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墨白,本名孫郁,先鋒小說家,
劇作家。1956年農曆十月初十出生於河南省淮陽縣
新站鎮。務農多年,並從事過裝卸、搬動、長途運輸、燒石灰、打石頭,油漆等各種工作。1978年考入淮陽師範藝術專業學習繪畫;1980年畢業後在鄉村國小任教十一年。1992年調入周口地區文聯《潁水》雜誌社任文學編輯,1998年調入河南省文學院專業創作、任副院長。
1984年開始在《收穫》《鐘山》《花城》《大家》《人民文學》《山花》《十月》《上海文學》等刊開始發表作品,其中短篇小說《失蹤》、《灰色時光》、《街道》、《夏日往事》、《秋日輝煌》、《某種自殺的方法》、《最後一節車廂》、《陽光下的海攤》、《一個做夢的人》等一百多篇;中篇小說《黑房間》《告密者》《討債者》《風車》《白色病室》《光榮院》等四十餘部;出版長篇小說《夢遊症患者》《映在鏡子裡的時光》《裸奔的年代》等六部;隨筆《〈洛麗塔〉的靈與肉》、《三個內容相關的夢境》、《博爾赫斯的宮殿》、訪談錄《有一個叫潁河鎮的地方》、《以夢境顛覆現實》等七十餘篇;出版中短小說集《孤獨者》《油菜花飄香的季節》《愛情的面孔》《重訪錦城》《事實真相》《懷念擁有陽光的日子》《墨白作品精選》《霍亂》等多種;創作電視劇、
電影《船家現代情仇錄》《特警110》《特案A組》《當家人》《家園》《天河之戀》等多部;總計七百多萬字。作品被譯成英文、
俄文、日文等、曾獲第25屆電視劇“飛天獎”優秀中篇獎、第25屆電視劇“飛天獎”優秀編劇獎。
內容簡介
收入2001年5月四川文藝出版社版《事實真相》。
《
模擬表演》里的生存的痛苦與它的荒誕性聯繫在一起,有著更加令人
震驚的效果。小說講述的是一位少年的記憶。一樁強姦案就發生在他的身邊,而還有更加恐怖的事情他將親眼目睹。赤腳醫生給人們進行性教育,打算用模型給大家作“模擬表演”,結果,他本人及其情人卻成了這場模擬表演的道具。瘋狂的人群
強迫這對情侶公開表演性交。殘酷、瘋狂、荒誕,成為這個少年最初的人生
經驗,而且影響到他未來的命運,成為他記憶深處難以擺脫的夢魘。這些即使不是我們生活的全部,至少也是我們內心的隱痛。
在《模擬表演》里,塗心慶姦殺了牛文范,人們將其看作津津樂道的談資:“我作為一個現場的目擊者之一,就被那些
好奇的大人們反反覆覆地問起事情的經過”。而接替塗心慶擔任班主任的女教師更是把女孩的遇害當作了牛家人的恥辱標記,她在課堂上明知牛文藻是牛文范的妹妹,還問牛文藻叫什麼,然後說“喔,你就是那個小
騷貨的妹妹?”,”這樣病態的民性與魯鎮人相比實在是過之而無不及,至少魯鎮人聽完
祥林嫂的遭遇是“男人往往斂起笑容,沒趣的走了開去;女人們卻不獨寬恕了她似的,臉上立刻改換了鄙薄的神氣,還要陪出許多眼淚來”(《祝福》)。
潁河鎮人可真像《古蘭經》里說的,“他們確是作惡者,但他們都不覺悟”,
墨白不是伊斯蘭教徒,但他相信這句話。
小說原文
模擬表演
墨白
潁河鎮國小坐落在鎮子的西端,他的前身是一所山峽會館。1965年我在那裡讀國小一年級的時候,那裡還存留著一所高高的大殿。可是到了1968年,我讀國小四年級的時候,那裡已經面目全非,有關山峽會館裡的一些事情都已經成了傳說。我們的班主任是一個身材纖弱戴著一副金絲眼鏡的年輕人,他就是塗心慶。在空閒下來的時候,塗心慶常常走出校門,穿過學校南邊的國防大堤,沿著那條隱藏在草叢中的小路到河邊去散步。
