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范進中舉
范進進學1回家,母親、妻子俱各歡喜。正待燒鍋做飯,只見他丈人胡屠戶,手裡拿著一副大腸和一瓶酒,走了進來。范進向他作揖,坐下。胡屠戶道:“我自倒運,把個女兒嫁與你這現世寶2,歷年以來,不知累了我多少。如今不知因我積了甚么德,帶挈3你中了個相公4,我所以帶個酒來賀你。”范進唯唯連聲5,叫渾家6把腸子煮了,燙起酒來,在茅草棚下坐著。母親自和媳婦在廚下做飯。胡屠戶又吩咐女婿道:“你如今既中了相公,凡事要立起個體統7來。比如我這行事8里,都是些正經有臉面9的人,又是你的長親10,你怎敢在我們跟前裝大?若是家門口這些做田的,扒糞的,不過是平頭百姓11,你若同他拱手作揖,平起平坐,這就是壞了學校規矩,連我臉上都無光了。你是個爛忠厚沒用的人,所以這些話我不得不教導你,免得惹人笑話。”范進道:“岳父見教12的是。”胡屠戶又道:“親家母也來這裡坐著吃飯。老人家每日小菜飯,想也難過。我女孩兒也吃些。自從進了你家門,這十幾年,不知豬油可曾吃過兩三回哩!可憐!可憐!”說罷,婆媳兩個都來坐著吃了飯。吃到日西時分,胡屠戶吃的醺醺的。這裡母子兩個,千恩萬謝。屠戶橫披了衣服,腆著13肚子去了。
次日,范進少不得拜拜鄉鄰。魏好古又約了一班同案的朋友,彼此來往。因是鄉試年14,做了幾個文會15。不覺到了六月盡間,這些同案16的人約范進去鄉試。范進因沒有盤費17,走去同丈人商議,被胡屠戶一口啐18在臉上,罵了一個狗血噴頭19,道:“不要失了你的時了!你自己只覺得中了一個相公,就‘癩蛤蟆想吃起天鵝肉’來!我聽見人說,就是中相公時,也不是你的文章,還是宗師20看見你老,不過意,舍與21你的。如今痴心就想中起老爺22來!這些中老爺的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你不看見城裡張府上那些老爺,都有萬貫家私23,一個個方面大耳?像你這尖嘴猴腮24,也該撒拋25尿自己照照!不三不四,就想天鵝屁吃!趁早收了這心,明年在我們行事裡替你尋一個館26,每年尋幾兩銀子,養活你那老不死的老娘和你老婆是正經!你問我借盤纏,我一天殺一個豬還賺不得錢把銀子,都把27與你去丟在水裡,叫我一家老小嗑西北風!”一頓夾七夾八,罵的范進摸不著門28。辭了丈人回來,自心裡想:“宗師說我火候29已到,自古無場外的舉人,如不進去考他一考,如何甘心?”因向幾個同案商議,瞞著丈人,到城裡鄉試。出了場,即便回家。家裡已是餓了兩三天。被胡屠戶知道,又罵了一頓。
到出榜那日,家裡沒有早飯的米,母親吩咐范進道:“我有一隻生蛋的母雞,你快拿集上去賣了,買幾升米來煮餐粥吃,我已是餓的兩眼都看不見了。”范進慌忙抱了雞,走出門去。才去不到兩個時候,只聽得一片聲的鑼響,三匹馬闖將來。那三個人下了馬,把馬拴在茅草棚上,一片聲叫道:“快請范老爺出來,恭喜高中了!”母親不知是甚事,嚇得躲在屋裡;聽見中了,方敢伸出頭來,說道:“諸位請坐,小兒方才出去了。”那些報錄人道:“原來是老太太。”大家簇擁著要喜錢。正在吵鬧,又是幾匹馬,二報、三報到了,擠了一屋的人,茅草棚地下都坐滿了。鄰居都來了,擠著看。老太太沒奈何,只得央30及一個鄰居去尋他兒子。
那鄰居飛奔到集上,一地裡31尋不見;直尋到集東頭,見范進抱著雞,手裡插個草標32,一步一踱的,東張西望,在那裡尋人買。鄰居道:“范相公,快些回去!你恭喜中了舉人,報喜人擠了一屋裡。”范進當是哄他,只裝不聽見,低著頭往前走。鄰居見他不理,走上來,就要奪他手裡的雞。范進道:“你奪我的雞怎的?你又不買。”鄰居道:“你中了舉了,叫你家去打發報子哩。”范進道:“高鄰33,你曉得我今日沒有米,要賣這雞去救命,為甚么拿這話來混我?我又不同你頑34,你自回去罷,莫誤了我賣雞。”鄰居見他不信,劈手35把雞奪了,摜在地下,一把拉了回來。報錄人見了道:“好了,新貴人回來了。”正要擁著他說話,范進三兩步走進屋裡來,見中間報帖已經升掛起來,上寫道:“捷報貴府老爺范諱高中廣東鄉試第七名亞元。京報連登黃甲。”
