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神女賦
楚襄王與宋玉游於雲夢之浦1,使玉賦高唐之事。其夜,王寢,夢與神女遇,其狀甚麗,王異之,明日以白玉2。玉曰:“其夢若何?”王對曰3:“晡夕之後,精神恍忽,若有所喜4。紛紛擾擾,未知何意5。目色仿佛,乍若有記6。見一婦人,狀甚奇異7。寐而夢之,寤不自識。罔兮不樂,悵然失志8。於是撫心定氣,復見所夢。”玉曰:“狀何如也?”王曰:“茂矣美矣,諸好備矣9。盛矣麗矣,難測究矣10。上古既無,世所未見,瑰姿瑋態,不可勝贊11。其始來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樑12;其少進也,皎若明月舒其光13。須臾之間,美貌橫生14。曄兮如華,溫乎如瑩15。五色並馳,不可殫形16。詳而視之,奪人目精17。其盛飾也,則羅紈綺繢盛文章,極服妙采照萬方18。振繡衣,被袿裳19。穠不短,纖不長,步裔裔兮曜殿堂20。忽兮改容,婉若游龍乘雲翔21。嫷披服,侻薄裝22。沐蘭澤,含若芳23。性合適,宜侍旁24。順序卑,調心腸25。”王曰:“若此盛矣,試為寡人賦之26。”玉曰:“唯唯。”
夫何神女之姣麗兮,含陰陽之渥飾27。披華藻之可好兮,若翡翠之奮翼28。其象無雙,其美無極。毛嬙鄣袂,不足程式29;西施掩面,比之無色30。近之既姣,遠之有望31。骨法多奇,應君之相32。視之盈目,孰者克尚33?私心獨悅,樂之無量。交希恩疏,不可盡暢34。他人莫睹,玉覽其狀35。其狀峨峨,何可極言36?貌豐盈以莊姝兮,苞溫潤之玉顏37。眸子炯其精朗兮,瞭多美而可視38。眉聯娟以蛾揚兮,朱唇的其若丹39。素質乾之醲實兮,志解泰而體閒40。既姽嫿於幽靜兮,又婆娑乎人間41。宜高殿以廣意兮,翼放縱而綽寬42。動霧縠以徐步兮,拂墀聲之珊珊43。望余帷而延視兮,若流波之將瀾44。奮長袖以正衽兮,立躑躅而不安45。澹清靜其愔嫕兮,性沉詳而不煩46。時容與以微動兮,志未可乎得原47。意似近而既遠兮,若將來而復旋48。褰余帷而請御兮,願盡心之惓惓49。懷貞亮之潔清兮,卒與我兮相難50。陳嘉辭而雲對兮,吐芬芳其若蘭51。精交接以來往兮,心凱康以樂歡52。神獨亨而未結兮,魂煢煢以無端53。含然諾其不分兮,喟揚音而哀嘆54。頩薄怒以自持兮,曾不可乎犯乾55。
於是搖佩飾,鳴玉鸞56;整衣服,斂容顏57。顧女師,命太傅58。歡情未接,將辭而去59。遷延引身,不可親附60。似逝未行,中若相首61;目略微眄,精彩相授62。志態橫出,不可勝記63。意離未絕,神心怖覆64。禮不遑訖,辭不及究65。願假須臾,神女稱遽66。徊腸傷氣,顛倒失據67。黯然而暝,忽不知處68。情獨私懷,誰者可語69?惆悵垂涕,求之至曙70。
注釋譯文
詞句注釋
浦(pǔ):水濱。
王寢:一作“玉寢”。序中除最後一個“王”和“玉”外,“王”均又作“玉”而“玉”均又作“王”。夢:一作“果夢”。
對曰:一作“曰”。
晡(bū)夕:傍晚,黃昏。恍忽:同“恍惚”,神思不定。若有所喜:好像心有所悅。
紛紛擾擾:心神紛亂的樣子。
