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題張氏隱居二首⑴
春山無伴獨相求⑵,伐木丁丁山更幽⑶。
澗道餘寒歷冰雪⑷,石門斜日到林丘⑸。
不貪夜識金銀氣⑹,遠害朝看麋鹿游⑺。
乘興杳然迷出處⑻,對君疑是泛虛舟⑼。
之子時相見⑽,邀人晚興留⑾。
霽潭鱣發發⑿,春草鹿呦呦⒀。
杜酒偏勞勸⒁,張梨不外求⒂。
前村山路險⒃,歸醉每無愁⒄。
注釋譯文
詞句注釋
⑴張氏隱居:指張氏隱居之處。張氏:可能指張玠。杜甫晚年有《
別張十三建封》。
張建封,兗州(今屬山東)人。張玠為其父。
⑵春山:指春日山中。
庾信詩:“春山百鳥啼。”無伴:語出
劉琨詩:“獨生無伴。”相求:互相尋求。《易》:“同氣相求。”
⑶伐木丁丁(zhēngzhēng):語出《
詩經·
小雅·伐木》:“伐木丁丁,鳥鳴嚶嚶。嚶其鳴矣,求其友聲。”《小序》:“《伐木》,燕朋友故舊也。”註:“丁丁,伐木聲。”山更幽:語出
王籍詩:“鳥鳴山更幽。”
⑷澗道:山澗通道。
王台卿詩:“飛梁通澗道。”余寒:大寒之後尚未回暖時的寒氣;殘餘的寒氣。朱記室詩:“疊夜抱余寒。”冰雪:猶言凍雪,冰讀去聲。《
世說》:“范逵投陶侃宿,於時冰雪積日。”
⑸石門:《地理志》:臨邑縣有濟水詞,水有石門,以石為之,故濟水之門也。《春秋》:齊鄭會於石門,鄭車僨濟。即此地。邵注謂在兗州府平陰縣。按:石門不必確指地名,公《橋陵》詩云“石門霜露白”,亦只泛言。
謝靈運詩:“披雲臥石門。”斜日:傍晚時西斜的太陽。
陰鏗詩:“翠柳將斜日。”林丘:指隱居的地方。
謝惠連詩:“落雪灑林丘。”
⑹“不貪”句:《
左傳》:子罕曰:“我以不貪為寶。”(朱注)《
南史》載梁隱士孔祐至行通神,嘗見四明山谷中有錢數百斛,視之如瓦石。樵人競取,入手即成沙礫。金銀氣殆是類耶。《地鏡圖》:凡觀金玉寶劍之氣,皆以辛日雨霽之旦及黃昏夜半伺之,黃金之氣赤黃,千萬斤以上,光大如鏡盤。《
史記·天官書》:“敗軍場,破國之墟,下有積錢,金寶之上,皆有氣,不可不察。”
⑺遠害:避免禍害。《
晏子春秋》:“可謂能遠害矣。”麋(mí)鹿游:比喻繁華之地變為荒涼之所。《史記·李斯傳》:“麋鹿游於朝。”
⑻乘興:興會所至。《世說》:王徽之曰:“我本乘興而行。”杳(yǎo)然:渺遠貌。
徐幹《中論·治學》:“故學者,如登山焉,動而益高;如寤寐焉,久而愈足。顧所由來,則杳然其遠。以其難而懈之,誤且非矣。”迷出處:一作“迷去處”。
沈佺期詩:“此中迷出處。”
盧照鄰詩:“桃源迷處所。”
⑼對君:語本
庾信詩:“對君俗人眼。”虛舟:謂空無所系。無人駕御的船隻。語本《
莊子·山木》:“方舟而濟於河,有虛船來觸舟,雖有惼心之人不怒。”
⑽之子:這個人。指張氏。《詩經》:“彼其之子。”漢成帝時童謠曰:“燕燕,尾涎涎,張公子,時相見。”
⑾晚興:至晚未衰之興致。
杜審言詩:“聖情留晚興。”
⑿霽潭:一作“濟潭”,是指濟水言。
仇兆鰲按:前章雲“林丘”,本章雲“山路”,則知不在濟水傍矣。以霽對春,正切時景。鱣(zhān)發(bō)發:語出《詩經》:“鱣鮪發發。”《
衛風·碩人》篇《正義》以鱣為江東黃魚。按霽潭中恐無此大魚,當依《毛傳》作鯉為是。發發:盛貌。
⒀春草:語出
謝靈運詩:“萋萋春草繁。”呦呦:象聲詞。鹿鳴聲。《詩經》:“呦呦鹿鳴”。蘇武詩:“鹿鳴思野草,可以喻嘉賓。”
⒁杜酒:家釀的薄酒。史傳杜康造酒,故稱。《急就篇注》:古者儀狄作酒醪,杜康又作秫酒。魏武帝
曹操《
短歌行》:“何以解憂,惟有杜康。”此亦有杜甫自詡之意。
⒂張梨:典出
潘岳《