范進不看便罷,看了一遍,又念一遍,自己把兩手拍了一下,笑了一聲,道:“噫!好了!我中了!”說著,往後一跤跌倒,牙關咬緊,不省人事。老太太慌了,慌將幾口開水灌了過來。他爬將起來,又拍著手大笑道:“噫!好!我中了!”笑著,不由分說,就往門外飛跑,把報錄人和鄰居都嚇了一跳。走出大門不多路,一腳踹在塘里,掙起來,頭髮都跌散了,兩手黃泥,淋淋漓漓一身的水。眾人拉他不住,拍著笑著,一直走到集上去了。眾人大眼望小眼,一齊道:“原來新貴人歡喜瘋了。”老太太哭道:“怎生這樣苦命的事!中了一個甚么舉人,就得了這個拙病36!這一瘋了,幾時才得好?”娘子胡氏道:“早上好好出去,怎的就得了這樣的病!卻是如何是好?”眾鄰居勸道:“老太太不要心慌。我們而今且派兩個人跟定了范老爺。這裡眾人家裡拿些雞蛋酒米,且管待了報子上的老爹們,再為商酌37。”
當下眾鄰居有拿雞蛋來的,有拿白酒來的,也有背了斗米來的,也有捉兩隻雞來的。娘子哭哭啼啼,在廚下收拾齊了,拿在草棚下。鄰居又搬些桌凳,請報錄的坐著吃酒,商議他這瘋了,如何是好。報錄的內中有一個人道:“在下倒有一個主意,不知可以行得行不得?”眾人問:“如何主意?”那人道:“范老爺平日可有最怕的人?他只因歡喜狠了,痰湧上來,迷了心竅。如今只消他怕的這個人來打他一個嘴巴,說:‘這報錄的話都是哄你,你並不曾中。’他吃這一嚇,把痰吐了出來,就明白了。”眾鄰都拍手道:“這個主意好得緊,妙得緊!范老爺怕的,莫過於肉案子上胡老爹。好了!快尋胡老爹來。他想是還不知道,在集上賣肉哩。”又一個人道:“在集上賣肉,他倒好知道了;他從五更鼓就往東頭集上迎豬,還不曾回來。快些迎著去尋他。”
一個人飛奔去迎,走到半路,遇著胡屠戶來,後面跟著一個燒湯的二漢38,提著七八斤肉,四五千錢,正來賀喜。進門見了老太太,老太太大哭著告訴了一番。胡屠戶詫異道:“難道這等沒福?”外邊人一片聲請胡老爹說話。胡屠戶把肉和錢交與女兒,走了出來。眾人如此這般,同他商議。胡屠戶作難道:“雖然是我女婿,如今卻做了老爺,就是天上的星宿39。天上的星宿是打不得的!我聽得齋公們說:打了天上的星宿,閻王就要拿去打一百鐵棍,發在十八層地獄,永不得翻身。我卻是不敢做這樣的事!”鄰居內一個尖酸40人說道:“罷么!胡老爹,你每日殺豬的營生,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閻王也不知叫判官在簿子上記了你幾千條鐵棍;就是添上這一百棍,也打甚么要緊?只恐把鐵棍子打完了,也算不到這筆帳上來。或者你救好了女婿的病,閻王敘功,從地獄裡把你提上第十七層來,也不可知。”報錄的人道:“不要只管講笑話。胡老爹,這個事須是這般,你沒奈何,權變一權變。”屠戶被眾人局不過41,只得連斟兩碗酒喝了,壯一壯膽,把方才這些小心收起,將平日的兇惡樣子拿出來,卷一卷那油晃晃的衣袖,走上集去。眾鄰居五六個都跟著走。老太太趕出來叫道:“親家,你只可嚇他一嚇,卻不要把他打傷了!”眾鄰居道:“這自然,何消42吩咐。”說著,一直去了。
來到集上,見范進正在一個廟門口站著,散著頭髮,滿臉污泥,鞋都跑掉了一隻,兀自43拍著掌,口裡叫道:“中了!中了!”胡屠戶凶神似的走到跟前,說道:“該死的畜生!你中了甚么?”一個嘴巴打將去。眾人和鄰居見這模樣,忍不住的笑。不想胡屠戶雖然大著膽子打了一下,心裡到底還是怕的,那手早顫起來,不敢打到第二下。范進因這一個嘴巴,卻也打暈了,昏倒於地。眾鄰居一齊上前,替他抹胸口,捶背心,舞了半日,漸漸喘息過來,眼睛明亮,不瘋了。眾人扶起,借廟門口一個外科郎中的板凳上坐著。胡屠戶站在一邊,不覺那隻手隱隱的疼將起來;自己看時,把個巴掌仰著,再也彎不過來。自己心裡懊惱道:“果然天上‘文曲星’是打不得的,而今菩薩計較起來了。”想一想,更疼的狠了,連忙問郎中討了個膏藥貼著。
范進看了眾人,說道:“我怎么坐在這裡?”又道:“我這半日,昏昏沉沉,如在夢裡一般。”眾鄰居道:“老爺,恭喜高中了。適才歡喜的有些引動了痰,方才吐出幾口痰來,好了。快請回家去打發報錄人。”范進說道:“是了。我也記得是中的第七名。”范進一面自綰了頭髮,一面問郎中借了一盆水洗洗臉。一個鄰居早把那一隻鞋尋了來,替他穿上。見丈人在跟前,恐怕又要來罵。胡屠戶上前道:“賢婿老爺,方才不是我敢大膽,是你老太太的主意,央我來勸你的。”鄰居內一個人道:“胡老爹方才這個嘴巴打的親切,少頃范老爺洗臉,還要洗下半盆豬油來!”又一個道:“老爹,你這手明日殺不得豬了。”胡屠戶道:“我那裡還殺豬!有我這賢婿,還怕後半世靠不著也怎的?我每常說,我的這個賢婿,才學又高,品貌又好,就是城裡頭那張府、周府這些老爺,也沒有我女婿這樣一個體面的相貌。你們不知道,得罪你們說,我小老這一雙眼睛,卻是認得人的。想著先年44,我小女在家裡長到三十多歲,多少有錢的富戶要和我結親,我自己覺得女兒像有些福氣的,畢竟要嫁與個老爺,今日果然不錯!”說罷,哈哈大笑。眾人都笑起來。看著范進洗了臉,郎中又拿茶來吃了,一同回家。范舉人先走,屠戶和鄰居跟在後面。屠戶見女婿衣裳後襟滾皺了許多,一路低著頭替他扯了幾十回。
