卷1
淮海秦少游《韓愈論》曰:"杜子美之於詩,實積眾流之長,
適當其時而已。昔蘇武李陵之詩長於高妙,曹植劉公幹之詩長於豪逸,陶潛阮籍之詩長於沖澹,謝靈運鮑照之詩長於峻潔,徐陵庚信之詩長於藻麗,於是子美者,窮高妙之格,極豪逸之氣,包沖澹之趣,兼峻潔之姿,備藻麗之態,而諸家之作所不及焉。然不集諸家之長,子美亦不能獨至於斯也,豈非
適當其時故耶?《孟子》曰:'
伯夷,聖之清者也。伊尹,聖之任者也。
柳下惠,聖之和者也。孔子,聖之時者也。孔子之所謂集大成。'嗚呼!子美亦集詩之大成者歟?"
鳳台王彥輔《詩話》曰:"唐興,承陳隋之遺風,浮磨相矜,莫崇理致。開元之間,去雕篆,黜浮華,稍裁以雅正。雖絺句繪章,人既一概,各爭所長。如
大羹玄酒者,薄滋味;如孤峰絕岸者,駭郎廟;稼華可愛者,乏風骨;爛然可珍者,多
玷缺。逮至子美之詩,
周情孔思,
千匯萬狀,
茹古涵今,無有涯涘,森嚴昭煥,若在
武庫,見戈戟布列,盪人耳目,非特意語天出,尤工於用字,故卓然為一代冠,而歷世千百,膾炙人口。予每讀其文,竊苦其難曉。如《義鶻行》"巨顙拆老拳" 之句,
劉夢得初亦疑之,後覽《石勒傳》,方知其所自出。蓋其
引物連類,掎摭前事,往往如是。韓退之謂"光焰萬丈長",而世號"詩史",信哉!
東坡蘇子瞻《詩話》曰:"太史公論詩,以為《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以予觀之,是特識變風、變雅耳,烏睹詩之正乎?昔先王之澤衰,然後變風發乎情。雖衰而未竭,是以猶止於禮義,以為賢於無所止者而已。若夫發於性,止於忠孝者,其詩豈可
同日而語哉!古今詩人眾矣,而子美獨為首者,豈非以其流落饑寒,終身不用,而一飯未嘗忘君也歟?"
後山陳無己《詩話》曰:"黃魯直言:'
杜子美之詩法出審言,句法出庾信,但過之耳。'"苕溪胡元任曰:"老杜亦自言'吾祖詩冠古',則其詩法乃家學所傳耳。"
《詩眼》曰:"古人學問,必有
師友淵源。漢楊惲一書,迥出當時流輩,則司馬遷外甥故也。自
杜審言已自工詩,當時
沈佺期宋之問等同在
儒館為交遊,故杜甫律詩布置法度,全學沈佺期,更推廣集大成耳。沈有云:'雲白山青千萬里,幾時重謁聖明君。'甫云:"雲白山青萬餘里,愁看
直北是長安。'沈有云:'人如天上坐,魚似鏡中懸。'甫云:'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
霧中看。'是皆不免蹈襲前輩,然前後傑句,亦未易優劣也。"
山谷黃魯直《詩話》曰:'船如天上坐,人似鏡中行。''船如天上坐,魚似鏡中懸。'沈雲卿之詩也。雲卿得意於此,故屢用之。老杜'春水船如天上坐',祖述佺期之語也,繼之以'老年花似
霧中看',蓋
觸類而長之也。"苕溪胡元任曰:"沈雲卿之詩,源於王逸少《鏡湖詩》所謂'山陰路上行,如在鏡中游'之句。然李太白《入青溪山》詩云:'人行明鏡中,鳥度屏風裡。'雖有所襲,語益工也。"
《詩眼》曰:"黃魯直謂文章必謹布置。以此概考古人法度,如
杜子美《贈韋見素》詩云:'糹丸袴不飢死,
儒冠多誤身。'此一篇立意也,故使人靜聽而具陳之耳。自'甫昔少年日'至'再使風俗淳',皆方言
儒冠事業也。自'此意竟蕭條'至'蹭蹬無縱鱗',言誤身事也。則意舉而文備,故已有是詩矣。然必言其所以見韋者,於是以'厚愧''真知'之句。所以真知者,謂傳誦其詩也。然宰相職在
薦賢,不當徒愛人而已,士固不能無望,故曰'竊效
貢公喜,難甘原憲貧'。果不能薦賢,則去之可也,故曰'焉能心怏怏,只是走踆々',又將入海而去秦也。然其去也,必有遲遲不認之意,故曰'尚憐終南山,回首清渭濱'。則所知不可以不別,故曰'常擬報一飯,況懷辭大臣'。夫如此,是可以相忘於江湖之外,雖見素亦不得而見矣,故曰'白鷗波浩蕩,萬里誰能馴'終焉。此詩布置最得正體,如官府甲第,?堂房室,各有定處,不可亂也。"又云:"詩有一篇命意,有句中命意。如老杜《上韋見素》詩,布置如此,是一篇命意也。至其道遲遲不忍去之意,則曰'尚憐終南山,回首清渭濱';其道欲與見素別,則曰'常擬報一飯,況懷辭大臣'。此句中命意也。蓋如此,然後可以
頓銼高雅矣。"
鳳台王彥輔《塵史》曰:"杜審言,子美之祖也。唐則天時,以詩擅名,與
宋之問相唱和。其詩有'綰霧清條弱,牽風紫蔓長',又有'寄語洛城風月道,明年春色倍還人'之句。若子美'林花帶雨胭脂落,
水荇牽風翠帶長',又雲'傳語風光共流轉,暫時相賞莫相違',雖不襲取其意,而語脈蓋有家法矣。"
《文昌雜錄》曰:"唐歲時節物,
元日則有屠蘇酒、五辛盤、校牙餳,人日則有煎餅,上元則有
絲籠,
二月二日則有迎富貴果子,三月三日則有
鏤人,寒食則有假蓊雞球、
鏤雞子、千堆蒸餅、餳粥,四月八日則有糕糜,五月五日則有
百索粽子,夏至則有結杏子,七月七日則有金針、
織女台、乞巧果子,八月一日則有點灸杖子,九月九日則有茱萸、菊花酒、糕,臘日則有口脂、面藥、澡豆,立春則有采勝、雞、燕、生菜。杜甫《春日》詩:'春日春盤細生菜。'又曰:'勝里金花巧奈寒。'《重陽》詩曰:'茱萸賜朝士。'《臘日詩》曰:'口脂面藥隨恩澤。'是皆記當時之所重也。"
《金石錄》曰:"唐《六公詠》,李邕撰,胡履靈書。余初讀杜甫《八哀》詩云:'
朗詠《六公》篇,憂來豁蒙蔽。'恨不見其計。晚得石本。其文辭高古,真一代佳作也。六公者,五王各為一章,狄丞相為一章。"
秦少游《詩話》曰:"曾子固文章妙天下,而有韻者輒不工。
杜子美長於歌詩,而無韻者幾不可讀。"夢弼謂無韻者若《課伐木詩序》之類是也。