目色:視力。仿佛:朦朧、看不真切的意思。乍若有記:最初好像有些印象。乍,剛,初。
婦人:指神女。識(zhì):記。
罔:通“惘”,悵然失意的樣子。悵(chàng)然:失意的樣子。
茂:美好。備:具備。
測:衡量,估量。究:推尋,探究。
瑰姿:艷麗的姿容。瑰,美好。瑋(wěi)態:美好的姿態。勝(shēng):盡。贊:讚美。
白日:太陽。
少進:稍微近前。皎:潔白。
須臾:瞬間。橫生:橫逸而出,充分展現出來。
曄(yè):盛貌。華:通“花”。溫:溫潤,指人的風度、容色、言語溫和柔順。《
禮記·聘義》:“昔者,君子比德於玉焉,溫潤而澤,仁也。”瑩:似玉的美石。
五色:古代以青、赤、黃、白、黑五種顏色為正色,其他為間色,這裡泛指各種顏色。馳:施用。殫(dān)形:窮盡其形貌。殫,窮盡。
詳而視之:仔細觀察神女。奪人目精:耀人眼目。
盛飾:服飾盛多。羅:質地輕軟經緯組織顯現眼紋的絲織品。紈(wán):白色細絹。綺():平紋起花的絲織品。繢(huì):布帛的頭尾部分,可作服飾。文章:文采,錯綜華美的色彩或花紋。極服妙采:最高貴的衣服,最美妙的色彩。萬方:泛指四面八方。
振:棄除、拂拭(灰塵)。《楚辭·
漁父》:“新沐者必彈冠,新浴者必振衣。”繡衣:華麗、精美的衣服。被:同“披”。袿(guī):古時婦女所穿的上等長袍。裳(shang):古稱下身的衣服。《詩經·
邶風·綠衣》:“綠兮衣兮,綠衣黃裳。”
穠(nóng)不短:穿厚衣服身材不會顯得短小。穠,衣厚的樣子,這裡指穿著厚衣服。纖(xiān)不長:身穿薄衣身材不會顯得瘦長。纖,衣薄的樣子,這裡指穿著薄衣。裔(yì)裔:步履輕盈的樣子。曜(yào):照耀。殿堂:古代泛指高大的堂屋,後來專指帝王所居及朝會或舉行典禮的場所。
改容:改變姿態。婉:柔美的樣子。游龍:遊動的龍,這裡比喻姿態婀娜。
曹植《
洛神賦》:“翩若驚鴻,婉若游龍。”乘雲翔:駕雲飛翔。
嫷(tuǒ):同“媠”,美好《
說文解字·女部》:“南楚之外謂好曰嫷。”被服:罩在外面的衣服。侻(tuó):恰好,相宜。薄裝:淡妝。
沐:洗頭髮,這裡是塗抹的意思。蘭澤:含有蘭香的潤髮油。含若芳:散發著杜若的芳香。若,杜若,一種香草。
性合適:性情溫和安閒。宜侍旁:適宜侍候在君王旁邊。
順序卑:舉止適度而又溫柔。順序,又作“順敘”,和順,適宜。
嵇康《
琴賦》:“穆溫柔以怡懌,婉順敘而委蛇。”卑,柔弱也。調心腸:調和心神。心腸,心地。
若此盛矣:像這樣美好啊。
姣(jiāo)麗:美麗。姣,容貌美好。含:集中。陰陽:這裡指天地,天為陽,地為陰。渥(wò):濃厚,豐厚。
華藻:指有華麗文采的衣服。可好:合適美好。翡翠:鳥名,又稱翠雀,羽毛有藍、綠、赤、棕等色,可為飾品。奮翼:振翅飛翔。
毛嬙(qiáng):古代美女名。《
管子·小稱》:“毛嬙、西施,天下美人也。”鄣(zhāng):遮掩。袂(mèi):衣袖。程式:法式,標準。
西施:春秋時期越國的美女。掩面:指西施慚愧地以手掩面。比之無色:與神女相比就沒有姿色了。
姣(jiāo):一作“妖”。
骨法:骨相。舊時相人,根據人的骨骼相貌來判斷人的貴賤。《史記·