到了家門,屠戶高聲叫道:“老爺回府了!”老太太迎著出來,見兒子不瘋,喜從天降。眾人問報錄的,已是家裡把屠戶送來的幾千錢打發他們去了。范進拜了母親,也拜謝丈人。胡屠戶再三不安道:“些須45幾個錢,不夠你賞人。”范進又謝了鄰居。正待坐下,早看見一個體面的管家,手裡拿著一個大紅全帖,飛跑了進來:“張老爺來拜新中的范老爺。”說畢,轎子已是到了門口。胡屠戶忙躲進女兒房裡,不敢出來。鄰居各自散了。
范進迎了出去,只見那張鄉紳下了轎進來,頭戴紗帽,身穿葵花色圓領,金帶、皂靴。他是舉人出身,做過一任知縣的,別號靜齋,同范進讓了進來,到堂屋內平磕了頭,分賓主坐下。張鄉紳先攀談道:“世先生同在桑梓46,一向有失親近。”范進道:“晚生久仰老先生,只是無緣,不曾拜會。”張鄉紳道:“適才看見題名錄,貴房師高要縣湯公,就是先祖的門生,我和你是親切的世弟兄。”范進道:“晚生僥倖,實是有愧。卻幸得出老先生門下,可為欣喜。”張鄉紳四面將眼睛望了一望,說道:“世先生果是清貧。”隨在跟的家人手裡拿過一封銀子來,說道:“弟卻也無以為敬,謹具賀儀五十兩,世先生權且收著。這華居47其實住不得,將來當事拜往,俱不甚便。弟有空房一所,就在東門大街上,三進三間,雖不軒敞48,也還乾淨,就送與世先生;搬到那裡去住,早晚也好請教些。”范進再三推辭,張鄉紳急了,道:“你我年誼世好,就如至親骨肉一般;若要如此,就是見外了。”范進方才把銀子收下,作揖謝了。又說了一會,打躬作別。胡屠戶直等他上了轎,才敢走出堂屋來。
范進即將這銀子交與渾家打開看,一封一封雪白的細絲錠子49,即便包了兩錠,叫胡屠戶進來,遞與他道:“方才費老爹的心,拿了五千錢來。這六兩多銀子,老爹拿了去。”屠戶把銀子攥在手裡緊緊的,把拳頭舒過來,道:“這個,你且收著。我原是賀你的,怎好又拿了回去?”范進道:“眼見得我這裡還有這幾兩銀子,若用完了,再來問老爹討來用。”屠戶連忙把拳頭縮了回去,往腰裡揣,口裡說道:“也罷,你而今相與50了這個張老爺,何愁沒有銀子用?他家裡的銀子,說起來比皇帝家還多些哩!他家就是我賣肉的主顧,一年就是無事,肉也要用四五千斤,銀子何足為奇!”又轉回頭來望著女兒,說道:“我早上拿了錢來,你那該死行瘟的51兄弟還不肯,我說:‘姑老爺今非昔比52,少不得有人把銀子送上門來給他用,只怕姑老爺還不稀罕。’今日果不其然53!如今拿了銀子家去,罵這死砍頭短命的奴才!”說了一會,千恩萬謝,低著頭,笑迷迷的去了。
自此以後,果然有許多人來奉承他:有送田產的;有人送店房的;還有那些破落戶,兩口子來投身為仆,圖蔭庇的。到兩三個月,范進家奴僕、丫鬟都有了,錢、米是不消說了。張鄉紳家又來催著搬家。搬到新房子裡,唱戲、擺酒、請客,一連三日。
注釋譯文
詞語注釋
現世寶:丟臉的傢伙。現世,出醜,丟臉。
帶挈.:提攜。這裡的意思是“讓你沾我的光,得到好運氣。”
相公:古時對秀才的稱呼。
渾家:妻子。
體統:規矩。
行事:行業。
臉面:面子。指“一定的社會地位”。
長親:長輩。
平頭百姓:普通百姓。
見教:指教(我)。“見”字用在動詞前面表示對“我”怎么樣。
腆著:挺著。
鄉試年:科舉制度,每三年舉行一次全省的考試,叫“鄉試”,由秀才去應試。輪到鄉試這一年就叫鄉試年。
文會:舊時讀書人為了準備應試,在一起寫文章、互相觀摩的集會。
同案:同考取秀才叫做同案。
盤費:旅費。
啐:唾。
宗師:對一省總管教育的學官的稱呼。
舍與:施捨給,賞給。
老爺:這裡是對舉人的稱呼。
萬貫家私:大量的家財。萬貫:上萬貫銅錢。貫:古時穿錢的繩子,既錢穿,也指一串錢,一千文為一串,稱一貫。形容家產很多,非常富有。
拋:通常寫作“泡”。
館:這裡指教書的地方。
把與:拿給。
火候:這裡指寫文章的功夫。
央:懇求。
一地裡:一路上,到處。
草標:在集市上賣東西,把一根草插在出賣的物品上或拿在手裡,作為標誌,這草就叫做“草標”。
高鄰:對鄰居的尊稱。
頑:同“玩”。
劈手:形容手的動作異常迅速。
拙病:倒霉的病。
商酌:反覆仔細地商量。
二漢:傭工,夥計。
星宿:我國古代指星座,共分二十八星宿。
尖酸:說話尖刻。
局不過:礙於情面,雖然自己不願意,也只好屈從。
何消:哪用得著。
兀自:只管。
先年:先前。
些須:很少。
桑梓:家鄉。
華居:對對方住宅的客氣說法。
軒敞:寬敞。