他坐在岸邊手裡拿著一支橫笛看著那些縴夫從他的面前探腰走過,又慢慢地遠去。在
潁河鎮西邊的碼頭上,常常停泊著一些裝了食鹽和大米的船隻。站在學校的操場上,我們就能聽到從河道里傳來的裝卸工人勞動時喝出的號子聲。那所紅磚紅瓦的鹽業公司的倉庫就隱藏在一片綠色的楊樹林中。在作文課上,塗老師常常為我們讀一些由他自己寫成的充滿
豪言壯語和優美辭彙的範文。他常常拖著尖細的聲音
抑揚頓挫地為我們朗讀:
四海翻騰雲水怒
五洲震盪風雷激
塗老師出眾的才華使我們望塵莫及,因而他就成了我們崇拜的偶像。我們班裡的一些女生就在老師的要求下常常在星期天到學校辦作業。那個時候塗老師還沒有結婚,獨自住在學校的後院裡。塗心慶的老家距離
潁河鎮三十六華里,我們偶爾看到他推著一輛破舊的腳踏車穿過潁河鎮的街道朝東邊行走,他一邊走一邊對鎮上的人點頭微笑。在人們的眼裡,塗心慶是一個德才兼備的人。
到了這一年的秋季,在我們
潁河鎮發生了一起兇殺案,一個十二歲的名叫牛文范的女孩子被人強姦後又被扼殺在河道里那些還沒有收割的蘆葦叢里。那天下午我正好跟在漁夫王狗的後面在河道里捕魚,我提著王狗的魚簍小跑著也趕不上他。王狗手提漁網頭也不回地在河道的淤泥里走著,他的赤腳每一下都把河泥濺出很遠,手中的漁網在王狗的胯下不停地晃著,紅銅的網墜在晃動時不停地相撞,發出一些細碎的叮噹聲。王狗每走上一段路就會停下來,把手中的漁網一胯一胯地搭在
胳膊上,弓著腰在身下擺動幾下,等漁網的擺幅增大的時候,他就會猛地一下把網撒出去,那網就在空中成了一個老大的橢圓,嘩地一聲落進水裡去。
那個時候他就會回過頭朝我喊到,快點!我就急忙跑過去,氣喘吁吁的看著他一點一點地把網從水裡拉上來,看著一條又一條銀光閃閃的小魚在網裡跳動。我們就那樣一直從上遊走下來,穿過鹽業倉庫的碼頭,就是一段陡破。王狗說,走上面。那個時候鹽業倉庫的碼頭上冷清清的,沒有一個人。我們沿著縴夫踏出來的小路走進了那片茂密的蘆葦叢。在蘆葦叢的小路上王狗先看到了一隻布鞋,隨後又看到了一個被撕破皮子的
課本,這使王狗產生了好奇心。
他放下漁網,順著找過去,就在蘆葦叢里看到了赤裸著下身躺在那裡的女孩子,他就不由得驚叫一聲。王狗走過去,在那個女孩子的身邊蹲下來,他伸手試試那個女孩的鼻孔。我看到那個女孩的腿上粘滿了血跡,我認出她是我們班上的牛文范。
那個兇殺案曾經在我們那兒轟動一時,縣裡從錦城請來了一個法醫,辦案人員並從作案現場找到了一隻眼鏡腿。由於這個眼鏡腿,案情就一下子明朗化了,因為我們鎮上戴金絲眼鏡的人寥寥無幾。趕巧的是那幾天塗心慶的眼鏡壞了,他就被作為犯罪嫌疑人抓了起來。後來法醫從那個女孩的體內取出了一種精液,而那精液正和塗心慶的相同。我們誰也沒有想到那個外表文靜的塗心慶會是一條色狼,這給幼小的我們帶來了極大的刺激。我們在恍恍不安和懞懞懂懂之中到處跑著聽大人講述和猜測著事情的發生經過。而我作為一個現場的目擊者之一,就被那些好奇的大人們反反覆覆地問起事情的經過。
春節過後,接替塗心慶擔認我們班主任的是一個臉上長滿了斑雀的女民辦教師,在這之前,她正瘋子一樣地追求著塗心慶。她上課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點了一個女生的名。那個名叫牛文藻的女孩從座位上站起來,長滿斑雀的女老師盯著她,充滿敵意的問到,你叫什麼名字?
那個女孩沒有說話,她用牙齒咬著自己的嘴唇,她知道她是
明知故問。
女老師又用挖苦的口氣說,你是個啞巴嗎?
女孩抬起頭來,她說,你是啞巴!
