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本介紹
- 作品名稱:與阮芸台宮保論文書
- 外文名稱:The cole and Ruan Kung Pao paper book
- 創作年代:清代
- 文學體裁:散文
- 作者:劉開
- 語言:中文
作品原文,作品注釋,作品賞析,
作品原文
與阮芸台宮保論文書(1)
芸台先生執事(2)。不奉教命,忽逾四年,感戀之私,未間時日。先生政高兩粵,威播八蠻(3),勳業之彪炳,聲聞之熏爍,海內之人,莫不誦之,何俟小子之言。所欲言者,文章而巳。
本朝論文,多宗望溪,數十年來,未有異議。先生獨不取其宗派,非故為立異也,亦非有意薄望溪也,必有以信其未然而奮其獨見也。夫天下有無不可達之區,即有必不能造之境;有不可一世之人,即有獨成一家之文。此一家者,非出於一人之心思才力為之,乃合千古之心思才力變而出之者也。非盡百家之美,不能成一人之奇;非取法至高之境,不能開獨造之域。此惟韓退之能知之,宋以下皆不講也。五都之市(4),九達之衢(5),人所共由者也;崑崙之高,渤海之深,人必不能至者也,而天地之大有之。錦繡之飾,文采之輝,人所能致者也,雲霞之章,日星之色,人必不能為者也,而天地之大有之。夫文亦若是而已矣。無決堤破藩之識者,耒足窮高邃之旨;無摧鋒陷陣之力者,未足收久遠之功。縱之非忘,操之非勤(6)。夫宇宙間自有古人不能盡為之文,患人求之不至耳。眾人之效法者,同然之嗜好也。同然之嗜好,尚非有志者之所安也。
夫先生之意,豈獨無取於望溪已哉,即八家亦未必盡有當也。雖然,學八家者卑矣,而王遵岩、唐荊川等皆各有小成(7),未見其為盡非也。學秦漢者優矣,而李北地、李滄溟等竟未有一獲(8),未見其為儘是也。其中得失之故,亦存乎其人,請得以畢陳之。
蓋文章之變,至八家齊出而極盛;文章之道,至八家齊出而始衰。謂之盛者,由其體之備於八家也,為之者各有心得,而後乃成為八家也;謂之衰者,由其美之盡於八家也,學之者不克遠溯而亦即限於八家也。夫專為八家者,必不能如八家。其失有三:韓退之約六經之旨,兼眾家之長,尚矣。柳子厚則深於《國語》,王介甫則原於經術,永叔則傳神於史遷,蘇氏則取裁於《國策》,子固則衍派於匡、劉(9),皆得力於漢以上者也。今不求其用力之所自,而但規仿其辭,遂可以為八家乎?此其失一也。漢人莫不能文,雖素不習者,亦皆工妙,彼非有意為文也。忠愛之誼,悱惻之思,宏偉之識,奇肆之辨,詼諧之辭,出之於自然,任其所至而無不鹹宜,故氣體高渾,難以跡窺。八家則未免有意矣。夫寸寸而度之,至丈必差。效之過甚,拘於繩尺而不得其天然。此其失二也。自屈原、宋玉工於言辭,莊辛之說楚王(10),李斯之諫逐客,皆祖其瑰麗。及相如、子云為之,則玉色而金聲;枚乘、鄒陽為之(11),則情深而文明。由漢以來,莫之或廢。韓退之取相如之奇麗,法子云之閎肆,故能推陳出新,徵引波瀾,鏗鏘鍠石(12),以窮極聲色。柳子厚亦知此意,善於造練,增益辭采,而但不能割愛。宋賢則洗滌盡矣。夫退之起八代之衰,非盡掃八代而去之也,但取其精而汰其粗,化其腐而出其奇,其實八代之美,退之未嘗不備有也。宋諸家疊出,乃舉而空之,子贍又掃之太過,於是文體薄弱,無復沉浸醲郁之致,瑰奇壯偉之觀。所以不能追古者,未始不由乎此。夫體不備不可以為成人,辭不足不可以為成文。宋賢於此不察,而祖述之者,並西漢瑰麗之文而皆不敢學。此其失三也。