淮陰侯列傳》:“貴賤在於骨法,憂喜在於容色。”多奇:非常奇特。應君之相:正合適伺候君王。
孰:誰。克:能。尚:超過。
交希恩疏:交往稀少,情義淡薄。希,通“稀”,稀少。
玉:一作“王”。
峨峨:指儀容端莊盛美。何可極言:怎能用語言描述得盡。極,盡。
豐盈:豐滿。莊:莊重,莊嚴。姝(shū):美好。苞:美盛。溫潤之玉顏:容顏如玉一樣溫潤而有光澤。
眸(móu)子:眼中瞳仁。炯:明亮。精朗:純淨明朗。瞭(liào):眼珠明亮。
聯娟(juān):微微彎曲的樣子。以:而。蛾揚:蛾眉上揚。蛾,蛾眉。
趙逵夫《屈騷探幽》:“古人所謂‘蛾眉’,是言其眉如蛾之觸角一般細長彎曲。”的:鮮明,鮮亮。丹:丹砂,又稱硃砂。
素:純潔。質乾:身段。醲(nóng):厚,豐滿。志:情志。解泰:閒適安寧。體閒:體態閒雅。
姽嫿(guǐ huà):嫻靜美好的樣子。幽靜:神仙居住的幽隱之地,這裡當指巫山。婆娑(suō):徘徊。
廣意:舒展心意。綽(chuò):寬廣。
霧縠(hú):薄如雲霧的縐紗。徐步:緩步。拂:擦過。墀(chí):台階。珊(shān)珊:這裡形容衣裙擦過台階的聲音。
望:指神女凝望。帷(wéi):床帳。延視:久久地注視。若流波之將瀾:好像流水將要掀起波瀾,形容神女眼波流動。
奮:揚起,舉起。正衽(rèn):整理衣襟。躑躅(zhí zhú):徘徊不定的樣子。
澹(dàn):安靜。愔嫕(yīn yì):安閒和靜的樣子。性:性情。沉詳:深沉安詳。煩:煩躁。
容與:閒適自得的樣子。微動:指神女舉止行為隱微幽妙。志:心志,即心意。原:推求,推測。
意:心意。將:將要,打算。旋:歸,還。
褰(qiān):撩起,掀起。進御;侍奉,這裡指求歡。惓(quán)惓:同“拳拳”,誠懇、懇切。
貞亮:堅貞高尚。潔清:純潔清白。卒:最終。難(nàn):拒絕。
陳:陳述。嘉辭:嘉言善語。雲對:述說,應答。吐芬芳其若蘭:神女的言辭好像蘭草散發著濃郁的香氣那樣美好。
精交接以來往:精神感情的交相往來。心:內心。凱康:和樂安寧。
神:精神。亨:通。結:結合。煢(qióng)煢:孤獨無依的樣子。無端:沒有頭緒,指心緒煩亂。
然諾:許諾。不分(fèn):不甘願。喟(kuì):嘆息。揚音:揚聲。
頩(pīng):怒時面色變青的樣子。薄怒:微怒。自持:自我矜持。曾:竟,乃。犯乾:冒犯,觸犯。乾,犯。
搖:搖曳。佩飾:身上佩戴的各種飾物。鳴:鳴響。玉鸞(luán):以玉為飾系在馬勒或車前橫木上的鈴,動則發聲。鸞,通“鑾”。
斂(liǎn)容顏:意思是臉色變得莊重。
顧:問。女師:女子之師。《詩經·
周南·葛覃》:“言告師氏,言告言歸。”《毛傳》:“師,女師也。古者女師教以婦德、婦言、婦容、婦功。”命:吩咐,傳令。太傅:本為輔導太子的官,這裡代指神女的侍從,與“女師”類似。
歡情:歡愛之情。未接:指沒有結合。將:將要。辭:辭別。去:離開。
引身:動身,抽身。親附:親近。
逝:往。中:心中。相首:相向。
略:稍微。微眄(miǎn):微微斜視。眄,斜視。精彩:精神光彩。授:授予,傳遞。
志態:意態,指留戀不捨的心意和神態。橫出:橫溢而出,即充分表露出來。不可勝記:不能一一描述出來。勝,盡。