女老師說,喔……會說話,說,你叫什麼名字?
女孩說,我叫牛文藻。
喔……女老師說,你就是那個小騷貨的妹妹?
在同學們的目光下,女老師羞辱的語言使牛文藻低下了頭。我感覺到我面前的課桌在不停地顫動,那是因為牛文藻的雙手抓住桌子的緣故。我看到有淚水落在了她面前的課本上。這個時候我突然舉起了一隻手,還沒等老師說話我就站了起來。我說,老師,她哭了。
斑雀沒有說話,她從講台上走了下來,一手提著她那根用荊條做成的教鞭來到了我們的座位前,她伸手托住了女孩的下頜,一用力就把她的臉託了起來,她看著她說,真的哭了嗎?讓我看看,看看你和那個小騷貨長的一樣不一樣?
我看到牛文藻的臉這時變得像黃表紙一樣蠟黃,有更多的淚水從她那雙緊閉的雙眼裡流出來。我們誰也沒有想到,那天牛文藻會突然抓住那個斑雀的胳膊使勁地咬了一口。在那個民辦教師的驚叫聲里,牛文藻奪門而出,她在陽光下的操場上飛快地奔跑。她奔跑的樣子使我想到了那天下午我跟在漁夫王狗後面奔跑的情景。那天下午老光棍王狗用手托著那個赤裸著下身的女孩爬上堤岸,朝鎮子裡跑去。我看到西天的霞光映紅了他那寬寬的脊樑。我一手提著那個女孩的褲子和王狗的漁簍,跟在他的後面,我一邊跑一邊朝街道里的人喊到,殺人了--殺人了--
那個時候正好趕上生產隊里放工,社員們放下手中的傢伙都尾隨而至,那天傍晚,冷清的醫院一下子熱鬧起來。人們圍在醫院裡,久久地不肯離去。在燈光里,我一遍又一遍地向尋問我的人講述事情的發生經過,那天我只講得口乾舌燥。可是當人們向我問起那個女孩被害的過程時,我卻一無所知。由於人們一遍又一遍的強調,那個女孩死亡的過程對我構成了一個巨大的迷團。後來人們的注意力轉移了,我才看到牛文藻依附在她父親的身邊,睜著驚恐的眼睛看著她的母親坐在地上一聲聲地哭嚎。她的父親則像一個木頭人一樣呆呆地立在那裡,他一定是被突然出現的情況給打蒙了。在燈光下,我看到有皺紋已經爬上了他的額頭。十幾年前他從省委大院裡作為一個右派被遣送到這裡的時候,還是一個沒有扎鬍子的白面書生。這個不大愛
說話的青年人就在鎮子裡安頓下來,後來他就娶了鎮醫院裡的一個本地姑娘,那個名叫蘭草的護士一年後給他生下了一對雙胞胎。現在那對雙胞胎里的姐姐突然被害,那個做妹妹的就特別受人關注。我在大人們的各種各樣的講述里,隱隱地感覺到這個女孩和那個死去的女孩之間肯定有著許多的相同之處,那種不明朗的東西深深地吸引著。
春節過後的一天上午,在我們學校大門外側的牆壁上出現了一張布告。那是由當時的錦城革命委員會發布的,在那張布告上有一個我們熟悉的人名,那個名字下面被劃了一道
粗粗的紅桿。我們一群男孩子亂糟糟地圍在那張布告前,你擠我扛地喊叫著,槍斃了--槍斃了--我們都明白劃在塗心慶名字下面的那條紅桿的真正含義。高個子連營用手指著布告上面塗心慶的犯罪過程一句一句地念,最後他從那些句子裡選出了一個最具有刺激的詞同我們一起喊叫起來,強姦--強姦--
我們像高呼口號那樣在那兒喊叫,那時正好牛文藻背著書包從學校里走出來,當她出現的一瞬間,我們像一群亂糟糟的麻雀被突然出現的險情驚住了。在一片寂靜里我們看著牛文藻從我們的身邊走過去。這時連營突然叫了一句,牛文藻--
文藻停住了。她回過身來。我們看到她雪白的牙齒緊緊地咬著自己的嘴唇,她沒有說話。連營伸手朝牆壁上的布告指著說,你看,布告。
文藻站在那裡沒有動。連營跑到牆邊踮著腳伸手指著布告上塗心慶的名字說,你看,他被槍斃了,塗心慶這個強姦犯被槍斃了。
