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評論

紅樓夢評論

《紅樓夢評論》由國學大師王國維所著,是中國文學研究史上第一部真正意義上的中西文學比較研究論文。當中他以叔本華的哲學思想為理論基礎,從故事內容、人物描摹著手,系統探究小說題旨和美學、倫理學價值,是紅學史上的里程碑。

基本介紹

  • 作品名稱:紅樓夢評論
  • 創作年代:清朝
  • 作者:王國維
作者簡介,目錄,第一章,第二章,第三章,第四章,

作者簡介

王國維(1877年—1927年),字伯隅、靜安,號觀堂、永觀,漢族,浙江海寧鹽官鎮人。清末秀才。我國近現代在文學、美學、史學、哲學、古文字學、考古學等各方面成就卓著的學術巨子,國學大師

目錄

第一章

人生及美術之概觀
老子》曰:“人之大患在我有身”。《莊子》曰:“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憂患與勞苦之與生相對待也久矣。夫生者人人之所欲,憂患與勞苦者,人人之所惡也。然則詎不人人慾其所惡而惡其所欲歟?將其所惡者固不能不欲,而其所欲者終非可欲之物歟?人有生矣,則思所以奉其生。飢而欲食,渴而欲飲,寒而欲衣,露處而欲宮室,此皆所以維持一人之生活者也。然一人之生少則數十年,多則百年而止耳,而吾人慾生之心,必以是為不足,於是於數十年百年之生活外,更進而圖永遠之生活,時則有牝牡之欲,家室之累。進而育子女矣,則有保抱扶持飲食教誨之責,婚嫁之務。百年之間,早作而夕思,窮老而不知所終。問有出於此保存自己及種姓之生活之外者乎?無有也。百年之後,觀吾人之成績,其有逾於此保存自己及種姓之生活之外者乎?無有也。又人人知侵害自己及種姓之生活者之非一端也,於是相集而成一群,相約束而立一國,擇其賢且智者以為之君,為之立法律以治之,建學校以教之,為之警察以防內奸,為之陸海軍以御外患,使人人各遂其生活之欲而不相侵害。凡此皆欲生之心之所為也。夫人之於生活也,欲之如此其切也,用力如此其勤也,設計如此其周且至也,固亦有其真可欲者存歟?吾人之憂患勞苦,固亦有所以償之者歟?則吾人不得不就生活之本質熟思而審考之也。
國畫金陵十二釵國畫金陵十二釵
生活之本質何?欲而已矣。欲之為性無厭,而其原生於不足。不足之狀態,苦痛是也。既償一欲,則此欲以終。然欲之被償者一,而不償者什伯,一欲既終,他欲隨之,故究竟之慰藉,終不可得也。即使吾人之欲悉償,而更無所欲之對象,倦厭之情即起而乘之,於是否人自己之生活,若負之而不勝其重。故人生者如鐘錶之擺,實往復於苦痛與倦厭之間者也。夫倦厭固可視為苦痛之一種,有能除去此二者,吾人謂之曰快樂。然當其求快樂也,吾人於固有之苦痛外,又不得不加以努力,而努力亦苦痛之一也。且快樂之後,其感苦痛也彌深,故苦痛而無回復之快樂者有之矣,未有快樂而不先之或繼之以苦痛者也,又此苦痛與世界之文化俱增,而不由之而減。何則?文化愈進,其知識彌廣,其所欲彌多,又其感苦痛亦彌甚故也。然則人生之所欲既無以逾於生活,而生活之性質又不外乎苦痛,故欲與生活與苦痛,三者一而已矣。
人生活之性質既如斯矣,故吾人之知識遂無往而不與生活之欲相關係,即與吾人之利害相關係。就其實而言之,則知識者固生於此欲,而示此欲以我與外界之關係,使之趨利而避害者也。常人之知識,止知我與物之關係,易言以明之。止知物之與我相關係者,而於此物中又不過知其與我相關係之部份而已。及人知漸進,於是始知欲,知此物與我之關係,不可不研究此物與彼物之關係。知愈大者,其研究逾遠焉。自是而生各種之科學,如欲知空間之一部之與我相關係者,不可不知空間全體之關係,於是幾何學興焉(按西洋幾何學Geometry之本義系量地之意,可知古代視為套用之科學,而不視為純粹之科學也。)欲知力之一部之與我相關係者,不可不知力之全體之關係,於是力學興焉。吾人既知一物之全體之關係,又知此物與彼物之全體之關係,而立一法則焉,以套用之於是物之現於吾前者,其與我之關係及其與他物之關係,有其利而無其害,以使吾人生活之欲增進於無窮。此科學之功效也。故科學上之成功,雖若層樓傑觀,高嚴巨麗,然其基址則築乎生活之欲之上,與政治上之系統立於生活之欲之上無以異。然則吾人理論與實際之二方面,皆此生活之欲之結果也。