意:心意。離:離去。神心:心神。怖:惶恐。覆:翻覆,顛倒。
禮:這裡指告別的禮儀。不遑(huáng):來不及。訖(qì):完畢。辭:這裡指告別的言辭。究:完結。
假:借。稱:聲稱。邃(suì):急,指神女要急於離開。
徊腸傷氣:痛苦得腸子倒轉,呼吸困難,形容十分痛苦。徊,通“回”,旋轉。據:依託。
黯(àn)然:忽然。黯,通“奄”,忽然。暝(míng):通“冥”,日暮,昏黑。忽:通“惚”,精神恍惚。
情:感情,衷情。獨:獨自。私懷:內心的情感。語(yù):告訴,訴說。
求之:尋求神女。至曙(shǔ):到天亮。
白話譯文
楚襄王與宋玉在雲夢澤邊遊覽,他要宋玉為他講述先王夢遇高唐神女的故事。那天夜裡,楚襄王就寢,夢見與神女相遇,神女容貌極美。楚襄王覺得很驚奇,第二天便將夢遇高唐神女的事告訴了宋玉。宋玉問:“夢中情景怎樣呢?”楚襄王答道:“黃昏以後,我精神恍惚,好像有好事來臨,心裡喜滋滋的,不知是什麼緣故。當時眼睛模糊,看不真切,忽然好像似曾相識。夢中見到的那一位女子,長得十分奇異。睡時夢見了她,醒來已記不清。我悶悶不樂,悵惘失意。我用手摸胸口,使自己的情緒安定下來,於是眼前又再次出現了夢中那位美女。”宋玉問:“美女樣子長得如何?”楚襄王說:“豐滿、漂亮啊,各種美質都集於她一身;艷麗、秀美啊,她的姣美難以形容。上古沒有人能和她相比,在當代更是見所未見。她那艷麗的客貌,美好的姿態,怎么讚美也讚美不完。她剛出現時,光芒四射,宛如旭日照屋樑;稍靠近時,皎潔照人,又如皓月放光華。頃刻之間,她的美麗的姿容全部呈現出來,絢爛似鮮花,溫潤如美玉,用眾多的色彩也難以描繪出她美麗的形貌。仔細端詳則見她容光煥發,光彩耀眼奪目。她的服飾眾多而美好,綾羅綢緞,花紋密布;珠光寶氣,遍體生光。她拂拭著精美華麗的衣裳,披著長袍,穿著短裙。穿著寬鬆的衣服不顯得矮,穿著緊身的衣服不顯得高。步履輕盈婉美,光彩照耀殿堂。忽然又改變容態,好似游龍駕雲翱翔。她穿著漂亮的罩衣,得體地化著淡妝;塗抹了蘭膏的美發,散發著杜若的芳香。她性情溫和安閒,適宜侍候君王;舉止有節而又溫柔,最會調和人的心腸。”楚襄王說:“神女是如此美麗啊,你就嘗試我詳細描繪一番。”宋玉回答道:“是。”
神女是何等姣美艷麗啊!她集天地間的濃艷美色於一身。她穿上文彩華麗的服飾是多么合體漂亮啊,仿佛翠鳥振翅飛向高空。她的形象儀態世上無雙,她的美貌秀色天下無比。毛嬙舞袖弄姿,與神女比,也不值得效法了;西施掩面動人,與神女比,也顯得沒有姿色了。近看既姣美,遠看亦漂亮。骨相奇異不凡,與嬪妃的相貌相應。天下儘管美女滿目,到處都是,但有誰能超過她?我滿心喜悅,快樂無比。只是交往稀少,恩愛疏淺,不能向她訴說衷腸。別人不能親眼目睹,只有宋玉能飽覽她的形狀。她體態莊嚴高貴,怎能用言語描述完?體態豐滿,端莊嫻淑;膚色潔白,溫潤如玉;眼睛明亮,炯炯有神。一雙美麗的大眼睛特別好看!她的眉毛彎彎的,就好像蠶蛾的觸鬚;她的嘴唇紅紅的,就如同鮮艷的丹砂。她本性樸素純正而又溫厚誠實,意志懈弛安泰而一身清閒。她既處於幽隱的深山仙境,又在人世間逗留盤旋。高堂大殿之上,最適合於她無拘無束,自由伸展。