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介
桐花是清明“節日”之花,
清明時節的政治儀式、宴樂遊春、祭祀思念等社會習俗構成了桐花意象的文化內涵。
梧桐是中國文學中重要的植物意象,筆者曾有專文《中國文學中的梧桐意象》(《
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學報》2005年第4期)分析了
梧桐的文學、宗教、民俗內涵,探討梧桐與音樂、人格、愛情之間的關係;本系列則較為細緻、深入地研究梧桐的“分支”桐花、桐葉、桐枝、桐陰、桐實等。
中國古代典籍中的梧桐是一個寬泛的概念,主要包括梧桐(青桐)與泡桐(白桐)兩種。在現代植物分類學中,梧桐(青桐)與泡桐(白桐)既不同科也不同屬,前者是梧桐科梧桐屬,後者是玄參科泡桐屬;但是,二者在外部形態上有諸多相似之處,正如明代馮復京《六家詩名物疏》卷十五所云:“桐種大同小異,諸家
各執所見,紛紛致辯,亦不能詰矣”,本文所用的梧桐概念是廣義的。桐花所指主要是泡桐花,而非梧桐花。泡桐春天開花,花大型,紫、白兩色,《
爾雅·釋木》:“榮,桐木”,“榮”即花,桐木即指泡桐;梧桐夏天開花,花小,淡黃綠色,並不顯目。
桐花在清明時節應時而開,是春、夏遞嬗之際的重要物候,體現了這一季節的時序、景物特徵;清明在中國既是節氣,也是節日。清明節日的政治儀式、社會民俗也折射、聚集於桐花意象。桐花除了
“自然屬性”,更有其“社會屬性”。
中唐時期,元稹、
白居易的吟詠、酬唱之作提升了桐花品格,賦予桐花人格比擬意味;唐宋時期,“
桐花鳳”廣泛見諸記載,“桐花鳳”也被賦予祥瑞、愛情等比喻意義。
桐花含義
桐花花語
桐花的經濟
2004年12月,雲陽縣獲得國家林業局命名的“中國油桐之鄉”
油桐歷來是桐農的
搖錢樹,當代“中國油桐之鄉”的兒女以高科技種植與綜合開發中國油桐特產資源,將帶來更大的經濟效益和生態效益.
其他寓意
桐花;自然時序;社會習俗;文人;高士
自然時序
梧桐是中國古老的樹種,實用價值廣泛,與生活關係密切;桐花很早就作為物候見諸文獻記載,《夏小正》:“三月……拂桐芭(葩)”、《
周書》:“清明之日桐始華”。《
周書》記載奠定了桐花“清明之花”的地位。宋朝呂原明《歲時雜記》總結了相沿已久的“
二十四番花信風”之說[①]:“清明:一侯桐花,二侯麥花,三侯柳花。”桐花是清明之徵兆、標誌。 清明時節,
春和景明、
惠風和暢,春天的生機經過醞釀、
孵育已經全然釋放;但同時“盈虛有數”,清明時節也已經是
春事闌珊,天氣變化劇烈,
乍暖還寒、冷雨飄灑。“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桐花既是春景的“高點”,也是春逝的預示;清明的“雙面”性質引發的也是“雙重”情緒,欣悲俱集。
桐花與春景
自然界的桐花有其“這一個”的特性。一,桐花分布廣泛。郊原平疇、村園門巷、深山之中、驛路之旁、水井之邊、寺廟之內都是梧桐的栽植之地,桐花也因之而廣布。桐花具有“普世性”。二,桐花“花勢”壯觀。梧桐樹幹高聳、樹冠敷暢,桐花也碩大嫵媚;梧桐樹適合雙植、列植、
叢植;梧桐花盛開的時候,自有一種
元氣淋漓、
樸野酣暢之美。
李商隱《韓冬郎即席為詩相送,……因成二絕寄酬,兼呈畏之員外》:“桐花萬里丹山路”就極具氣勢。其開也爛漫,其落也繽紛。桐花凋零的時候,地上如鋪茵褥,容易引發傷春情緒。三,桐花主要是紫、白兩色。紫色是中間色、白色是淡色,桐花既廣布、盛放,卻又沉靜、素雅。
