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丹墨遊記(一)
六月廿六日宿德之漢堡,廿七日宿德之欹路,皆德大海港也。詳見《德國遊記》。
是日恭逢皇上萬壽日,在欹路大客舍東望行禮,舉酒恭祝聖壽。十一時乘汽舟渡波羅的海,暗涌甚大,嘔者滿船。五時船到丹墨國岸柯梳海港,乘汽車行二十英里,至丹京哥本哈覲,入大客舍。是日以祝萬壽,置酒陳花,店主人特為設龍旗焉。
丹國蕞爾小國,又在北帶,平原極目,只有荒寒,雖當六月,亦原野枯索,似燕、晉間九、十月時。屋小而矮,無樓層,皆飾白灰,極似吾京、津間風景。雖小麥有秋,而林木亦矮小,民惟畜牧,羊牛被野,因出石打油,以為生計,生人之樂趣少矣。其與法、意、德、荷,何止萬里計。車中遇丹人祁羅佛者,昔商北京三十年,曾與購物,今既富而歸,猶能操北京語,招待極殷勤,預招往宴饌,曰游我歐土,食則無可食矣,惟觀則可觀,二語真道盡。吾遍游歐美各國,窮極其客舍、食館、貴家之飲饌,皆歐土第一等者,皆不能烹飪調味。每日出遊甚樂,及飢歸而就食,則不能下咽,冷魚乾臠,幾不能飽。雖兩年來日以客舍、汽車、汽舟為家,習之既久,而仍不能下咽。記昔在日本,其文部大臣犬養毅請食,曰貴國乞丐之食亦比我日本為優,雖出遜詞,而吾國飲饌之精實冠大地。祁羅佛久於我國,故深悉之也。
哥本哈覲京甚精麗,道路雖小,能如柏林、巴黎、匈牙利、瑞典之廣,然甚潔。所在林木蔚薈,綠碧紛菲,近海旁公囿大道尤蔥秀妙麗。登本客舍高塔瞭望,全京在目,樓閣五六層,皆紅磚瓦如新,然新屋則白黑為多。海口甚深固,近海處有長塘如湖,以備救火。人口六十五萬,幾占全國三分之一,屋十餘萬落,故樓舍極望,居然大都會矣。
自丹京沿海岸至出口處,綠樹芊綿,與陸地之荒寒極相反。海岸園林,樓閣相望,花影旗影,海波浩渺,茶館酒店,長橋畫舫,皆輝煌妙麗。近海多浴亭,浴者無數。對岸即瑞典。將近海口,岡陵坡陀,直望極綠,而皆有樓閣掩映于山原間,與海波深綠相映,風景佳絕。各富家巨室皆有避暑宅在此海岸,王宮亦在焉。此真歐洲之勝地,自瑞典士多貢及瑞士、那威外,不可得也。
遊動物園、植物園及大公囿。動物園布置甚好,且過於倫敦,在歐洲亦為上者。余兩園林木森蔚,皆有湖溪洲島,布置佳勝,風光綺膩。近海公囿引水迴環,長堤鋪沙,館樓臨海,花木明漪,尤極其勝。歐人之於公囿,雖小如丹、荷、比,而廣備遊樂,以便都人士之衛生。於都會極貴重之地,占地動十餘里,不少惜費,其布置幽雅,亦與各大國爭勝焉。
游博物院,拖窩順所贈也。此院本其宅,拖窩順贈於眾,沒於一千八百四十四年,即葬院中,懸其像,以留紀念。歐美人多舍宅為公益之館,蓋與之子孫,未必能守,不如公之眾人,其大眾恭敬紀念更久大也。也算學計之,子孫之與公眾,人數之多寡,記念之久暫,德澤聲聞之大小,皆相去極遠,不可比較。而我國人乃不知取其大者、遠者、多者,而篤守其小者、暫者、少者,何其愚痴哉!顏之推所謂子孫亦天地一蒼生也,我當愛之養之,而不必專為作馬牛焉。吾見南洋富人某儉嗇起家,一錢不捨,積數百萬者,身死骨未寒,而其子好博,已散盡矣。又見吾鄰鄉林姓,子既盡父百萬之業,因思葬父之棺斂值萬數,乃掘棺與所斂而售之,一月博盡。則何若分其家業之半以公大眾,以為學校、博物院、公囿,俾大眾歌舞而敬念之乎!美之富人迦利忌施二萬萬為藏書樓,凡千二百所;士丹佛施全家產千萬為士丹佛大學。美哉乎!積而能散,姓名馨芬,傳於大地,何其智歟!吾國人宜何從焉?此院所陳埃及畫,希臘、羅馬石像以千數,皆灰泥所為摹仿,而非古石,乃拖窩順一人手作。畫與像皆佳,兼通一切,諸藝足以不朽,況又公於眾乎!院瓦用藍銅,上蓋寫邦俾五色畫,各室作黃綠色,遍塑羅馬古神數百及耶氏十二弟子。又有英詩人擺論助希臘獨立像。其牆作亞力山大攻巴比倫畫,其銅瓦器甚多,皆拖窩順所藏,國家為推廣之。我國之大,以文明自號數千年,而無一博物院以開民智。歐美人每問吾國博物院,吾為赧然面赤,奇恥大辱未有甚於此者。國衰即不顧國體,我四萬萬人獨無一拖窩順乎?此今所禱祀求之者也。
