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鳴皋歌送岑徵君1
若有人兮思鳴皋2,阻積雪兮心煩勞。
洪河凌兢不可以徑度3,冰龍鱗兮難容舠4。
邈仙山之峻極兮5,聞天籟之嘈嘈。
霜崖縞皓以合沓兮6,若長風扇海涌滄溟之波濤。
玄猿綠羆7,舔舕崟岌8;
危柯振石,駭膽栗魄,群呼而相號。
峰崢嶸以路絕,掛星辰於崖嶅9!
送君之歸兮,動鳴皋之新作。
交鼓吹兮彈絲,觴清泠之池閣10。
君不行兮何待?若返顧之黃鶴。
掃梁園之群英11,振大雅於東洛。
巾征軒兮歷阻折12,尋幽居兮越巘崿13。
盤白石兮坐素月14,琴松風兮寂萬壑15。
望不見兮心氛氳16,蘿冥冥兮霰紛紛17。
水橫洞以下淥,波小聲而上聞。
虎嘯谷而生風,龍藏溪而吐雲。
冥鶴清唳18,飢鼯嚬呻19。
塊獨處此幽默兮20,愀空山而愁人21。
雞聚族以爭食,鳳孤飛而無鄰22。
蝘蜓嘲龍23,魚目混珍24;
嫫母衣錦25,西施負薪。
若使巢由桎梏於軒冕兮26,亦奚異於夔龍蹩於風塵27!
哭何苦而救楚28,笑何夸而卻秦29?
吾誠不能學二子沽名矯節以耀世兮30,固將棄天地而遺身!
白鷗兮飛來,長與君兮相親。
注釋譯文
詞句注釋
鳴皋(gāo)歌送岑徵(zhēng)君:宋本題下注云:“時梁園三尺雪,在清泠池作。”鳴皋,山名,又名九皋山,在今河南
嵩縣東北。唐時屬河南道河南府陸渾縣。岑徵君,即岑勛。徵君,美稱,泛指雖應徵入朝卻沒有任職的名士。
“若有人”句:《
楚辭·
九歌·山鬼》:“若有人兮山之阿”為此句所本。若有人,指岑徵君。若,語氣詞。
洪河:指黃河。凌:冰凌。兢:小心謹慎的樣子。徑度:即徑渡。
冰龍鱗:形容河冰參差,有如龍鱗。舠(dāo):刀形小船,字本作“刀”。《
詩經·
衛風·河廣》:“誰謂河廣?曾不容刀。”鄭箋:“小船曰刀。”
峻極:高大至極。
霜崖:積霜雪之山崖。縞(gǎo)皓:潔白。合沓(tà):重疊貌。
玄猿:即黑色的猿猴。綠羆(pí):毛有綠光的大熊。
舕(tàn):吐舌頭。崟(yín)岌( jí):高險的山。
嶅(áo):山上的許多小石。
觴(shāng):歡飲。清泠:清泠池,為宋州梁園勝地。
征軒:遠行之車。軒,指軒車。
巘(yǎn)崿(è):指山崖、峰巒。
”盤白石“句:意謂傲坐於白石之上,皓月之下。素月:皓潔之明月。
松風:即《風入松》,琴曲名。
氛氳(yūn):一作”紛紜“,亂貌。
蘿:女蘿。冥冥:暗貌。霰(xiàn):小冰粒。
清唳(lì):鶴的叫聲清亮。
鼯(wú):形似松鼠的動物。嚬(pín)呻:蹙眉呻吟。
塊獨::孤獨貌。幽默:謂寂然無聲。
愀(qiǎo):憂懼貌。
”雞聚族“二句:謂小人結朋而君子不黨。
蝘(yǎn)蜓:俗稱壁虎。
魚目混珍:即魚目混珠。
嫫(mó)母:傳說為黃帝之妻,貌醜。
巢由:即
巢父、
許由,皆堯時之隱者。桎(zhì)梏(gù):刑具。
夔(kuí)龍:傳說中的單足神怪動物。蹩(bié):跋行用力貌。
二子:指申包胥、魯仲連。
白話譯文
有人如岑徵君者思歸鳴皋,苦阻於大雪冰封而憂心。
若走水路,則大河冰封,令人戰戰兢兢不可以渡過,河冰如龍鱗參差,不能行船。
若走旱路,則群山高峻,天風陣陣,難於登攀。
白皚皚的雪崖霜峰連綿合沓,像長風吹起的海上之洶湧波濤。
山峰高聳險要,山頂上有玄猿綠熊瞪目吐舌;
又有枯樹危石搖搖欲墮,其群呼與相號之聲,無不令人駭心動魄。
群峰崢嶸而路斷,層巒疊嶂上與星辰相接。
我送君之將歸,作《鳴皋歌》以相送。
且設餞別宴於清泠池上,伴之以鼓琴之樂。
君不行如返顧之黃鶴,還期待著什麼呢?