三春花卉中,地位最隆的非牡丹莫屬。簡單對比,牡丹是“都市”的,
劉禹錫《賞牡丹》:“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描繪出了洛陽城裡觀賞牡丹的盛況;而桐花則是“民間”的,植根於廣袤大地、“鄉土社會”。
韓愈《寒食日出遊》:“
李花初發君始病,我往看君花轉盛。走馬城西惆悵歸,不忍千株雪相映。邇來又見桃與梨,交開紅白如爭競。……
桐華最晚今已繁,君不強起時難更”[1]“歷時性”地描繪了李花、桃花、
梨花、桐花的次第綻放;對照“二十四番花信風”的花期記載,契若合符。《寒食日出遊詩》的“城西”是“在野”。桐花無所不在地妝點著春天,
陸游《上巳臨川道中》:“纖纖女手桑葉綠,漠漠客舍桐花春”[2]的“客舍”也是“在野”。“繁”、“漠漠”均
要言不煩地寫出了桐花覆滿樹冠的怒放情形;
寒食、上巳均是與清明相近的節日,後文還會述及。
文學作品,桐花常與楊柳搭配,標誌春景,這有空間、時序的合理性。梧桐是高大喬木,桐花傲立枝頭、俯視眾“花”,與一般的花木高下懸隔,很難形成勻稱布景;而楊柳在高度上與桐花的“級差”正好錯落有致。桐花開放於清明,此時也正是楊柳垂條,二者均是“春深處”的自然景物:
耿湋《春日洪州即事》:“
鐘陵春日好,春水滿南塘。竹宇分朱閣,桐花間綠楊。”[1]
陳允平《渡江雲》:“桐花寒食近,青門紫陌,不禁綠楊煙。”[3]
吳泳《送陳和仲常博倅嘉禾》:“栁色媚別駕,桐花夾行舟。”[4]
吳泳《送游景仁夔漕分韻得喜字》:“桐花繁欲垂,栁色澹如洗。”[4]
倪瓚《太常引》:“門前楊柳密藏鴉,春事到
桐華。”[5]
桐花與春逝
清明是季春節氣,至此,春天已經過去“三分二”;桐花也可以說是寬泛意義上的“殿春”之花[②],吳泳《
滿江紅》“洪都生日不張樂自述”即云:“手摘桐華,悵還是、春風婪尾。”[4]婪尾即最後、末尾之意,我們看以下詩例:
趙蕃《三月六日》:“桐花最晚開已落,春色全歸草滿園。”[6]
林逢吉《新昌道中》:“客里不知春去盡,滿山風雨落桐花。”[7]
楊萬里《過霸東石橋桐花盡落》:“老去能逢幾個春?今年春事不關人。紅千紫百何曾夢?壓尾桐花也作塵。”[8](《誠齋集》卷二十四)
楊萬里《道傍桐花》:“春色來時物喜初,春光歸
日興闌余。更無人餞春行色,猶有桐花管領渠”[8](《誠齋集》卷三十五)
桐花是春夏遞變之際的物候,是春之“壓尾”、餞行者;而在鳥類中,送別春天的則當屬
杜鵑,杜鵑又名子規、
謝豹。在傷春、送春作品中,桐花與杜鵑經常聯袂出現;桐花與杜鵑是山林深處“生態環境”下的伴生物。桐花凋落的
視覺印象、杜鵑哀鳴的聽覺印象形成“合力,給人以強烈的春逝之感。
方回《傷春》:“悵惜年光怨子規,王孫見事一何遲。等閒春過三分二,
憑仗桐花報與知。”[9]
施樞《春夜賦小字》:“岸桐花開春欲老,日斷斜陽
芳信杳。東風不管客情多,杜鵑啼月青山小。”[10](《江湖小集》卷二十三)
吳師道《次韻黃晉卿清明游北山十首》:“桐花開盡櫻桃過,山北山南謝豹飛。”[11]
劉嵩《石鼓坑田舍》:“一月離家歸未得,
桐花落盡子規啼。”[12]
傷春情緒又常與羈旅漂泊、客里思家情緒交織;無論是桐花凋落或是杜鵑哀鳴,常常是漫山遍野,觸目驚心、無所遁逃,最能觸動遊子情懷。
清明時節,冷、熱氣流交鋒頻繁、激烈,晴雨不定、
乍暖還寒。與溫潤的“