閒居賦》:“張公大谷之梨。”可知張公梨乃時名產也;此處借指張氏所產的梨。謝靈運詩:“得性非外求。”
⒃前村:語本
沈炯詩:“火炬前村發。”山路:語本
楊炯詩:“山路繞羊腸”。
⒄“歸醉”句:全大鏞註:《莊子》:“醉者之墜車,得全於酒。”末句暗用其意。杜甫《夔州》詩“醉於馬上往來輕”,是忘優良法。《詩經》:“醉言歸。”
白話譯文
其一
春日的山中獨處無伴,因而特意把您訪求,丁丁的伐木聲使山谷更顯清幽。
經殘餘著寒氣和凍雪的山澗通道,歷石門古道於傍晚時分到達您的隱居處。
您從不貪財,夜間也不去觀看金銀之氣;只願躲避災禍,每天欣賞麋鹿閒遊。
我乘興而來,為您的情懷所感而迷路;面對您,仿佛是坐上隨意漂游之小舟。
其二
張先生啊,您經常和我相見,眼下天色已晚,卻仍邀請我留下,以盡晚間雅興。
晴明的潭水上,鱣魚游躍,弄出“發發”之響。春天草野間,傳來“呦呦”鹿鳴。
酒本是我杜家的,卻偏偏勞您來勸我;梨本是你張府上的,自然不必向外找。
前村的山路雖然艱險,卻已在醉中走熟;讓我們盡情地喝吧,來一個一醉方休。
創作背景
這組詩當作於唐玄宗開元二十四年(736年),時杜甫游於齊趙。第一首七律大概作於初識張氏時,第二首五律大概作於與張氏熟識後。
作品鑑賞
文學賞析
這組詩共兩首,第一首是七律,大概在初識張氏時所作,形容他的為人。仇兆鰲《
杜詩詳註》認為:前四句寫景,後四句抒情,中間大概為分段處。若細分之,首句張氏,次句隱居。三四句切隱居,言路之僻遠,五六句切張氏,言人之廉靜。末二句說得賓主兩忘,情與境俱化。
詩人在詩中用了反襯手法表現人的孤寂和山的幽靜:“春山處處子規聲”(清
陸以湉《
冷廬雜識·潘太守詩》),而張氏卻獨生無伴,只好自說自話,以春山的“鬧”襯託孤寂的人,人越發孤寂了;丁丁的伐木聲,以“有聲”襯托幽靜的山,山越發幽靜了。詩人用典故表現張氏的廉靜:《南史》載梁隱士孔祐至行通神,嘗見四明山谷中有錢數百斛,視之如瓦石。《
關中記》:辛孟年七十,與麋鹿同群,世謂仙鹿。而結尾二句,更是詩人的良苦用心:“迷出處”,暗示張氏迷人的隱居環境如同桃花源,使詩人“迷不復得路”(
陶淵明《
桃花源記》);“泛虛舟”,則表現“至行通神”張氏的飄逸與神秘。
第二首為五律。大約跟張氏已很相熟了,所以開首便道“之子時相見”,《
杜詩鏡銓》以為“當是數至後再題”,《杜詩詳註》以為“往來非一度矣”,皆是。
雖是一首應酬之作,卻可以看出作者的人情味與風趣。這首詩直說與用典雙管齊下。直說與用典是古詩常用的兩種表現方法,如不能分辨,詩意便不明白。在這裡卻兩兩密合。假如當作直說看,那簡直接近白話;假如當作用典看,那又大半都是些典故,所謂無一句無來歷。但這是形跡,杜詩往往如此,不足為奇。它能夠有風趣,方是真正的難得。
如“之子”翻成白話當說“這人”或“這位先生”,但“之子”卻見《
毛詩》。第三句,池中鯉魚很多,游來游去;第四句鹿在那邊吃草呦呦地叫;但“鱣鮪發發”,“呦呦鹿鳴,食野之苹”,並見《毛詩》。用經典成語每苦迂腐板重,在這兒卻一點也不覺得,故前人評:“三四驅遣六藝卻極清秀。”而且鹿鳴原詩有宴樂嘉賓之意,所以這第四句雖寫實景,已景中含情,承上啟下了。
“杜酒”一聯,幾乎口語體,偏又用典故來貼切賓主的姓。杜康是創製秫酒的人。“張公大谷之梨”,見潘岳《閒居賦》。這典故用得非常巧,顯出主人的情重來,已是文章本天成,尤妙在說得這樣輕靈自然。《杜詩鏡銓》說:“巧對,蘊藉不覺。”慰藉不覺正是風趣的一種銓表。