飄舞著薄霧般的輕紗,緩緩漫步;衣裳輕拂著台階,沙沙作響。她久久地注視著我的床帳,兩眼如秋水將要掀起波瀾。她揮動長袖,整理衣襟,佇立徘徊,心神不定。她神情安靜而和順,性格沉穩而不煩躁。她時而閒適自得,時而舉止不定,使人摸不透她的心思。她看似有意要靠近我,卻又遠遠離開;好像要向我走來,卻又回身轉去。她撩起床帳,請求上床陪伴我,以表達她拳拳的誠意。但她懷著堅貞高尚、純潔清白的節操,最終還是離開了我。她用嘉美的言辭回答我的問話,她的談吐宛如杜若和蘭草散發著濃郁的芳香。我和神女精神上交接往來,內心無比快樂。然而雖有心靈的溝通,卻沒有實際的結合,我感到孤獨無依,心緒煩亂。她雖曾許諾,但並不心甘情願,因此嘆息不止,哀傷不已。最終她收起笑容,微露怒色,態度矜持,表現出凜然不可侵犯的神態。
於是,神女搖動佩飾,鳴響玉鸞,整好衣服,收起笑容,顧問女師,傳令太傅,準備啟程。我倆未及親熱,她將辭別離去。她引身後退,難以親近。她似去未去,內心好像充滿了思慕。她微微瞟我一眼,即已傳出千般神采;情意姿態表露無遺,難以一一描述。她心想離去而又依依不捨,因此惶恐不安,方寸已亂。她急急忙忙離去,臨別的禮儀來不及做完,告別的話兒來不及說盡。我希望她多停留一會幾,而她卻表示要立刻離去。我柔腸寸斷,顛倒失據。忽然感到夜色沉沉,心中恍惚,不知身在何處。我的衷情,向誰傾訴?心中帳惘,泣下沾襟,思念不已,直至天明。
創作背景
此賦與《高唐賦》歷來被看作是姊妹篇,二賦帶有明顯的回憶性,應是宋玉晚年回憶青年時代的事情而作。由此賦篇首“楚襄王與宋玉游於雲夢之浦,使玉賦高唐之事”可知,此賦作於《高唐賦》之後,具體創作時間不詳。
作品鑑賞
文學賞析
此賦寫楚襄王與作者游雲夢之浦,楚襄王夢中遇見巫山神女,因慕其色而產生愛悅之情,但神女以禮自守,最終歡情未接,悵恨而別。全篇分為兩層,賦前之序為第一層,這一層說明寫作緣起,概述作者游雲夢而遇神女之事;正文第二層,這一層則極力鋪陳描寫神女之美。
賦序中,在開篇略作交代之後,作者便運用鋪陳排比的方法,調動各種藝術手段,描寫夢中所見的神女形象。在這裡,作者首先以一種不勝稱賞讚嘆的感情,極寫神女“上古既無,世所未見”的瑰姿瑋態,顯示她的美所達到的難畫難描的程度,用這種感官視覺上產生的強烈感受、印象、形象,形成一種籠罩全文的氣勢,有力地領起下文。接著,連續運用比喻,以旭日和皓月的光華、花玉的色彩和溫潤這一系列鮮艷美好的事物描寫神女的容貌,顯示她顏色的艷麗和光彩照人。爾後,又從她的衣著、裝飾和體態,步履等方面精雕細刻,細緻描摩,表明她的美不僅是外部形體方面的,而且是性格、氣質方面的。這樣,就不僅寫出了她的外貌和形體美,而且顯示了她的氣質和豐彩神韻之美,從而多側面多角度地刻畫了這位美麗動人的神女形象。