且彼嘉謨讜議(13),著於朝廷,立身大節,炳乎天壤,故發為文辭,沛乎若江河之流。今學之者,無其抱負志節,而徒津津焉索之於字句,亦末矣。此專為八家者,所以必不能及之也。然而而志於為文者,其功必自八家始。何以言之?文莫盛於西漢,而漢人所謂文者,但有奏對封事,皆告君之體耳。書序雖亦有之,不克多見(14)。至昌黎始工為贈送碑誌之文,柳州始創為山水雜記之體,廬陵始專精於序事,眉山始窮力於策論。序經以臨川為優,記學以南豐稱首。故文之義法,至《史》、《漢》而已備;文之體制,至八家而乃全。彼固予人以有定之程式也。學者必失從事於此,而後有成法之可循。否則雖銳意欲學秦漢,亦茫無津涯。然既得門徑,而猶囿於八家,則所見不高,所挾不宏,斯為明代之作者而已。故善學文者,其始必用力於八家,而後得所從入;其中又進之以《史》、《漢》,而後克以有成。此在會心者自擇之耳。然苟有非常絕特之才,欲爭美於古人,則《史》、《漢》猶未足以盡之也。夫《詩》、《書》,退之既取法之矣。退之以六經為文,亦徒出入於《詩》、《書》,他經則未能也。夫孔子作《繫辭》,孟子作七篇(15),曾子闡其傳以述《大學》(16),子思困於宋而述《中庸》(17),七十子之徒,各推明先王之道以為《禮記》。豈獨義理之明備云爾哉?其言固古今之至文也。世之其好學者,必實有得於此,而後能明道以修辭。於是乎從容於《孝經》以發其端(18),諷誦於典謨訓誥以莊其體(19),涵泳於國風以深其情,反覆於變雅、《離騷》以致其怨(20)。如是而以為未足也,則有《左氏》之宏富,《國語》之修整,益之以《公羊》、《穀梁》之情深(21)。如是而以為未足也,則有《大戴記》之條暢(22),《考工記》之精巧(23),兼之以荀卿、揚雄之切實。如是而又以為未足也,則有老氏之渾古,莊周之駘蕩(24),列子之奇肆(25),管夷吾之勁直(26),韓非之峭刻,孫武之簡明(27),可以使之開滌智識,感發意趣。如是術藝既廣,而更欲以括其流也,則有《呂覽》之胲洽(28),《淮南》之瑰瑋(29),合萬物百家以泛濫厥辭,吾取其華而不取其實。如是眾美既具,而更改以盡其變也,則有《山海經》之怪艷,《洪範傳》之陸離(30),《素問》、《靈樞》之奧衍精微(31),窮天地事物以錯綜厥旨,吾取其博而不取其侈。凡此者,皆太史公所遍觀以資其業者也,皆漢人所節取以成其能者也。以之學道,則幾於雜矣;以之為文,則取精多而用愈不窮,所謂聚千古之心思才力而為之者也。而變而出之,又自有道。食焉而不能化,猶未足為神明其技者也。有志於文章者,將殫精竭思於此乎?抑上及《史》、《漢》而遂已乎?將專求之八家而安於所習乎?夫《史》、《漢》之於八家也,其等次雖有高低,而其用有互宜,序有先後,非先蘭莫能明也。且夫八家之稱何自乎?自歸安茅氏始也(32)。韓退之之才,上追揚子云,自班固以下皆不及,而乃與蘇子由同列於八家,異矣。韓子之文,冠於八家之前而猶屈;子由之文,即次於八家之末而猶慚。使後人不足於八家者,蘇子由為之也;使八家不遠於古人者,韓退之為之也。
