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源
“蟲”為何義?《
辭源》、《
漢語大詞典》、《
漢語大字典》等工具書都引《法言·吾子篇》(見下)曰:蟲書、刻符分別為
秦書八體之一,西漢時蒙童所習。因以“
雕蟲篆刻”喻詞章小技。《法言·吾子篇》:“
或問:吾子少而好賦。曰:然。童子雕蟲篆刻。俄而曰:
壯夫不為也。或曰:賦可以諷乎?曰:諷乎!諷則已,不已,吾恐不免於勸也。或曰:霧縠之組麗。曰:女工之蠹矣。”《說文解字·自敘》:秦書有
八體:一曰
大篆,二曰
小篆,三曰刻符,四曰蟲書,五曰
摹印,六曰
署書,七曰
殳書,八曰隸書。漢興,有草書。
尉律:學童十七以上始試,諷籀書九千,乃得為吏。又以八體試之,郡移大史,並課最者以為尚書史。 由上可知,“大篆”、“小篆”乃當時之主要字型,工具書避而不談,於義未安。
出處
韓敬《法言注》云:“雕,雕刻。古代沒有紙,寫字用刀刻在木板上。蟲,蟲書。篆,篆書。刻,刻符。
雕蟲篆刻,指學童學習書寫古文字。一個動詞“雕”接三個名詞賓語,古書中罕見,且與文義不合,恐亦難從。 今謹按:“雕”、“蟲”同義連用,皆“雕飾”“雕鏤”之義。“雕”亦寫作“雕”,《說文》:“雕,琢文也。”左傳
《左傳·宣公二年》:“
晉靈公不君,厚斂以雕牆。”
杜預註:“雕,畫也。”
《荀子·大略》:“天子雕弓,諸侯彤弓,大夫黑弓,禮也。”
楊倞註:“雕,謂雕畫為文飾。” “蟲”可通“彤”。2《廣韻》:彤,徒冬切,平聲、冬韻、合口、一等;蟲,直弓切,平聲、東韻、合口、三等。二字同屬“通”攝,合口,
韻母甚近。聲母方面,“彤”為定紐,
舌頭音,全濁;“蟲”為澄紐,舌上音,全濁。根據“
古無舌上音”的規律,澄紐在上古和定紐同聲紐,二字聲韻在上古非常相近。
唐作藩《上古音手冊》:“蟲,冬韻、定紐、
平聲;彤,冬韻、定紐、平聲。”則二字的擬音完全相同,故可通用。 《
說文》:“彤,丹飾也。”《
玉篇》:“彤,赤焉。”《
廣韻》:“彤,赤也。丹飾也。”“彤”何以有“雕飾”義?因為,古代裝飾器物,無非繪飾和雕鏤。故用“彤”來表示丹飾,“鏤”表示雕鏤。“彤”、“鏤”常常並舉,“鏤”的“雕琢”義慢慢影響、滲透給“彤”,於是“彤”也就有“雕飾”義,訓詁術語稱之為“類同引申”,其演變之歷程如下: “彤”本作形容詞,表赤色。詩書
《書·顧命》:“太保、太史、太宗皆麻冕彤裳。”
孔穎達疏:“彤,赤也。”
《詩·靜女》:“靜女其孌,貽我彤管。”
鄭箋:“彤管,筆赤管也。” 《廣雅疏證·釋器》:“彤,赤也。”
王念孫曰:“凡經言彤弓、
彤矢、
彤管、
彤幾,彤裳之屬皆是也。彤之言融也,赤色著明之貌。” 後亦可作動詞,表丹飾。
《鹽鐵論·散不足》:“及其後,庶人器用即竹柳陶瓠而已,唯瑚璉
觴豆而後雕文彤漆。 今謹按:
王筠《說文句讀》:“案從彡之字,皆文飾之事。而彤弓,
毛傳曰朱弓;彤管,
鄭箋曰赤管,則
渾言之也。惟左氏以彤與鏤對言,明是文飾而非純赤矣。”王筠所言極是,“彤”、“鏤”並舉,“彤”當訓“文飾”,王筠舉《左傳》例,今廣以《國語》,杜預、
韋昭等注或可商。國語
《國語·楚語上》:“不聞其以土木之崇高
彤鏤為美。”韋昭註:“彤謂丹楹,鏤謂
刻桷。”
《國語·周語下》:“器無彤鏤,儉也。”韋昭註:“彤,丹也。” 秦漢典籍,“彤”常與“蟲”通假,故“彤鏤”
時作“
蟲鏤”。“蟲”訓“雕飾”。
《新書·禮容語下》:“夫宮室不崇,器無蟲鏤,儉也。” 四庫全書本“蟲”寫作“雕”也,此乃手民昧於
古義而妄改,可為“蟲”作“雕飾”解之旁證。春秋
《
吳越春秋·王僚使公子光傳》:“不聞以土木之崇高,蟲鏤之刻畫,金石之清音,絲竹之
淒唳,以之為美。”
《淮南子·本經篇》:“大鐘鼎,美重器,華蟲
疏鏤,以相
