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介
這是一篇情節曲折,動人心弦的短篇小說,作者借狐魅的荒誕形象,來表達人間真摯的愛情與友情。太原耿氏家道中落後,許多住宅因為荒廢而生怪異。書生耿去病少年豪氣,不懼邪祟,在耿氏不堪怪異驚擾而搬遷到別處以後,他卻有勇氣去一探究竟。一次偶然的機會,耿生在一個晚上認識了由狐狸而幻化成人形的青鳳一家,並愛上了聰慧美麗的青鳳。青鳳也感戴生的真愛,可惜她舅舅因懼怕耿生狂放而不同意他們在一起,帶著青鳳搬離了耿氏住宅。耿生從此失去了青鳳的訊息,但心中卻一直念念不忘。耿氏知道這件事後,很是驚奇,就把這座宅子便宜賣給了耿生。緣分天定,一次清明節,耿生看見獵狗緊追兩隻小狐狸。一隻狐狸朝野外跑去,另一隻卻驚慌地跑到路上,看見他竟依依哀哭,垂耳藏頭,好像在向他求救。耿生可憐它,便解開衣服,把它包在衣服里抱回家。回到家耿生把它放床上,這隻狐狸幻化出了人形,原來就是青鳳。青鳳跟耿生在一起一年後,她的堂弟孝兒突然拜訪耿生,說家父有難,求他幫助。耿生雖然記恨當年青鳳舅舅阻礙他們的戀情,最終還是答應了救他。青鳳舅舅得救後,發現青鳳還活著,驚喜交替,馬上就答應了他們倆在一起。最後在青鳳的請求下,耿生答應其讓孝兒也搬過來與他們同住。最後,他們也都有了孩子,兩家人其樂融融地生活在一起。
作品原文
太原耿氏[1],故大家,第宅弘闊。後凌夷[2],樓舍連亘,半曠廢之。 因生怪異,堂門輒自開掩,家人恆中夜駭嘩。耿患之,移居別墅,留老翁門 焉。由此荒落益甚。或聞笑語歌吹聲。耿有從子去病,狂放不羈,囑翁有所 聞見,奔告之。至夜,見樓上燈光明滅,走報生。生欲入覘其異。止之,不 聽。門戶素所習識,竟撥
蒿蓬,曲折而入。登樓,殊無少異。穿樓而過,聞 人語切切。潛窺之,見巨燭雙燒,其明如晝。一叟
儒冠南面坐,一媼相對, 俱年四十餘。東向一少年,可二十許;右一女郎,裁及笄耳[3]。酒胾滿案, 團坐笑語。生突入,笑呼曰:“有不速之客一人來[4]!”群驚奔匿。獨叟出, 叱問:“誰何入人閨闥[5]?”生曰:“此我家閨闥,君占之。旨酒自飲,不 一邀主人,毋乃太吝?”叟審睇,曰:“非主人也。”生曰:“我狂生耿去 病,主人之從子耳。”叟致敬曰:“久仰山斗[6]!”乃揖生入,便呼家人易 饌。生止之。叟乃酌客。生曰:“吾輩通家[7],座客無庸見避,還祈招飲。” 叟呼:“孝兒!”俄少年自外入。叟曰:“此豚兒也[8]。”揖而坐,略審門 閥。叟自言:“義
君姓胡。”生素豪,談議風生,孝兒亦倜儻;傾吐間[9], 雅相愛悅。生二十一,長孝兒二歲,因弟之。叟曰:“聞君祖纂塗山外傳[10], 知之乎?”答:“知之。”叟曰:“我
塗山氏之苗裔也[11]。唐以後,譜系 猶能憶之;五代而上
無傳焉[12]。幸公子一
垂教也。”生略述塗山女佐禹之 功[13],粉飾多詞[14],妙緒泉涌[15]。叟大喜,謂子曰:“今幸得聞所未 聞。公子亦非他人,可請阿母及青鳳來,共聽之,亦令知我祖德也[16]。” 孝兒入幃中[17]。少時,媼偕女郎出。審顧之,弱態生嬌,秋波流慧,人間 無其麗也。叟指婦云:“此為老荊[18]。”又指女郎:“此青鳳,鄙人之猶 女也[19]。頗惠,所聞見輒記不忘,故喚令聽之。”生談竟而飲,瞻顧女郎, 停睇不轉。女覺之,輒俯其首。生隱躡蓮鉤,女急斂足,亦無慍怒,生神志 飛揚,不能自主,拍案曰:“得婦如此,南面王不易也!”媼見生漸醉,益 狂,與女俱起,遽搴幃去。生失望,乃辭叟出。而心縈縈,不能忘情於青鳳 也。
