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濟慈住在倫敦的 Wentworth Place。所以華次華士(註:通譯華茲華斯)站在威士明治德橋上,還可以放心的謳歌清晨的倫敦,還有福氣在“無煙的空氣”里呼吸,望出去也還看得見“田地、小山、石頭、曠野,一直開拓到天邊”。那時候的人,我猜想,也一定比較的不野蠻,近人情,愛自然,所以白天聽得著滿天的雲雀,夜裡聽得著夜鶯的妙樂。要是濟慈遲一百年出世,在夜鶯絕跡了的倫敦市里住著,他別的著作不敢說,這首夜鶯歌至少,怕就不會成功,供人類無盡期的享受。說起真覺得可慘,在我們南方,古蹟而兼是藝術品的,止淘成(註:浙江方言,這裡是“剩存”的意思)了西湖上一座孤單的雷峰塔,這千百年來雷峰塔的文學還不曾見面,雷峰塔的映影已經永別了波心!也許我們的靈性是麻皮做的,木屑做的,要不然這時代普遍的苦痛與煩惱的呼聲還不是最富靈感的天然音樂;--但是我們的濟慈在哪裡?我們的《夜鶯歌》在哪裡?濟慈有一次低低的自語--“I feel the flowers growing on me”。意思是“我覺得鮮花一朵朵的長上了我的身”,就是說他一想著了鮮花,他的本體就變成了鮮花,在草叢裡掩映著,在陽光里閃亮著,在和風裡一瓣瓣的無形的伸展著,在蜂蝶輕薄的口吻下羞暈著。這是想像力最純粹的境界:孫猴子能七十二般變化,詩人的變化力更是不可限量--沙士比亞戲劇里至少有一百多個永遠有生命的人物,男的女的、貴的賤的、偉大的、卑瑣的、嚴肅的、滑稽的,還不是他自己搖身一變變出來的。濟慈與雪萊最有這與自然諧合的變術;--雪萊制《雲歌》時我們不知道雪萊變了雲還是雲變了;雪萊歌《西風》時不知道歌者是西風還是西風是歌者;頌《雲雀》時不知道是詩人在九霄雲端里唱著還是百靈鳥在字句里叫著;同樣的濟慈詠“憂鬱”“Odeon Melancholy”時他自己就變了憂鬱本體,“忽然從天上掉下來像一朵哭泣的雲”;他讚美“秋”“To Autumn”時他自己就是在樹葉底下掛著的葉子中心那顆漸漸髮長的核仁兒,或是在稻田裡靜偃著玫瑰色的秋陽!這樣比稱起來,如其趙松雪關緊房門伏在地下學馬的故事可信時,那我們的藝術家就落粗蠢,不堪的“鄉下人氣味”!
他那《夜鶯歌》是他一個哥哥死的那年做的,據他的朋友有名肖像畫家Robert Haydon給Miss Mitford的信里說,他在沒有寫下以前早就起了腹稿,一天晚上他們倆在草地里散步時濟慈低低的背誦給他聽--“……in a low,tremulous undertone which affected me extremely.”那年碰巧--據作《濟慈傳》的Lord Houghton說,在他屋子的鄰近來了一隻夜鶯,每晚不倦的歌唱,他很快活,常常留意傾聽,一直聽得他心痛神醉逼著他從自己的口裡複製了一套不朽的歌曲。我們要記得濟慈二十五歲那年在義大利在他一個朋友的懷抱里作古,他是,與他的夜鶯一樣,嘔血死的!
能完全領略一首詩或是一篇戲曲,是一個精神的快樂,一個不期然的發現。這不是容易的事;要完全了解一個人的品性是十分難,要完全領會一首小詩也不得容易。我簡直想說一半得靠你的緣分,我真有點兒迷信。就我自己說,文學本不是我的行業,我的有限的文學知識是“無師傳授”的。裴德(Walter Pater)是一天在路上碰著大雨到一家舊書鋪去躲避無意中發現的,哥德(Goethe)--說來更怪了--是司蒂文孫(R.L.S.)介紹給我的,(在他的Art of Writing那書里他稱讚George Henry Lewes的《葛德評傳》;Everyman edition一塊錢就可以買到一本黃金的書)柏拉圖是一次在浴室里忽然想著要去拜訪他的。雪萊是為他也離婚才去仔細請教他的,杜思退益夫斯基、托爾斯泰、丹農雪烏、波特萊耳、盧騷,這一班人也各有各的來法,反正都不是經由正宗的介紹:都是邂逅,不是約會。這次我到平大教書也是偶然的,我教著濟慈的《夜鶯歌》也是偶然的乃。友鸞再三要我寫才鼓起我的興來,我也很高興寫,因為看了我的乘興的話,竟許有人不但發願去讀那《夜鶯歌》,並且從此得到了一個親口嘗味最高級文學的門徑,那我就得意極了。
好了;你們先得想像你們自己也教音樂的沉醴浸醉了,四肢軟綿綿的,心頭癢薺薺的,說不出的一種濃味的馥郁的舒服,眼帘也是懶洋洋的掛不起來,心裡滿是流膏似的感想,遼遠的回憶,甜美的惆悵,閃光的希冀,微笑的情調一齊兜上方寸靈台時--再來--“in a low,tremulous undertone”--開通濟慈的《夜鶯歌》,那才對勁兒!
我們要注意從第一段到第五段是一順下來的:第一段是樂極了的譫語,接著第二段聲調跟著南方的陽光放亮了一些,但情調還是一路的纏綿。第三段稍為激起一點浪紋,迷離中夾著一點自覺的憤慨,到第四段又沉了下去,從“already with thee!”起,語調又極幽微,像是小孩子走入了一個陰涼的地窖子,骨髓里覺著涼,心裡卻覺著半害怕的特別意味,他低低的說著話,帶顫動的,斷續的;又像是朝上風來吹斷清夢時的情調;他的詩魂在林子的黑蔭里聞著各種看不見的花草的香味,私下一一的猜測訴說,像是山澗平流入湖水時的尾聲……這第六段的聲調與情調可全變了;先前只是暢快的惝恍,這下竟是極樂的譫語了。他樂極了,他的靈魂取得了無邊的解說與自由,他就想永保這最痛快的俄頃,就在這時候輕輕的把最後的呼吸和入了空間,這無形的消滅便是極樂的永生;他在另一首詩里說--“I know this being’s lease, My fancy to its utmost bliss spreads, Yet could I on this very midnight cease, And the world sgaudy ensign see in shreds’ Verse,Fame and Beauty are in tense indeed; But Death in tenser-Death is Life’shigh Meed.”
在他看來(或是在他想來),“生”是有限的,生的幸福也是有限的--詩,聲名與美是我們活著時最高的理想,但都不及死,因為死是無限的,解化的,與無盡流的精神相投契的,死才是生命最高的蜜酒,一切的理想在生前只能部分的,相對的實現,但在死里卻是整體的絕對的諧合,因為在自由最博大的死的境界中一切不調諧的全調諧了,一切不完全的都完全了,他這一段用的幾個狀詞要注意,他的死不是苦痛,是“Easeful Death”舒服的,或是竟可以翻作“逍遙的死”;還有他說“Quiet Breath”,幽靜或是幽靜的呼吸,這個觀念在濟慈詩里常見,很可注意;他在一處排列他得意的幽靜的比象--AUTUMN SUNS Smiling at ev e upon the quiet sheaves.Sweet Sapphos Cheek-a sleeping infant’s breath-The gradual sand that througn an hour glass runs A woodland rivulet,a Poet’s deat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