牛文藻站在那裡,臉色發白,她什麼也沒說,她轉身沿著大街奔跑起來。好像得到了某種啟示,我們一群男孩子跟在她的後面追趕著。我們一邊跑一邊朝前面的牛文藻喊叫著,強姦--強姦--我們背著書包在
潁河鎮的大街上喊叫著,那喊叫聲刺激著我們,就像我們跟在大人的遊行隊伍後面高呼著剛剛下來的毛主席的最高最新批示一樣,書包一下一下地打在我們的屁股上。在
十字街口,正在前面奔跑的牛文藻一下子跌倒在地,我們想著她會爬起來繼續奔跑,可是她躺在那裡沒有動。有一個好心人走過來從地上把她扶起來,我們圍上去,在冬季晌午的陽光里,我們看到牛文藻滿臉是血,那
血使我們像一窩被驚嚇的兔子哄地一下子四處跑散了。
那天上午的經歷使我牢牢地記住了一個詞,那個詞就是強姦。可是我卻不明白那個詞語的真正含義。那個詞壓在我的心上,像一個巨大的迷團,那迷團把塗心慶和那個死去的女孩都包裹了進去,同時還包裹了牛文藻。我總在想,牛文藻和她的同胞姐姐肯定有著許多相同之處,我十分想走進那團迷霧。許多年後當牛文藻躺在我的身下尖叫的時候,我才突然明白我為什麼會一次又一次放棄接近別的女孩的機會,會一門心思的娶牛文藻為妻的真正原因,我知道那種情結是在我的少年時代就埋下的種子,使那種子發芽開花的動力或許就是當初那個我根本就不懂得它的含義的那個動詞,那個動詞就是:強姦。有一天放學的路上,在一片小樹林裡,我拉住了和我同路的連營。那個時候連營是我們班上年齡最大的一個,在我的感覺里他知道許多我不知道的事情。我朝連營問道,什麼是強姦?
連營看著我,他的目光使我感到自卑。但是出乎我的意料,他並沒有嘲笑我,而是他伸手在我的襠里撈摸了一下說,就這。
可我不懂,我傻傻地望著他。他說,還不懂?說著他就動手解腰帶,從
棉褲里掏出他的小雞子對著一棵老樹上的樹洞尿起尿來,他一邊尿一邊對我說,這就是強姦。我似懂非懂地看著他,他說知道了嗎?我朝他莫名其妙地點了點頭。但我還是不懂。最後我又問道,精子是什麼?連營沒有回答我,他轉身朝河道里看了一眼,然後托著自己的睪丸說,精子就葳在這裡面。我說,那他們怎么把那個強姦犯的精子弄出來?連營接著對我說了一個我從來沒有聽說過的詞,他說,手淫。
手淫?我懵懵懂懂地看著他,我說,什麼是手淫?
連營就用他的手握住他的小雞子上下活動了兩下說,看清了嗎?這就是手淫。連營說完就提上了
棉褲,他一邊繫著腰帶一邊往樹林外邊走,落在林子裡腐爛的樹葉在他的腿下發出沙沙的聲響。我站在那裡看著他一直走到河堤才小跑著跟上去,我一邊看著他的臉一邊說,你怎么知道?
連營說,這都是書上說的。
書上?什麼樣的書會說這樣的事兒?
連營說,計畫生育的書上。
這下我明白了,我也相信了連營說的話,因為他父親是我們鎮上的赤腳醫生。就是這個赤腳醫生,在第二年春天的一個夜晚,準備領著我們鎮上的社員,到坐落在鎮子西邊的鹽業倉庫里去看了一次有關性教育的模擬表演。
那是一個雨後的夜晚,春天的空氣里蕩漾著一種草木的氣息,傳說中的性交模擬表演就像草木的氣息傳遍了整個鎮子。鎮子裡的男人們都為這個訊息而興奮。我和連營背著書包走在鎮子的街道上,就能看到大人們的眼睛裡放射著一種異樣的光芒。女人們在男人們的目光里紅著臉,她們用圍巾圍著自己的半個面孔沿著街道匆匆地走回家。我們圍著那些男人好奇的聽他們議論著晚上就要發生的事情,王狗也雜在他們中間,他舞動著手在空中比劃著名,他說,那性交的傢伙就這么大!有人說,王狗,你見了?王狗說,我見了,有你家的鐵鍋口那么大,能把你的
頭套進去。人們聽完就哈哈大笑起來。
有人說,按你說,那男人的傢伙有多長?