至夜,復往,則
蘭麝猶芳,而凝待
終宵,寂無聲咳。歸與妻謀,欲攜家 而居之,冀得一遇。妻不從,生乃自往,讀於樓下。夜方憑几,一鬼披髮人, 面黑如漆,張目視生。生笑,染指研墨自塗,灼灼然相與對視。鬼慚而去。 次夜,更既深,滅燭欲寢,聞樓後發扃,辟之閘然[20]。急起窺覘,則扉半 啟。俄聞履聲細碎,有燭光自房中出。視之,則青鳳也。驟見生,駭而卻退, 遽闔雙扉。生長跽而致詞曰[21]:“小生不避險惡,實以卿故。幸無他人, 得一握手為笑,死不憾耳。”女遙語曰:“惓惓深情,妾豈不知?但叔閨訓 嚴[22],不敢奉命。”生固哀之,云:“亦不敢望肌膚之親,但一見顏色足 矣。”女似肯可,啟關出,捉之臂而曳之。生狂喜,相將入樓下[23],擁而 加諸膝。女曰:“幸有夙分[24];過此一夕,即相思無用矣。”問:“何故?” 曰:“阿叔畏君狂,故化厲鬼以相嚇,而君不動也。今已卜居他所[25],一 家皆移什物赴新居,而妾留守,明日即發矣。”言已,欲去,云:“恐叔歸。” 生強止之,欲與為歡。方持論間,叟掩入。女羞懼無以自容,俯首倚床,拈 帶不語。叟怒曰:“賤輩辱吾門戶!不速去,鞭撻且從其後!”女低頭急去, 叟亦出。尾而聽之,訶詬萬端。聞青鳳嚶嚶啜泣[26],生心意如割,大聲曰:“罪在小生,於青鳳何與?倘宥鳳也,刀鋸鐵鉞[27],小生願身受之!”良久寂然,生乃歸寢。自此第內絕不復聲息矣。生叔聞而奇之,願售以居,不 較直。生喜,攜家口而遷焉。居逾年,甚適,而未嘗須臾忘鳳也。
會清明上墓歸,見小狐二,為犬逼逐,其一投荒竄去,一則皇急道上。 望見生,依依哀啼,𦶑耳輯首[28],似乞其援。生憐之,啟裳衿,提抱以歸。 閉門,置床上,則青鳳也。大喜,慰問。女曰:“適與婢子戲,遘此大厄。 脫非郎君,必葬犬腹。望無以非類見憎。”生曰:“日切懷思,繫於魂夢。 見卿如獲異寶,何憎之雲!”女曰:“此天數也,不因顛覆[29],何得相從? 然幸矣,婢子必以妾為已死,可與君堅永約耳[30]。”生喜,另舍舍之。積 二年余,生方夜讀,孝兒忽入。生輟讀,訝詰所來。孝兒伏地,愴然曰:“家 君有橫難,非君莫拯。將自詣懇,恐不見納,故以某來。”問:“何事?” 曰:“公子識莫三郎否?”曰:“此吾年家子也[31]。”孝兒曰:“明日將 過,倘攜有獵狐,望君之留之也。”生曰:“樓下之羞,耿耿在念,他事不 敢預聞[32]。必欲仆效綿薄[33],非青鳳來不可!”孝兒零涕曰:“鳳妹已 野死三年矣[34]!”生拂衣曰[35]:“既爾,則恨滋深耳!”執卷高吟,殊 不顧瞻。孝兒起,哭失聲,掩面而去。生如青鳳所,告以故。女失色曰:“果 救之否?”曰:“救則救之;適不之諾者,亦聊以報前橫耳[36]。”女乃喜 曰:“妾少孤,依叔成立。昔雖獲罪,乃家范應爾[37]。”生曰:“誠然, 但使人不能無介介耳[38]。卿果死,定不相援。”女笑曰:“忍哉!”次日, 莫三郎果至,鏤膺虎[39],僕從甚赫[40]。生門逆之[41]。見獲禽甚多,中 一黑狐,血殷毛革[42];撫之,皮肉猶溫。便托裘敝,乞得綴補。莫慨然解 贈[43]。生即付青鳳,乃與客飲。客既去,女抱狐於懷,三日而蘇,展轉復 化為叟。舉目見鳳,疑非人間。女歷言其情。叟乃下拜,慚謝前愆[44]。喜 顧女曰:“我固謂汝不死,令果然矣。”女謂生曰:“君如念妾,還乞以樓 宅相假,使妾得以申返哺之私[45]。”生諾之。叟赧然謝別而去。入夜,果舉家來。由此如家人父子,無復猜忌矣。生齋居,孝兒時共談讌。生嫡出子 漸長[46],遂使傅之[47];蓋循循善教[48],有師範焉[49]。