正文則極寫神女之美,並由人神相戀的不諧進而寫到分別之後作者的悵恨和思念之情,在行文上大體按照夢中遇見神女,由相慕爾後悵別的順序寫下來,與序言部分的描寫有同也有異。作者一開首即極寫神女的“姣麗”、和稀世之美,充分施展和發揮辭賦鋪陳排比、渲染誇張的寫法特長,不僅通過比喻、誇張、對比等藝術手法的反覆運用,顯示她的美達到的程度,而且從她的形象給予觀者的感受及產生的客觀效果這個角度,極寫神女形貌的姣好美麗,其中著力對她的明眸、蛾眉、朱唇以及步履、體態等等方面予以精雕細刻的描繪,十分生動地表觀了神女那種無與倫比、超凡脫俗的美,以及這美貌中表現出來的高雅、嫻麗的氣質和丰采,從而為讀者塑造了一位“醲實”而“體閒”,既飄忽於仙境,而又盤旋停留在人間的神女形象。在對神女外部形貌進行充分描寫之後,作者隨即轉入神人相戀,即對神女的感情話動、內心世界的描寫,通過她眉目的含情,躑躅不前、若即若離、若近若遠,以至最後以禮良守,不可乾犯的動作、神態以及心理活動的精彩描寫,不僅表現了她真摯、純潔、富於感情,然而又沉詳自重的性格特點,而且表現了她能“懷貞亮之沽清”,具有高尚的道德情操和高潔志行的靈魂和精神世界的美。最後一節,寫神女將辭而去時,作者戀戀不捨、非禮而求的情況以及求之不得後的悵嘆之情。
此賦在藝術上最顯著的特點,就是運用鋪陳排比的方法以塑造神女的形象。
首先,作者注意多側面、多角度的刻畫人物。如正文的第一段中既有虛寫,又有實寫,既有靜態美的刻畫,也有動態美的生動描摩和渲染,不僅寫出了神女的外部形貌和她的氣質神韻,也充分展現了她豐富、細膩的感情活動和內心世界,以及思想感情的發展變化,表現了她靈魂和精神世界的高尚、純貞和美好。
其次,注意比喻、誇張、對比等多種藝術方法的綜合運用,以加強描繪的形象性和生動性。如賦序中從“茂矣美矣”到“順序卑,調心腸”一段,作者首先渲染神女之美給予觀者的強烈感覺和印象,以盛讚她的瑰姿緯態;接著連續運用色彩鮮明的多種比喻來顯示神女形象的光彩照人,然後再從她的服飾、步履、體態等方面進行細緻地刻畫,以表現她美的氣質和神韻。這樣,經過幾番描寫,反覆渲染,出現在讀者面前的神女形象就不僅僅是色彩鮮明,形態逼真,而且是麗質美態,栩栩如生,具有鮮明的立體感,使讀者感到猶如飄忽於眼前那樣易於觸摸和感知的了。
此外,此賦在語言運用上也具有比較自由、靈活、富於變化的特點,大體上也屬於設為問答體的賦作,但在行文中更多的採用鋪敘和描繪的方法,在語言和句式運用上便既有散文句式,也有三、四言句和六、七言句,還有句末和句中插“兮”字的騷體句式。作者按照語言表達和拍節的需要,將各種句式交錯運用,做到整散相間,在大體整齊的情況下使之錯落而富有變化,並且行文中也靈活地運用某些虛詞,使語言不僅具有一種鮮明的節奏感和音樂美,而且具有一種散文體的自如流暢的氣勢。
名家點評
明代
孫月峰:深婉而溜亮,說情態入微,真是神來之文,非雕飾者所能至。(《古文辭類纂評註》)
清代
何焯:古賦佳處,在《離騷》、《小雅》之間。《騷》詞哀怨而多比興之思,《小雅》深沉而具鋪張之漸,此賦之所由作也。若“神女”一事,猶屬比興一邊。(《古文辭類纂評註》)
清代
浦起龍:今夢昔雲,是一、是二?通體譎諫,超乎勸百諷一者倍蓰(五倍)矣!化騷為賦,自宋玉始。(《古文辭類纂評註》)
近代
王文濡:夢境迷離盪惑者,莫認為真。一篇虛構之詞,至末數句點晴,讀者可以意會。(《古文辭類纂評註》)
後世影響