院旁為古物院,有西曆前三百年物,當我秦漢之交,此時丹墨尚在石期,石物無數,一切刀釜皆是。有古垃圾,為數千年者,多古食物,可考焉。以石為櫃,甚多,有方有長,皆刻圈,有蠟石者。一舟以火刳木為之,而空其中,內有死屍,未知何世。一木如前,而穴其中,甚小,僅容一人。嗚呼!我之石期則為燧人,蕞爾丹之石期乃在我三代後之秦漢世,而今蕞爾丹墨能自立,能開明至於如此,我老大國,乃遠遜之,中國人可以愧死!有二千年大銀瓮,刻人物焉。有大銅飲器,作獸形,亦有用犀角者,亦鑲銅。此想在森林多獸之時,《詩》稱“兕觥其觩”,又曰“飲彼兕觥”,又曰“酌彼大兕”。任鄭玄、陸璣以來箋註疏圖,皆是空釋。今乃見實形,固知禮制出於進化之自然,萬國相同,非由強制也。此兕觥皆一千或八百年,當我南北宋世,是丹墨開化之周朝矣。有古劍長四尺者,甚有六七尺者。斧甚尖,不作平面形。戟兩頭一叉尖,其柄飾螺。刑具貫手以大橫木。有大鳥長七八尺,四爪,尾如牛,爪執戟,蓋木作者。至其十五紀時,牙骨造像甚精,如十八紀時,用中國牙刻之塔,垂旒極細妙矣。有聖祖所贈刻絲之畫及宋刻漆盤,甚珍重焉。其金塑諸像似中國,其釣爐及萬代僧正冠服亦似中國。其一千六百四十二年所制之刻花櫥榻及織畫極精,則開化矣。織畫乃歐洲十六紀各國所最擅長者,其床頂蓋皆作□字形。丹墨貨幣一金錢約近二錢,易克郎二十枚;中金錢易十枚克郎,重約二錢,以英金鎊易之,僅十八克郎而已,每克郎易白銅錢名靴者百枚。歐洲銀制,無論輕重率易銅錢百枚,故銀貨輕者費省,銀貨重者費重。輕莫若法之佛郎,一英鎊易二十五,重莫若荷蘭之□□,一英鎊易十二,而僅易百錢以購物則同。故荷蘭最不善,而德、奧居其中,丹、瑞亦未為善矣。凡馬車出京外,收稅每馬四十八靴,電車每二時十靴。
丹之農工商。丹產物銷流於外國者,牛油、雞卵、豕醺肉、啤酒。夫區區牛油、雞卵,全丹以富,薄物奚可輕哉!歐人最重丹之不打,譯即牛油也。麥僅足邦人食而已。其商貨殆皆德人,英、法至近,亦幾絕跡。蓋德與丹近海道,往來不及半日,而又勤儉,善得人意,今已馳騁五洲,何況望衡對宇若丹墨者乎!丹為平原國,故多大農,亦有小農。地每方尺約值一克郎,富過百萬者僅四五十人。其俗歲入二萬克郎者,乃得車馬、園林、游宴,齒於上流焉。然丹除啤酒廠外,無大工,養民惟在農牧而已。其有地二三十英畝種麥養牛,出牛油者五十萬人,亦可謂富矣。有大船廠,可制萬噸者。惟無槍炮廠,蓋國已太小,不必深備國防也。丹入口貨四千五百萬克郎,出口四千萬克郎。
七月二日三時,丹宰相兼外部大臣顛沙約見。外部署臨街,甚小,體勢不壯,直如尋常民室。樓二層,門甚清靜。登樓,一役領入客座,客座遍懸前大臣像。然與英外部署之閎偉崇壯,真若天淵矣。座客候見三人,顛相事畢,先領入書室,顛相握手慰勞,年四十餘,殷勤意甚厚,問:“久聞維新之名,今喜見面。中國既大變,政黨之事能行於中國乎?”告以政黨唐、宋時有之,當戊戌我皇上變法之時,將開議院,後雖新政推倒,而今已復行,不久必將立憲,則政黨將即出矣。此為歐洲至新之政,而實我國唐、宋千年之舊法也。顛君曰:“今宜多遣少年遊學歐洲,彼此交通政俗為宜。”答之曰:“吾國今派遊學生於各國甚多,非復昔比。”顛君以學問盛名,由大學總長,丹王最喜之,新擢為相者。吾因譽其學問聲名,顛君甚訝吾遠東人能知其名而良喜。與吾女同璧以英語問答,喜謂曰:“吾未嘗見中國女子,得見甚盛。”乃約見丹王之期,顛相謂王年老矣,倦見客,然政權在我,當為請之,並問所欲,告以欲視學校及獄。顛相乃以文告獄吏及校長,約日游焉。吾贈以古磁杯一,受之。
游的亞泊譯大囿也。囿憑原阜,極望坡陀,松林大六十餘里,綿渺無際,牛羊鹿飲訛其間以萬億。茶館花木相望,甚幽。中有行宮,王時來獵而息焉。宮僅二層,門牆甚朴,地不鋪氈,人皆可入憩息,聽人賣酒食於下層,王來則在上層。一堂數室,五色玻窗,有梯登樓巔,如富人別館而已。登樓北望,海波浩渺,島嶼交錯,天風浩浩,誠避暑之佳所也。王與後來獵,飲食亦取於下酒店而算價焉。