細絲錠子:鑄有細條紋的銀塊。
相與:結交。
該死行瘟的:該生瘟病死的。
今非昔比:多指形勢、自然面貌等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白話譯文
范進中秀才後回了家,他的母親和妻子都很高興。正準備燒鍋做飯,只見他丈人胡屠夫,手裡拿著一副大腸和一瓶酒,走了進來。范進向他作了揖,坐下來。胡屠夫說:“我自己運氣不好,把女兒嫁給了你這個丟臉的傢伙,這些年來,不知道給我帶了多少拖累。現在不知道因為我積了什麼德,讓你沾我的光,運氣好中了個秀才,因此我帶了瓶酒來祝賀你。“范進連連答應,叫妻子把腸子煮了,燙起酒來,在茅草棚下坐著。母親親自和媳婦在廚房裡做飯。胡屠夫又吩咐范進說:“你現在既然考中了秀才,凡事都要豎起一個規矩來。比如我的行業里,都是些正經有臉面的人,又是你的長輩,你就不能在我們面前擺架子;如果是家門口這些種田的,扒糞的,不過是普通百姓,你要是跟他們作揖,平起平坐,這就是壞了學校的規矩,連我臉上都沒有光了。你是個忠厚沒用的人,所以這些話我不得不教導你,免得惹人笑話。“范進說:“岳父指教的是。“胡屠夫又說:“親家母也來這邊坐著吃飯吧。老人家每天都吃些小菜小飯,想必也過得很艱難。我的女兒也過來吃些。自從進了你的家門,這十多年,豬油都不知道有沒有吃過兩三回呢!可憐!可憐!”說完,婆媳兩個都來坐著吃了飯。吃喝到黃昏時分,胡屠夫喝得醉醺醺的。范進母子兩個,千恩萬謝。屠夫橫披了衣服,挺著肚子走了。
第二天,范進免不了要拜訪拜訪同鄉鄰里。魏好古又約了一群同屆的秀才朋友,彼此來往。因為是鄉試年,參加了幾個文會。不知不覺到了六月底,這些同屆秀才都約范進去參加鄉試。范進因為沒有盤纏,就去同丈人商量,被胡屠夫一口唾沫吐在臉上,罵了一個狗血噴頭,說:“不要再耽誤你的時間了!你自己早知道中了一個秀才,就‘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起來!我聽說,你中秀才的時候,也不是因為你的文章寫得好,而是學官覺得你太老了,心裡過不去,施捨給你的。現在鬼迷了心竅,就想中舉人了!這些中舉人的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你沒看見城裡張府上那些舉人,都有大量的錢財,一個個方面大耳?像你這尖嘴猴腮,也該撒泡尿自己照照!不三不四,就想吃天鵝肉!趁早收了這心,明年在我的行業里替你找一個教書的地方,每年賺個幾兩銀子,養活你那老不死的老娘和你老婆才是正事!你問我借錢,我一天殺一個豬還賺不到幾錢銀子,都拿給你丟在水裡,叫我一家老小喝西北風嗎!”一頓夾七夾八,罵得范進不知怎么開口。於是告辭了丈人回來,心裡想:“老師說我寫文章的功夫已經到家了,自古以來沒有不進考場就能中舉的,如果不進去考一考,怎么能甘心呢?”於是向幾個同去考試的人商量,瞞著丈人,到城裡去參加鄉試。出了考場,馬上就回家。而家人已經餓了兩三天。被胡屠夫知道,又罵了一頓。
到發榜那天,家裡沒米煮早飯,母親吩咐范進說:“我還有一隻生蛋的母雞,你快拿去集市上賣了,買幾升米煮稀飯吃,我已經餓得兩隻眼睛都看不見了。“范進慌忙抱了雞,出門去集市。才離開不到四個小時,只聽到一陣鑼聲,三個人騎著馬闖了進來。那三個人下了馬,把馬拴在茅草棚上,連連叫道:“快請范老爺出來,恭喜中舉了!”母親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嚇得躲在屋子裡;聽說中了舉,才敢伸出頭來,解釋道:“各位請坐下,我兒子剛出去了。”那些報錄人說:“原來是老太太。”大家簇擁著要喜錢。正吵鬧著,又是幾撥人馬,二報、三報也到了,擠了一屋子的人,連茅草棚地上都坐滿了。鄰居們也都來了,擠著看熱鬧。老太太沒辦法,只得懇求一個鄰居去集市找范進。
那鄰居飛奔到集市,到處找不到;一直找到集市的東面,才看見范進抱著雞,手裡插個草標,慢騰騰地走著,東張西望,在那裡找買家。鄰居說:“范進,快點回去!恭喜你中了舉人,報喜的人擠了一屋呢。“范進以為是在騙他,就裝作聽不見,低著頭往前走。鄰居看到他不理睬,走上前來,就要搶他手裡的雞。范進說:“你搶我的雞乾什麼?你又不買。”鄰居說:“你中舉了,叫你回家打發那些報錄人呢。“范進說:“高鄰,你知道我今天沒米下鍋,要賣這個雞去救命,為什麼拿這些話來騙我?我不和你鬧,你自己回去吧,別耽誤了我賣雞。”鄰居看見他不相信,一手把雞搶了,扔在地下,把范進拉了回來。報錄人見了說:“太好了,新貴人回來了。”就簇擁著他要說話,范進三兩步走進屋裡來,看到屋中間升掛起了報帖,上面寫著:“捷報貴府老爺范諱進高中廣東鄉試第七名亞元。京報連登黃甲。”