《遯齋閒覽》曰:"杜子美之詩,悲歡驕泰,發斂抑揚,疾徐縱橫,無施不可。故其詩有平淡簡易者,有綿麗精確者,有嚴重威武若三軍之帥者,有奮迅馳驟若泛駕以下原缺之馬者。
不可以對"麒麟"。然寄賈岳州嚴巴州兩閣老云:"貔虎閒金甲,麒麟受玉鞭。"以"貔虎"對"麒麟"為正對矣。《哭韋晉之》云:"鵬鳥長沙諱,犀牛蜀郡憐。"以"鵬鳥"對"犀牛"為正對矣。子美豈不知對屬之偏正邪?蓋其縱橫出入無不合也。
後山陳無己《詩話》曰:"杜之詩法,韓之文法也。詩文各有體,韓以文為詩,杜以詩為文,故不工耳。"
石林
葉夢得《詩話》曰:"禪宗謂雲門有三種語:其一為隨波逐浪句,謂
隨物應機,不主故常;其二為
截斷眾流句,謂超出言外,非情識所到;其三為
函蓋乾坤句,謂泯然皆契,
無間可伺。其深淺以是為序。余嘗戲為學子言:老杜詩亦有此三種語,但先後不同,以'波飄菰米沉雲黑,露冷蓮房墜粉紅'為
函蓋乾坤句,以' 落花遊絲白日靜,鳴鳩乳燕青春深'為隨波逐浪句,以'百年地迥柴門辟,五月江
深草閣寒'為
截斷眾流句。若有解此,當與渠
同參。"
山谷黃魯直《詩話》曰:"子美作詩,退之作文,無一字無
來處,蓋後人讀書少,故謂杜韓自作此語耳。古人之為文章,真能陶冶萬物,雖取古人陳言入翰墨,如靈丹一粒,點鐵成金也。"
《漫叟詩話》曰:"詩中有拙句,不失為奇作。若子美雲'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之句是也。"
苕溪胡元任《叢話》曰:"律詩有扇對格,第一與第三句對,第二與第四句對。如少陵《台州鄭司戶蘇少監》詩云:'得罪台州去,時危棄碩儒。移官蓬閣後,谷貴歿潛夫。'東坡蘇子瞻《和郁孤台》詩云'邂逅陪車馬,尋芳謝朓州。淒涼望鄉國,得句仲宣樓'之類是也。"
《漫叟詩話》曰:"杜詩有'自天題處濕,當暑著來清',自天、當暑乃全語也。東坡蘇子瞻詩云:'公獨未知其趣耳,臣今時復一中之。'可謂青出於藍。" 苕溪胡元任《叢話》曰:"子瞻此詩,戲徐君猷孟亨之皆不飲酒,不止天生此對,其全篇用事親切,尤可喜。詩云:'
孟嘉嗜酒
桓溫笑,
徐邈狂言
孟德疑。公獨未知其趣耳,臣今時復一中之。風流自有
高人識,通介寧隨薄俗移。二子有靈應撫掌,吾孫還有獨醒時。'皆徐孟二人事也。"
《呂氏童蒙訓》曰:"陸士衡《文賦》:'立片言以居要,乃一篇之警策。'此要論也。文章無警策,則不足以傳世,蓋不能竦動世人。如
杜子美及唐人諸詩,無不如此。但晉宋間人專致力於此,故失於綺靡,而無高古氣味。子美詩云:'語不驚人死不休。'所謂驚人語,即警策也。"
三山老人《胡氏語錄》曰:"子美《慈恩寺塔》詩乃譏天寶時事也。山者,人君之象。'泰山忽破碎',則人君失道矣。賢不肖混餚,而清濁不分,故曰'涇渭不可求'。天下無綱紀文章,而上都亦然,故曰'俯仰但一氣,焉能辨皇州'。於是思古之賢君不可得,故曰'回首叫
虞舜,蒼梧雲正愁'。是時明皇方耽於淫樂而不已,故曰'惜哉瑤池飲,日宴
崑崙丘'。
賢人君子多去朝廷,故曰'黃鵠去不息,哀鳴何所投'。惟小人貪竊祿位者在朝,故曰'君看
隨陽雁,各有
稻粱謀'。"
石林葉夢得《詩話》曰:"詩語固忌用巧太過,然緣情體物,自有天然工巧,而不見其刻削之痕。老杜'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此十字殆無一字虛設。細雨著水面為漚,魚常上浮而淰。若大雨,則伏而不出。燕體輕弱,風猛則不能勝,惟微風乃受以為勢,故又有'輕燕受風斜'之句。至若'
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深深'字若無'穿'字,'款款'字若無'點'字,皆無以見其精微如此。然讀之渾然,全似未嘗用力,此所以不礙其氣格超勝。使唐末諸子為之,便當如'魚躍練江拋玉尺,鶯穿絲柳織金梭'體矣。"
東坡蘇子瞻《詩話》曰:"七言之偉麗者,如子美云:'旌旗日暖龍蛇動,宮殿風微燕雀高。''五更鼓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影動搖。'爾後寂寞無聞焉。直至歐陽永叔云:'蒼波萬古流不盡,白鳥雙飛意自閒。''萬馬不嘶聽號令,諸蕃無事著耕耘。'可以並驅爭先矣。"
《詩眼》曰:"世俗喜綺麗,知文者能輕之。後生好風花,老大即厭之。然文章論當理不當理耳。苟當於理,則綺麗風花,同入於妙;苟不當理,則一切皆為長語。上自齊梁諸公,下至
劉夢得、溫飛卿輩,往往以綺麗風花累其正氣,其過在於理不勝而詞有餘也。子美云:'綠垂風折筍,紅綻雨肥梅。''岸花飛送客,檣燕語留人。'亦極綺麗,其模寫景物,意自親切,所以妙絕古今。其言春容閒適,則有'
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落花遊絲白日靜,鳴鳩乳燕青春深。 '其言秋景悲壯,則有'藍水遠從千澗落,玉山高並兩峰寒','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其富貴之詞,則有'香回合殿春風轉,花覆千官淑景移', '麒麟不動爐煙轉,孔雀徐開扇影還'。其弔古,則有'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竹送清溪月,苔移玉座春'。皆出於風花,然窮理盡性,移奪造化。自古詩人,巧即不壯,壯即不巧。巧而能壯,乃如是也矣。"
《隱居詩話》曰:"李光弼代
郭子儀,入其軍,號令不更而旌旗改色。及其亡也,子美哀之云:'三軍晦光彩,烈士痛稠疊。'前人謂杜甫之為'
詩史',蓋為是也,非但序陳跡、摭故實而已。"