想必是要一掃梁園之群英,欲振大雅於東洛。
一展雄才而後始上征軒,歷經阻折,翻山越嶺,以入隴居。
去過那種坐白石而賞清月,彈松風而寂萬壑的寧靜生活吧。
自君去後,我悵望不見而心煩意亂,想像在鳴皋山中,松蘿昏暗而雪霰紛紛;
泉水穿崖過洞,一清見底,流水聲聲,流喧不已;
虎嘯生風,震響山谷,龍藏深澳,吐雲洞中。
更有夜鶴清亮的鳴叫,飢鼯蹙眉而呻吟。
塊然獨居如此清寂之地,真使人為之揪心擔憂。
當今之世,小人得志如群雞旋聚而爭食於朝堂,君子失勢卻如孤鳳無都而遠飛于山林。
是非不分如同蜥蜴敢笑巨龍,而魚目可以混同珍珠。
美女不如醜女,嫫母衣錦入寵,而使美女西施負薪為奴。
這一切何異於使高士巢父、許由囚於軒車冠冕,讓夔、龍這樣的賢臣淪落於風塵之中?
申包胥哭於秦庭而救楚,魯仲連假談笑以卻奏兵。
我實在不能學此二人沽名釣譽,矯立名節以誇耀於後世。
吾當遺世獨立,與白鶴相狎,與君長於山水之中相親相隨。
創作背景
此詩當為李白離開長安後漫遊梁宋時所作,具體時間約為唐玄宗天寶四載(745年)冬。根據宋本此詩題下注“時梁園三尺雪,在清泠池作”,可知當時梁園積雪三尺,李白在園內清泠池上作此詩,送岑徵君去鳴皋山。
作品鑑賞
整體賞析
此詩為李白自製歌行,用來送他的朋友岑徵君到嵩縣鳴皋山隱居,故曰“鳴皋歌”,而以“送岑徵君”為其副題。同時李白還寫了一首《
送岑徵君歸鳴皋山》,其中說到岑徵君乃相門之後,家世顯赫,但也多次遭到迫害,促使岑徵君早就萌發了隱居的念頭。眼看著自己的朋友就要離開宋州的梁園到嵩縣鳴皋山去隱居了,面對著漫山遍野的皚皚白雪,詩人的心情特別“煩勞”。一種“天長水闊厭遠涉”,一種“將登太行雪滿山”的感覺湧上心頭。在詩人的想像中,從宋州梁園到嵩縣鳴皋山竟是如此艱難和可畏。於是組成了“洪河凌兢不可以徑度”,至“掛星辰於岩嶅”一段描寫。這是經由“煩勞”的特殊心態幻覺出來的一連串意象語彙,渡越冰封雪凍的河流是那樣艱難;鳴皋山是那樣的令人嚮往,卻又那樣難以企及;大自然的“天籟”之音,也變得嘈雜難聽;素裹銀裝的群山綿延起伏,猶如大海中長風掀起的巨浪令人生畏;甚至那些伏居深山,跳躍於“危柯振石”間的珍稀動物,也不能不“駭膽栗魄,群呼而相號”了。暗示出岑勛此時到鳴皋山隱居,實在不是一件愉快的事。“送君之歸兮”至“愀空山而愁人”,筆鋒一轉,才正式進入送行的敘述。先記送行的情景:“交鼓吹兮彈絲,觴清泠之池閣”,酒酣耳熱,絲竹並奏之情如見;接著贊岑徵君的為人:“掃梁園之群英,振大雅於東洛”,作文賦詩,風流儒雅之態可想而知;再想像其幽居的樂趣:“盤白石兮坐素月,琴松風兮寂萬壑”,回歸自然,抱朴含真之趣可親,繼而是對友人深情的關注與懷念:“塊獨處此幽默兮,愀空山而愁人”。詩人想像中的鳴皋山,並不是“兩岸桃花夾去津”的桃源樂土,而是有虎嘯、有龍吟,有“冥鶴清唳,飢鼯呻嚬”的充滿著躁動不安和不平之鳴的世界。這裡詩人以暗示、對比、烘托等手法,暗示山居野處,虎臥龍潛,遺世獨立,並非最佳之所。
至此,李白的激情又一次爆發出來,於是有了“雞聚族以爭食”,至結尾的第三段文字。像岑徵君這樣的志士只能遺世獨立於山中,而雞鳴狗盜之徒卻竊踞魏闕。因此詩人發出了高亢激越的音響:“若使巢由桎梏於軒冕兮,亦奚異乎夔龍蹩於風塵。”這是古今志士的一種宿命。所謂“濟水自清河自濁,周公大聖接輿狂”(
李頎《雜興》)。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巢由與夔龍尚且不能勉強湊合在一起,更何況與雞鶩爭食,與蝘蜓混居。於是接著又引申包胥與魯仲連為例,說明岑徵君不願學,亦不必學。他遺棄了沽名耀世的殊勛與榮譽,卻獲得了人生的解放與自由。這裡的“吾”,不是李白自謂,而是代岑徵君立言。此時的李白已經化為一隻白鷗,並借岑徵君之口,邀約他早一天也能飛到鳴皋山去。那時,他也就可超越塵世的束縛而遨遊於天地之間了。