注釋
[1]太原:清代府名,治所在今山西省太原市。
[2]凌夷:通作“陵夷”。 衰敗,頹替;此指家勢衰落。《史記·高祖功臣年表序》:“始未嘗不欲固 其根本,而枝葉稍陵夷衰微也。”
[3]及笄(jī基):《
禮記·內則》:“女 子??十有五年而笄。”笄,簪。古代女子一般十五歲結髮插簪,表示成年, 可以議婚;因稱女子十五歲為及笄之年。
[4]不速之客:不邀自至的客人。速,召,邀,《易·需》:“有不速之 客三人來。”
[5]誰何:是誰?是什麼人?《
漢書·賈誼傳》:“陳利兵而誰何。”顏 師古註:“誰何,問之為誰也。”閨闥:私室,內寢。
[6]久仰
山斗:猶言久仰大名。《新唐書·韓愈傳贊》:“學者仰之如泰 山北斗雲。”後因以“久仰山斗”作為初次會面時的客套話。
[7]通家:家族 之間,累世通好。即世交。語出《後漢書·孔融傳》。《
稱謂錄》引《冬夜 筆記》:“明人往來名刺,世交則稱通家。”
[8]豚兒:《三國志·吳志·孫 權傳》注引《吳歷》:曹操曾說:“生子當如孫仲謀;劉景升兒子若豚犬耳。” 舊時因而對人謙稱己子為“豚兒”或“犬子”。
[9]傾吐間:傾懷暢談之際。傾,傾懷,竭誠。吐,談吐,交談。
[10] 塗 山外傳:狐叟杜撰的書名。塗山,指塗山氏,禹之妻。古史關於禹娶塗山的 記載,有的認為她是古塗山國諸侯之女,有的認為她是塗山九尾白孤之女。 廣引異聞、增補史傳的書,以及推衍故訓、不主經義的書,統稱外傳。此所 謂《塗山外傳》,隱指記載狐族古老傳說的書籍。《吳越春秋·越王無餘外 傳》載:夏禹三十未娶。行至塗山,始有娶妻意。乃有九尾白狐來見。塗山 民謠說:娶了九尾白狐之女可以成為帝王,而且家國昌盛。禹以為吉,於是 娶之,名為女嬌,即
塗山氏。後生子,名啟。
[11]苗裔:後代子孫。語見《離 騷》。
[12]“唐以後”二句:意思是說,自古帝
唐堯以後,族譜世系猶存,自 已都還能記憶,但祖先事跡不甚詳悉;而陶唐氏以前,世系失傳,就一無所 知了。句中“唐”,指陶唐氏;古帝堯所建國。“五代”,指唐虞夏商周五 個朝代。所謂“五代而上”,即詣唐堯以前。《史記·五帝本紀贊》:“學 者多稱五帝,尚矣。然《尚書》獨載堯以來;而百家言黃帝,其文不雅馴, 薦紳先生難言之。”狐叟蓋自居於人狐之間者,故頗以門閥、淵源自豪;二 句立意,蓋有取於此。一說,唐謂李唐,“五代”指梁陳齊周隋。因唐代之 後多談狐仙故事,故云。
[13]塗山女佐禹之功:據劉向《
列女傳》記載:夏禹娶
塗山氏後第四天 便去治水,無暇顧家。夏啟生後,“塗山獨明教訓,啟化其德,卒致令名,?? 能繼禹之道。”又《漢書·武帝紀》“見夏後啟母石”句下顏註:“禹治鴻 水,通輯轅山,化為熊。謂塗山氏曰:欲餉,聞鼓聲乃來。禹跳石,誤中鼓。 塗山氏往,見禹方作熊,慚而去;至崇高山下,化為石。”這些傳說中的教 子、送飯等事跡,當即所謂“佐禹之功”。
[14]粉飾多詞:鋪陳誇張,詞采繁富。
[15]妙緒泉涌:妙語迭出,噴涌如泉。形容語言動聽,滔滔不絕。緒, 思緒,話頭。
[16]祖德:祖先的德行,多指其事跡、功業。
[17]幃中:指閨房。幃,設於內室的幛幔。