崔德符曰:"少陵《八哀》詩可以表里《雅》、《頌》,中古作者莫及也。兩紀行詩,
發秦州至鳳凰台,
發同谷縣至成都府二十四首,皆以經行為先後,無復差舛。昔韓子蒼嘗論此詩筆力變化當與太史公諸贊並駕,學者宜常諷誦之。"
苕溪胡元任《叢話》曰:"李杜畫像,古今詩人題衰亡和。若
杜子美,其詩高妙,固不待言,要當知其平生用心處,則半山老人之詩得之矣。若
李太白,其高氣蓋世,千載之下,猶可嘆想,則
東坡居士之贊盡之矣。半山老人詩云:'吾觀少陵詩,謂與元氣侔。力能排天斡九地,壯顏毅色不可求。浩蕩八極中,生物豈不稠。醜妍巨細千萬殊,竟莫見以何雕皺。惜哉命之窮,顛倒不見收。青衫老更斥,餓走半
九州。瘦妻僵前子仆後,攘攘盜賊森戈矛。吟喔當此時,不廢朝廷憂。嘗願天子聖,大臣各
伊周。寧令吾廬獨破受凍死,不忍四海赤子寒颼颼。傷屯
悼屈止一身,嗟時之
人我所羞。所以見公像,再拜涕泗流。推公之心古亦少,願起公死後之游。 '東坡居士贊云:'天人幾何同一漚,謫仙非謫乃其游。
麾斥八極隘九州,化為兩鳥鳴相酬,一鳴一止三千秋,開元有道為少留,縻之不可矧肯求。西望太白橫峨岷,眼高四海空無人。大兒汾陽中
令君,小兒
天台坐忘身,平生不識高將軍,手污吾足乃敢瞋,作詩一笑君應聞。'"
丹陽葛常之《韻語陽秋》曰:"賢者豹隱墟落,固當
和光同塵,雖舍者爭席奚病,而況於杯酒之間哉?陶淵明杜子美皆一世偉人也,每
田父索飲,必使之畢其歡盡其情而後去。淵明詩云:'清晨聞叩門,倒裳往自開。問子為誰歟,
田父有
好懷。壺漿遠見候,疑我與時偕。'子美詩云:'
田翁逼社日,邀我
嘗春酒。叫婦開大瓶,盆中為吾取。'二公皆有位者也,於
田父何拒焉?至於田父有'一世皆尚同,願君汨其泥'之說,則姑守陶之介,'久客惜人情,如何拒鄰叟',則何妨杜之通乎?"
《捫虱新話》:"老杜詩當是詩中《六經》,他人詩乃諸子之流也。杜詩有高妙語,如云:'王侯與螻蟻,同盡隨
丘墟。願聞第一義,回向心地初。'可謂深入理窟。晉宋以來詩人無此句也。'心地初'乃《莊子》所謂'游心於淡,合氣於漠'之義也。"
程氏《演繁露》:"老杜《七歌》:'竹林為我啼清晝。'蔡絛以'竹林'為禽名,恐穿鑿也。竹本非啼,詩人因其號風若哀,因謂之啼,何必有喙者而後能啼耶!《說文》:竹之夭然,似人之笑,因為'笑'字。竹豈能笑,特以象言爾。非笑而可名以笑。從懷哀者觀之,孰謂不得為啼耶?"
洪內翰《容齋隨筆》云:"古人酬和詩,必答其來意,非若今人為次韻所局也。觀《文選》所編何劭張華盧諶劉琨二陸三謝諸人贈答可知已。唐人尤多,不可具載,姑取《杜集》數篇,略紀於此。
高適《寄杜公》云:'愧爾東南西北人。'杜則云:'東西南北更堪論。'高又有詩云:'草《玄》今已畢,此外更何言?'杜則云:'草《玄》吾豈敢,賦或似相如。'
嚴武寄杜云:'興發會能馳駿馬,終須重到
使君灘。'杜則云:'
枉沐旌麾出
城府,草茅無逕欲教鋤。'杜公寄嚴詩云: '
何路出
巴山,重岩細菊班。遙知簇鞍馬,回首白雲間。'嚴答云:'臥向
巴山落月時,籬外黃花菊對誰。
跋馬望君非一度,冷猿秋雁不勝悲。'杜送
韋迢云:'洞庭無過雁,書疏莫相忘。'迢云:'相憶無南雁,何時有報章。'杜又云:'雖無南去雁,看取北來魚。'郭受寄杜云:'
春興不知凡幾首。'杜答云:'藥里關心詩總廢。'皆如锺磬在虡,扣之則應,往來反覆,於是乎有餘味矣。"
黃常明《詩話》:"杜甫有用一字凡數十處不易者,如'緣江路熟俯青郊','
傲睨俯峭壁','展席俯長流','杖藜俯沙渚','此邦俯要衝','四顧俯層巔','旄頭俯澗瀍','層台俯風渚','游目俯大江','江繿俯鴛鴦'。其餘一字屢用若此類甚多,不可具述。"
《螢雪叢說》:"老杜詩詞,酷愛下'受'字,蓋自得之妙,不一而足。如'修竹不受暑','輕燕受風斜','吹面受和風','野航恰受兩三人',誠用字之工也。然其所以大過人者無它,只是平易,雖曰似俗,其實眼前事爾。'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鉤。'以'老'對'稚',以其妻對其子,無如此之親切,又是閨門之事,宜與智者道。"
黃常明《詩話》:"數物以個,謂食為吃,甚近鄙俗,獨杜屢用:'峽口驚猿聞一個','兩個黃鸝鳴翠柳','卻繞井邊添個個';《送李校書》雲'臨歧意頗切,對酒不能吃','樓頭吃酒樓下臥','但使殘年吃飽飯','梅熟許同朱老吃'。蓋篇中大概奇特,可以映帶者也。"
《捫虱新話》云:"韓以文為詩,杜以詩為文,世傳以為戲。然文中要自有詩,詩中要自有文,亦相生法也。文中有詩,則句語精確,詩中有文,則詞調流暢。謝玄暉曰:'好詩圓美流轉如彈丸。'此所謂詩中有文也。唐子西曰:'古文雖不用
偶儷,而散句之中,暗有聲調,步驟馳騁,亦有節奏。'此所謂文中有詩也。觀子美到州以後詩,簡易純熟,
無斧鑿痕,信是如彈丸矣。"
黃常明《詩話》:"子美《觀打魚》云:'設網萬魚急。'蓋指聚斂之臣,苛法侵漁,使民不聊生,乃萬魚急也。又云:'能者操舟疾
若風,
撐突波濤挺叉入。 '
小人舞智趨時,巧宦數遷,所謂'疾
若風'也。殘民以逞,不顧傾覆,所謂'挺叉入'也。'日暮蛟龍改窟穴,山根膻鮪隨雲雷。'魚不得其所,龍豈能安居,君與民猶是也。此與
六義比興何異?'吾徒何為縱此樂,暴戾天物聖所哀。'此樂而能戒,又有仁厚意,亦如'前王作網罟,設法害生成',不專為取魚也。退之《叉魚》曰:'觀樂憶吾僚。'異此意矣。"
黃常明《詩話》:"賈生終童欲輕事征伐,大抵少年
躁銳,使綿歷老成,當不如此。昔人慾沉孫武於五湖,斬白起於長平,誠有謂哉!嘗愛老杜支:'慎勿吞青海,無勞問越裳。大君先息戰,歸馬華山陽。'又有'