這是一首騷體詩。騷體詩自魏晉後沉寂了四五百年,在李白筆下,又一次以嶄新的面貌呈現在讀者面前。這首歌行的句式、語言、音節、韻味,那種酣暢淋漓,縱橫馳騁,驚心駭目,聲勢奪人的氣魄,以及那些藉助於含混、暖昧、朦朧的意象所形成的夢幻般的藝術效果,是李白的獨創。而選擇這種古老的文學形式,是因為他此時的遭遇和心境太像
屈原了。
名家點評
宋代
曾季狸《
艇齋詩話》:古今詩人有《離騷》體者,惟李白一人,雖老杜亦無似《騷》者……《鳴皋歌》云:“雞聚族以爭食,鳳孤飛而無鄰。蝘蜓嘲龍,魚目混珍。嫫母衣錦,西施負薪。”如此等語,與《騷》無異。
明代
高棅《
唐詩品匯》:范云:此篇稍長,而詞意易見。要亦楚人之流也。唯其有“蝘蜓”、“魚目”、“巢由”、“夔龍”等語,故前輩嘗稱之。然此實非太白之用意,妙處不在此也。與《遠別離》篇皆佳,而彼深矣。
明代
凌宏憲《唐詩廣選》:蔣仲舒曰:句法短長,全以調勝,如南郭隱几,聲振響答皆奇。後固於鱗所謂“強弩之末,英雄欺人,雜以長語”者也。
明代
胡應麟《
詩藪》:太白以《百憂》等篇擬《風》、《雅》,《鳴皋》等作擬《離騷》,俱相去懸遠;樂府奇偉高出六朝,古質不如兩漢,較輸杜一籌也。
明代
許學夷《詩源辨體》:太白《鳴皋歌》雖木乎《騷》,而精彩絕出,自是太白手筆。
明代
周珽《
唐詩選脈會通評林》:周珽曰:通篇仿《楚辭》意,發衰世之慨。觀“雞聚族”以下數語,其作於天寶楊、李用事之時乎?
明末清初
賀貽孫《詩筏》:若太白短篇佳矣,乃其《蜀道難》、《鳴皋歌》、《夢遊天姥吟》諸篇,亦何遽不如子美長歌。讀二家詩者,勿隨人看場可也。
清代吳昌祺《刪定唐詩解》:疊四句而以五句為一韻,又非騷人之法,且多對仗,則亦太白之古詩耳。
清代
沈德潛《
唐詩別裁》:疊四句而以第五句為一韻;四句之中,又成二韻,變化已極(“玄猿”四句下)。此一段寫送別以後,幽居寂寞之況,恰好引起下段(“望不見兮”句下)。學楚騷而長短疾徐,縱橫馳驟,又復變化其體,是為仙才。
清代
王琦注《李太白全集》:晁補之曰:“李白天才俊麗,不可矩矱,然長於詩,而文非其所能也。賦近於文,故白《大鵬賦》辭非不壯,不若其詩盛行於世。至《鳴皋歌》一篇,本末《楚辭》也,而世誤以為詩,因為出之,其略曰:”蝘蜓嘲龍,魚目混珍。嫫母衣錦,西施負薪。”此諄諄效屈原《卜居》及賈誼《吊屈原》語,而白才自逸盪,故或離而去之雲。”《楚辭後語》曰:“白天才絕出,尤長於詩,而賦不能及晉魏,獨此篇近《楚辭》,然歸來子猶以為白才自逸盪,故或離而去之,亦為知言云。”
清高宗敕編《
唐宋詩醇》:作騷體便覺屈原、宋玉去人不遠,其不規規步趨處,正是其才高氣逸為之耳。“望不見兮”一段,寫出幽居寂寬之況,興起下文,脈絡相貫。陳繹曾謂:“白詩機風騷,宗漢、魏,善於掉弄,造出奇怪,驚心動目,忽然撇出,妙入無聲。”其知言者乎!王世貞以為“歌行縱橫,往往強弩之末,間以長語,英雄欺人”,是不知其錯落變化自有天然節奏,而輕議之也。
清代王有宗《十八家詩鈔評註》:此詩聲響,逼似《九辯》。
清代
王闓運《王闓運手批唐詩選》:亦八韻一派,稍有奇致。
近代
高步瀛《
唐宋詩舉要》:吳先生曰:“天籟嘈嘈”,謂帝旁讒口也;滄海波濤,猿羆咆駭,狀天籟也(“駭膽栗魄”二句下)。以上喻仕途危險,明徵君遠去之由(“峰崢嶸”二句下)。以上送行之地(“送君”十二句下)。“望不見兮”以下,寫己之離憂。
作者簡介
李白(701—762),字太白,號青蓮居士。是
屈原之後最具個性特色、最偉大的浪漫主義詩人。有“
詩仙”之美譽,與
杜甫並稱“
李杜”。其詩以抒情為主,表現出蔑視權貴的傲岸精神,對人民疾苦表示同情,又善於描繪自然景色,表達對祖國山河的熱愛。詩風雄奇豪放,想像豐富,語言流轉自然,音律和諧多變,善於從民間文藝和神話傳說中吸取營養和素材,構成其特有的瑰瑋絢爛的色彩,達到盛唐詩歌藝術的巔峰。存世詩文千餘篇,有《
李太白集》30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