杏花春雨”不同,“桐花春雨”常給人料峭之感:
楊萬里《春盡舍舟餘杭,雨後山行》:“前夕船中索簟眠,今朝山下覺衣單。春歸便肯平平過,須做桐花一信寒。”[8]
楊萬里《春雨不止》:“春雨如毛又似埃,雲開還合合還開。怪來春晩寒如許,無賴桐花領取來。”[8]
況周頤《蕙風詞話》卷下:“
蜀語可入詞者,四月寒名‘桐花凍’。”民國年間,以“凍桐花”或“桐花凍”入詞者有兩首佳作,且都有寄託,以天氣喻時局、遭際。
臺靜農《記波外翁》記
喬大壯《清平樂》:“二月初頭桐花凍,人似綠毛麼鳳。”“綠毛麼鳳”與
桐花鳳相近,後文還會提及,臺靜農先生說道:“這首頗傳於同道之中,個人的寂寞,時事的悲觀,感情極為沉重。”[13]
梁羽生《
于右任的一首詞》記于右任抗戰期間所作的《浣溪沙》:“依舊小園迷燕子,劇憐苦雨凍桐花,王孫芳草又天涯。”于右任位高而無權,
蔣介石對他“尊而不親”,常受到其他派系的擠壓;梁羽生評價這首詞:“意內言外,怨而不誹,堪稱佳作。”[14]
社會習俗
二十四節氣中兼具節日身份的唯有清明。不過,本文的清明是廣義的,是寒食節、上巳節、清明節的“合流”[15],是一個“時段”;與狹義的清明關係更為密切的是寒食。寒食是冬至後
一百五日、清明節前一二日,寒食有冷食
禁火的習俗,故又稱“
冷節”、“禁菸節”。
寒食、清明蟬聯,唐代寒食是重要的節日,清明節也成為興起的獨立節日[16];在後代,清明、寒食漸趨混同,清明往往掩蓋了寒食。上巳是三月初三,與寒食、清明也是銜接的,在日期上甚或有重合之時。現今,“三節”的民俗研究與文學研究成果頗為豐富,足資參考[③]。
桐花是“三節”期間典型的物候,“三節”的政治儀式、宴樂遊春、祭祀思念等社會習俗構成了桐花意象的文化內涵。
政治儀典
寒食期間
禁火,
清明日則改用
新火。唐代,鑽木取火是一項朝廷儀典。《輦下歲時記》:“至清明,尚食內園官小兒於殿前鑽火,先得火者進上,賜絹三匹、金碗一口。”得火之後即賜火,
宋敏求《春明退朝錄》:“
周禮四時變火,唐惟清明取榆柳之火賜近臣
戚里,宋朝唯賜大臣,順陽氣也。”唐宋兩朝取火儀式差似,唯賜火範圍唐朝要寬於宋朝。
唐宋時期國家儀典的改火既有原始社會火崇拜的孑遺,也有順應天時,復始新生、昌明盛大的現實期許;賜火既是皇恩浩蕩,也是強化君權、秩序之舉。清明改火、賜火儀典作品中的桐花意象莫不欣欣向榮:
謝觀《清明日恩賜百官新火賦》:“國有禁火,應當清明。萬室而寒火寂滅,三辰而纖靄不生。
木鐸罷循,乃
灼燎於榆柳;桐花始發,賜新火於公卿。……於時宰執
俱瞻,高卑畢賜。”[17]
王珪《寒食節起居南京鴻慶宮等處神御殿表二道》:“伏以桐花初茂,榆火載新。”[18]
文彥博《清明日玉津園賜宴即席》:“節應桐花始筵開,禁苑新推恩緣舊。”[20]
謝觀、王珪作品中都出現了“初”字,一派生機;歐陽修、文彥博作品中都用到了“推”字,感戴之情溢於言表。耐人尋味的是,類似的感恩口吻、筆調在唐代臣僚的作品比較少見,這大概就是《春明退朝錄》所記載的,宋代
賜火的範圍要比唐代窄,更是來之不易的“
恩眷”。
錢易《
南部新書》“壬”載唐朝故實:“
韋綬自吏侍除宣察,辟
鄭處晦為
察判,作《謝新火狀》云:‘節及桐華,恩頒銀燭。’綬削之曰:‘此二句非不巧,但非大臣所宜言。’”“節及桐花”兩句失之於“佞”,所以不“宜”;而這類作品到宋代就是司空見慣了。
宴樂遊春
文人雅集;仕女遊春
清明前後,相與踏青出遊、
娛心悅目也是由來已久。文人雅好的是曲水流觴,仕女喜愛的是尋芳鬥草;桐花則是春日原野、水邊之景:
崔護《三月五日陪裴大夫泛長沙東湖》:“上巳餘風景,
芳辰集
遠坰。……鳥弄桐花日,魚翻
穀雨萍。從今留勝會,誰看畫
蘭亭。”[1]
韓琦《上已西溪,同日清明》:“人樂一時看開禊,飲隨節日發桐花。……欲繼
永和書盛事,愧無神
筆走龍蛇。”[21]
兩首作品中都用了上巳之日
蘭亭雅集的典故。崔護作品中的“桐花”與“萍”作為春日之景同時出現,應該是根源於《月令》“季春之月,桐始華,萍始生”的記載。
庾信《三月三日華林園馬射賦》亦云:“
桐華萍合。”
柳永《
木蘭花慢》“其二”:“拆桐花爛漫,乍疏雨、洗清明。正艷杏澆林,緗桃繡野,芳景如屏。傾城。盡尋勝去,驟雕鞍紺
出郊。風暖繁弦脆管,萬家競奏新聲”[3]“共時性”地展現了桐花、艷杏、緗桃的交映生姿;這是一幅典型的“仕女遊春”圖。
文人修禊、仕女遊春作品中的桐花意象均散發出爛漫、熱烈的氣息。
祭祀思念
鄉思;相思;祭祀
“三節”之中,上巳節的情緒基調相對單純,而寒食與清明都是“復調”的[22],既有結伴而游的佳興,也有獨處異地的鄉思、相思,也有慎重追遠的祭祀、思祖。桐花意象承載著著多重感傷情緒,與宴樂遊春作品中的同類意象迥然不同。
白居易《寒食江畔》:“聞鶯樹下沈吟立,信馬江頭取次行。忽見紫桐花悵望,下邽明日是清明。”[1]
權德輿《清明日次弋陽》:“自嘆清明在
遠鄉,桐花覆水葛溪長。家人定是持
新火,點作孤燈照洞房。”[1]
兩首作品中所流露的都是“每逢佳節備思親”的情緒,“
下邽”為白居易故鄉。梧桐是中國民間廣泛種植的樹種,屬於
本地風光、家鄉風物。梧桐可種於門前、井邊,既可遮蔭取涼,又有實用價值。“雙桐”、“井桐”都具有故土內涵,筆者將另撰專文論述;見桐花而思故鄉是自然而然的“
睹物傷情”。
中國文學中的梧桐意象蘊涵多端,承載著友情、愛情等思念之情;附著於梧桐的桐花也具備這些蘊涵、功能。清明寒食前後,細雨廉纖、漠漠如煙,桐花意象也因之而淒迷、愁苦:
黎廷瑞《清平樂》“雨中春懷呈準軒”:“清明寒食,過了
空相憶。
蒼天雨細風斜,小樓燕子誰家。……只道春寒都盡,一分猶在桐花。”[3]
周邦彥《鎖寒寒》:“暗柳啼鴉,單衣佇立,小簾
朱戶。桐花半畝,靜鎖一庭愁雨。 遲暮。嬉遊處,正店舍無煙,
禁城百五。……”[3]
李煜《感懷》:“又見桐花發舊枝,一樓煙雨暮淒淒。憑闌惆悵人誰會,不覺潸然淚眼低。”[1]
三首作品都不約而同地出現了“雨”。《南唐書》卷六記載,
大周后去世之後,李煜“每於
花朝月夕,無不傷懷”;這首《感懷》就是悼亡之作。
“如果說
禁火給唐人
寒食詩打上了孤寂冷落的底色的話,祭掃儀式則將這種底色渲染得更為悲涼。”[22]唐代寒食有祭掃之俗,後來則演變成清明祭掃;桐則是這種孤寂、悲涼氛圍中的常見意象:
張澮川《寒食》:“火冷煙青寒食過,家家門巷掃桐花。”[23]
解縉《上北劉》:“三月藤江
聽子規,桐花細雨濕征衣。遙知鄉里逢寒食,處處人家上冢歸。”[24]
政治儀典涉指的是皇權臣僚,宴樂遊春涉指的是文人仕女,祭祀思念涉指的是傳統社會;涉指幅面逐步擴大。桐花雖然並不煊赫,但卻日常;節日清明桐花的文化內涵不同層次地映現在我們的“無意識”之中。
文人高士
梧桐是中國傳統的“
比德”樹木,桐花因“母體”的關係,也因開放的時間、地點,與文人的落寞寡合以及高士的自愜自洽情懷有關。元稹、白居易的作品提升了桐花的品格,桐花從清明節氣、
節日花卉而走向具備人格象徵意蘊。
元稹vs白居易