游王宮見丹王。遵海而游,夾道皆人家林木,碧波渺 ,風景幽絕。先至太子宮,園林深蔚,中有白屋三層,僅如人家。前對海中燈台、炮壘,乃人工所築者,費數百萬。過去為王宮,甚朴,氣象寂寞,林木叢深。有四衛兵持槍守門,紅衣黃肩,掛斗方黑毛氈,見人輒高聲呵曰:“勿近我王,則從我屍過。”其嚴警若此。然不過體制如是,非誠然也。一紅衣仆出詰,告以欲游,許之,前導。宮為白樓二層,左右各五窗,中一門甚小,深廣不過數丈,王宮之儉陋,未有若此者。宮園周數十畝,宮後略有花木,僅如鄉曲富人而已。蓋丹墨社會黨甚盛,王畏其攻,故不敢峻宇雕牆。英、俄後歸寧,亦居於此而已。市中有王宮,甚靘麗,然不敢啟以與人游,亦恐民黨攻之。蓋民權太盛,丹之為王亦甚難矣。宮前立前大臣請免農稅之班士多父像。一馬廄,有樓而甚陋,御馬八十,薦稈同各國廄,後與公主小白馬各一,車僅數乘,黑箱而朱輪。王親兵凡二十人,全宮工役五十人,導遊者為御前仆,蓋事王二十年矣。游畢,將登車出,王適還宮,乘馬車與其少子之婦並坐,蓋德公爵女也。其王弟對面坐,一紅衣御者駕,黑衣仆並坐焉,與常人同。既下車,其御仆告王為中國某人。王見吾中國衣冠,額手,王因下車,免冠答禮,其王弟亦下車免冠,王子婦笑點首。吾女同璧已坐馬車,不及下,王亦向璧免冠。其謙恭簡率,殆與中國一縣令等。既吾飲於市樓,王子希臘王以歸省,徒步過樓前,與其司法大臣偕行,丹民習見之,蓋亦如縣令之子為他縣令歸省者同耳。其與德帝之盛王者威儀、御舟、御車皆自特別,大有中國帝者氣象,何相去之遠也。國土大小異,則其王者威靈氣象亦相遠若此。未游歐者,想像歐土王者無能,推知其簡率至是;徒知歐人簡率者,又未知德帝之具王者威儀,有中土氣象;更未知印度總督之出也,清道而馳,樹竿路左,禁車馬行人,既而百馬先驅,紅旗疾走,大車檻檻,後從車十數,又復百馬騎隊,負槍護從若是,其警蹕呵殿,莊嚴若是也。自吾國帝王外,地球上未知突厥、波斯王之出何如,然未有若印督之盛警蹕、絕行人之威嚴也。嗟夫!吾皆見之矣,此亦君民政化進退之一大事也。或者待同種人,則吏民莫作君王看;而待異種人,則威嚴若天神耶!然則此義須待大地混一、種類合一之後,乃能如美前總統哀斐孫之徒步即位也。雖然,丹墨實不過吾國一大縣耳,王何云云。吾昔游印、藏之間,哲孟雄王接我於車站,及訪王於其宮,雖稍有儀衛,亦如荒市之一古廟。又訪爪哇之井裡復,王宮禁如吾守令衙,此殆吾土司之比耳。然如丹國與吾國通聘之文明國者,亦復爾爾,亦可謂近於民哉!吾國守令呵禁而出,至督、撫則武夫前呵,從者塞途,旌旗馬隊相屬,抑何過於歐洲王者之甚威嚴哉!吾國之吏也,不知如印度之待異種耶!抑以臨同胞也,吾官吏之尊嚴至矣!民情不達,有同聾瞶,此或當禁之耶!日本明治元年變法之始,即禁親王大臣喝道,其有旨哉!然吾國曆朝京官,唐、宋至明,皆有仗衛,而本朝親王大臣久禁喝道,數百年矣,與民平等久矣。朝士徒步游宴,視為尋常。蓋數千年中國官民平等,且先於日本,未有若北京者。蓋一君積尊日削,臣下之威以獨崇一君主故致然,此亦昇平之一大事也。
吾居數日,游丹京畢,未得顛相覆信,未知王見否,既已請見,不候則無禮。既而以王已見過,不復稽留久候,於來復日十二時行,往挪威。而既行後,顛相書來,王約於來復一日十一時見,則在波羅的海舟中矣。到瑞典後,客舍主寄到顛相書,則王約見之期久過。只得復書以有事告謝不恭之罪,請轉告丹王。後還時,道過丹墨,再約顛相見,顛亦兩日不復,吾不能久候去。而至柏林,又得顛相約見書,並謝贈器。蓋于丹君相累失其期,甚愧之。然行人無事遊覽畢,安能空坐客舍而為一見一微乎?吾固無如何。然在大國若英、德等禮法極嚴,頗類吾國,則萬不可矣。
是夕閱馬戲,太子與妃在焉,僅正中樓上一小室耳,戲園亦規模甚小。閱雜劇,戲園亦甚小,惟設桌,得飲食,價亦至廉,在歐土中為最便。閱劇所以為樂,各國之禁飲食,不得把酒領略,時或忍饑渴,殊未完全其趣味耳。