王狗伸手又在空中比劃了一下說,就這么長。
有人說,你的傢伙有這么長嗎?那不成了驢聖了嗎?
眾人又笑了。在笑聲里王狗說,那是塑膠做的,主要是為了模擬表演。
我就拉著王狗的衣服說,什麼是模擬表演?
王狗看了我一眼,就把自己左手的拇指和食指圈了一個洞,把右手的食指放進那洞裡去,來回在裡面插了兩下說,就這,見過嗎?
我對他搖了搖頭說,沒有。
眾人笑了,王狗個鱉孫笑的最凶,他把腰都笑彎了。笑完之後他伸手抓住了我,說,知道什麼是性交嗎?
我對他搖了搖頭說,不知道。
王狗說,不知道?真不知道?我說真不知道。
王狗說,我告訴你吧,就是你媽跟你爹睡覺。圍著的人哄一下都笑了。
我的臉紅了,我知道王狗個龜孫在罵我,我掙脫了他的手,罵到,王狗,我尻你媽!王狗就朝我追過來,一邊追一邊罵,小蛋籽孩!我在人們的鬨笑聲里逃跑了。後來連營追上了我,他有些神秘地對我說,王狗說的是真的。
我說,真的?他罵人。
連營說,是真的。我爹晚上就要領著鎮子裡的人去看呢。
我說,去看模擬表演嗎?
連營說,是的,還有幻燈片。
幻燈片?我感到有一種細小的東西在我的身上蠕動著,我的身上有些痒痒的。那種神秘的不為我所知的模擬表演像聳立在遠方的一座山,山上茂密的樹林引誘著我。吃晚飯的時候,我對母親說,我要去看幻燈片。母親說,鎮上又沒有放電影,哪來的幻燈片?我說,在鹽業倉庫里。母親一聽就明白了,她伸手在我的頭上打了一巴掌,說,哪兒也不能去,吃了飯就睡覺。我撅著嘴坐在那裡悶悶不樂。吃過飯後母親把我安頓在床上,鎖上房門就到二嬸家推磨磨麵去了。我一個人躺黑暗裡,怎么也睡不著。我好像看到那座長滿了樹木的山林里放射出許多誘人的星光,那星光五光十色,就像一個美麗的夢境。我聽到街道里熙熙攘攘的有人說話,就從床上爬起來,趴在門縫裡朝外看。但是我什麼也看不見,那些說話聲夾雜著亂糟糟的腳步朝鎮子西邊的鹽業倉庫去了,他們去看幻燈片了,他們去看模擬表演了,可是俺媽不讓我去,為什麼不讓我去?為什麼不讓我去?我有些氣惱地用腳踢著門,
門上的鎖鏈在踢門的時候發出呱咚呱咚的聲響,我對著黑暗喊叫著:媽--我要出去--
我知道母親在二嬸家一定能聽到我的喊叫聲,我一聲又一聲地喊叫,聲音有點像一條被獵人套住的狼。母親正在推磨,石磨呼呼的轉動聲吐沒了我的喊叫聲了嗎?那二嬸家的人也聽得見呀?那石磨就沒有停下來的時候嗎?就沒有一個人出來解溲嗎?二嬸家的人也都去鹽業倉庫里看模擬表演去嗎?不會不會,無論母親什麼時候去推磨,二嬸都會陪著媽說話,幫媽籮面,二嬸一定能聽得見我的喊叫聲。放我出去--我喊一聲就用腳踢一下門。
門上的鎖鏈被我踢得叮噹作響,在我的喊叫聲里,最終我聽到了從遠處傳來的腳步聲。腳步聲從大街那兒一直響到院子裡,我聽出那是母親的腳步聲。一聽到母親的腳步聲,我的情緒立刻就安定了下來。媽一邊開門一邊氣惱地說,小玉,叫啥了?