安得壯士拘天河,淨洗甲兵長不用','安得務農息戰鬥,普天無吏橫索錢','願戒兵猶火,恩加四海深。不眠憂戰伐,無力正乾坤'。其愁嘆憂戚,蓋以人主生靈為念。《孟子》以善言陳戰為大罪,我戰必克為民賊仁人之心,
易地皆然。"
《捫虱新話》:"陶淵明詩:'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採菊之際,無意于山,而景與意會,此淵明得意處也。而老杜亦曰:'夜闌接軟語,落月如金盆。 '予愛其意度閒雅,不減淵明,而語句雄健過之。每詠此二詩,便覺當時清景盡在目前,而二公寫之筆端,殆若天成,茲為可貴。"
《古今詞話》:"蜀人《將進酒》,嘗以為少陵詩,作《瑞鷓鴣》唱之:'昔時曾從漢梁王,濯錦江邊醉幾場。拂石坐來衫袖冷,踏花歸去馬蹄香。當初酒賤寧辭醉,今日愁來不易當。暗想舊遊渾似夢,
芙蓉城下水茫茫。'"此詩或謂杜甫,或謂
鬼仙,或謂曲詞,未知孰是。然詳味其言,唐人語也。首先有曾從漢梁王之句,決非子美作也。況集中不載,灼可見矣。不知楊曼倩何所據云。
卷2
三山老人《語錄》曰:"子美《送嚴武還朝》詩云:'公若登台輔,臨危莫愛身。'是勸以
仗節死義也。"
橫浦張子韶《心傳錄》曰:"讀子美'野色更無山隔斷,山光直與水相通',已而嘆曰:'子美此詩,非特為山光野色,凡悟一道理透徹處,往往境界皆如此也。'"
東萊
呂居仁曰:'詩每句中須有一兩字響,
響字乃
妙指。如子美'身輕一鳥過','飛燕受風斜','過'字'受'字皆一句
響字也。"
丹陽洪景盧《容齋隨筆》曰:"張文潛暮年在
宛丘,何大圭方弱冠,往謁之。凡三日,見其吟喔老杜《玉華宮》詩不絕口。大圭請其故,曰:'此章乃風雅鼓吹,未易為子言。'大圭曰:'先生所賦,何必減此?'曰:'平生極力模寫,僅有一篇稍似之,然未可同日語也。'遂誦其《離黃州》詩,偶同此韻,曰:'扁舟發孤城,揮手謝送者。山回地勢卷,天害江面瀉。中流望赤壁,石腳插水下。昏昏煙霧嶺,歷歷漁樵舍。
居夷實三載,鄰里通借假。別之豈無情,老淚為一灑。篙工起鳴鼓,輕櫓健於馬。聊為過江宿,寂寂樊山夜。'此其音響節奏,固似之矣,讀之可默喻也。"
橫浦張子韶《心傳錄》曰:"陶淵明辭云:'雲無心而出岫,鳥倦飛而知還。'
杜子美云:'水流心不競,雲在意俱遲。'若淵明與子美相易其語,則識者往往以謂子美不及淵明矣。觀其雲'雲無心'、'鳥倦飛',則可知其本意。至於水流而'心不競',雲在而'意俱遲',則與物初無間斷,氣更混淪,難輕議也。"丹陽洪景盧《容齋隨筆》曰:"江山登臨之美,泉石賞玩之勝,世間佳境也,觀者必曰'如畫'。至於丹青之妙,好事君子嗟嘆之不足者,則又以'逼真'目之。如老杜'人間又見真乘黃'、'時危安得真致此'、'悄然坐我
天姥下'、'斯須九重真龍出'、'憑軒忽若無丹青'、'高堂見生鶻'、'直訝松杉冷'、'
兼疑菱荇香'之句是也。以真為假,以假為真,均之為妄境耳。人生萬事如是,何特此耶!"
山谷黃魯直《詩話》曰:"陶淵明《責子》詩云:'白髮被兩鬢,肌膚不復實。雖有五男兒,總不好紙筆。阿舒已二八,懶惰故無匹。阿宣行志學,而不愛
文術。雍端年十三,不識六與七。通子垂九齡,但覓梨與栗。天運苟如此,且進
杯中物。'觀淵明此詩,想見其人慈祥戲謔可觀也。俗人便謂淵明諸子皆不肖,而淵明愁嘆見於詩耳。"又云:"杜子美詩云:'
陶潛避俗翁,未必能達道。觀其著詩篇,頗亦恨枯槁。
達生豈是足,
默識蓋不早。生子賢與愚,何其掛懷抱。'子美困頓於三川,蓋為不知者詬病,以為拙於生事,又往往譏議宗文宗武失學,故聊解嘲耳。其詩名曰《遣興》,可解也。俗人便謂譏議淵明,所謂痴人前不得
說夢也。"
東坡蘇子瞻《詩話》曰:"仆嘗夢見人云是
杜子美,謂仆曰:'世人多誤會予《八陣圖》詩"江流石不轉,遺恨失吞吳"。世人皆以謂先主武侯皆欲與
關羽復仇,故恨不能滅吳,非也。我意本謂吳蜀脣齒之國,不當相圖,晉之所以能取蜀者,以蜀有吞吳之意,此為恨耳。'"
王彥輔《塵史》曰:"子美善用故事及常語,多倒其句而用之,蓋如此則語峻而體健。如'
露從今夜白'、'
月是故鄉明'之類是也。"
建安嚴有翼《藝苑雌黃》曰:"劉夢得詩云:'朱雀橋邊
野草花,鳥衣巷口夕陽斜。舊來
王謝堂前燕,
飛入尋常百姓家。'朱雀橋
烏衣巷,烏衣,謝鐵衣也。皆金陵故事。《輿地誌》:'晉時
王導自立烏衣宅,宋時諸謝曰"烏衣之聚",皆此巷也。'王氏謝氏乃江左衣冠之盛者,故杜甫詩云'
王謝風流遠',又雲'從
畫王謝郎'是也。比觀
劉斧《摭遺》小說,又曰:王榭,金陵人。世以航海為業。一
日海中失船,泛一木登岸。見一翁一嫗,皆衣皁。引榭至所居,乃烏衣國也。以
女妻之。既久,榭思歸,復乘
雲軒泛海。至其家,有二燕棲於樑上,榭以手招之,即飛來臂上。取片紙書小詩,系於燕尾聲曰:'誤到
華胥國里來,玉人終日苦憐才。
雲軒飄去無訊息,灑淚臨風幾日回。'來春,燕又飛來榭身上,有詩云:'昔日相逢冥數合,如今睽遠是生離。來春縱有相思字,三月天南無雁飛。'至
來歲竟不至。因目榭所居為
烏衣巷。劉斧乃改'謝'為'榭',以'王榭'為一人姓名。其言既怪誕,遂託名於錢希白,終篇又取
劉夢得詩以實其事。希白不應如此之謬,是直劉斧之妄言耳,不足信也。"
鳳台王彥輔《塵史》曰:"古之善賦詩者,工於用人語,渾然若出於己意。予於李杜見之。
顏延年《赭白馬賦》曰:'旦刷幽燕,夕秣荊楚。'子美《?馬行》曰:'晝洗須騰涇渭深,夕趨可刷幽并夜。'太白《天馬歌》曰:'雞鳴刷燕暮秣越。'蓋皆用顏賦也。韓退之曰:'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信載!"