吾鄉望溪先生,深知古人作文義法,其氣味高淡醇厚,非獨王遵岩、唐荊川有所不逮,即較之子由,亦似勝之。然望溪豐於理而嗇於辭,謹嚴精實則有餘,雄奇變化則不足,亦能醇不能肆之故也。夫震川熟於《史》、《漢》矣,學歐、曾而有得,卓乎可傳,然不能進於古者,時藝太精之過也(33),且又不能不囿於八家也。望溪之弊與震川同。先生所不取者,其以此與?然其大體雅正,可以楷模後學,要不得不推為一代之正宗也。學《史》、《漢》者由八家而入,學八家者由震川、望溪而入,則不誤於所向,然不可以律非常絕特之才也。夫非常絕特之才,必盡百家之美,以成一人之奇;取法至高之境,以開獨造之域。先生殆有意乎?其不安於同然之嗜好宜也。方將摩崑崙之高,探渤海之深,煥雲霞之章,揚日星之色,恢決堤破藩之識(34),奮摧鋒陷陣之力,用之於一家之言,由是明道修辭,以漢人之氣體,運八家之成法,本之以六經,參之以周末諸子,則所謂增美古人者,庶幾其有在焉。然其後先用力之序,彼此互用之宜,亦不可不預熟也。芻蕘之見(35),皆先生所已知,不揣固陋,瀆陳左右,且以當面質也。斯文寥落甚矣,唯先生可聞斯言,唯開敢為此言。伏惟恕狂簡之咎(36),而加之以致,幸甚。
作品注釋
(1)阮芸台:阮元,字伯元,號芸台,江蘇儀征人,乾隆年間(1736—1796)進士,歷官湖廣、兩廣、雲貴總督、體仁閣大學士。著名學者,學識淵博,曾在杭州創立詁經精社、在廣州創立學海堂,提倡樸學。曾主編《經籍纂詁》、校刻《十三經註疏》,著有《疇人傳》、《積古齋鐘鼎彝器款識》、《揅經室集》等。論文重文筆之分,以用韻對偶者為文,無韻散行者為筆,提倡駢偶,對桐城派古文的形式有所不滿。
(2)執事:本意指侍奉左右的人。舊時書信中用以稱對方,意為不敢直陳,故向執事者陳述,以此表示尊敬之意。
(3)八蠻:這裡指南方各省的少數民族。
(4)五都:歷史上“五都”具體所指說法不一,這裡泛指大城市。
(5)九達之衢:《三輔黃圖》:“長安城面三門,四面十二門,皆通達九衢以相經緯。”此處泛指大道。
(6)“縱之”二句:放掉它並非由於忘懷,控制它也並不勤苦,形容擒縱自如,隨心所欲。
(7)王遵岩:王慎中,明代散文家,字道思,號江南,別號遵岩居士,福建晉江人。最初主張文宗秦漢,後學歐陽修、曾鞏古文法,改宗唐宋,與歸有光、唐順之等齊名,世稱“唐宋派”,著有《遵岩先生集》。唐荊川:唐順之,明代散文家,字應德,武進(今屬江蘇省)人,人稱荊川先生。為文主張“開口見喉嚨”,反對模擬,稱讚唐宋文為“唐宋派”代表作家之一,著有《荊川先生文集》。
(8)李北地:李夢陽,字獻吉,自號空同子,甘肅慶陽(古屬北地郡)人,明代“前七子”代表人物,倡言“文必秦漢,詩必盛唐”,著有《空同集》。李滄溟:李攀龍,明代文學家,字於鱗,號滄溟,山東歷城(今濟南市)人,倡導文學復古,與王世貞同為“後七子”首領,著有《滄溟集》。
(10)莊辛:戰國時楚國大臣。莊辛知道楚國處境危險,諫楚襄王,襄王不聽,憤而離楚。後秦侵占楚地,襄王后悔未聽莊辛的話,使人召莊辛回國,並向莊辛問計。莊辛分析當時形勢,認為“亡羊補牢,未為遲。”《戰國策·楚四》詳細記叔了這個故事。
(11)枚乘:西漢辭賦家,有賦九篇,今存《七發》等三篇。鄒陽:西漢文學家,所作散文有戰國游士縱橫善辯之風。
(12)鍠(huáng皇)石:金石。鍠為古代兵器。
(13)嘉謨讜(dǎng)議:美好的謀略,剛正的議論。謨:試圖,計謀;讜:正直。
(14)不克:不能。
(17)子思:孔子之孫,曾受業於曾子。“子思困於宋而述《中庸》”,見《史記·孔子世家》。