范進不看還好,他看了一遍,又念一遍,自己雙手一拍,笑了一聲,說:“噫!好了!我中了!”說完,往後一倒,牙關緊咬,不省人事。老太太慌了,慌忙給他灌了幾口開水。他爬起來,又拍著雙手放聲笑道:“噫!好!我中了!”笑著,不由分說,就往門外跑,把報錄人和鄰居都嚇了一跳。走出大門沒多遠,一腳踩進了水塘里,掙紮起來,頭髮都散掉了,兩手黃泥,一身濕漉漉的全是水。大夥都拉不住他,拍著笑著,一直走到集市上去了。大家大眼瞪小眼,都說:“原來新貴人高興瘋了。”老太太哭著道:“怎么出了這么苦命的事!中了一個什麼舉人,就得了這個倒霉的病!這一瘋了,什麼時候才能好啊?”娘子胡氏道:“早上出去還很好的,怎么就得了這樣的病!那這可怎么辦呀?”眾鄰居勸道:“老太太不要心慌。我們現在暫且派兩個人跟住了范老爺。這裡大家從家裡拿些雞蛋酒米,暫且款待了報子上的老爹,再來商量這事。”
這時眾鄰居有拿雞蛋來的,有拿白酒來的,也有背了一斗米來的,也有抓了兩隻雞來的。娘子哭哭啼啼,在廚房做好了,拿到茅草棚里。鄰居又搬來些桌子凳子,請報錄的坐著喝酒,商議他這瘋了的事,要怎么辦才好。報錄的人中有一個說:“在下倒是有一個主意,不知道行不行?“很多人問:“什麼主意?”那人說:“范老爺平日要沒有最害怕的人?他只是因為太高興了,痰湧上來,迷了心竅。現在只需要他害怕的這個人來打他一個嘴巴,說:“這個報錄的話都是騙你的,你沒有中舉。’他被這么一嚇,把痰吐了出來,就明白了。”很多鄰居都拍手稱讚說:“這個主意太好了,太妙了!范老爺最怕的莫過於殺豬的胡老爹。太好了!快找胡老爹來。他也許是還不知道道,還在集市賣肉哩。”又一個人說:“要是在集市買肉,他早就知道了;他從五更天就去東頭集市趕豬,還沒回來。快點迎上去找他。”
一個人飛奔著去迎接,走到一半路,遇見胡屠夫走來,後面跟著一個燒水的夥計,提著七八斤肉,四五千錢,正要來賀喜。進門見到了老太太,老太太大哭著訴說了一番。胡屠夫詫異道:“難道這么沒福氣嗎?“外邊的人一起發聲請胡老爹說話。胡屠夫把肉和錢交給女兒,跑了出來。大家把主意告訴了他,和他商量。胡屠夫犯難了,說:“雖然這是我女婿,如今卻做了舉人老爺,就是這天上的星宿。天上的星宿是打不得的!我聽齋公們說:打了天上的星宿,就要被閻王抓去打一百鐵棍,發配到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翻身。我可是不敢做這樣的事!”鄰居內一個尖酸刻薄的人說:“算了吧!胡老爹,你每天殺豬做生意,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閻王也不知道叫判官在簿上記了你幾千條鐵棍;就算是加上這一百棍,又有什麼關係?只怕把鐵棍子打完了,也算不到這筆帳上吧。可能你救好了女婿的病,閻王念你有功,從地獄裡把你提上第十七層來,也說不定。”報錄的人說:“不要只顧著說笑了。胡老爹,這個事必須要這樣,你沒辦法,權當變通一下。“屠夫礙於眾人的情面,只得連喝了兩碗酒,壯一壯膽,把剛才這些顧慮收起來,將平時的兇惡模樣拿出來,卷一卷那油晃晃的衣袖,走到集市去。眾鄰居五六個都跟著跑。老太太趕出來叫道:“親家,你只可以嚇他一嚇,可別把他打傷了!“眾鄰居道:“這自然,那需要您吩咐。”說著,徑直去了。
來到集市,見范進正在一個廟門口站著,散著頭髮,滿臉污泥,鞋子都跑掉了一隻,只顧拍著手,嘴巴里叫道:“中了!中了!“胡屠夫凶神似的的走到跟前,說道:“該死的畜生!你中了什麼?”一個嘴巴打過去。很多人和鄰居看見這個樣子,忍不住笑了。沒想到胡屠夫雖然大著膽子打了一下,心裡到底還是害怕的,那手早就抖了起來,不敢打第二下。范進一個嘴巴就被打暈了,昏倒在地上。眾鄰居一齊上前,替他抹胸口,捶背心,弄了小半天,慢慢喘息過來,眼睛明亮起來,不瘋了。許多人他扶起來,借了廟門口一個外科郎中的板凳坐著。胡屠夫站在一邊,不多時,覺得那隻手隱隱地疼了起來;自己一看,一個巴掌仰著,怎么也拉不過來。自己心裡懊惱道:“果然是天上‘文曲星’是打不得的,現在菩薩計較起來了。“想一想,更疼得厲害了,連忙向郎中討了個膏藥貼著。