巫山神女的故事富於傳奇色彩,此賦不僅塑造了美麗而且光彩照人的神女形象,使這個令人心馳神往的故事千古流傳。更重要的是,此賦開了漢代辭賦鋪張揚厲的先河,對賦體文學的發展起了先導作用。此外,賦中為了表現神女之美,作者還創造了許多形象新穎的詞句,如“濃不短,纖不長”、 “婉若游龍乘雲翔”、“眉聯娟以蛾揚兮,朱唇的其若丹”等等,由於這些詞句的優美和形象性給人以豐富的想像餘地,所以被後來的許許多多作家所模仿和襲用,成為中國古代描寫美女常用的詞句。如曹植等人的賦作中,就可以明顯地看到這種由宋玉所開創的描繪人物形象的方法的影響。另外,文學史上不少作家,如王粲、楊修、陳琳、江淹等都寫過《神女賦》,但在為數不少的同類作品中,流傳最廣、影響最大的還是此賦。
作者簡介
宋玉(生卒年不詳),楚國鄢(今屬湖北)人,
屈原之後楚國有名的辭賦家,
王逸《
楚辭章句》中說宋玉是屈原的學生。出身寒微,曾事
楚襄王,為小臣,不得志,《漢書·藝文志》載有宋玉賦16篇,但篇目已不可考證。《隋書·經籍志》載有《宋玉集》三卷,現已亡佚。其中《
登徒子好色賦》廣為流傳。其辭賦作品鋪陳排比,描寫細膩,辭意婉轉,情景交融,在藝術上有所創新和貢獻,對漢代辭賦創作有很大的影響。
作品爭議
有人認為《高唐賦》和此賦非宋玉所作,系後人偽托,主要理由有二:一是二賦語言風格與楚辭其他作品不同,卻和漢賦相近,二是宋玉為楚臣,不會直呼“楚王”、“楚襄王”。但二賦為宋玉所作是主流意見。
題目上,有人將此賦與《高唐賦》合為《高唐神女賦》,這是錯誤的。
內容上,此賦中爭論最大的問題是:“夢與神女遇”到底是楚襄王之夢還是宋玉之夢?自北宋
沈括《夢溪筆談·補筆談卷一·辯證》認為是“玉夢”(玉夢說)後,南宋
姚寬《
西溪叢語》、明代
張鳳翼《
文選纂注》、明代
陳第《
屈宋古音義》、清代
胡克家《
文選考異》、清代
朱珔《文選集釋》以及近現代的
俞平伯、
袁珂、朱碧蓮、
金榮權等承襲並進一步引申之。與此相反,清代
張惠言《七十家賦鈔》從《高唐賦》與此賦的文義方面分析力主為“王夢”,
馬積高《
賦史》、畢萬忱等《中國歷代賦選(先秦兩漢卷)》、
楊義《楚辭詩學》、
吳廣平《宋玉集》等贊同(王夢說)。照“王夢說”來看,此賦與《高唐賦》存在結構上的不一致:《高唐賦》中是宋玉給楚王講故事,楚王聽著高興,叫宋玉再給他“賦”一回,而此賦中卻是楚王作夢,楚王給宋玉講夢,講完後又讓宋玉給他“賦”一回。再者,就“王夢說”而言,此賦寫法上也有說不通的地方:“狀何如也?”之後兩部分相連都是“王曰”,從內容上看從邏輯上看都有問題。但是,若此賦序中的“王寢”、“王異之”、“王曰晡夕之後”、“王曰:‘茂矣美矣……’”以及正文中的“玉覽其狀”五處的“王”作“玉”而“白玉”、“玉曰:‘其夢若何?’”、“玉曰:‘狀何如也?’”三句中的“玉”作“王”,即按“玉夢說”來看,此賦就是寫宋玉作夢後給楚王講夢,楚王聽後心裡高興,於是叫宋玉再給他“賦”一回,“王夢說”中存在的矛盾就迎刃而解了。由此來看,似是“玉夢說”優於“王夢說”。湖南科技大學人文學院中文系教授
吳廣平《宋玉〈神女賦〉夢主考辨》一文則從“王夢說”的角度來舉證解決上述矛盾,有理有據,又似是“王夢說”優於“玉夢說”。因此,從文本訓詁方面來看,二說各有優劣,是非難斷。