[18]老荊:老妻。一般稱拙荊,胡叟年輩長於耿生,故稱妻曰老荊。荊, 謂荊釵布裙。
[19]猶女:侄女。
[20]辟之閛(pēng 烹)然:砰的一聲,門被推開了。閛,這裡形容門扇 的撞擊聲。
[21]長跽(jì忌):長跪,直挺挺地跪著;表示有所哀求。
[22] 閨訓:封建時代婦女所應遵循的規矩。這裡指家長對晚輩婦女的管 束。
[23]相將(jiāng 江):攜手。
[24]夙分(fèn 份):宿緣,前世注定的緣分。
[25]卜居:選擇居所。這裡指遷居。
[26]嚶嚶啜泣:小聲抽泣。《詩·王風·中谷有蓷》:“啜其泣矣,何 嗟及矣。”啜泣,即飲泣。嚶嚶,形容哭聲細弱。
[27]鐵(fǔ府)鉞(yuè 月):鈇同“斧”。鉞,大斧。
[28]𦶑(tà踏)耳輯首:畏懼馴服的樣子。卷六《
胡大姑》篇有“帖耳戢 尾”,《
馬介甫》篇有“俯首帖耳”;此“耳”當義同“帖耳”,謂雙耳帖附腦部,狀犬獸之馴順依人。又或借為耷,義為耷拉,下垂貌。輯,斂,縮。
[29]顛覆:比喻嚴重的挫折,災禍。《詩·邶風·谷風》:“昔育恐
育鞫, 及爾顛覆。既生既育,比予於毒。”
[30]堅永約:堅訂終身之約;相誓白頭偕老。
[31]年家子:科舉同年的晚輩子侄。同年,見《三生》注。
[32]預聞:過問。
[33]效綿薄:報效微力;出力助人的謙詞。綿薄,即“綿力薄材”,意 思是力量薄弱。語見《漢書·嚴助傳》。
[34]野死:死於荒野,未經斂葬。古樂府《
戰城南》:“野死不葬鳥可 食。”
[35]拂衣:以袖拂衣,是氣憤的表示;此處有峻拒逐客之意。
[37]乃家范應爾:按照家規,是應該這樣的。家范,家規。爾,如此。
[38]介介:猶言耿耿;意思是耿耿於懷,不能忘卻。
[39]鏤膺虎韌(chàng 悵):馬的胸帶飾以鏤金,騎士的弓袋飾以虎紋。 形容主人和坐騎英武華貴。語出《詩·秦風·小戎》。膺,指馬胸帶。,弓 袋。
[40]赫:顯耀、有聲勢的樣子。
[41]門逆之:到大門外迎接客人;表示殷勤盡禮。逆,迎。
[42]血殷(yān 煙)毛革:傷口流出的血把皮、毛染紅了。殷,赤黑色, 是經時積血的顏色。
[43]慨然解贈:慷慨地解囊相贈。
[44]慚謝前愆(qiān 千):面色羞慚地對往日過失表示歉意。謝,告罪, 道歉。愆,過失。
[45]申返哺之私:表達對長輩的孝心。傳說幼鳥長大後銜食餵養老烏, 稱為“反哺”,因以比喻子女對父母盡孝。私,私衷,指孝心。
[46]嫡出子: 正妻所生的兒子。宗法社會中,正妻叫嫡,所生子稱嫡出子,省稱嫡子。
[47]傅之:作孩子的老師。
[48]循循善教:循序前進,善於教導。循循, 有次序的樣子。《
論語·子罕》:“夫子循循然善誘人。”
[49]有師範:很有老師的風度氣派。范,型範。
譯文
山西太原耿家,原來是官宦世家,宅院寬闊,氣勢弘大。後來家勢衰落,接連成片的樓房瓦舍,大多都空廢著,於是發生了許多奇怪的事情。屋門總是自開自關,家人常常半夜裡驚醒呼喊。耿家房主對此很擔憂,便搬到別墅里去住,只留下一個老翁看著門。從此宅院更加荒涼敗落,有時還能聽到裡面說笑唱歌吹奏樂器的聲音。