月下賞花;落寞寡合;道德退守
白居易《見紫薇花憶微之》:“一叢暗淡將何比,淺碧籠裙襯紫巾。除卻微之見應愛,人間少有別花人”[1]“別”即辨別、賞鑒;白居易給我們提供了兩個信息:元稹愛花、知花;元稹喜愛“黯淡”、淺碧之花。我們可以由此切入,“
見微知著”,把握中唐詩歌題材、審美趣味的兩大變化。
市川桃子《中唐詩在唐詩之流中的位置——由櫻桃的描寫方式來分析》中注意到了中唐以後詩歌的變化:“……中唐詩……更關心具象的事物”、“自白居易、韓愈以降,……普遍流行欣賞植物的風氣”、“這個時期,許多植物都被人欣賞,它們的姿態描繪在詩中。愛花而至於自己種植,自然會觀察得更加細緻,描寫得更加具體,而且感情會隨之移入到作為作為描寫對象的植物中去。”[25]人生理想、民間疾苦讓位於植物花卉,這確實是中唐以後詩歌題材的變化趨向,直接抒懷、直面人生讓位於“間接寄託”。這個變化在元稹、白居易的詩歌中體現地尤為深切著明,兩人都有大量吟詠花卉的作品。
中唐是封建社會的轉折點,也是
中國美學史的轉折點;盛唐的氣勢恢弘、色彩華麗逐漸被精緻小巧、色澤雅淡代替。暗淡、淺碧的紫薇花在中唐就引起了元稹、白居易等人的青睞,白居易就有《紫薇花》:“獨坐黃昏誰是伴,紫薇花對
紫微郎”的名句。略作分說的是,“紫薇花”之紫與盛唐備受推崇的牡丹名品“
魏紫”之紫不同,一為淡紫,一為深紅。白牡丹、
白菊花、白蓮等白色花系作品的大量出現更體現了美學潮流的轉變。“素以為絢”是中國古人的藝術哲學、審美理想;但是在世俗實踐層面,絢爛的紅色總是更容易被接受,淡紫、白色相對落寞、冷清。而在中唐以後,文人普遍的心態與視野由外放而轉為內斂,更關注身邊事物與自身命運;而
屈原《離騷》的“善鳥香花,以比忠貞”的比興傳統因風雲際會而被激活;這就是淡紫、白色花卉中唐以降普遍見諸吟詠的“
文化語境”。
元稹不獨“發現”了紫薇花,也“發現”了紫桐花,《桐花》:“
朧月上山館,紫桐垂好陰。可惜暗澹色,無人知此心。舜沒
蒼梧野,鳳歸丹穴岑。遺落在人世,光華那復深。年年怨春意,不競桃杏林。唯占清明後,牡丹還復侵。況此空館閉,雲誰恣
幽尋。徒煩鳥噪集,不語山嶔岑。滿院
青苔地,一樹蓮花簪。自開還自落,暗芳終暗沈。爾生不得所,……”[1]桐花生長於山嶽之中,人跡罕至;開花時節又受到桃杏、牡丹的前後“夾擊”。既乏“地利”,也乏“天時”。通過時、地等物性特點來抒寫政治寄託是植物花卉吟詠的一個常見模式[④]。中唐時期,黨爭、傾軋頻繁,元、白都是局中之人;桐花的落寞、暗沉其實是元稹心緒、處境的投射,桐花與元稹“異質“而“同構”。白居易《和答詩十首·答桐花》:“山木多蓊鬱,茲桐獨亭亭。
葉重碧雲片,花簇紫霞英。是時三月天,春暖山雨晴。夜色向月淺,暗香隨風輕。行者多商賈,居者悉
黎氓。無人解賞愛,有客獨屏營。手攀花枝立,足蹋
花影行。
生憐不得所,死欲揚其聲。……受君封植力,不獨吐芬馨。”[1]是答
贈元稹之作,“觀點”或有不同,但“原則”並無差異。
其後,元、白之間又有桐花酬贈之作,元稹《三月二十四日宿曾峰館,夜對桐花,寄樂天》:“微月照桐花,月微花漠漠。怨澹不勝情,低回拂簾幕。
葉新陰影細,露重枝條弱。夜久春恨多,風清暗香薄。是夕遠思君,思君瘦如削。但感事暌違,非言官好惡。奏書金鑾殿,
步屣青龍閣。我在
山館中,滿地
桐花落。”[1]白居易《初與元九別後,忽夢見之,及寤而書適至,兼寄桐花詩,悵然感懷,因以此寄》:“悠悠藍田路,自去無訊息。計君食宿程,已