我不說話,看著母親把門開開,然後點上燈,母親把我拉到身邊,用手撫摸著我的臉說,不睡覺,叫啥了?我說,我怕。媽說,自己家怕啥?睡吧,我還得去推磨。我說,我也去。媽說,你去幹啥?誤事,睡吧,明個還要上學。母親說著又把我拉到床邊,給我脫衣服。媽說,怕啥?睡吧,我給你亮著燈。媽說完就把那盞油燈往桌子中間移了移。媽說,睡吧,一會兒就推好了。媽說完就朝外走出去,媽的身景在灰暗的燈光里一晃一晃的,我看著母親走到門邊,回身又把房門關上了。接著,我又一次聽到了鎖鏈掛到門鼻上的聲音,有一種無名的東西從我的身體內生長起來,那東西使我的身體發脹,那東西把我憋得難受,那東西從我的喉嚨里鑽出來,最終變成了一聲尖利的喊叫:媽--
母親鎖門的手停下來,母親一定被我的喊叫聲嚇住了,她急忙重新把門打開,從門口快步走到床邊,在晃動著的燈光里用異常的目光看著我,媽說,你叫啥?
我從床上跳下來,我說,我去看模擬表演!這句話像脫韁的野馬一樣從我的體內奔突而出,可是我沒想到母親會當頭給我一個巴掌,母親突然間變得很生氣,母親惡聲惡氣地說,小孩家,懂個屁!哪也不去,睡覺!
母親說完轉身又往外走。我赤著兩腳站在那裡看著母親重新把門鎖上,聽著她的腳步聲在黑夜裡一下一下地撞擊著土地,消失了。有
一股氣在我的胸膛里撞來撞去,我賭氣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這時我又一次聽到了有紛亂的腳步聲和雜亂的說話聲,那些聲音從我家門前的街道里傳過來,熙熙攘攘地朝西邊去了。我突然感到四周的空氣都變成了有重量的東西,那些空氣朝我壓過來,使我難受,使我喘不過氣來。我突然變得像一頭髮瘋的野獸,走到桌子前,拉開抽屜,找到一把剪刀,又搬起一隻長凳,然後跑到門邊。我把長凳放好,爬上去,在灰暗的油燈里用剪刀去剜門鼻。我企圖把門鼻從外邊吃透門框的兩個爪子撬開。可是我把吃奶的勁兒都用上了,把
剪刀的尖子都撬彎了,也沒有把門鼻的爪子從門框的木頭裡挖出來。我不得不從長凳上下來,喘著粗氣望著那兩扇門。我扔下剪刀,把身子靠在
門上,我想用力把門從門框上摘下來,沉重的木門好像故意和我作對似的,它就是不下來。我不得不停下來,一邊喘著粗氣,一邊用手擦著額頭上的汗。最後我從床底下抽出來一根木棍,那個時候我不知哪裡來的勇氣,把這次行動將要帶來的惡果放置在腦後,或許那個時候我什麼都沒有想,我只想著去看那誘人的模擬表演,生命中本能的欲望使幼小的我變成了一個力大無比的男子漢,我把木棍放到門下,只一下,我就把俺家的門從那塊青石的門槽上給撬了下來。我丟下木棍,像一隻老鼠從門和門框之間窄小的縫隙里鑽了出去。由於慌亂,我的耳朵被門框上的一隻釘子給劃破了。當第二天母親揪著我的耳朵用笤帚抽打我的屁股的時候,我才知道我的耳朵流了很多血。可是那天晚上我一從門縫裡爬出來,我就變成了一隻出籠的小鳥,我撲楞著翅膀就消失在黑暗裡了。
那個春天的夜晚我趕到鎮外的鹽業倉庫門前的時候,那裡已經圍了許多面目不清的人,他們仨仨倆倆地蹲在鹽業倉庫門前的大路邊,黑暗裡,到處閃動的暗紅色的煙火,到處都是熙熙攘攘的說話聲,人們都在等待著模擬表演的開始。有人說,天這么黑,能看得見?
有人說,幻燈幻燈,有燈,還能看不見?
有人說,怎么表演,那么大的傢伙放在哪兒?王明
軍用肩膀扛著嗎?
哄的一下眾人都笑了。有人說,那又不是驢聖,怎么扛?
大人們總愛這樣抬槓,他們像吵架一樣高一聲低一聲地說著,從聲音里你就能聽出來他是誰。等人笑完了,有人說,男人的傢伙好拿,那女人的怎么拿?
有人說,沒法拿,就套王明軍的脖子裡。眾人又都哄一下笑了。這個時候我特別想看到連營,我知道人們說的王明軍就是連營他爹。可是鹽業倉庫的大門始終都是關閉著的。有人等得不耐煩了,說,啥時候開始?都快半夜了。那人說就去敲打倉庫的大門。一敲門,人們都圍了上來。看門的老頭兒拉開一點門縫說,幹啥了幹啥了?不早就對你們說了嗎?今天不模擬了!