第二章

《紅樓夢》之精神
裒伽爾之詩曰:
Ye wise men, highly, deeply learned,
Who think it out and know,
How, when and where do all things pair?
Why do they kiss and love?
Ye men of lofty wisdom say
What happened to me then,
Search out and tell me where, how, when,
And why it happened thus.
嗟汝哲人,靡所不知,靡所不學,既深且躋。粲粲生物,罔不匹儔。各齧闕齒,而相闕攸。匪汝哲人,孰知其故。自何時始,來自何處?嗟汝哲人,淵淵其知。相彼百昌,奚而熙熙?願言哲人,詔余其故。自何時始,來自何處?(譯文)
裒伽爾之問題,人人所有之問題,而人人未解決之大問題也。人有恆言曰: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然人七日不食即死,一日不再食則飢。若男女之欲,則於一人之生活上寧有害無利者也,而吾人之欲之也如此何哉?吾人自少壯以後,其過半之光陰,過半之事業,所計畫所勤動者為何事?漢之成哀,曷為而喪其生?殷辛周幽,曷為而亡其國?勵精如唐玄宗,英武如後唐莊宗,曷為而不善其終?且人生苟為數十年之生活計,則其維持此生活亦易易耳,曷為而其憂勞之度倍蓰而未有已?《記》曰:“人不婚宦,情慾失半。”人苟能解此問題,則於人生之知識思過半矣。而蚩蚩者乃日用而不知,豈不可哀也歟!其自哲學上解此問題者,則二千年間僅有叔本華之“男女之愛之形上學”耳。詩歌小說之描寫此事者,通古今東西,殆不能悉數,然能解決之者鮮矣。《紅樓夢》一書非徒提出此問題,又解決之者也。彼於開卷即下男女之愛之神話的解釋。

第三章

《紅樓夢》之美學上之精神
如上章之說,吾國人之精神,世間的也,樂天的也,故代表其精神之戲曲小說,無往而不著此樂天之色彩。始於悲者終於歡,始於離者終於合,始於困者終於亨,非是而欲饜閱者之心難矣。若《牡丹亭》之返魂,《長生殿》之重圓,其最著之一例也。《西廂記》之以驚夢終也,未成之作也,此書若成,吾烏知其不為《續西廂》之淺陋也?有《水滸傳》矣,曷為而又有《蕩寇志》?有《桃花扇》矣,曷為而又有《南桃花扇》?有《紅樓夢》矣,彼《紅樓復夢》《補紅樓夢》《續紅樓夢》者曷為而作也?又曷為而有反對《紅樓夢》之《兒女英雄傳》?故吾國之文學中,其具厭世解脫之精神者僅有《桃花扇》與《紅樓夢》耳。而《桃花扇》之解脫,非真解脫也。滄桑之變,目擊之而身歷之,不能自悟而悟於張道士之一言,且以歷數千里冒不測之險縲紲(注1)之中所索女子才得一面,而以道士之言一朝而舍之,自非三尺童子,其誰信之哉?故《桃花扇》之解脫,他律的也;而《紅樓夢》之解脫,自律的也。且《桃花扇》之作者,但借侯李之事以寫故國之戚,而非以描寫人生為事,故《桃花扇》,政治的也,國民的也,歷史的也;《紅樓夢》,哲學的也,宇宙的也,文學的也。此《紅樓夢》之所以大背於吾國人之精神,而其價值亦即存乎此。彼《南桃花扇》《紅樓復夢》等,正代表吾國人樂天之精神者也。
《紅樓夢》一書,與一切喜劇相反,徹頭徹尾之悲劇也。其大宗旨如上章所述,讀者既知之矣。除主人公不計外,凡此書中之人,有與生活之欲相關係者,無不與苦痛相終始。以視寶琴、岫煙、李紋李綺等,若藐姑射神人,(繁體瓊字去掉王旁)乎不可及矣,夫此數人者,曷嘗無生活之欲,曷嘗無苦痛,而書中既不及寫其生活之欲,則其苦痛自不得而寫之,足以見二者如驂之靳,而永遠的正義無往不逞其權力也。又吾國之文學,以挾樂天的精神故,故往往說詩歌的正義,善人必令其終,而惡人必離其罰,此亦吾國戲劇小說之特質也。《紅樓夢》則不然。趙姨、鳳姊之死,非鬼神之罰彼良心,自己之苦痛也。若李紈之受封,彼於《紅樓夢》十四曲中固已明說之曰:

第四章

《紅樓夢》之倫理學上之價值
上章觀之,《紅樓夢》者,悲劇中之悲劇也。其美學上之價值即存乎此。然使無倫理學上之價值以繼之,則其於美術上之價值尚未可知也。今使為寶玉者,於黛玉既死之後,或感憤而自殺,或放廢以終其身,則雖謂此書一無價值可也。何則?欲達解脫之域者,固不可不嘗人世之憂患,然所貴乎憂患者,以其為解脫之手段,故非重憂患自身之價值也。今使人日日居憂患言憂患,而無希求解脫之勇氣,則天國與地獄彼兩失之,其所領之境界,除陰雲蔽天沮洳彌望外,固無所獲焉。黃仲則
綺懷》詩曰:
如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又其卒章曰:
結束鉛華歸少作,屏除絲竹入中年。茫茫來日愁如海,寄語羲和快著鞭。
其一例也。《紅樓夢》則不然,其精神之存於解脫,如前二章所說,茲固不俟喋喋也。
然則解脫者,果足為倫理學上最高之理想否乎?自通常之道德觀之,夫人知其不可也。夫寶玉者,固世俗所謂絕父子棄人倫不忠不孝之罪人也。然自太虛中有今日之世界,自世界中有今日之人類,乃不得不有普通之道德以為人類之法則,順之者安,逆之者危,順之者存,逆之者亡。於今日之人類中,吾固不能不認普通之道德之價值也,然所以有世界人生者,果有合理的根據歟?抑出於盲目的動作,而別無意義存其間歟?使世界人生之存在而有合理的根據,則人生中所有普通之道德,謂之絕對的道德可也。然吾人從各方面觀之,則世界人生之所以存在,實由吾人類之祖先一時之誤謬。詩人之所悲歌,哲學者之所瞑想,與夫古代諸國民之傳說若出一揆,若第二章所引《紅樓夢》第一回之神話的解釋,亦於無意識中暗示此理,較之《創世記》所述人類犯罪之歷史,尤為有味者也。夫人之有生,既為鼻祖之誤謬矣,則夫吾人之同胞,凡為此鼻祖之子孫者,苟有一入焉未入解脫之域,則鼻祖之罪終無時而贖,而一時之誤謬反覆至數千萬年而未有已也。則夫絕棄人倫如寶玉其人者,自普通之道德言之,固無所辭其不忠不孝之罪,若開天眼而觀入,則彼固可謂幹父之蠱者也。知祖父之誤謬,而不忍反覆之以重其罪,顧得謂之不孝哉?然則寶玉“一子出家,七祖升天”之說,誠有見乎!所謂孝者在此不在彼,非徒自辯護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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