耿家房主的侄子叫耿去病,性格狂放不羈。他囑咐看門的老翁只要聽見或看到了什麼,就跑去告訴他。到了夜裡,老翁見樓上燈光閃爍,就去告訴了他。耿生要去看看是什麼東西在作怪,老翁勸阻他,不聽。耿生本來就很熟悉院內的房屋門戶,便手拔蓬蒿,順著曲折的路徑進了院子。他登上樓房,沒看見有什麼奇怪的情景。穿過這座樓再往後走,聽見有輕微的說話聲。偷偷看去,見兩隻巨大的蠟燭燃燒著,照得四周通明如同白晝。一位頭戴儒冠的老頭朝南坐著,一位老婦人坐在他的對面,二人都在四十以上的年紀。朝東坐著一位年輕人,約有二十多歲;右邊坐著一位女郎,才剛十五六歲的樣子。酒菜擺了滿滿一桌。四人正圍坐著說笑。
耿生突然走進房內,笑著喊道:“有一個不速之客來到!”裡面的人大為驚慌,奔逃躲避。只有老頭出來喝叱道:“是誰闖進人家的內室來了?”耿生說:“這是我家的內室,卻被您占了。美酒自己飲,也不邀請主人,豈不有點太吝嗇?”老頭仔細看了看他說:“你不是這裡的主人。”耿生說:“我是狂生耿去病,主人的侄子。”老頭致敬說:“久仰大名!久仰大名!”作揖請耿生入坐,喊家人撤換酒肴。耿生不讓他換,老頭就為耿生斟上酒。耿生說:“咱們是老世交了,剛才酒席上的人沒必要迴避,還請他們來一起喝酒吧。”老頭喊道:“孝兒!”不一會兒,年輕人從外面進來了。老頭對耿生說:“這是我的兒子。”孝兒行了個拱手禮坐下。耿生大致問了一下他們的家族姓氏,老頭說道:“我叫義君,姓胡。”耿生一向豪爽,談笑風生。孝兒也很超脫,不同凡俗。兩人傾懷暢談,意氣相投,非常喜悅。耿生二十一歲,比孝兒大兩歲,就稱他為弟。
胡叟說道:“聽說您的祖父曾經編纂過一部《塗山外傳》,您知道嗎?”耿生回答說:“知道。”胡叟說:“我是
塗山氏的後裔。自陶唐氏以後的家譜世系我仍然記得,古帝唐堯以前的就失傳了。希望公子能夠指教。”耿生大致敘述了塗山女嫁給大禹並幫助他治水的功勞,言談中麗詞妙語,猶如泉涌。胡叟聽了大喜,對孝兒說道:“今天有幸聽到了以前從未聽到過的事情。公子也不是外人,可請你母親和青鳳一起來聽聽,也好讓她們知道我們祖宗的功德。”孝兒便走進了帳幔裡面。
一會兒,老婦人帶著女郎出來了。耿生仔細看去,女郎柔弱的身姿現出萬般嬌態,美麗的眼睛流露出聰慧的神色,人間再也找不出比她更漂亮的女子了。胡叟指著婦人說:“這是我的老妻,”又指著女郎說:“這是青鳳,是我的侄女,很聰明,所見所聞總是牢記不忘,因此叫來讓她聽聽這些事。”耿生敘述完了又喝酒,兩眼緊緊盯著青鳳,連眼珠子都不轉了。青鳳察覺了,就低下了頭。耿生暗中去踩青鳳的腳,青鳳急忙把腳往後縮,臉上也沒有怒色。耿生神搖意動,控制不住自已,拍案大聲說道:“若得到像青鳳這樣的妻子,南面為王都不換!”婦人見耿生漸醉越狂,便急忙和青鳳一同起身,撩開幃幔走了。耿生很失望,便辭別了
胡叟出來。但心裡老掛念著青鳳,時刻都忘不了。到了夜裡,耿生又登上樓去,裡面
蘭麝芳香仍存。凝神等待了一整夜,始終寂靜無聲。他回家和妻子商議,想把家搬到樓上去住,盼望能再遇見青鳳。妻子不同意,耿生於是自己前去,住在樓下讀書。
夜裡,耿生剛剛靠在桌子上,只見一個鬼披頭散髮地進了門,臉黑如漆,瞪著兩眼看著耿生。耿生笑了笑,用手指蘸著墨汁塗黑自己的臉,目光灼灼地和鬼對視,那鬼很羞慚地走了。第二天晚上,夜已經很深了,耿生吹滅了蠟燭正想睡覺,忽然聽見樓後面的門插銷發出呯的一聲響。耿生急忙起來過去探看,原來門扇半開了。不一會兒聽到細碎的腳步聲,有人拿著點燃的蠟燭從房子裡出來。一看,竟是青鳳。青鳳猛然看見耿生,嚇得往後便退,急忙回去把兩扇門關上。耿生直挺挺地跪下,對門內的青鳳說:“小生冒著險惡而來,確實是為了您的緣故。幸好這裡沒有別人,您能讓我握一下手,我死了也不遺憾了。”青鳳遠遠地隔著門說:“您對我情深意摯,我豈能不知道!只是叔父管束得很嚴,我不敢答應您的要求。”耿生苦苦哀求說:“我現在也不敢再有和您握手的奢望了,只想見您一面就滿足了。”青鳳好似同意了,開門出來,抓著耿生的胳膊拉他起來。