鳳台王彥輔《塵史》曰:"世言子美卒於耒陽,故《寰宇記》亦載其墳在縣北二里,不知何緣得此。《新唐書》乃稱耒陽令遺白酒牛肉,一夕而卒。此承襲傳聞而未嘗劾實故也。得臣觀子美僑寄
巴峽三歲,大曆三年二月始下峽,流寓荊南,徙泊公安。久之,方次岳陽,即四年
冬末也。既過洞庭,入長沙,乃五年之春。四月,遇臧這亂,倉皇往衡陽,抵耒陽,舟中伏枕,又畏瘴癘,復沿湘而下,故有《回棹》之作。其末云:'舟師煩爾送,朱夏及寒泉。'又《登舟將適漢陽》云:' 春宅棄汝去,秋帆催客歸。'蓋《回棹》在夏末,此篇已入秋矣。繼之以《暮秋將歸秦留別湖南幕府親友》云:'北歸沖雨雪,誰憫敝貂裘。'則子美北還之跡,見此三篇為詳,
安得卒於耒陽耶?要其卒當在潭岳之間,秋冬之際。按元微之《子美墓誌》稱:'子美之孫嗣業,啟子美之柩,襄袝事於偃師,途次於荊,拜余為志,辭不能絕。'其系略曰:'
嚴武狀為工部員外郎,參謀軍事。旋又棄去,扁舟下荊楚,竟以寓卒,旅殯耒陽。'"丹陽葛常之《韻語陽秋》曰:"老杜寄身於兵戈騷屑之中,感時對物,則悲傷系之,如'感時花濺淚'是也,故作詩多用一'自'字。《田父泥飲》詩云:'步屟隨春風,村村自花柳。'《遣興》詩云:'愁眼看霜露,寒城菊自花。'《憶弟》詩云:'故園花自發,春日鳥還飛。'《日暮》詩云:'風月自
清夜,
江山非故園。'《藤王亭子》詩云:'古牆猶竹色,虛閣自
松聲。'言人情對景,自有悲喜,而初不能累無情之物也。"
臨川王介甫曰:"老杜云:'詩人覺來往。'
下得'覺'字大好。'暝色赴春愁。'
下得'赴'字大好。若下'見'字'起'字,即小兒言語。足見吟詩要一字兩字工夫也。"
丹陽葛常之《韻語陽秋》曰:"子美《曹將軍丹青引》云:'將軍魏武之子孫,於今為庶為清門。'元微之《去杭州》詩亦云:'房杜王魏之子孫,雖及百代為清門。'則知子美於當時已為詩人所欽伏如此。殘膏餘馥,沾丐後人,宜哉!故微之云:'詩人已來,未有如子美者也。'"
莆陽鄭景韋《離經》曰:"李謫仙,詩中龍也,矯矯焉不受約束。杜子美則麟遊
靈囿,
鳳鳴朝陽,自是人間瑞物。二豪所得,殆不可以優劣論也。"
葛常之《韻語陽秋》曰:"子美詩以後二句續前二句處甚多。如《喜弟觀到》詩云:'待爾嗔
烏鵲,拋書示鶺鴒。枝間喜不去,原上急曾經。'《晴詩》云:' 啼烏爭引子,鳴鶴不歸林。下食遭泥去,高飛恨久陰。'《江閣臥病》詩云:'滑憶雕菰飯,香聞錦帶羹。溜匙兼暖腹,誰欲致杯罌。'《寄張山人詩》云:'
曹植休前輩,
張芝更後身。數篇吟可老,一字買堪貧。'如此之類多矣。此格起於
謝靈運《廬陵王暮下》詩,云:'延州協心許,楚老惜
蘭芳。
解劍竟何及,撫墳徒自傷。'
李太白亦時有此格,'毛遂不墮井,曾參寧殺人!虛言誤公子,投杼感慈親'是也。"
丹陽葛常之《韻語陽秋》曰:"五言律詩於對聯中十字作一意,詩家謂之
十字格。如老杜《放船》詩云'直愁騎馬滑,故作泛舟回'。《對雨》詩云'不愁巴道路,恐濕漢旌旗',《江月》詩云'天邊長作客,老去一沾巾',是也。"
建安嚴有翼《藝苑雌黃》曰:"古人用韻,如《文選》、《古詩》杜子美韓退之,重複押韻者甚多。《文選》、《古詩》押二'捉'字,曹子建《美女篇》押二 '難'字,謝靈運《述祖德》詩押二'人'字,《南圖詩》押二'同'字、《初去郡》詩押二'生'字,
沈休文《锺山應教》詩押二'足'字,任彥升《哭范僕射》射詩押三'情'字、兩'生'字,
陸士衡《赴洛》詩押二'心'字,《猛虎行》押二'陰'字,《擬古》詩押二'音'字,《豫章行》押二'陰'字,阮嗣宗《詠懷》詩押二'歸'字,王正長《雜詩》押二'心'字,
張景陽《雜詩》押二'生'字,江淹《雜體》詩押二'門'字,
王仲宣《從軍詩》押二'人'字。杜子美韓退之蓋亦效古人之作。子美《飲中八仙歌》押二'船'字、二'眼'字、二'天'字、三'前'字,《園人送瓜》詩押二'草'字,《上後園山腳》押二'梁'字,《北征》押二'日'字,《夔州詠懷》押二'旋'字,《贈李秘書》押二'虛'字,《贈李邕》押二'厲'字,《贈汝陽王》押二'陵'字,《喜岑薛遷官》押二' 萍'字。退之《贈張籍》詩押二'更'字、二'狂'字、二'鳴'字、二'光'字,《岳陽樓別竇司直》押二'向'字,《李花》押二'花'字,《雙鳥》押二'州 '字、二'頭'字、二'秋'字、二'休'字,《和盧郎中送盤穀子》押二行以下原缺葛常之《韻語陽秋》曰:"《七哀》詩起曹子建,其次則