過商山北。昨夜雲四散,千里同月色。曉來夢見君,應是君相憶。……夜深作書畢,山月向西斜。月下何所有,一樹紫桐花。桐花半落時,復道正相思。殷勤書背後,兼寄桐花詩。桐花詩八韻,思緒一何深。以我今朝意,憶君此夜心。”[1]元、白之間唱和之作大多樸素深摯,但是桐花唱和作品卻又別饒一種風神蘊藉、暗淡低回之美。
我們統觀上文引述的元、白四首作品,會發現他們開創了新型的賞花情境:月下賞花;這也是中唐之後才開始流行的。月下賞花,素淡之花更加洗淨鉛華,這也與中唐的審美轉向契合;而代表盛唐審美的則是“國色朝酣酒”的旭日賞花。宋代以後,月下賞梅、月下賞荷均是典型的文人賞花情境,而元、白等中唐詩人則開啟了先路。明代
黃姬水《醉起》“山中長日臥煙霞……一簾月色覆桐花。”[26]就是月下賞桐花。
元、白的桐花唱和之作缺乏盛唐詩歌中的意氣相高,卻代之以惆悵、怨慕,這是儒家君子“
獨善其身”的道德退守與
勖勉。晚唐時期,元、白所開創的花卉題材詩歌唱和成為常見的詩歌題材與創作方式,這是文化心理上的一脈相承,如
陸龜蒙、
皮日休的“白蓮”作品,再如陸龜蒙有《幽居有白菊一叢,因而成詠,呈一二知己》,司馬都、
鄭璧、皮日休、張賁等人均有和作。
桐花落
元、白詩歌中出現了“桐花落”與“桐花半落”,“自開還自落”。梧桐自誕生之日起,就是作為“
柔木”、“
陽木”的代表、美好事物的象徵,這是它的原型意義。在中國文學中,梧桐具有“語碼”的作用,能夠喚起我們對美好事物的豐富想像;從語言學上來講,這是它“聯想軸”上的作用。桐花凋零即是白居易所嘆的“世間好物不堅牢。”
但是,還有另外一種意味的“
桐花落”,即山中高士的自愜自洽,
遺落世事、寵辱不驚。我們且先看
王維的《辛夷塢》:“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1]
胡應麟評價此詩與《鳥鳴澗》:“讀之身世兩忘,寵辱不驚”;
王國維《人家詞話》中所提到的“無我之境”庶幾近之。“桐花落”與辛夷花落旨趣相同。
在
中國古典詩歌中,山中最具典型的樹木當推松樹,松樹是中國傳統的“比德”樹木;倚松而坐是高士姿態,松子墜落是山中幽境。前者如宋代饒節:“間攜經卷倚松立,試問客從何處來”(《倚松詩集》序言,四庫全書本),饒節因之而被稱為“
倚松道人”;後者如
韋應物《
秋夜寄丘員外》:“懷君屬秋夜,散步詠涼天。空山松子落,幽人應未眠。”[1]
其實,梧桐也是山中常見的樹木,而且常常生於高崗、秀于山林;“據桐”而坐也是高士姿態,桐花墜落也是山中幽境。《莊子·齊物論》:“昭文之鼓琴也,師曠之
枝策也,
惠子之
據梧也,三子之知幾乎?”“據梧”遂成為典故,如
梁元帝《長歌行》:“朝為
洛生詠。夕作據
梧眠。從茲忘物我。優遊得自然”[27](“
梁詩”卷二十五)、
李嘉祐《奉和杜相公長興新宅即事呈元相公》:“據梧聽好鳥,行藥寄名花。”[1]我們看“
桐花落”的例子:
高翥《山堂即事》:“杜鵑聲里桐花落,山館無人晝掩扃。老去未能忘結習,自調濃墨寫
黃庭。”[28]
薩都剌《贈
茅山道士胡琴月》:“茅山道士來相訪,手抱七弦琴藝張。準擬月明彈一曲,桐花落盡曉風涼。”[29]
張啟元《游嶧山記》:“桐花落盡,
柏子燒殘;閒中日常,靜里天大者,山中之受用也。”[30]
徐震亨《長林消夏》:“晞髮行吟日正長,
桐花落盡又新篁。”[31]
上引四首作品無一與傷春、傷悲有關。高翥作品中雖然既有“桐花落”,又有“杜鵑聲”;但是主體情志堅定,從而超越了“心為