耿生喜出望外,兩個攜手到了樓下。耿生把青鳳抱起來放在自己的膝上。青鳳說道:“幸好有緣分,過了今夜,就是相思也沒有用了。”耿生問:“為什麼?”青鳳回答說:“阿叔畏懼您太狂,所以變成厲鬼來嚇唬您,您卻紋絲不動。現在他已另找好了別的住處,全家人都搬東西到新居去了。我留下看守,明天就走了。”說完就想離去,說:“恐怕叔叔回來。”耿生硬不讓她走,想和她親熱。正在相持不下的時候,胡叟不聲不響地進來了。青鳳又羞又怕,無地自容,低著頭倚在床上,手拈衣帶不說話。胡叟憤怒地說:“賤丫頭辱沒了我的門戶,再不快走,就用鞭子抽你了!”青鳳低著頭急忙走了,胡叟也跟了出去。耿生尾隨在後面,聽見胡叟不住地怒罵,又聽見青鳳嚶嚶的小聲抽泣。耿生心如刀割,大聲說:“罪在小生身上,於青鳳有什麼關係?倘若饒了青鳳,任你刀砍斧剁,小生甘願自身承受!”過了很長時間,一點動靜也沒有了,耿生這才回去睡覺。
從此以後,宅院裡再也沒出現過怪異的聲息。耿生的叔叔聽說後認為耿生不同尋常,願意把房子賣給他住,也不計較價錢多少。耿生很樂意,便把家口搬了過來。住了一年多,耿生覺得非常舒適,但一刻也沒忘記青鳳。
正巧清明節上墳回來,耿生見到兩隻小狐狸被大狗追逼。一隻鑽進荒草叢中逃竄了;另一隻驚慌失措,沿路奔跑,看見耿生,便依依不捨地哀啼著,很溫順地伏首垂耳,好似求他援救。耿生很可憐它,便解開衣襟,把它提起來抱回了家。關上門,把它放在床上,一看竟是青鳳。耿生大喜,趕忙慰問她。青鳳說:“剛才和丫鬟在外面遊玩,遭此大難。如果不是郎君相救,我必定葬身狗腹無疑。希望您不要因為我不是人類而厭惡我。”耿生說:“我天天都思念你,真是魂繞夢想。現在見到你,如獲至寶,怎會厭惡呢!”青鳳說:“這也是天數,不是因為遭此大難,怎么能夠跟隨您呢?而且這真是太幸運了!丫鬟一定以為我已經死了,這樣正好可以和您終生在一起了。”耿生很高興,便整理好另一間屋讓青鳳住下。
過了二年多,一天夜裡耿生正在讀書,孝兒忽然進來了。耿生放下書卷,驚訝地問他來乾什麼。孝兒跪在地上,悲傷地說:“家父將遭橫難,非您不能拯救。他本想親自來求您,又恐怕您不願見他,所以只好讓我來了。”耿生問:“什麼事?”孝兒說:“您認識莫三郎嗎?”耿生說:“他是我同窗學友的兒子。”孝兒說:“明日他將經過您的門前。倘若他攜帶著獵來的狐狸,希望您能把它要過來留下。”耿生說:“那一年樓下的羞辱,我至今耿耿於懷,他的事我不想過問。若非要我效微勞的話,非讓青鳳來求不可!”孝兒落淚說:“鳳妹已死於荒野三年了!”耿生氣憤地用袖子一拂衣服,說:“既然如此,那怨恨就更深了!”說完拿起書卷高聲朗讀起來,再也不去理他。孝兒從地上爬起來,失聲痛哭,用衣袖遮掩著臉走了。耿生到了青鳳那裡,把事情告訴了她。青鳳大驚失色說:“你究竟救不救他?”耿生說道:“救是肯定救他;剛才之所以沒答應,是想報復一下他以前的蠻橫罷了。”青鳳這才高興地說:“我小時候就失去了父母,依靠叔叔才長起來。過去雖然受到他的責罰,按照家規也是應該那樣的。”耿生說:“的確是這樣,只是使人不能不耿耿於懷罷了。假若你那次真死了,我決不會救他。”青鳳笑著說:“你的心可真狠啊!”