詩還用透過一層的寫法。文章必須密合當時的實感,這原是通例。但這個現實性卻不可呆看,有些地方正以不必符合為佳。惟其不很符合,才能把情感表現得非常圓滿,也就是進一步合乎現實了。這詩末聯“前村山路險,歸醉每無愁”就是這樣。想那前村的山路很險,又喝醉了酒,跌跌蹱蹱地回去,仿佛盲人瞎馬夜半深池的光景,沒有不發愁之理;所以這詩末句實在該當作“歸醉每應愁”的,但他偏不說“應愁”,顛倒說“無愁”。“無愁”雖非實感,卻能進一步地表現這主題──主人情重,客人致謝,賓主極歡。
在這情景下,那么不管老杜他在那天晚上愁也不愁,反正必須說“無愁”的。所以另外本可以有一個比較自然合理的解釋,喝醉了所以不知愁;但也早被前人給否決了。《杜詩集評》引李天生說:“末二句謂與張深契,故醉歸忘山路之險,若雲醉而不知,則淺矣。”杜甫正要借這該愁而不愁來表示他對主人的傾倒和感謝,若把自己先形容成了一個酒糊塗,那詩意全失,不僅殺風景而已。又這一句結出首聯的意思來,“邀人晚興留”是這詩里主要的句子。
名家點評
明代
李攀龍《
唐詩選》:杜每於天時地勢,妙得景語,“石門斜日到林丘”是也。“不貪”句奇創。
明代
鐘惺、
譚元春《唐詩歸》:鐘云:幽鮮有骨,口齒森然(“澗道余寒”二句下)。鐘云:“金銀氣”貪者白不識也,此有至理,不必與俗人註明(“不貪夜識”句下)。
明代
金聖歎《杜詩解》:“更幽”字妙。有只是一身而亦喧者,春山所以畏俗子也;有多添一人而愈靜者,春山所以愛幽人也。看其自待之高如此(“伐木丁丁”句下)。
明代李攀龍、葉羲昂《唐詩直解》:“不貪”二語聞道之言,人不能釋。
明代周珽《
唐詩選脈會通評林》:
蔣一葵曰:五、六,上二字成句,下五字即解上二字,是折腰體(“不貪夜識”一二句下)。
清代仇兆鰲《
杜詩詳註》:上海
朱瀚曰:“看此詩脈理次第,曰斜日,曰夜,曰朝,曰到,曰出,曰求,曰對,分明如畫。”
清代
王嗣奭《
杜臆》:“不貪”、“遠害”語近道,說得隱士有身份。……及味“虛舟”語,知其在泉石而非膏肓,臥煙霞而無痼疾,忘機達生,無意無必,高於他隱士數倍。
清代
王士禛《帶經堂詩話》:山(按指曲阜縣石門山)南有兩小阜,俗稱金耙齒,銀粑齒者,子美詩“不貪夜識金銀氣”之句,蓋偶然即目耳,非身歷其處,固不知也。
清代
何焯《
義門讀書記》:春猶冰雪,幽深可知,此二句“獨相求”也(“澗道余寒”二句下)。
清代
沈德潛《
唐詩別裁》:“不貪”句,言其識之清,“遠害”句,言其識之曠。
清代
浦起龍《
讀杜心解》:蓋詩成於既宿之後,系題壁詩,非訪隱詩也。訪隱則須由我及人,題壁定是因人感己。若認作初到,則“夜識”、“朝看”如何下?
清代
楊倫《杜詩鏡銓》:蔣弱六云:“寫其居其人,皆迥絕塵凡,杳不可即。”王阮亭云:“情景俱佳”(“澗道余寒”二句下)。邵子湘云:“中有至理”(“不貪夜識”二句下)。
清代劉邦彥《唐詩歸折衷》:吳敬夫云:“上句言時值初春,下句言日正傍晚;然語特動盪流美,為全首警句”(“澗道余寒”二句下)。
清代盧麰、王溥《聞鶴軒初盛唐近體讀本》:陳德公曰:“三、四寫行,景色歷落老成,出色在著‘余’‘斜’二字。五、六質語,用婉筆,此等大故是初年聲節。”
作者簡介
杜甫(712~770),字子美,嘗自稱
少陵野老。舉進士不第,曾任檢校工部員外郎,故世稱杜工部。是唐代最偉大的現實主義詩人,宋以後被尊為“
詩聖”,與李白並稱“
李杜”。其詩大膽揭露當時社會矛盾,對窮苦人民寄予深切同情,內容深刻。許多優秀作品,顯示了唐代由盛轉衰的歷史過程,因被稱為“
詩史”。在藝術上,善於運用各種詩歌形式,尤長於律詩;風格多樣,而以沉鬱為主;語言精煉,具有高度的表達能力。存詩1400多首,有《
杜工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