范進看了很多人,說:“我怎么坐在這裡?”又說:“我這半天,昏昏沉沉,像在夢裡一樣。“眾鄰居道:“老爺,恭喜高中了。剛才高興得有些動了痰,剛才吐出幾口痰來,好了。快請回家去打發報錄人。“范進說:“對了。我也記得是中的第七名。“范進一面自己綰了頭髮,一面向郎中借了一盆水洗洗臉。一個鄰居早把那一隻鞋尋了過來,替他穿上。看到丈人在跟面,害怕他又要罵。胡屠夫上前說:“賢婿老爺,剛才不是我敢大膽,是你老太太的意思,央求我來勸你的。”鄰居中的一個說:“胡老爹剛才這個嘴巴打的親切,一會兒范老爺洗臉,還要洗下半盆豬油來!又一個說”:“老爹,你這手明天殺不得豬了。“胡屠夫道:“我哪裡還用殺豬了!有我這賢婿,還怕後半輩子沒得依靠嗎?我常常說,我的這個賢婿,才學又高,人品相貌又好,就是城裡頭那張府、周府的這些老爺,也沒有我女婿這樣一個體面的相貌。你們不知道,不怕跟你們說,我小老這一雙眼睛,可是認識人的。想當年,我小女兒在家裡長到30多歲,多少有錢的富戶要和我結成親家,我自己覺得女兒像有些福氣的人,最終會嫁給一個老爺,今天果然沒有錯!”說完,哈哈大笑。眾人都笑起來。看著范進洗了臉,郎中又拿茶來喝了,一同回家。范舉人走前面,屠夫和鄰居跟在後面。屠夫看見女婿衣裳後衣襟皺了很多,一路低著頭替他扯了幾十回。
到了家門口,屠夫高聲叫道:“老爺回府了!”老太太迎接著出來,看到兒子不瘋,喜從天降。很多人問報錄的在哪,是家裡已經用屠夫送來的幾千錢打發走了。范進拜了母親,也拜謝了丈人。胡屠夫再三不安地說:“這沒幾個錢,不夠你賞人的。“范進又謝了鄰居。正要坐下來,卻先看到一個穿著體面的管家,手裡拿著一個大紅色全帖,飛跑了進來:“張老爺來拜訪新中舉的范老爺。”說完後,轎子已經是到了門口。胡屠夫急忙躲藏進女兒房裡,不敢出來。鄰居各自散了。
范進迎了出去,只見那張鄉紳下了轎進來,頭戴紗帽,身穿葵花色圓領,金帶,皂色靴。他是舉人出身,做過一任知縣,別號靜齋,范進和他禮讓請了進來,到堂屋內平磕了頭,分賓主坐下。張鄉紳先攀談說:“世先生同在鄉里,卻一直沒有親近。“范進說:“晚生一直仰慕老先生,只是無緣,還沒能拜會過。”張鄉紳說:“剛才看見題名錄,貴房老師高要縣湯公,就是我家先祖父的學生,我和你是親切的世家兄弟。“范進道:“晚生僥倖,實在是慚愧。但幸運的是出自老先生的門下,可真是令人高興。”張鄉紳四周看了看,說:“世先生真是清貧。“從跟隨的家僕手裡拿過一封銀子來,說:“小弟也沒什麼好東西可以送你,鄭重備了五十兩作為賀禮,世先生暫時收著。這華居實在住不得,將來主事或有人拜訪,都不很方便。我有一所空房子,就在東門大街上,三進三開間,雖然不算很寬敞,也還算乾淨,就送給世先生;搬到那裡去住,或早或晚也好上門請教。“范進再三推辭,張鄉紳急了,道:“你我多年情誼的世交,就如同至親骨肉一樣;如果要這樣,就是見外了。“范進這才把銀子手下,作揖謝了。又聊了一會兒,張鄉紳躬身告別。胡屠夫一直等他上了轎,才敢走出堂屋來。
范進立即把這銀子交給妻子打開看,是一封一封雪白色的細絲銀錠,於是包了兩錠,叫胡屠夫進來,遞給他說:“剛才讓老爹破費了,拿了五千錢來。這六兩多銀子,老爹拿去吧。“屠夫緊緊地把銀子攥在手裡,把拳頭伸過來,說:“這個,你先收著。我原本是祝賀你的,怎么又好意思拿了回去?“范進道:“眼下我這裡還有這幾兩銀子,如果用完了,再來向老爹討來用。“屠夫連忙把拳頭縮了回去,往腰裡揣銀子,嘴上說著:“算了,你現在結交了這個張老爺,哪還用發愁沒有銀子花呢?他家裡的銀子,說起來比皇帝家還多哩。!他家就是我賣肉的主顧,一年就是沒有事,肉也要用四五千斤,銀子哪有什麼奇怪的!”又轉回頭來看著女兒,說:“我早上拿了錢來,你那該死的兄弟還不肯,我說:‘姑老爺今非昔比,免不了有人把銀子送上門來給他用,只怕姑老爺還不稀罕。’現在果然是這樣!如今拿了銀子回家去,罵罵這死砍頭短命的奴才!”說了一會兒,千恩萬謝,低著頭,笑迷迷的離開了。
從此以後,果然有許多人來奉承他:有送田產的;有人送店房的;還有那些破落戶,兩口子來投身為仆,圖蔭庇的。過兩三個月,范進家奴僕、丫鬟都有了,錢、米自然是不用說了。張鄉紳家利又來催著搬家。搬到新房子裡,唱戲、擺酒、請客,一連三日。
寫作背景
《儒林外史》作者吳敬梓出身望族。曾祖父和祖父兩代人“科第仕宦多顯者”(程晉芳《
文木先生傳》),共有六名進士,其中榜眼、探花各一名。而其父吳霖起是康熙年間的拔貢。吳敬梓1722年(康熙六十一年)考取秀才,同年父親病逝。由於不善於治理生計,他過著揮霍浪子生活。1729(雍正七年),他應科舉時,被斥責為“文章大好人大怪”,遭到侮辱。後憤懣離開故土,靠賣文和朋友接濟為生。1736年(乾隆元年),吳敬梓參加博學鴻詞科預試。