王宮前有島,為天文台,蓋三百年前物。城市中有古廟,綠銅為瓦,白室,石為柱牆,亦三百年前物,久廢。一富人修□,瑰麗奪目。
游畫院,畫亦頗多。丹墨畫淡而頗能迫真,有荷蘭二百年前之廉伯遠畫,極有神。前畫著色深,過於德,而太黝黑,損采色。
游市廳,四五層,壯麗過王宮遠矣,費八百萬克郎。入門牆,用那威綠雲石,如山洞。內門之人像服甚怪,蓋千年前丹國之審官服也。門內敞堂,而上圓穹,周以樓,環步有廊,可俯臨下堂。牆壁窗皆新異,亦皆用綠雲石,光澤可愛。此為一千一百六十八年,必濕僧正鴨必吝所創,今廓上寫其事。樓上周牆寫花樹鳥形。登一樓,有海神結婚圖,神尾作魚尾,蓋丹國之名事名作也,殆與吾國《柳毅傳》娶龍女無異。觀市長廳及市長題名處,牆亦用綠雲石,宴廳、舞廳極長而壯麗,遍懸各國綬章。其藏書樓分四室,桁頭飾金,刻金字,依人生之次第,如中國之辰龍寅虎之意也。中西俗多相同者。桁頭在書架上,聊以為飾。其議廳極壯麗,電燈似印度,多新式。議員桌面有墨盒,可反在桌面如鏡。其辦事房朱肝色,上下三層,中用玻璃,其土木工匠皆刻像於梯,以鼓舞匠人。旁室置救火管,以備不虞。此救火樓高十餘丈,丹京建築此為最矣。
各國之大學校、市廳皆宏大,過於王宮,甚有股票市易所,亦多過於王宮者。其國制度,惟財力是視,絕無限制,故民間各得以其財力相競。而一市之公所、公學、公市、公博物院,尤其所致力。故爭奇競麗,而國體壯焉。我國於宮室之制皆有度限,幾間、幾架、某色、某花樣,皆按品為之,不得過度。在古者封建虐用其民,雖文王之聖,庶民子來以築台囿,故因諸侯、大夫、士之等而為之度,所以禁其虐民,此先聖不得已之意。今日即極無道之君公士吏,豈有用匠築屋而不給工值者乎?夏裘冬葛,時世變異,而猶泥守古禮,限禁森嚴,致民不得壯麗其室,而國體之觳觫枯落,因之為人所輕,在昔猶可,當萬國競爭之世,則極恥辱矣。今中國宮室之卑污不潔,殆有甚於野蠻,卿士第宅及官衙之湫隘塵穢,若不改乎,非特為歐美所不齒,亦野番所見輕。吾游爪哇之梭羅,彼土番之都也,而宮室極似吾北京,墨西哥亦類吾北地,而兩處之潔則過我,豈不大恥哉!
[上缺]行經練兵場,兵房無多。蓋全丹國兵僅二萬,國小立於諸大之間,只與比利時、瑞士等,在萬國公保之列,無所施其用兵,故兵制不必完備,而民得以休息,亦樂矣哉!
出丹市一 露外每 露當英五里,當中里十六里半,視丹國舊屋,高丈許,瓦斜下幾及扃,窗僅尺許,屋上有煙筒,數尺,如下形[圖略],吾觀法之舊京亦近是。倫敦百年前屋,對街之宅可手易巾,其狹可見。歐洲近者室屋宏麗,皆在百年中。所以在百年中者,以華忒既出機器後,國民富源大進而得之。然歐美新世界,固非一人之功,然華忒之力,實可謂有八九分也。物質之利用,機器之發明,以數千年前聖所極力經營而不能至者,一華忒生出新世界,所關豈不大哉!
七月三日,丹之詩人馬嘅漢臣招茶會,以我問樂也。漢臣有中國學癖,生長於丹,無華人學校、師友,乃借字典而識華文,略以字典切音而作華語。丹之公園有仿中國宮室者,一曰“與民同樂”,一曰“射圃”,皆漢臣所寫,深古似六朝前書。丹有中國人十餘,皆作廚或船工,否則優人來演劇。所過者漢臣皆能禮接而優待之,故皆感之。甚至其室所藏皆中國物,亦可謂有奇癖者矣。漢臣為文學世家,其職在大學校司藏書,其祖若父皆音樂名家,其祖更以畫名,曾為丹王圖畫著名,其姑亦精於樂。是日所集多丹名樂人,各奏爾能,且品題而論之,甚樂也。其論樂謂歌音、奏曲、操器皆德為第一,而意次之;歌則瑞典亦可稱第二,丹第四,法第五,余國相等而英至下。今德人翻士理士地,歐人號稱音樂大王者也(FranGLiszt),晏屯阿盤士丹,俄人也,樂大家而次之(Ant Rutrinstein),德人兀咳滑那又次之(Riehard Wagnerk)。以我所游各國,皆聞其歌樂,誠德國為冠矣。瑞典之歌,高唱入雲,頓挫瀏亮,真可繞樑三日。不知古之秦青何如?蓋瑞士在六十度,地度極高,故歌喉亦極清高。此誠天然,無與爭鋒,雖歐土各國猶甘遜之,況於吾華乎!