王仲宣、張孟陽也。釋詩者謂病而哀,義而哀,感而哀,悲而哀,耳目聞見而哀,口嘆而哀,鼻酸而哀,謂一事而七者具也。子建之《七哀》,哀在於獨棲之思婦。仲宣之《七哀》,哀在於棄子之婦人。張孟陽之《七哀》,哀在於已毀之園寢。唐雍陶亦有《七哀》詩,所謂"君若無定雲,妾作不動山。
雲行出山易,山逐雲去難",是皆以一哀而七者具也。老杜之《八哀》,則所哀者八人也。王思禮李光弼之武功,蘇源明李邕之
文翰,汝陽
鄭虔之多能,張九齡嚴武之政事,皆不復見矣。蓋當時盜賊未息,嘆舊懷賢而作者也。"
葛常之《韻語陽秋》曰:"杜甫累不第,天寶十三載,明皇朝獻太清宮,饗廟及郊,甫奏賦三篇。帝奇之,使待制集賢院,命宰相試文章,故有《贈集賢崔於二學士》詩云:'昭代將
垂白,途窮乃叫閽。氣沖星象表,詞感帝王尊。天
老書題目,春官驗討論。倚風遺
鷁路,隨水到龍門。'是時陳希烈韋見素為宰相,而
崔國輔於休烈者,皆集賢學士也,故末句雲'謬稱
三賦在,難述二公恩',可謂不忘於藻鑒之重者也。按
唐史,是歲八月,見素代
陳希烈為丞相。而甫集有上見素詩云:' 持衡留藻鑒,
聽履上星辰。'則甫之文為見素所賞,非希烈也。"
古汳高元之《荼甘錄》曰:"子美於天寶十三載獻《西嶽賦》,故集有《贈獻納使陳舍人》詩云:'舍人退食收封事,宮女開函近御筵。曉漏追隨
青瑣闥,晴窗點檢
白雲篇。'末章云:'楊雄更有《河東賦》,唯待吹噓送上天。'其雲'更有《河東賦》',當是獻《西嶽賦》時也。"
葛常之《韻語陽秋》曰:"老杜當干戈騷屑之際,閒關
秦隴,負新拾梠,哺Я不給,困躓極矣。自至蜀依
裴冕,始有草堂之居。觀其經營來往之勞,備載於詩,皆可考也。其曰'萬里橋西宅,
百花潭上莊'者,言其地也。'經營上元始,斷手寶應年',言其時也。'雪裡江船度,風前徑竹斜。寒魚依密藻,宿鷺起圓沙',方言其景物也。至於'草堂塹西無樹林,非子誰復見幽心',則乞榿木於何少府之詩也。'草堂少花今欲栽,不問
綠李與黃梅',則乞果於徐少卿之詩也。五侍御攜酒草堂,則喜而為詩曰:'故人能領客,攜酒重相看。'王錄事許草堂貲不到,則戲而為詩曰:'為嗔王錄事,不寄草堂貲。'蓋其流離貧窶之餘,不能以自給,皆因人而成也。其經營之勤如此。然未及黔突,被成都之亂,
入梓居閬,其心則未嘗一日不在草堂也。遣弟檢校草堂,則曰:'鵝鴨宜長數,柴荊莫浪開。'寄題草堂,則曰:'尚念四松小,蔓草易
拘纏。'送韋郎歸成都,則曰:'為問南溪竹,抽梢會過牆?'塗中寄
嚴武,則曰:'常苦
沙崩損藥欄,也從江檻落風湍。'每致意如此。及成都亂定,再依嚴為節度參謀,復歸草堂,則曰:'不忍竟舍此,復來剃
榛蕪。入門四松在,步屟萬竹疏。'則其喜可知矣。未幾,
嚴武卒,徬徨無依,復舍之而去。以
唐史及公詩考之,草堂斷手於寶應之初,而永泰元年四月,
嚴武卒。是秋,公寓夔州雲安縣。有此草堂者,終始祇得四載,而其間居梓閬三年,公詩所謂'三年奔走空
皮骨'是也,則安居草堂,僅閱歲而已。其起居寢食之興,不足以償其經營往來之勞,可謂一世之
羈人也。然自唐至今已數百載,而草堂之名,與其山川草木,皆因公詩以為不朽之傳,蓋公之不幸,而其山川草木之幸也。"
葛常之《韻語陽秋》曰:"張均張垍兄弟承襲父寵,致位
嚴近,皆負文材,覬覦端揆。明皇欲相均而抑於
李林甫,欲相垍而奪於
楊國忠,自此各懷觖望。
安祿山盜國,垍相祿山,而均亦受偽命。肅宗反正,兄弟各論死,非房和救,豈能免乎!老杜贈均詩云:'通籍逾青瑣,亨衢照紫泥。
靈虬傳夕箭,歸馬散霜蹄。'言均為中書舍人、刑部尚書時也。贈垍詩云:'翰林逼華蓋,
鯨力破滄溟。天上張公子,宮中漢客星。'言垍尚寧親公主,禁中置宅也。二人恩寵
烜赫如是,則報國當如何?而乃斁亂天理,
下比逆賊,反噬其主,夫豈人類也哉!"