第二天,莫三郎果然來到,他騎著胸帶飾金的駿馬,佩帶著繡有猛虎的弓套,侍從眾多,很有聲勢。耿生出門迎接他,見他獵獲的禽獸非常多。其中有一隻黑狐狸,傷口流出的血把皮毛都染紅了;用手摸了摸它,身上還溫和。耿生便假說自己的皮衣破了,請求要這隻狐狸的皮來補綴。莫三郎很慷慨地解下它相贈。耿生把狐狸交給了青鳳,這才去與客人歡飲。客人走了以後,青鳳把狐狸抱在懷裡,過了三天它才甦醒,一轉身又變成了胡叟。胡叟一抬眼看見了青鳳,懷疑這不是在人間。青鳳把事情的前後經過說給他聽。胡叟於是向耿生下拜,面色羞慚,對以前的過失表示歉意,又很高興地看著青鳳說:“我本來就說你不曾死,今天果真證實了。”青鳳對耿生說:“您若愛憐我的話,還求您把樓房借給我家住,好讓我能夠對老人盡點孝心。”耿生答應了她的要求。
胡叟面帶愧色道謝告別而去。
到了夜裡,胡叟全家果然搬來了。從此兩家親如家人父子,不再互相猜忌。耿生在書房居住,孝兒經常來與他交談。耿生的正妻生的兒子漸漸長大了,就讓孝兒作他的老師;孝兒循循善誘,很有老師的風範。
鑑賞
現實主義
從篇幅上來說,《聊齋志異》中的作品基本上可以分為兩類:一類特別短,只有一個梗概,相當於現在的微型小說;另一類比較長一點,故事曲折,描寫較詳,但筆墨仍然是比較簡明的,正如紀昀所說,是“有唐人傳奇之詳,又雜以六朝志怪者之簡,既非自敘之文,而盡描寫之致”。
魯迅先生則說成是“以傳奇法,而以
志怪”。後一類最能代表《聊齋志異》的特色和水平,《青鳳》一篇,可以說是其中的傑出之作。
《青鳳》故事的發展大約可以分為四個階段。首先是耿去病初會青鳳,一見鐘情;第二,次夜相見,互訴衷情,不料被青鳳的叔叔撞破,不歡而散;第三層寫第二年清明上墳,得一狐,提抱以歸,則青鳳也,於是同居,生活得很幸福。最後寫兩年以後青鳳的叔叔遭
橫難,耿去病挺身救之,“由此如家人父子,無復猜忌矣”。故事首尾完具,曲盡其妙。在封建社會裡,像這樣曾經遭到家長反對後來終於得到諒解的戀愛和婚姻,有是有的,比較少見,但有狐狸精的介入,事情就好辦一些了。
藝術與思想
《青鳳》敘事藝術極高妙,思想水平也很高,多有值得揣摩玩味的地方。
小說中女主人公青鳳正式出場很晚,其先以相當多的篇幅寫她的叔叔胡義君與堂兄孝兒。小說的開頭部分詳細描寫太原耿氏的宅第曠廢,因生怪異,而耿氏之侄耿去病膽氣極豪,半夜闖入,只見“一叟
儒冠”,“一嫗相對,俱年四十餘,東向一少年,可二十許;右一女郎,才
及笄耳”,耿去病進來後,母女避去,胡氏父子與耿去病高談闊論;因為談到該叟先德的譜系,遂讓孝兒去“請阿母及青鳳來共聽之,亦令知我祖德也”,青鳳這才正式出場。《聊齋志異》中的許多故事,狐狸精一開篇就出場,戀愛故事迅速推進,而這裡的寫法不同。性急的讀者也許會覺得情節的推進太慢,但這樣寫才合於情理,而且為下文的發展埋下了伏筆。這老狐狸自名“義君”,其子名“孝兒”,談吐不離“祖德”,儼然是一位正統派。正因為如此,當老狐狸察覺到耿去病有意於青鳳之後,立刻決定搬家,免得侄女弄出什麼有違閨訓的醜聞來;又唯其如此,當他撞破耿生與青鳳的幽會之後,大罵道:“賤輩辱我門戶!不速去,鞭撻且從其後!”這種封建家長的專橫做派,事先是有鋪墊有暗示的。孝兒則被處理為一個