以吾國論,吾粵人以粵語唱歌,不能成聲,童幼作歌,尤哇哇不可聞。而北京十齡童稚,聲清似鐘磬,其作歌曼聲,響壓行雲。即粵人作北語亦能清冽,蓋粵城在廿三度廿九分,北京在三十九度五十九分故也。吾國俗樂既淫哇靡靡,西梆則亂躁緊急,古樂平和,而置於萬國競爭之時,失於緩弱,不足以厲人心而揚士氣。且歐美通行之琴,備八十四律,高下、短長、大小、清濁無不具備。其作弦也,又復去絲而易以金,每弦必加重弦,以厚其聲,故至美備。我之古樂,自伶倫截竹,以竹聲度調,以長短分為十二管,而十二律生焉。乃以五聲和十二管合為六十律,後世加變宮、變徵二音,和十二律,共為八十四律。漢後樂律漸廢,然至晉荀勖時,尚存清高、清角、清徵,其音之繁備,適與今西樂相符。及隋時,鄭譯得琵琶於西域,舉世好之,於是以琵琶為樂主,以度眾調。琵琶僅四弦,每弦七聲,共二十八調,盛行於唐世。雖有八十四律之雅樂,以其太聲希味淡,在魏文侯已思臥,況唐世乎!故唐《禮樂志》紀唐世以雅樂為立部,伎在堂下;俗樂為坐部,伎在堂上。其輕雅樂已甚,人間更不行。至遼耶律德光入晉,盡取樂器而北,於是宋世雅樂遂亡,而中國三千年八十四調之古樂遂絕於人間。宋世復以管度調,而二十八調亦絕,於是工何士尺上合併清濁為十字調,合凡勿之變聲為十二字調,李照加四清聲,為十六字調出焉。至元世僅餘九字調,明寧王權制玉笛,為七字調,於是宋十六字調亦俱失。以八十四調,而所余僅七調,不周不遍甚矣,況能該備萬物之聲哉!於是中國之樂掃地無餘。明世崑曲雖興,頗得和平之旨,而無蹈厲發揚之氣,此中國所以弱也。朱子以古樂不存,而俗樂淫哇,又莊士所不屑道,故不復講。歌尤古者所尚,孔子與人歌,善必和之;子游治武城,以弦歌為美化。而今絕於士人之口,幾若歌樂皆優伶賤者所為,士君子不敢試之。歌舞既盡,禮樂皆衰,故中國於今,幾可謂為無歌樂之國可矣。
孔子六藝,以樂為一,其言治國尤重。既非墨教,何事棄樂?不意宋儒汛掃之至此也。今西樂之琴,既和且平,可謂得雅樂之意。樂以人聲為主,今人聲之高下、清濁、大小已備,於今歐美通行之琴無以外之。然則先聖雖作,必不能有以其外,只有同符合節,然則可謂吾遼世千年已亡之雅樂,而今歐人續之可也。故西琴者,吾直謂之古樂返魂焉。中國古樂亡於隋,唐代以龜茲之箏、琶,皆非為我物。然則今樂之宜掃蕩,而宜代以西樂,吾直可謂之逐去異族而光復可也。今歐人他樂有鐃、鼓、角、吹,雖粗厲猛起,乃我漢世軍樂,亦可謂之復古。且置之萬國競爭之世,以樂感民,奮厲廉峭,乃以發尚武之神。吾意孔子之稱太公之發揚蹈厲近之,此周之所以興也。可不慕乎?
中國為五千年文明國,吾於故物無不欲其保全。至於歌樂,吾則一概汛掃而更張之,摧陷廓清,比於武事,而以西樂代之。惟孔子之樂有石聲,乃歐人所無,故《韶》樂以擊磬為主,《尚書》夔曰:吾擊石拊石,百獸率舞,庶尹允諧。笙、鏞以間,鳥獸蹌蹌,《簫韶》九成,鳳凰來儀。此樂以石聲之磬為先,竹聲之笙、金聲之鏞間之,末乃吹竹聲之簫。凡此數樂,皆至清之聲,故聞《韶》而不思味,其聲眇微淵永,則磬之為最異之樂也。吾遍觀萬國樂器,無用石者,此真太平之感德,而非今歐人國爭粗厲猛起之音所能望也。此聲久廢,吾欲推求而張以八十四律,則庶幾盛德太平之音復見,以傳於後太平世乎!然此淵永眇微之音,亦非今日與國民共之者也,故西樂決宜盡行也。
游大學。規模雖小,而藏書樓甚富且古,蓋築於一千四百七十七年者,在歐土諸學,此亦古矣。有藏書三十五萬卷,每年進入書五千冊,有抄本三四千。當一千七百二十五年遭火,至一千八百零三年重建。校長導視,所藏古本甚多,有其十三紀古文名哩刊士欹父(Runskigt),字畫甚古,略有近西里亞之文。蓋當時丹墨土人尚自立,而未服於日耳曼也。
遊人種院。古物甚多,有初游南美、非洲之物。南美人舞掩鼻,忌其臭。一南美四百年前女像,顏色如新也。坤蘭島人物甚多,皆衣皮,駕獨木舟,然器物亦有可觀者。獸皮種類甚多,中國磁及各物亦多有焉。吾未得游坤蘭島,亦於此略覘之,丹之屬地今只有此。衣皮男女,其於美國之紐約歡娛挨論百戲院見之,甚類中國人,疑吾種之漂流至此者也。
游非牽慎醫院。丹人以醫有大名於歐,創治瘋疾者,各國人皆多往學焉。院甚大,多花木,導遊者為其弟子。其治以電,臥病者於榻,而以電機注之。此疾吾中國尤多,必當派人往學,吾請之非牽,甚樂從。聞其電治亦須經月或數月,其藥室醫居皆甚潔也。