葛常之《韻語陽秋》曰:"《北征》詩:'經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結。慟哭松聲回,悲泉共
幽咽。平生所嬌兒,顏色白勝雪。見爺背面,帝,垢膩腳不襪。'方是時,甫方脫身於
萬死一生之地,得見妻兒,其情如是。洎至秦中,則有'曬藥能無婦,應門亦有兒'之句。至成都,則有'老妻憂
坐痹,幼女問頭風'之句。觀其情悰,已非北征時比也。及觀《進艇》詩,則曰:'畫引老妻乘小艇,晴看稚子浴清江。'《江村》詩則曰:'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鉤。'其優遊愉悅之情,見於嬉戲之間,則又異於秦益時矣。"
古汳高元之《荼甘錄》曰:'
陶淵明《命子》篇則曰:'
夙興夜寐,願爾之才。爾之不才,亦已焉哉!'其《責子》篇則曰:'雖有五男兒,總不好紙筆。天運苟如此,且進杯中物。'《告儼等疏》則曰:'鮑步
管仲,同財無猜;歸生
伍舉,
班荊道舊。而況同父之人哉!'則淵明之子未必賢也。故
杜子美論之曰:'有子賢與愚,何其掛懷抱。'然子美於諸子,亦未為忘情者。子美《遣興》詩云:'驥子好男兒,前年學語時。''世亂憐渠小,家貧仰母慈。'又《憶幼子》詩云:'別離驚節換,聰民誰論。''憶渠愁祇睡,炙背俯晴軒。'《得家書》云:'熊兒幸無恙,驥子最憐渠。'《元日示宗武》云:'汝啼吾手戰。'觀此數詩,於諸子锺情
尤甚於淵明矣。山谷黃魯直乃云:'
杜子美困於三蜀,蓋為不知者詬病,以為拙於生事,又往往譏宗武失學,故寄之淵明爾。俗人不知,便為
譏病,所謂痴人面前,不必說夢。'"
葛常之《韻語陽秋》曰:"月輪當空,天下之所共視,故
謝莊有'隔千里兮共
明月'之句,蓋言人雖異處,而月則同瞻也。老杜當兵戈騷屑之際,與其妻各居一方,自人情視之,豈能免閨門之念,而它詩未嘗一及之。至於
明月之夕,則遐想長思,屢形詩什。《月夜》詩云:'今夜鄜州月,閨中祇獨看。'繼之曰:'香霧雲鬟濕,清輝玉臂寒。'《一百五日夜對月》詩云:'無家對
寒食,有淚如金波。'繼之曰;'
仳離放紅蕊,想像嚬
青蛾。'《江月》詩云:'
江月光於水,高樓思殺人。'繼之曰:'誰家挑錦字,燭滅翠眉嚬。'其數致意於閨門如此,其亦謝莊之意乎?"
葛常之《韻語陽秋》曰:"老杜《省宿》詩云:'明朝有封事,數問夜如何?'蓋愛君欲諫之心切,則通夕為之不寐,想其犯顏逆耳,必
不為身謀也。"
葛常之《韻語陽秋》曰:"《成都記》:'
杜主自天而降,稱望帝。好稼穡,治郫城。後望帝死,其魂化為鳥,名曰杜鵑。'故子美云:'昔日蜀天子,化為杜鵑似老鳥。'又曰:'古時杜鵑稱望帝,魂作杜鵑何微細。'又曰:'我見常再拜,重是古帝魂。'《博物志》稱杜鵑生子,寄之宅巢,百鳥為飼之。故子美云:' 生子百鳥巢,百鳥不敢嗔。乃為其子,禮若奉至尊。'又云:'
寄巢生子不自啄,群鳥至今為哺雛。'子美集中《杜鵑行》詩凡三篇,皆以杜鵑比當時之君,而以哺雛之鳥譏當時之臣不能奉其君,曾百鳥之不若也。最後一篇,徒言杜鵑垂血抗訴,不得其所,蓋托興明皇塵之時也。故末句云:'豈思舊日居深宮,嬪嬉左右如花紅。'"
葛常之《韻語陽秋》曰:"《古今詩話》載子美因見病虐者曰:'誦吾詩可療。'令誦'子章髑髏血糢糊,手提
擲還崔大夫'之句,病遂愈。余謂子美固嘗病虐矣。其詩云:'患癘三秋孰可忍。'又云:'三年病
虐疾。'子美於此時,何不自誦其詩而自已疾耶?是靈於人而不靈於己也。"夢弼謂誦杜詩能除虐,烏有是理。蓋言其詩辭典雅,讀之脫然,不覺沉疴之去體也。
葛常之《韻語陽秋》曰:"余嘗謂知人,雖
堯帝猶以為難,而
杜子美之曾祖姑,乃能知唐太宗於側微之時,識
房杜輩於賤貧之日。子美乃形其語於詩曰:'向竊窺數公,經綸亦俱有。次問最少年,
虬髯十八九。子等成大名,皆因此人手。'噫,一何異耶!"
葛常之《韻語陽秋》曰:"老杜《麗人行》專言
秦虢宴遊之樂,末章有'當軒下馬入錦茵,且莫近前丞相嗔'之句,當是謂楊國忠也。"
葛常之《韻語陽秋》曰:"老杜《北征》詩云:'憶昔狼狽初,事與古先別。不聞夏商衰,中自誅褎妲。'其意謂明皇英斷,自誅妃子,與夏商之誅褎妲不同。老杜此語,出於愛君,而曲文其過,非至公之論也。"
葛常之《韻語陽秋》曰:"子美為左拾遺,會
房琯以陳濤之戰敗罷相,甫上疏力救琯。肅宗大怒,詔三司推問,宰相
張鎬救之獲免。故甫《洗兵馬行》云:'張公一生
江海客,身長九尺鬚眉蒼。'蓋感其救己也。"
葛常之《韻語陽秋》曰:"子美避亂秦蜀,衣食不足,不免求給於人。如《贈高彭州》、《客夜》、《狂夫》、《答裴道州》、《簡韋十》,凡五篇,觀此可見其艱窘而有望於朋友故舊也。然當時能賙之者,幾何人哉?"