人們就叫起來,怎么不模擬?說好的模擬嗎?說著就有人企圖從小門裡擠進去。可是那小門的後面有一條鐵鏈,鐵鏈使小門只能裂開一點點小縫。有人對老頭說,你別想騙我們,是你自己想先過過隱吧?王明軍呢?又有人說,王明軍到哪裡去了?有人在遠處說,他進到院子裡多會了。有人罵到,這個雜種,咋不出來?不模擬也出來說一聲,他把我們丟在這兒不管了!看門的老頭兒說,你們嚷嚷個啥?人家早都從後門進去了,馬上都快看完了,你們還在這兒嚷嚷!
聽老頭這樣說,有人就開始沿著鹽業倉庫的院牆朝後門去,有一個人往後去,大夥就都跟在後面。人們跟著幾道晃動的手電筒光像一群蜂沿著院牆朝後門擁去。由於慌亂,我的一隻鞋子被人踩掉了。我一邊蹲在地上摸鞋子一邊喊叫起來,我的鞋,我的鞋……有一隻腳踩住了我的手,在我的尖叫聲里有個人被我的身子絆了一下,那人踉蹌了一下,顯些跌倒,可是他顧不得管我,罵罵咧咧地又朝前面跑去了。人們哄叫著跑遠了,可是我還蹲在地上找鞋子。我的鞋子弄哪兒去了?我趴在地上撅著個屁股找著,在
牆根上我摸到了一把稀糊糊的東西,我立刻聞到了一股臭氣,那是一堆屎!是哪個龜孫家兒在那兒屙了一堆屎?
那天晚上我不但摸了一把臭屎,而且還丟了一隻鞋。我一邊哭一邊蹲在地上找我的鞋子,就在這時,幾道手電燈光又伴著亂糟糟的腳步晃回來,我傻傻地站在那裡看著人們從我的身邊跑回去,好像只是片刻之間,人們就跑得沒有了蹤影,熙攘的聲音離開了我,手電燈光也消失了,我一下子深陷在黑暗裡。我站在那裡,身後的樹葉在夜風裡嘩嘩作響,我感覺到有一股冰涼的血氣朝的後背刺過來,恐懼籠罩了我。我像一隻逃脫了網路的兔子慌亂朝鹽業倉庫的前門跑去。當我跑到倉庫大門那兒的時候,那些面目不清的人們仍像一團蜂擠在大門口,黑壓壓的一片。有人說,別擠,快了,快了。
從人們的議論里,我才知道後面的小門根本沒有開,有幾個人已經從後院的圍牆上跳了進去,單等著他們打開大門呢。我赤著一隻腳站在大人們的屁股後面,看到時不時地有手電燈的光柱照在鹽業倉庫的大門上晃幾下,人們仍舊低聲地交頭接耳,就像老師不在的時候我們在課堂上開小會兒。現在我回憶起那天晚上的情景,一切還都是那樣的清晰可見,就像我昨天剛剛經歷過的往事。是什麼力量促使我十一歲那年就產生出那樣的勇氣,撬開自己的家門逃出來,卻從沒有想過那件事帶來的後果?我把一切都
置之度外?現在我才明白過來,是一系列的有關男人和女人的事件,有關強姦、手淫、性交等等這些詞語使我對人世間那種最神秘最誘人的男女之間的事情產生了巨大好奇心,我感覺到有一種東西像一棵埋在地下的種子一樣在溫暖的氣溫里哧哧地發芽,哧哧地往上生長,什麼也壓不住,哪怕是有一塊巨石我也會把它頂翻。你看我赤著一隻腳,手上還散發著沒有洗淨的臭屎氣息的樣子,是多么的狼狽。可是當時我顧不了這些,我和那些大人一樣在焦急地等待著觀看性交模擬表演。不知過了多久,鹽業倉庫的院子裡突然傳來了喊叫聲,我聽出來那是王狗的聲音。那喊叫聲的突然出現使人群里產生了一陣騷動,在混亂里我沒有聽清王狗喊些什麼,隨後,倉庫的大門就被打開了。手電燈在人們的喊叫聲明亮起來,更大的騷動在人群里水浪一樣掀起來。我站在大人們的後面,人牆擋住了我的視線,我看不到裡面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我想,肯定是模擬表演已經開始了。我十分焦急地從大人的胯下往人群里鑽,當我鑽到人群里,眼前出現的情景使我愣住了。在燈光里我看到了被王狗他們押著一對渾身一絲不掛的男女,在手電燈的光柱里,我看清了那個男人是連營他爹王明軍,那個女的就是牛文藻的母親。