丹命相出自王權,則類德、奧、日,不類英焉。國人分三黨,一為自由黨,一為保守黨,一為民黨。今相顛沙,乃自由黨,以政治學名。年半以前,宰相噓令為守舊黨。前相噫士托執政十八年,最有才,丹人推之,比俾士麥,但生於小國,不克大振耳。豈亦子產之流耶?然執政之久如此,其才略亦可想矣。
游社會公司。丹社會黨最盛,其公司四層,甚壯麗。亦有婦女聚會者,皆列幾無數,正西有高坐,以演說焉。其俗倡自由,於歐洲各國為最甚。工人皆欲為議員,故惰工不作,致工業不振。其黨魁斂其黨眾之財,凡有工者,每復日必有所納,故甚富,有大力。其貧無工者則濟之,有罪犯則救之,既以財力合其大群,又以辨攻養其氣焰。粗工無知之流,亦日以攻難政府為事,政府畏其焰,而不得收其用。其情形頗有吾美國各堂號之風,官不能治之也。工人之強有力者,坐食不力作,而富人畏其脅,心知不可,多俯從焉。蓋以國小之故,黨人既據太半,則占全權,其情勢幾陷於無政府、無君之狀。丹志士寶星某,即為是店主人,痛恨之,乃至謂自由黨魁詐詭可殺,丹之不治,一切緣由,一切罪過,皆自由所生,其言甚深痛焉。蓋寶星某為大富人,家豪百萬,與政府有交,或受黨人之脅其財,故云然耶?抑彼黨魁之斂其黨財,而號令其黨人,濟其貧而救其難,黨眾聽其令而納稅焉,是亦一黨之政府而為君者也。但彼於黨中,若自為一國云爾,烏能無君、無政府乎?而與其國君及政府為難,至於農工不振、百政不興以累敗其國,是則何為?故為政如張弓,如權衡,在於輕重得宜。君之專制固未善,而社會自由幾陷於無政府,惰工不業,失為民之職,亦未見其可也。吾固主人群義者而無政府、一任自由之事,吾終以為必生亂而不治也。今此義甫萌芽,而丹黨人之害政已若此矣,亦可以鑒矣。
丹人女工月三十克郎,男工二十至四十克郎,作工八時。
五日游看泊,乘汽車一時許至。沿道松林青蔥,遊人甚盛。沿海岸皆茶館客舍,而樓閣靘麗相望,長橋臨海,游釣如雲。茶舍外花木幽妍,花間設坐,臨海波光明媚。丹人有法秀才,延其室茶話,乘馬穿林,花徑煊鬧,玫瑰大如碗,華屋明綺,紗窗簾檻,出妻女鼓琴相見。下臨海岸,曲徑通幽,花木扶疏,臨流有室,把酒吟眺,其樂無量。晚歸海岸,酒樓明綠,三層樓堂極麗,望海山一碧,汽舟嗚嗚,臨流望遠。食有魚蝦,把酒大醉。至十二時乃乘汽車還。小國人能自為桃源致樂,爰得我所不可忘也。對岸為咦慎泊,約三萬人,四十年前為關船過收稅焉。
咦埠牛油廠,二麥粉廠。
丹人國小額八年,七歲入,十四歲畢。入高等學,國家助學費。各國大學皆收費,惟丹不須費,惟聽講及化學藥料稍收費,其勸學至矣。
游□□獄。顛相先行文告獄官,獄官約期,由顛相復書。乃依期往,至則迎入。此獄築以紅黃磚,新麗非常,門樓若壘,一人持槍守之。門旁為囚之親友探視室,黃牆灰地,棕氈甚潔。道空捷運欄,綠草夾道,小樹如剪,整潔非常。獄四層,獄室三百,長一百五十尺,獄門厚寸許。囚室甚寬廣淨潔,粉以綠灰,床溷皆白鐵為之,機可開合,與富人同。枕亦用機,褥則用稈,木台幾皆釘牆,可開合,浴盤亦有機開合之,有櫥置書與食品,整潔甚矣。囚無事,教以織棕席。橫於門有鐵欄,振機上則鐵欄起,可召人,拔機下則鎖二重。獄樓有半壁堂置琴,有女彈之以娛囚。浴室入各隔板數尺,有機為水喉,囚皆易衣而浴。浴室地日洗一次,潔淨可鑑。教堂亦人各一數尺小室,鱗次而下,並髹朱乾色,講者高座,可一一俯望也,此各國皆同矣。廚瓦用綠磁,牆及地用白磁瓦,廣大而精潔,則王宮富室不若矣。食有牛魚和以薯,每囚各給酒半尊,晚食給酪,有大鐵甑為之別。一鐵櫥儲食物,以待有事者。煮茶之鍋,淨白潔甚。此則歐土平人所不如,我國大富貴人亦無此潔麗矣。病室尤潔而精,室廣七尺,深二丈,玻窗、鐵床、文幾,其玻璃以鋼煮者,鞭敲不裂,蓋防醉者也。屋蓋用爻字形,極文美矣。其浴室用白磁瓦,尤精美矣。洗衣室廣七八丈,壁亦白磁瓦為之,運機以洗,有機桶置琉黃以局衣,有大機管在地下以通冷熱水。樓大二十六邁當,窗一邁當,餘四十一邁當。囚暇以時許之遊憩,憩室如鐘錶扇形,中有小室,一守者可四瞭,外為園牆,內植綠草,式如下[圖略]。甚雅潔,如齋居矣。夜以三夫巡守獄外,昔有逃者,然非外人所能劫獄也。
此獄築於一千八百九十五年,於今八九年耳,故丹壁如新。此為最重囚者,而室之明潔,院之嚴麗,真我國富貴人之所無。且即以歐美論,亦無其比,全美我游之,見獄甚多,亦無其潔。此院費二百萬克郎矣。歐人王宮鋪設自麗,若建築之壯則尚遜之。歐人之於獄殆競潔鬥麗,後來居上,幾若公囿、博物院,然其恤囚之仁政誠仁矣。然厚待之如此,亦已過矣,其意在競美,而非謂恤囚也。雖然,囚者但以恥辱之,令彼無游觀之樂,在太平之世亦有宜然耶?抑刑措而無待於競獄之美耶?