葛常之《韻語陽秋》曰:"子美身遭離亂,復迫衣食,足跡半天下。自少時游吳及越,以至作諫官,奔走州縣,既皆載於《壯遊》詩矣。其後《贈韋左丞》詩云:'今欲入東海,即將西去秦。'則自長安之齊魯也。《贈李白》詩云:'亦有梁宋游,方期拾瑤草。'則自
東都之梁宋也。《發同谷縣》云:'賢有不黔突,聖有不暖席。始
來茲山中,
休駕居地僻。奈何迫物累,一歲四行役。'則自
隴右之劍南也。《留別章使君》云:'終作適蠻荊,安排用莊叟。隨雲拜東皇,掛席上南斗。'則自蜀之荊楚也。夫士人既無常產,為飢所驅,豈免仰給於人,則奔走道塗,亦理之常爾。"
葛常之《韻語陽秋》曰:"子美高自稱許,有乃祖之風。上書明皇云:'臣之述作,
沈鬱頓挫,揚雄枚皋可跂及。'《壯遊》詩則自比於崔魏班揚,又云:'氣劘屈賈壘,目短曹劉牆。'《贈韋左丞》則曰:'賦料揚雄敵,詩看子建親。'甫以
詩雄於時,自比諸人,誠未為過。至竊比稷與契,則過矣。唐史氏稱甫好論天下大事,高而不切,豈自比稷契而然耶?至雲'上感九廟焚,下憫萬民瘡。斯時伏青蒲,建事守御床',其忠盡亦嘉也。"
葛常之《韻語陽秋》曰:"山谷黃魯直謂後山陳無己雲'學詩如學道',此豈尋常
雕章繪句者之可擬哉!客有謂立方言:後山詩,其要在於點化杜甫語爾。杜云:'昨夜月同行。'後山則云:'勤勤有月與同行。'杜云:'林昏罷幽磬。'後山則云:'林昏出幽磬。'杜云:'古人日已遠。'後山則云:'斯人日已遠。 '杜云:'中原鼓角悲。'後山則云:'風連鼓角悲。'杜云:'暗飛螢自照。'後山則云:'飛螢元失照。'杜云:'秋覺追隨盡。'後山則云:'
林湖更覺追隨盡。'杜云:'文章千古事。'後山則云:'文章平日事。'杜云:'乾坤一腐儒。'後山則云:'乾坤著腐儒。'杜云:'孤城隱霧深。'後山則云:'寒城著霧深。'杜云:'寒花只暫香。'後山則云:'寒花只自香。'如此類甚多,豈非點化老杜之語而成者!立方謂不然。後山詩格律高古,真所謂'碌碌盆盎中,見此古罍洗'者,用語稍同,乃是讀少陵詩精熟,不覺在其筆下,又何足以病公乎?"
諸儒詩話,子美戲作
俳諧體。《遣悶》云:"家家養烏鬼,頓頓食黃魚。""養'或讀為上聲,或讀為去聲。沈存中《筆談》以"烏鬼"為"烏豬",謂其俗呼豬作"烏鬼'之聲也。《蔡寬夫詩話》以"烏鬼"為巴俗所事神名也。《冷齋夜話》謂巴俗多事
烏蠻鬼,以
臨江,故頓頓食黃魚耳。《湘素雜記》以鸕鶿為
烏鬼,謂養之以捕魚也。然《詩辭事略》又謂
楚峽之間事烏為神,所謂神鴉也。故元微之有詩云:"病寒烏稱鬼,巫占瓦代龜。"夢弼謂當以此《事略》之言為是也。蓋養
烏鬼,食黃魚,自是兩義,皆記巴中之風俗也。峽中黃魚極大者至數百斤,小者亦數十斤,按集中有詩云"日見巴東峽,黃魚出浪新。脂膏兼飼犬,長大不容身"是也。然是魚豈鸕鶿之所能捕哉?彼以"烏鬼"為鸕鶿,其謬
尤甚矣。或又曰
烏鬼謂豬也,
巴峽人家多事鬼,家養一豬,非祭鬼不用,故於群豬中特呼"烏鬼"以別之也。今並存之。
廣陵
馬永卿《嫩真子錄》曰:"唐時前輩多自重,而後輩亦尊仰前輩而師事之,此風最為淳厚。杜工部於《蘇端薛復筵簡恭華醉歌》首云:'文章有神交有道,端復得之名譽早。'又云:'坐中薛華善醉歌,醉歌自作風格老。'且一篇之中連呼三人之名,想見當時士人一經老杜品題,即有聲價,故世願得其品題,不以呼名為恥也。近世士大夫,老幼不復篤厚,雖前輩詩中亦不敢斥後進之名,而後進亦不復尊仰前輩,可勝嘆哉!"
《唐溪詩說》:"士人程文窮日力作一論,既不限聲律,復不拘詩句,尚罕得反覆折難,使其理判然者。觀《赴奉先詠懷五百言》,乃聲律中老杜心跡論一篇也。自'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轉拙。許身一何愚,竊比稷與契',其心術祈響,自是稷契等人。'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與饑渴由己者何異?然常為不知者所病,故曰'取笑同學翁'。世不我知,而所守不變,故曰'浩歌彌激烈'。又云:'非無江海志,瀟灑送日月。當今
廊廟具,建廈豈雲缺?
葵藿傾太陽,物性固莫奪。'言非不知隱遁為高也,亦非以國無其人也,特廢義亂倫,有所不可。'以茲悟生理,獨恥事乾謁。'言志大術疏,未始阿附以借勢也。為下士所笑!而浩歌自若,皇皇慕君而雅志棲遁,既不合時,而又不為低屈,皆設疑互答,屢致意焉,非巨刃有餘,孰能之乎!中間鋪敘間關酸辛,宜不勝其戚戚。而'默思失業途,因念遠戍役',所謂憂在天下而不為小己失得也。禹稷顏子不害為同道,少陵之跡江湖而心稷契,豈為過哉!《孟子》曰:'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其窮也,未嘗無志於國與民;其達也,未嘗不抗其易退之節。早謀先定,出處一致矣。是時先後周復,正合乎此。昔人目《元和賀雨》詩為諫書,余特目此詩為心跡論也。"
《?溪詩話》:"《孟子》七篇,論君與民者居半。其餘欲得君,蓋以安民也。觀杜陵'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胡為將暮年,憂世心力弱',《宿花石戍》雲'誰能扣君門,下令減征賦',《寄析學士》雲'幾時高議排金門,各使蒼生有環堵'、'寧令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而志在大庇天下寒士。其仁心廣大,異夫求穴之螻蟻輩,真得孟子所存矣。東坡先生問:'老杜何如人?'或言似
司馬遷,但能名其詩爾。愚謂老杜似孟子,蓋原其心也。"
《古今詩話》:"老杜:'紅飯吸餘鸚鵡粒,
碧梧棲老鳳凰枝。'此語反而意奇。退之詩云:'舞
鑒鸞窺沼,行天馬渡橋。'亦仿此理。"
杜氏譜系
謹按《唐書》、《杜甫傳》及
元稹《墓誌》,晉
當陽縣侯下十世而生
依藝,以監察御史令於
河南府之恐縣。
依藝生審言,審言善詩,官至修文館學士、尚書膳部員外郎。審言生閒,京兆府奉天縣令。閒生甫,左拾遺、尚書工部員外郎。甫生二子:宗文,宗武。夢弼今以《杜氏家譜》考之,襄陽杜氏出自晉
當陽縣侯預,而佑蓋其後也。佑生三子:師損,式方,從郁。師損三子:詮,愉,羔。式方五子:惲,憓,悰,恂,慆。從郁二子:牧、顓。群從中悰官最高,而牧名最著。杜氏凡五房:一
京兆杜氏;二
杜陵杜氏;三襄陽杜氏;四洹水杜氏;五濮陽杜氏。而甫一派,又不在五派之中。甫與佑既同出於預,而家譜不載,何也?豈以其官不達,而諸杜不通譜系乎?何家譜之見遺也!東塾
蔡夢弼因覽其譜系而為之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