安徽巡撫
趙國麟正式薦舉他入京廷試,但他“堅以疾篤辭”(顧雲《吳敬梓傳》),從此不再參加科舉考試。至晚年,常處於饑寒交迫。這樣的個人經歷,令吳敬梓本人對考八股、開科舉等利弊感受尤深。而在時代背景上,
清朝康熙帝、
雍正帝、
乾隆帝三代,中國已經出現了資本主義生產關係的萌芽,社會表面的繁榮掩蓋不了封建社會的腐朽,統治者鎮壓武裝起義的同時,採用大興文字獄,考八股、開科舉,提倡理學以統治思想等方法以牢籠士人,
吳敬梓反對八股文、
科舉制,憎惡士子們醉心制藝,熱衷功名利祿的習尚。他把這些觀點反映在《儒林外史》里,以諷刺的手法,對醜惡的事物進行深刻的揭露。
人物介紹
范進
小說主人公范進,表面上呆頭笨腦,窮困愚陋,逆來順受,酸氣十足;內心裡卻熱戀功名,追求利祿,奴性十足,卑怯懦弱。從他身上,可以看出科舉制度的腐敗和對讀書人的毒害。
他半生貧窮睏乏,有時到了斷炊挨餓的境地。他連考二十多次,沒能進學。受人冷遇,遭人歧視,好不容易到54歲才勉強進了學,算個秀才。他丈人胡屠戶罵他“現世寶”。他也只唯唯諾諾,怯懦地回答:“岳父見教的是。”有時被罵得“摸門不著”,甚至把臭痰吐他一臉,也沒半點兒脾氣。
窮困並未使他那腐儒的呆氣和酸氣減退,即使在急待賣雞買米時,也還是“一步一踱”,“東張西望”,並不著急。
同時,他又名利薰心,拚命追求舉人、進士,熱衷做官為宦。他飽經科場打擊,受盡了冷嘲熱諷,但並未使他追求功名的熱心減退。到了54歲的晚年,仍然以“童生”資格,在臘月寒風中,披著破爛的麻布直裰,凍得哆哆嗦嗦,去考秀才。家裡窮得無錢買米,他還要到處借錢湊盤纏,去考舉人。當他驟聞中了舉人,激動得無法控制,竟然瘋了,真是可憐、可嘆又可笑。
說他呆頭呆腦,又不盡然。范進見了地主豪紳,就露出了一副媚骨,竭力拉攏巴結。會到了張鄉紳,滿口是“久仰老先生”,“幸得出老先生門下,可為欣喜。”盡力諂諛奉迎,奴性十足。
最後,范進這種百無一能、迂腐呆蠢的人,很快就做起了官老爺,掌握政權,管理百姓。從這裡讀者也可以看出封建官場的黑暗。
張鄉紳
小說中另一個重要人物張鄉紳,是一個老奸巨滑的人物,是封建地主階級的典型代表。他也是“舉人出身,做過一任知縣的”,有“萬貫家私”,“一年就是無事,肉也要用四五千斤、銀子何足為奇!”可見其是個地主兼官僚,地方大土豪。
他和范進無親無故,甚至沒有一面之識,但一見范進中了舉,就立即坐上大轎,前來拜訪,極力拉攏。他很注意科場脈搏,一發了榜,立即查閱“題名錄”,以便尋些蛛絲馬跡,作為攀拉新貴的線索。只是由於閱范進考卷的湯知縣是他先祖的門生,就和范進拉扯成“親切的世弟兄”。而且越說越近,竟至“如至親骨肉一般”。他知道範進窮困,先贈白銀五十兩,再送三進三間房一座。其所以如此,是因為范進已取得了做官當老爺的資格,將來大有借重之處。贈銀送房,只是將本求利,而且是將小本求大利。他籠絡范進,還為了收買幫凶,擴大自己的勢力,壯大地主豪紳的聲威,達到其魚肉鄉民、稱霸一方的目的。從他身上,讀者看到了剝削階級的反動虛偽而又狡詐卑劣的面目。
胡屠戶
小說另一重要人物胡屠戶,做賣肉生意,受剝削階級影響較深,有很重的市儈習氣。他學就了隨風轉舵、看人下菜的壞習慣,養成了巴結富貴、鄙薄貧困的勢利眼。
范進是他女婿,但在范進中舉前,卻對他十分鄙視,百般辱罵。范進考得秀才以後,他還是大罵其為“
窮鬼”、“
癩蛤蟆”、“
尖嘴猴腮”、“爛忠厚沒用的人”。甚至斷定,“中相公時也不是你的文章,還是宗師看見你老,不過意,舍與你的。”聽說范進要去考舉人,更把他罵了個“狗血噴頭”。
胡屠戶眼睛裡只認得大富大貴的地主官僚,看不起種地的勞動人民。他提起張鄉紳就恭維備至,說他是什麼“天上的
文曲星”,生得“
方面大耳”。甚至胡吹亂捧,說“他家的銀子,說起來比皇帝還多些哩!”而對農民則白眼相加,還教訓范進說:“家門口這些種田的,扒糞的,不過是平頭百姓,你若同他拱手作揖,平起平坐,這就是壞了學校規矩,連我臉上都無光了。”這種媚上欺下的態度,同對范進中舉前後的態度是一致的。
胡屠戶屬於小市民階層,還有自私自利、見錢如命的特點。范進向他借盤纏考舉人,不但一文不給,還破口大罵。范進在家餓了兩三天,他也置之不理,毫不在意。一聽說范進中了舉人,立即拿來四五千錢相賀。范進給他銀子,他眼見雪花銀,眉開眼笑,卻又不好意思立即拿走,只得“把銀子攥在手裡緊緊的,把拳頭舒過來”,虛意讓一讓。范進一鬆口,他“連忙把拳頭縮了回去,往腰裡揣。”還拿兒子作墊,給自己找個下台階:“如今拿了銀子去罵這死砍頭斷命的奴才!”