在我的印象里鹽業倉庫的院子大得像海洋一樣,小時候我擓著草籃子沿著倉庫外邊的圍牆往地里走,走半天還走不到頭兒,我一個又一個地數著圍牆邊上加固的垛子,數到二百的時候還沒有數到頭兒。王明軍用來模擬表演的工具都放在牛文藻的家裡,牛文藻的父親那個時候還在鹽業倉庫里當主任,所以那個護士的家也在倉庫的後院裡。那天王明軍穿過倉庫的院子來到牛文藻家的時候,他沒想到牛文藻的父親進城去了。那個護士是一個瘋騷的女人,她硬纏著王明軍為她作一次模擬表演。他們兩個一人拿著一個巨大的塑膠生殖器在空中比劃來比划去,女人說,就這樣嗎?王明軍說,就這樣。他們比劃著名比劃著名就比劃到一起去了。當那幾個從牆頭上跳過去的人在一個倉庫的舊麻袋堆里找到他們的時候,他們光著身子正準備進行第二輪的模擬表演。那天出現的情景使人們的騷動的情緒突然間達到了高潮。王狗罵道,這個雜種,把我們丟在外邊他自己表演去了。
有人喊到,讓他們表演,讓他們表演!
那個人的提議得到了大家的贊同,於是,在那個春夜裡,我看到騷動的人們真的把那個赤裸裸的女人按倒在地上,摁住她的手腳,接著又有幾個人把赤裸裸的王明軍抬上去,把他放到女人的身子上。人們瘋了一樣地喊叫著,讓他們模擬!讓他們模擬!
那個近似瘋狂的夜晚清晰地留在了我的記憶里,同時有一種歪惡的東西也滲入了我的血液。我有些驚恐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我像一塊小小的木片被拋進了波濤里。我驚恐萬狀地被那水浪一會兒拋上天空,一會兒又被拋進峪底,我感覺到我幼稚的身體被那巨浪撕裂著,我知道,那次經歷所留給我的痛苦至今還沒有痊癒。
在那個經歷了模擬表演的夜晚,我不敢回家,我知道在家裡等待我的是母親的笤帚把。當我在街道里徘徊的時候,我再次想到了連營,我想,我還是到連營那兒去擠一擠吧。那個春天的深夜裡,當我偷偷地來到連營家時,我看到連營住的那間小屋裡的油燈還亮著,這使我心裡多少得到了一些安慰,可是當我
捏手捏腳走過去,靠近門縫往裡觀看的時候,屋裡的情景使我愣住了。在灰暗的燈光里,我看到連營一個人脫得赤裸裸地躺在他的小兜床上,
手握著他腿間的生殖器,正在一上一下地滑動……我想這就是那天他在岸邊的小樹林裡說的手淫吧……
後來我在當地的晚報上看到了一則有關手淫的通信,一個名叫孫名的醫生在信里說,實際上手淫的習慣在男性青少年中幾乎是普遍的,許多青少年常常為自己染上手淫的習慣而擔憂……這個材料表明,在我們每一個男人的成長過程中,都會有關於性這種讓人難堪的事實存在著,但是那些不可啟齜的事實將永遠隱藏在我們的內心深處。在他的一生里,一直到他離開這個世界,他都不可能對任何人講起,那些最清晰的畫面和情景將會漚爛在他的心裡,隨著他肉體的腐爛而腐爛。可以這樣說,沒有這種穩私的男人不能算得上一個真正的男人,他們把自己的欲望之火藏在黑暗之中,並把那隱私帶進墳墓,可這種欲望的歷程卻又一次次地在我們男人中間神秘地重演著,一代又一代地延續著,這種在黑暗之中燃燒的火焰成了我們人類精神的最重要的取之不盡的源泉,那些神秘的種子永遠埋藏在我們生命最旺盛的深處,那種子遠離陽光卻能在黑暗裡開花結果。
1999年11月作。
載《廣西文學》2000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