物役”的心物結構;“黃庭”是指道家經典《黃庭經》。徐震亨作品中所流露的則是宇宙萬物,訊息生長的“
活潑潑地”生機。
桐花鳳
《大雅·卷阿》:“
鳳凰鳴矣,於彼
高岡。梧桐生矣,於彼朝陽”奠定了鳳凰與梧桐組合,朝陽、高崗的時空設定興象高遠、指涉多端。鳳凰與梧桐可以是盛世祥瑞,如許景先《奉和御製春台望》:“瑞氣朝浮五雲閣,祥光夜吐
萬年枝。蘭葉負龜初薦祉,桐花集鳳更
來儀”[1];也可以是賢才致用,如民諺:“栽下梧桐樹,引來
金鳳凰”;也可以是《
古詩十九首》:“
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式的男女依附,如
章孝標《古行宮》:“天子時清不巡幸,只應鸞
鳳棲梧桐。”[1]
然而,本文的“
桐花鳳”之“鳳”並非指鳳凰,而是一種美艷小禽,又稱“桐花鳥”。“桐花鳳”與“桐花”的關係指涉與鳳凰與梧桐的關係指涉息息相關。桐花鳳即
麼鳳,在古代詩文中常常與“綠毛么鳳”、“羅浮鳳”、“倒掛子”相混。而根據今人翔實考證,“桐花鳳”乃雀形目花蜜鳥科的“綠喉太陽鳥”,而“綠毛么鳳”、“羅浮鳳”、“倒掛子”,緣其“倒掛”的生態特徵,則為分類上屬於雀形目極樂鳥科[32]。
桐花鳳之淵源
《
太平御覽》卷九五六引《
莊子》“空門來風,桐乳致巢”
司馬彪註:“門戶空,風喜投之。桐子似乳,著葉而生,鳥喜巢之。”莊子以兩種現象形象地說明事物之間的因果關係;“
空穴來風”自有科學道理,“桐乳致巢”則孳乳了後代的
桐花鳳、桐花鳥。宋代
陳翥《桐譜》記載:“(紫桐花)自春徂夏,乃結其實,其實如乳,尖長而成穗,莊子所謂桐乳致巢是也。”其《西山十詠·桐乳》吟詠“桐乳”性狀:“吾有西山桐,厥實狀如乳。含房隱綠葉,致巢來翠羽。外滑自為穗,
中虛不可數。輕漸曝秋陽,重即濡綿雨。霜後威氣裂,隨風到煙塢。……”
桐花鳳之流行
唐代,桐花鳥、桐花鳳之說流行,
張鷟《朝野僉載》卷六:“劍南彭蜀間有鳥大如指,五色畢具。有冠似鳳,食桐花,每桐結花即來,
桐花落即去,不知何之。俗謂之‘桐花鳥’,極馴善,止於婦人釵上,客終席不飛。人愛之,無所害也。”
李德裕《畫桐花扇賦並序》云:“成都
岷江磯岸多植紫桐,每至春末,有靈禽五色,
來集桐花,以飲朝露。”[33]張鷟沿襲舊說,認為桐花鳥以桐花為食;而李德裕則記載
桐花鳳是以朝露為飲,只是棲息於桐花之間。不過,兩人的作品卻有共同的指向,即桐花鳳的蜀地特徵。李德裕的賦、序影響很大,是言及桐花鳳的常見“話頭”。《畫桐花鳳扇賦》云:“美斯鳥兮類鵷鶵,具體微兮容色丹。彼飛翔於
宵漢,此藻繪
於冰紈。雖清秋而己至,常愛玩而
忘飡”,後人認為,這是蜀地工藝扇之始。
司空圖《送柳震歸蜀》:“桐花能乳鳥,竹節競祠神”[1]與《送柳震入蜀》:“夷人祠竹節,蜀鳥乳桐花”[1]兩首作品言及蜀地的地域風情,均出現了桐花鳥。
劉言史《歲暮題楊錄事江亭》:“垂絲
蜀客涕濡衣,歲盡長沙未得歸。腸斷錦城風日好,可憐桐鳥出花飛”[1],桐花鳥也是成都一景。釋可朋《桐花鳥》:“五色毛衣比
鳳雛,花深叢里只如無。美人買得偏憐惜,移向
金釵重幾銖”[1]則幾乎就是張鷟《朝野僉載》的複述。
桐花鳳之繼盛
北宋,關於桐花鳥、
桐花鳳之說更盛,樂史《
太平寰宇記》、
宋祁《益部方物略記》、蘇軾《東坡志林》三部地理、博物、筆記作品都有相關記載。這應該跟晚唐以迄北宋蜀地文化、蜀地文人的影響有關,尤其是蘇軾,不止一次地在作品中提及家鄉故物桐花鳳。我們且看樂史《太平寰宇記》卷七十二:“(