人類學家考察了世界各地的春季儀式,發現新春祭祀儀式都以男女交合為重要內容,“春祭禮儀雖然伴隨有集體性的男女交媾,但是儀式表演的核心人物卻只有兩位,那就是模擬穀神或天父、代表著宇宙間陽性生命力的國王和模擬愛神或地母、代表著宇宙間陰性生命力的女祭司。由於他們二人的性結合是整個春祭禮儀的核心的內容,所以人類學家和宗教史家們給此類春祭儀式起了一個專名——聖婚儀式(the sacred marriage rite)”。
葉舒憲通過分析英國弗雷澤(J. G. Fraser)所著的《金枝》、美國克拉默爾(S. N. Kramer)所著的《聖婚儀式》、英國胡克(S. H. Hooke)所編的《宗教、儀式和王權》以及德國紐曼(E. Neumann)所著的《大母神:一個原型的分析》等書,發現聖婚儀式在古代蘇美爾文化、巴比倫文化、希伯來文化、埃及文化、希臘羅馬文化,尤其是古希臘Eleusis城的秘傳宗教中,非常流行。而且聖婚儀式上的男主人公毫無例外是國王自己扮演的。他還研究發現,《高唐賦》和採訪所描寫的性夢發生地分別是“雲夢之台”和“雲夢之浦”,均是舉行春祭地母——高禖儀式的聖地,因此也是以聖婚儀式為宗教背景的。既然採訪是以聖婚儀式為宗教背景,那么夢遇神女的就絕對是楚襄王,而不可能是宋玉。
關於《高唐賦》與此賦的主旨,前人多有爭議,前人的看法大體可以概括為以下幾種說法:①諷諫說。如:“此賦蓋假設其事,諷諫淫惑也”(《文選》
李善注)、“或問作者之意,曰:‘諷也’”(明人
陳第《屈宋古音義·題神女賦》)、“所以抑流蕩之邪心。”(清人
何焯,《文選集評》引)、“藉以諷刺襄王的追求淫樂。”(
馬積高《賦史》)、“諫襄王祭祀高裸之事”(劉剛《宋玉辭賦考論》)等。②主淫說。如朱熹“斷其為禮法之罪人”(《楚辭後語·序》),認為其所賦是男女淫樂之事;聞一多說神女“有著淫奔的嫌疑”,“墮落成一個奔女”(《神話與詩·高唐神女傳說之分析》),其意也近乎此。③寄寓說。如南宋
洪邁說: “其為寓言托興甚明……玉之意可謂正矣”(《容齋隨筆·卷三》),以為寄寓了君臣遏合的理想,令人對此多有引申與發揮,如袁珂說宋玉作此賦的目的“是要引起楚襄王對神女所在地的措意、留心”(《宋玉〈神女賦〉的訂訛和高唐神女故事的寓意》),畢萬忱等說是“對美好事物的追求和嚮往”(《中國歷代賦選》)等。④言情說。如姜亮夫所說“只在用超人的規模來寫佚盪的情思……只是從人生娛樂出發”(《楚辭學論文集》),褚斌傑所說“寫男女之情”(《楚辭概論》)等。⑤心理疏導說。如楊義所說的“這是把楚襄王的紊亂意識、朦朧夢境加以明晰化,對期間所隱藏的性愛原欲進行順勢的疏導和發散,不失為一種精神治療的策略。”(《楚辭詩學》)。
結合宋玉“文學侍從”的身份以及他的《風賦》、《登徒子好色賦》、《大言賦》、《小言賦》等作品來看,此二賦的主旨應當並無過多的深意,只是宋玉在侍從楚襄王出遊時助其興致的娛樂之文,其根本目的還是為了取娛君主,可將其概括為“娛君說”。至於其中的“諷諫”與“寄寓”的深意,恐怕更多是後來人品味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