吾游丹墨獄,華嚴若夫堂。壁瓦皆綠白,磚石盡紅黃。
花徑夾鐵欄,綠草植道旁。囚室廣而潔,白鐵作溷床。
一一皆引機,櫥幾陳書囊。虛室真生白,淨妙倚綠牆。
倦則遊憩室,草樹有新芳。時上藏書樓,或者入琴房。
妙女揚明睞,鼓琴聲鏗鏘。食則有牛魚,茶酪試芬香。
夕賜酒半樽,薄醉可徜徉。其廚及浴室,華整何堂皇。
費金二百萬,偉哉大道場。嚴麗冠各國,歐美無可方。
歐土各王宮,遜此妙嚴莊。況我富貴家,享受遠相讓。
吾想太平世,刑措無鋃鐺。假使用獄囚,樂過今君王。
以其備神機,必非今可望。地獄與天宮,定相本無常。
視其所生世,苦樂與相當。此獄過帝殿,何其耀煒煌。
信哉平等仁,恤囚惠以康。不過禁游佚,示辱不飛揚。
回顧吾國人,室屋卑污方。穢惡交騰蒸,疾病多瘡瘍。
貧者雜犬豚,矢溺共糟糠。家文下有豕,古訓尚未忘。
不知衛生法,況識安樂鄉。獄囚更何論,瘐死幸有喪。
獄吏問我國,獄室可清涼。吾顏如渥丹,忸怩無可藏。
相去何太遠,天壤乃王郎。我實政不仁,宜其國不強。
頗聞歐人風,競侈為榮光。爭夸恤獄仁,過麗得無亢。
罰罪似賞功,差等無杪芒。吾未敢謂然,懸此待禹湯。
更往視舊獄。驅車行十餘里,獄前有西一千六百十九年之古廟,多古器物。高塔十餘層,前堂樓上為樂室,雕文木懸空中,樂管二寸許,大者百千數,精妙極矣,下以二象承雲托之,此雕刻甚有名,蓋荷人緩哈芬一手所作也。一藝之精,於薄物能久遠傳其名如此,此歐人勸工之良法歟!有前王欹士旃第五像,上蓋用銅作星形,甚瑰麗。神前有四神女,刻四木為之。其銀燭台似中國,三百年矣。有石盤貯水,以行洗禮,盤邊刻花,蓋西一千六百年者。欄乾用瓦人,皆數百年古物,甚朴雅可觀。
獄前有古屋二層,乃三百年丹之古式。屋甚低,而瓦甚斜,可考舊俗也。
海旁有一島,昔東方人曾來商於此。
四時,獄吏同往視舊獄。黑暗而灰沙多裂,板道上下崎嶇,與新獄相去天淵,亦可見丹之進化矣。今為女獄,自八個月至終身囚者皆在焉。昔女囚甚多,近則日減,今僅六十人耳。廚甚潔,浴有長盤,以機管引水,每復日一浴,惟甚暗矣。藏書室、教堂同。更有學堂,入獄而學者,年自十四至四十。自三年半以上之重罪者,不得與人共,獨居一臥室,不與人見焉,惟作工與人同室。重罪者臥室二桌,有鐵床,可開合,廣四尺,深五六尺。終身囚室廣六尺,深丈許,以其終身囚,故大之也,門上有窗以通氣,有水管可浴,有桶以便溺,有小櫥置物品,有爐,見客至避出,以白布掩面,全其恥也。其二三年囚者在一大室,共作紙工。輕罪有兩人共一室者。管囚室皆用女工為之,囚室皆有椅桌而織網。病室甚潔,人各異室。有體操室,外有草樹,有痛者陳長几臥焉。有子者置別室,有弄具臥床與子共之,限一年其子出,可謂仁至而義盡矣。有博物院略貯圖及作工繩網諸樣。視諸囚拓攝,囚貌甚惡,宜其得罪也。問於獄官,皆下胎、姦殺、偷盜之罪雲。惟小兒不拓相,以全其廉恥,待其改過,意甚厚。有古刑具,懸繩及藤為鞭焉。食堂四人共一桌,每人牛酪一,麵包一,牛油一。其游地種草,式同新獄。惟槅室昔用白玻,能見守者,今易灰者,不能見守者,而守者居高能瞭之。
七月杪,自瑞典歸,四時乘汽車,夜九時到丹墨哥本哈覲,欣然如見故物,即游公園。口占一詩:
電車馳驟電燈明,丹墨重遊更有情。百萬人家成樂國,公園遊冶六街平。
丹墨百戲園,樓閣數十座,花木深曲,柳塘水榭、茶室、船舫臨之,電燈萬千,遊人如蟻,百戲並陳。座落皆賣茶酒、架非,置幾千百於樹下,蓋歐土之通俗也。有日本茶室,重樓如日式,吾品茗於是,有中國烏龍、雨前、龍井等茶,遊子久不得嘗此味耶!坐小舟至深處。攜女同璧步行花徑中,幽深少行人,遙望樓台、花徑、松塘,乃甚似吾西樵山北之銀塘故鄉澹如樓風景。澹如樓者,吾先中丞公名國器,曾為廣西巡撫所築,環二塘二堤,倚松台而臨榕徑,四面人家相映,藏書數萬卷於是。吾少年自十四歲至三十歲讀書於是,晨雨夕月,攜冊而吟,徙倚徘徊者久之。自蒙難以來,久無鄉夢,豈意絕國有類鄉園,惻愴感懷,為之歌嘯。前度來游,今茲重到,益增相思也,誦示同璧:
廿年讀書處,憶我澹如樓。飛閣臨波影,圓窗照道周。
橫塘堤樹密,對岸畫堂幽。豈意長飄泊,離鄉已十秋。
丹墨公園水塘曲,依稀似我澹如樓。十年久絕鄉園夢,萬里來為波海游。
花徑同攜歌舊曲,柳塘小棹泛新舟。電燈千億遊人萬,澤畔行吟獨起愁。
游故王宮,在西十二紀,於今六百年。紅石築尖塔峻聳,林木濃郁,花徑幽幽。宮內陳古物甚多,鋪設皆舊制。