繆紾。”高誘註:“書曰‘山龍華蟲,藻火
粉米’。繆紾,相纏結也。” 今謹按:“華蟲疏鏤”即“
蟲鏤”。高注引文不當。
《法言·吾子篇》:“童子
雕蟲篆刻,俄而曰:壯夫不為也。” “雕”、“蟲”並舉,字面義同上文所舉“蟲鏤”。試比較例句(2),“雕”、“彤”對言。《荀子》中的例句值得注意,上文言“雕”,下文言“彤”,蓋
揚雄“雕蟲”所本。因為《漢書·藝文志》指出漢賦可師法對象為:
荀子、
屈原、
陸賈等,所以我們有理由這么認為。
裴子野《雕蟲論·序》云:“宋明帝博好文章,才思
朗捷,常讀書奏,號稱
七行俱下。每有禎祥及幸宴集,輒陳詩展藝,且以命朝臣……於是天下向風,人自藻飾,雕蟲之藝,盛於時矣。” 魏晉六朝去漢未遠,“雕蟲”本義猶可識。《梁書·裴子野傳》:“子野為文,典而速,不尚麗靡之詞。其製作多法古,與今文體異。當時或有詆訶者,及其末,翕然重之。”可見子野文章的質樸特色。
齊梁時代,文學作品日趨藻繪輕艷,裴子野對當時詩賦注重“藻飾”“雕蟲”,深表不滿,主張作品應“勸美懲惡”“止乎禮義”,所以著《雕蟲論》,進行了有力的批判。
鐘嶸《詩品·晉步兵阮籍》:“其源出於《小雅》,無雕蟲之功。” 《御覽》引作“無雕斫之巧。”?這顯然是後人不知“雕蟲”本義,妄改之為。
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卷八:“阮公《詠懷》,
神至之筆。觀其抒寫,
直取自然,初非琢煉之勞,吐以匠心之感。”呂德申說:“
阮籍詠懷詩多用
比興手法,意義
隱晦曲折,但不刻意雕琢。”兩位先生據文義,把“雕蟲”理解為“雕琢”、“
琢煉”,甚為允當。唐宋 唐宋以下,“雕蟲”之本義則晦隱難辨,偶有得其義者。
唐
權德輿《答柳福州書》云:“近者祖習綺靡,過於雕蟲”。
唐李百藥《北齊書》卷三十六《邢邵列傳》自孝明之後,文雅大盛,邵雕蟲之美,
獨步當時,每一文初出,京師為之紙貴,讀誦俄遍遠近。 上舉二例中“雕蟲”若釋為“雕寫蟲書”,則不詞。“雕飾”義甚顯。 古人聽音記字,喜歡寫成淺顯順口的形象化語詞,通俗而易解。如:“饞"寫作"饞蟲"("饞”本是
並列結構,形容貪婪。因“”不常見,故後人誤寫成“蟲”,變為了偏正結構)。故“
彤鏤”寫作“
蟲鏤”、“
雕彤”寫作“雕蟲”。嗚呼!“彤”有“文飾”義,古注中未發,復假借為“蟲”,本義難求也。 “蟲”訓“雕飾”,“
雕蟲篆刻”可釋為“雕章鑿句,堆砌辭藻”,即如《漢書》所言“
麗靡之辭,
閎侈巨衍”,
揚雄少時,喜歡“
沈博絕麗之文”,心尚“弘麗溫雅”之賦。故有此感慨:“童子雕蟲篆刻。”即:“少年時喜歡雕章鑿句,堆砌辭藻(寫了些
大賦)”,文義甚相契合。(若釋為“寫賦是學童所為的小技小道,”頓顯
迂曲。)於是揚雄又云: 諷乎!諷則已,不已,吾恐不免於勸也。(《法言·吾子》) 揚雄繼以形象化的比喻,或曰:霧縠之組麗。曰:女工之蠹矣。(同上) 縠輕盈華麗,故能招人喜歡,賦也一樣,如果不鋪張,沒有文采,怎能招人喜歡呢?回答說:正因為過分追求華麗,所以成了破壞女工之蠹。言外之意,
雕蟲篆刻,堆砌辭藻,是著書之蠹。此文上言“雕蟲篆刻”,故下言“霧縠之組麗”,文義暢達。若作“雕寫蟲書和
刻符”解,則與下文義不相屬矣。 “雕蟲篆刻”或作“雕琢刻鏤”、“
雕文刻鏤”。說苑
《說苑·反質》:“宮牆文畫,雕琢刻鏤。”
《說苑·反質》:“雕文刻鏤,害農事者也。錦繡纂組,傷女工者也。” 我們非常興奮地注意到:
劉向以“雕文刻鏤”
對言“錦繡纂組”,批評這些做法是饑寒之本原。
揚雄筆法與此文極其相似,以“雕蟲篆刻”對言“霧縠之組麗”。只不過,劉向用的是本義,指建築上的雕飾,而揚雄用的是
引申義,指對文章的雕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