益州)桐花色白至大,有小鳥,燋紅,翠碧相間,
毛羽可愛。生花中,唯飲其汁,不食他物,落花遂死。人以
蜜水飲之,或得三四日,性亂跳躑,多牴觸便死。土人畫桐花鳳扇,即此禽也。”關於桐花鳳生活習性的描寫一方面參之以李德裕《畫桐花扇賦序》,另一方面本之以實際觀察,所以尤為可信;後代關於桐花鳳的習性很多沿用樂史之說,如
屈大均《廣東新語》卷二十。
桐花鳳之寓意
桐花鳳之為人熟知、樂道,蘇軾應該功莫大焉;他是蜀地文人的翹楚。蘇軾《西江月》“梅花”:“海仙時遣探
芳叢,倒掛綠毛
麼鳳”常被徵引用作桐花鳳資料;但前面已經提到,“綠毛麼鳳”與桐花鳳同目而不同科。蘇軾《次韻李公擇梅花》:“故山亦何有,桐花集麼鳳”[34]、《異鵲》:“昔我先君子,仁孝行於家。家有五畝園,麼鳳集桐花。”[34]桐花鳳是蘇軾念念不忘的故園風情,也是“積善之家”的祥瑞之應。
桐花鳳更多是關涉愛情,或比男子,或比女子,皆新奇有致。
馮夢龍《情史》卷三“情私類”記錄了文茂寄給
晁采的一首詩:“旭日瞳瞳破曉霾,遙知妝罷下芳階。那能化作
桐花鳳,一集佳人白玉釵。”“桐花鳳”之句當脫胎自張鷟、
可朋的筆記與詩歌,但不失“小說家言”的輕佻、油滑。最有名的當推
王士禎《蝶戀花·和漱玉詞》:“郎是桐花,妾是桐花鳳。”這首詞比喻尖新,為衍波名句(王士禎詞集為《衍波詞》),王士禎也因此而得“
王桐花”的雅號。對於王士禎頗為自許的“桐花鳳”之句,評論者也是見仁見智、有褒有貶。《左庵詩話》卷上云:“
王漁洋詞有云:‘郎似桐花,妾似桐花鳳。’人因呼之為王桐花。
吳石華雲:‘瘦盡桐花,苦憶桐花鳳’不讓漁洋山崗人,專美於前也。”吳、王二人雖然用的是同一套“語詞”,但抒情人稱發生了逆轉,也確有翻案之妙。
結 語
中唐時期,桐花“自開還自落”、“紛紛開且落”與文人的落寞寡合、高士的自愜自洽情懷分別相關;元稹、白居易是桐花審美文化發展歷程中的重要轉折點。唐宋時期,“桐花鳳”之說流行,“桐花鳳”與桐花的關係也被賦予了祥瑞、愛情等比喻意義。
物色審美與文化內涵的疊合是桐花意象,也是其他花木意象的共性,前者是後者的基礎。本文即從兩方面對桐花意象進行了系統的探討,對全面認識中國的梧桐文化也有所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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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花信風”,是指應花期而來的風。自小寒至穀雨共八節氣(小寒、大寒、立春、雨水、驚蟄、春風、清明、穀雨);十五日為一節氣,五日為一候,一節氣含
三候。八節氣總計一百二十天,二十四侯,每候應一種
花信。這期間,會有二十四種花在“
信風”的吹拂下相繼開放,這就是所謂的“二十四番花信風”。
[②] “殿春”出自蘇軾《詠芍藥》:“多謝畫工憐寂寞,尚留芍藥殿春風”,“殿春花”遂為芍藥之別稱。
[③] 筆者所寓目的碩、博論文有三篇:張醜平《上巳、寒食、清明節日民俗與文學研究》(
南京師範大學博士論文,2006年);何海華《論唐代寒食清明詩》(
華中師範大學古代文學
碩士論文,2005年);
張玉娟《宋代清明寒食詞之研究》(南京師範大學古代文學碩士論文,200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