丹京公園凡四,百戲園在大市通衢;一在海邊,洲渚秀綠,風景絕倫;一在往挪威泊船之海邊,疏落之趣,粗備游賞耳;一在京中心,以種花為主,有玻璃大花房,園穹長堂,敞墀百丈,崇階數十級,壯嚴如大殿,殿前引水為湖,曲環為溪,堆石為山阜,紆迴曲折,植花種樹,掩映溪山之邊,置幾安小舟,甚幽邃。
丹墨遊記(二)
六月在倫敦時,英士大夫多往避暑,難相遇,閒居無益,乃乘暇決游北歐諸國。六月廿六日夜,自倫敦詩士大客店行,循波羅的海南岸,假道荷蘭,由丹墨入挪威至瑞典。汽車以八時半開,十時至規牽巴拉海口,易輪船渡海,風浪甚平。船中四人共一室而上下床,不取床室者,坐待天明也。
廿七早四時半到荷蘭境之佛拉乘海口登岸,行李皆須交稅關驗視,亦不甚啟驗,以白灰畫行李,放行頗速。巡警兵絨衣密紐,衣制又異。於是上汽車行,此海口距荷京吃僅四時許,本欲游之,以待歸時便通,故不往。所經荷蘭境,土原平坦,田疇肥美,宮室、道路、堤岸皆整齊淨潔,樹木夾道,所謂“兩行秦樹直”也。牛羊被野,自英境繁囂來此,覺有清整氣象。至十時出荷境而入德境矣。荷雖蕞爾,然能治其國,誰敢侮之?此次數時間一經游,未能深知荷蘭政俗,然已嘗鼎一臠矣。
入德境曰哥,關吏視行李略同。大約過都越國,車期迅速,行李以少為貴,其日用者皆檢存一二篋,不待用者皆寄之。否則趕車期不及,反須車場久候,徬徨無聊也。自荷入德,車中僅一睡覺。又入別國境,語言、文字、政俗、服制多有不同者。故欲閱歷者,游歐最妙,以一日數時許,境界新異,足以發皇耳目而開闢心思也。若游美國,日夕所經,處處相同,則無甚趣味矣。彼則政化相激,風俗相通,人人有自立之心,國國有相師之意,故能相觀而摩善,競爭而變上。歐洲之所由強,實由此也。且其海港汊冱,既南有地中海矣,又北有波羅的海,皆港島錯雜,如自鼎峙,故亘古未有一統之者。羅馬昔號一統,除義大利外,則自高盧、西班、不列顛,皆羈縻之荒地。北境戰壘,不能出丹中波河。若波羅的海南北地,則未嘗一問津也,故謂歐土亘古未嘗有統一也。以角立競爭,是以成今日之強也。然或以競爭致強,乃欲裂中國而為列邦,以內相競則惟欲促其亡而已。今之競爭,既合大地為一角逐場矣,則強大者勝。若又內裂,是不欲競爭而欲內亂也。近者又多欲遼東別立國,原出於歐土荷蘭、比利時、瑞士之體,皆與中國今情迥異。中國人種、歷史、政體、風俗,皆宜於一統。不知者誤采歐土之義,則不知時地迥殊,徒自割裂,以弱其勢。亦猶昔者誤言革命自立,而師法美、法,同皆誤於歐人之跡,而不審時地也。今學者多讀西書,輒有此謬想,皆不解中國事勢而誤中國者也。
自英倫夕泛海,曉到荷蘭,巳刻入德境,午後到漢堡。太白詡“千里江陵一日還”,此又太白所未知矣。汽車中口占:
海艦朝窮荷蘭國,汽車午入漢堡途。綠蕪千里田園直,紅瓦萬家樓閣殊。
林木夾堤露高塔,牛羊被野傍平湖。早聞漢堡稱繁麗,會看飛花夾市衢。
【注】:以上為原文部分內容
作者簡介
康有為(1858年—1927年),原名祖詒,字廣廈,號長素,又號明夷、更甡、西樵山人、游存叟、天游化人,廣東省南海縣丹灶蘇村人,人稱康南海,中國晚清時期重要的政治家、思想家、教育家,資產階級改良主義的代表人物。康有為出生於封建官僚家庭,光緒五年(1879年)開始接觸西方文化。光緒十四年(1888年),康有為再一次到北京參加順天鄉試,藉機第一次上書光緒帝請求變法,受阻未上達。光緒十七年(1891年)後在廣州設立萬木草堂,收徒講學。光緒二十一年(1895年)得知《馬關條約》簽訂,聯合1300多名舉人上萬言書,即“公車上書”。
光緒二十四年(1898年)開始進行戊戌變法,變法失敗後逃往日本,自稱持有皇帝的衣帶詔,組織保皇會,鼓吹開明專制,反對革命。辛亥革命後,作為保皇黨領袖,他反對共和制,一直謀劃溥儀復位。民國六年(1917年),康有為和張勛發動復辟,擁立溥儀登基,不久即在當時北洋政府總理段祺瑞的討伐下宣告失敗。康有為晚年始終宣稱忠於清朝,溥儀被馮玉祥逐出紫禁城後,他曾親往天津,到溥儀居住的靜園覲見探望。民國十六年(1927年)病死於青島。康有為作為晚清社會的活躍分子,在倡導維新運動時,體現了歷史前進的方向。但後來,他與袁世凱成為復辟運動的精神領袖。他也是書法家,北京大學教授陳玉龍曾評價:“縱觀20世紀中國書壇,真正憑深厚書法功力勝出,達力可扛鼎境界者,要數康有為、于右任、李志敏、沙孟海等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