從胡屠戶身上,讀者看到了那些趨炎附勢之徒的醜態。
作品鑑賞
文學賞析
文章欣賞
全文共12段,可以分為兩部分。
第一部分(1-2段),范進中舉前窮困的生活和卑微的地位。
第1段,寫范進進學回家,丈人胡屠戶前來賀喜。范進進學是他踏上科舉進身之路的第一階段。胡屠戶雖前來賀喜,但不相信女婿會有發跡的一天,所以沒有恭維,只有“教導”和“訓斥”。對丈人的“教導”,范進“唯唯連聲”,口稱“岳父見教的是”,一副卑躬屈膝的模樣。第2段,寫范進向胡屠戶借盤費應試。范進一心想向上爬,借錢也要到城裡去鄉試,向胡屠戶借錢,不但沒借來卻遭一頓臭罵,並受到胡屠戶的恥笑。這對范進來說無疑是一瓢冷水,更使他不能自信,這為范進後來中舉喜極而 瘋做了必要的鋪墊。
第二部分(3第-12段)范進中舉後喜極而瘋及其社會的地位的顯著變化。
第一層(第3-5段),范進喜極而瘋。范進得知自己中舉的喜報之前,抱著家裡惟一的一隻生蛋的母雞到集市去賣。這樣寫,第一可見范進一家貧困之極,與中舉之後的富貴對比更加鮮明;第二由鄰居轉告喜訊,增加了情節的曲折,表現了范進得難以置信,以為又是恥笑,這種一心想中又不相信會真正中的複雜心理,非常符合范進的追求經歷及與之間相應的心理特徵,也反應了封建士子這一類人的心理特點;第三讓范進由不敢相信到再看報貼,造成喜極而瘋的醜劇。而范進喜極發瘋的經過,作者也寫得很具體、生動。范進的瘋,是因喜而瘋,范進的喜,是喜至於瘋,圍繞這個特點,逐步展開層次:昏厥-瘋跑-踹進泥塘-瘋走上集。人物的的語言也與狂喜的心情合拍,語氣強烈,個性鮮明,而老太太的“慌”,烘托范進昏厥的怕人;報錄人和鄰居都“嚇了一跳”的表情,烘托范進的飛跑的瘋狂;“眾人拉他不住”的動作,烘託了范進的瘋勁。每一個細節和側面描寫都突現了中心人物范進。
第二層(第6-10段),胡屠戶治瘋。治瘋的妙方是打嘴巴,這對醉心功名的范進和庸俗勢利的胡屠戶都是絕妙的諷刺。胡屠戶被眾人“局不過”,喝了幾碗酒,大著但子才打了一下,待范進清醒過來,胡屠戶又極力恭維奉承,其嫌貧富、趨炎附勢的面目暴露無遺。范進中舉之後社會地位的變化從胡屠戶態度的變化中也充分顯示了出來。
第三層(第11-12段),張鄉紳拜會,贈銀送房,胡屠戶受贈,千恩萬謝。張鄉紳聽到范進中舉的訊息後即刻前來拜訪,又是攀認“世弟兄”,又是贈銀送房,與眾鄰居送米送蛋結合起來,可見社會各色人的俱是趨炎附勢之徒。胡屠戶對范進分贈的六兩多銀子,先是假意推辭,接著說了一奉承話,低聲下氣,諂媚作態。這一切都再現了當時社會的世態炎涼。
作品主旨
作者生動地刻畫了這個為功名利祿而神魂顛倒的科舉制度的殉道者典型形象。范進將自己20到54歲的青春都押在了科舉這座“獨木橋”上!范進一旦中舉,34年的折磨摧殘,34年的忍辱偷生,34年的辛酸,都在“瘋”中爆發出來.文中通過范進由屢試不第到一朝中舉後的不同境況、際遇、表現,深刻地揭示了封建科舉制度對知識分子的毒害,同時生動地刻畫封建社會的世態炎涼。
藝術賞析
一、運用強烈的對比來達到諷刺效果。
故事圍繞著范進中舉前後展開。在作品中,作者始終沒有說過一句褒貶愛憎的話,它讓諷刺對象的形象、行為、內心因范進中舉而產生自我矛盾,醜態百出,從而淋漓盡致地揭露出當時社會的種種醜惡現象和人們的病態心理。
二、 用對比的手法進行諷刺。
文章圍繞范進中舉,採用了鮮明的對比,對文中人物、社會以及科舉制度都進行了淋漓盡致的諷刺。
三,細節描寫生動逼真,也極具諷刺性。
文中多次運用細節描寫來刻畫人物,增強文章諷刺效果。其中,最精闢的莫過於篇末對胡屠戶接受范進贈銀的描寫。胡屠戶一邊“把銀子攥在手裡緊緊的,把拳頭舒過來什麼屠戶連忙把拳頭縮了回去,往腰裡揣„„”通過這一細緻入微的描寫將胡屠戶貪婪而又虛偽的內心活動昭然若揭,他見財心喜,所以“把銀子攥在手裡緊緊的”,可他又不得不假意推讓,推讓的同時他又怕弄假成真,生怕到手的銀子飛了,所以他的手慢吞吞的“舒過來”,卻仍緊攥著拳頭,刻畫了他口是心非的嘴臉,一聽范進是真心相送時,他就不再“客氣”,“連忙把拳頭縮了回去,往腰裡揣”,此時,他的動作做得那么快,跟“舒過來”時的不爽快形成鮮明對比,作者用“攥”、“舒”、“縮”、“揣”四個字便將他那貪圖錢財的小人相被表現得惟妙惟肖。
名家點評
作家
郭英德:從范進中舉前後的經歷,從他人格發生變化的這樣一種現象,可以看出當時千千萬萬的讀書人的精神面貌。
安徽師範大學教授
吳微:《范進中舉》也正是由於這種高妙的諷刺藝術,才使得《儒林外史》成為我國古代諷刺文學的高峰,並對後世諷刺文學的發展產生了深遠影響。
作者簡介
吳敬梓(1701~1754年),清小說家,字敏軒,號粒民,晚號“文木老人”、秦淮寓客,安徽
全椒人。雍正諸生。早年生活豪縱,後家業衰落,移居
江寧。乾隆初薦舉博學鴻詞,託病不赴,窮困以終。工詩詞散文,尤以長篇小說《儒林外史》成就最高。又有《文木山房集》、《
文木山房詩說》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