(18)《孝經》:儒家經典之一,共十八章,是論述封建孝道,宣傳宗法思想的專書。漢代列為七經之一。
(19)典謨訓誥:指《尚書》中的各體文章。
(20)變雅:《詩經》中大雅、小雅的部分內容。它和“正雅”相對,主要是指表現周期衰亂的作品。《詩經大序》:“至於王道衰,禮義廢,政教失,國異政,家殊俗,而變風、變雅作矣。”
(21)公羊:即《春秋公羊傳》,是專門解釋《春秋》的儒家經典之一,為戰國齊人公羊高所作。《穀梁》:即《春秋穀梁傳》。是專門闡述《春秋》的又一儒家經典。范寧《春秋穀梁傳序》說:“《左氏》艷而富,其失也巫;《穀梁》清而婉,其失也短;《公羊》辨而裁,其失也俗。”
(23)《考工記》:先秦古籍中重要的科技著作。作者不詳,據考證,它是春秋末年齊國人記錄手工業技術的官書。
(24)駘(tāi台)盪:放縱恣肆。
(25)列子:即列禦寇,相傳為戰國時道家,鄭國人。《列子》一書,在先秦曾有人研習過,經過秦火,劉向整理《列子》時存者僅為八篇,西漢時仍盛行,西晉遭永嘉之亂,渡江後始殘缺。其後經由張湛搜羅整理加以補全。
(27)孫武:春秋時著名兵家,字長卿,齊國人。著有《孫子兵法》,是我國現存最早的兵書。
(31)《素問》、《靈樞》:為《黃帝內經》(簡稱《內經》)的兩個組成部分,是我國現存最早的醫學文獻,成書年代約在戰國時期,匯集了大量古人與疾病作鬥爭的臨床經驗和理論,仍有很大的參考價值。
(32)茅氏:即茅坤,明散文家,歸安(今浙江省吳興縣)人,編有《唐宋八大家文鈔》,故人們常認為“唐宋八大家”之稱自茅氏始。其實明初朱右即曾編韓愈、柳宗元、歐陽修、曾鞏、王安石、蘇洵、蘇軾、蘇轍的文章為《八先生文鈔》,遠在茅坤之前。
(33)時藝:時文,八股文。歸有光除擅長古文外,又是時文名家,劉開認為他的古文受了時文的影響,因此不能與古人並列。
(34)恢:擴大,發揚。
(35)芻蕘:割草打柴的人,引伸為草野鄙陋的人。
(36)狂簡:疏闊,狂妄不切實際。
作品賞析
此文著重談從事古文寫作與學習前人經驗的關係和方法,在說明桐城派的文學主張方面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其大意有三層:首先,針對阮元對方苞有所不取,含蓄地稱頌方苞散文所達到的“至高之境”、“獨造之域”。其次,針對阮元對唐宋八家亦有所不取,進而論學習八家問題。作者認為,學習古文從八家入手是對的,學習八家而不能有所成就,責任不在八家,而在於學習不得法。劉開認為學習八家之失有三:“不求其用力之所自”,“但規仿其辭”;把八家之法當作死法,“拘於繩尺而不得其天然”;不能取精汰粗,化腐為奇,集古人之美,成一家之文。無此三失,八家是可以學的,而且只有從學習八家入手,才能上追泰漢,廣取諸家之所長,“取精多而用愈不窮”,“而後克以有成”。方苞論文統,以秦漢及八家為正宗,並以自己直接八家,以文統的繼承者自命。劉開此論,正是在維護桐城派的文統論。第三,指出學八家又必須從學方苞入手。作者指出,方苞文章的缺點在於“謹嚴精實則有餘,雄奇變化則不足”,“能醇不能肆”,這是合乎實際的;但作者認為方苞畢竟是“一代之正宗”,學習古文從方苞入手,方能“不誤於所向”,這就是門戶之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