循規蹈矩的
世家子弟,後來他成了耿家的家庭教師,“循循善誘,有師範焉”,也是前後呼應,血脈暢通的。《青鳳》不是孤立地寫青鳳這一個狐狸精,而是把她放在富有禮教傳統的封建家庭當中來寫,反映出封建時代的少男少女如何衝破家庭障礙去戀愛的實際,這就具有了現實主義的深度。過去人們往往把《聊齋志異》說成是浪漫主義的創作,其實這裡不過是有許多狐精鬼魅而已,如果我們把她們看成人,其中不少篇章完全是現實主義的,可以稱為狐鬼現實主義。
小說中關於青鳳的描寫極簡,即使是重要的地方也只有寥寥幾句,而極為傳神,耿生一見青鳳,便跌入情網,悄悄地踹一踹青鳳的腳以傳遞信息,青鳳“急斂足,亦無慍怒”,信息收到,她也有點意思了,但不便反饋。後來當他們的幽會被叔叔衝散之初,青鳳“羞懼無以自容,俯首依床,拈帶不語”,然後就“低頭急去”。封建秩序下少女們毫無辦法,只能如此。跟許多無拘無束風流
放誕的狐鬼不同,青鳳是這樣一個有教養的狐狸精。
當義君有難,讓孝兒來求援時,去病故意表示不肯,孝兒“哭失聲,掩面而去”於是——生如青鳳所,告以故。女失色,曰:“果救之否?”曰:“救則救之。適不之諾者,亦聊以報前橫耳。”女乃喜。曰:“妾少孤,依叔成立。昔雖獲罪,乃家范應爾。”生曰:“誠然,但使人不能無介介耳。卿果死,定不相援!”女笑曰:“忍哉!”
青鳳雖然離開了她的故家,但對叔叔的養育之恩沒有忘記,對封建主義的“
家范”也仍然認同。這些描寫都恰如其分,合於
典型環境中的
典型性格。封建時代的少女,大約以既遵守家范也要求自由之青鳳型者居多。將這種類型寫入文學作品顯然是有意義的。 《聊齋志異》中雖然充滿了大膽的想像和神妙的奇蹟,但描寫的筆墨絲絲入扣,其實是很講究真實性的,所以可稱為
狐鬼現實主義。蒲松齡塑造的少女形象數量多,質量高,可以同
曹雪芹媲美,只是這些女子分散在各篇,不可能有一個大觀園將她們聚集於一處罷了。分散有分散的好處,這樣可以涉及更廣泛的社會生活。
胡義君得救後向耿生下拜,“慚謝前愆”,他不僅承認了耿去病與青鳳的關係,還舉家遷來,一起過日子。愛情戰勝了封建教條,“
家范”實際上是完全失敗了。青鳳雖然拘謹溫厚,《青鳳》的主題其實卻是很激進的。
作者簡介
蒲松齡(1640~1715年),清代傑出的文學家,字留仙,一字劍臣,別號柳泉居士,世稱聊齋先生,山東淄川(今山東淄博市)人。蒲松齡一生熱衷功名,醉心科舉,但他除了十九歲時應童子試曾連續考中縣、府、道三個第一,補博士弟子員外,以後屢受挫折,一直鬱郁不得志。他一面教書,一面應考了四十年,到七十一歲時才援例出貢,補了個歲貢生,四年後便死去了。一生中的坎坷遭遇使蒲松齡對當時政治的黑暗和科舉的弊端有了一定的認識。生活的貧困使他對廣大勞動人民的生活和思想有了一定的了解和體會。因此,他以自己的切身感受寫了不少著作,今存除《聊齋志異》外,還有《聊齋文集》和《詩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