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之
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髮生!
注釋譯文
詞句注釋
⑴破陣子:詞牌名。原為唐玄宗時教坊曲名,出自《
破陣樂》。又名“十拍子”等。此調雙調六十二字,前後段各五句三平韻。
⑵陳同甫:
陳亮(1143—1194),字同甫(一作同父),南宋婺州永康(今浙江永康縣)人。與辛棄疾志同道合,結為摯友。其詞風格與辛詞相似。
⑶挑燈:把燈芯挑亮。看劍:抽出寶劍來細看。
⑷夢回:夢裡遇見,說明下面描寫的戰場場景,不過是作者舊夢重溫。吹角連營:各個軍營里接連不斷地響起號角聲。角,號角,軍中樂器,長五尺,形如竹筒,用竹、木、皮、銅製成,外加彩繪,名曰畫角。始僅直吹,後用以橫吹。其聲哀厲高亢,聞之使人振奮。
⑸八百里:指牛。《
世說新語·汰侈》篇:“王君夫(愷)有牛,名八百里駁,常瑩其蹄角。王武子(濟)語君夫:‘我射不如卿,今指賭卿牛,以千萬對之。’君夫既恃手快,且謂駿物無有殺理,便相然可,令武子先射。武子一起便破的,卻據胡床,叱左右:‘速探牛心來!’須臾炙至,一臠便去。”分麾(huī)下炙(zhì):把烤牛肉分賞給部下。麾下,部下。麾,軍中大旗。炙,切碎的熟肉。
⑹五十弦:古瑟,此處泛指軍中樂器。《史記·
封禪書》:“太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為二十五弦。”翻:演奏。塞外聲:指邊地悲壯粗獷的戰歌。
⑺沙場:戰場。秋:古代點兵用武,多在秋天。點兵:檢閱軍隊。
⑻作:像。的(dì)盧:良馬名,一種烈性快馬。《相馬經》:“馬白額入口齒者,名曰榆雁,一名的盧。”《
三國志·蜀志·先主傳》注引《世語》:“劉備屯樊城,劉表憚其為人,不甚信用。曾請備宴會,蒯越、蔡瑁欲因會取備,備覺之,潛遁出。所乘馬名的盧,騎的盧渡襄陽城西檀溪水中,溺不得出,備急曰:‘的盧,今日厄矣,可努力!’的盧乃一踴三丈,遂得過。”
⑼“弓如”句:《南史·曹景宗傳》:“景宗謂所親曰:‘我昔在鄉里,騎快馬如龍,與年少輩數十騎,拓弓弦作霹靂聲,箭如餓鴟叫,……此樂使人忘死,不知老之將至。’”霹靂,本是疾雷聲,此處比喻弓弦響聲之大。
⑽了卻:了結,把事情做完。君王天下事:統一國家的大業,此處特指恢復中原事。
⑾贏得:博得。身後:死後。
⑿可憐:可惜,可嘆。
白話譯文
醉酒時撥亮燈火端詳著寶劍,睡夢裡縈繞著座座軍營的號角聲。將鮮美的牛肉分賞給戰士烤吃,軍樂隊演奏的雄壯樂曲激動人心。秋高馬肥的時節,戰場上正在閱兵。
跨著快如的盧的戰馬飛馳前行,弓弦的響聲就像霹靂轟鳴。努力完成收復失地統一天下的大業,爭取生前死後都留下為國立功的勛名。可惜已經兩鬢白髮,卻不能報效朝廷!
創作背景
這首詞當作於作者失意閒居信州(今江西上饒)之時。
鄧廣銘《辛稼軒詞編年箋注》謂此詞“作年莫考,姑附綴於淳熙十五年冬與陳同甫唱和諸詞之後”。《
歷代詩餘》卷一百十八引《
古今詞話》云:“陳亮過稼軒,縱談天下事。亮夜思幼安素嚴重,恐為所忌,竊乘其廄馬以去。幼安賦《破陣子》詞寄之。”(
王奕清《
歷代詞話》卷八、馮金伯《
詞苑萃編》卷十三亦載)。
張宗橚《
詞林紀事》按:“幼安流寓江南,陳同甫來訪,近有小橋,同甫引馬三躍三卻,同甫怒,拔劍斬馬首,徒步而行,幼安適倚樓,見之大驚異,即遺人往詢,而陳已及門,遂與定交。後數十年,幼安帥淮,同甫尚落落甚,乃詣幼安,相與談天下事。幼安酒酣,因指南北利害,雲南之可以並天下者如此,北之可以並南者如此,錢塘非帝王居,斷牛頭山,天下無援兵,決西湖水,滿城皆魚鱉。飲罷,宿同甫齋中。同甫夜思幼安沉重寡言,因酒誤發,若醒而悟,必殺我滅口,遂中夜盜其駿馬而逃,後致書幼安,微露其意,假十萬緡以濟之,幼安如數與焉。此詞殆作於是時,故題雲‘賦壯詞以寄之’。”
辛棄疾二十一歲時,就在家鄉歷城(今山東濟南)參加了抗金起義。起義失敗後,他回到南宋,當過許多地方的長官。他安定民生,訓練軍隊,極力主張收復中原,卻遭到排斥打擊。後來,他長期不得任用,閒居近二十年。宋孝宗淳熙十五年(1188)冬天,辛棄疾與陳亮在鉛山瓢泉會見,即第二次“
鵝湖之會”。陳亮為人才氣豪邁,議論縱橫,自稱能夠“推倒一世之智勇,開拓萬古之心胸”。他先後寫了《中興五論》和《上孝宗皇帝書》,積極主張抗戰,因而遭到投降派的打擊。這次他到鉛山訪辛棄疾,留十日。別後辛棄疾寫《
賀新郎·把酒長亭說》詞寄給他,他和了一首;以後又用同一詞牌反覆唱和。這首《破陣子》大約也是作於這一時期,最有可能是在鵝湖之會後、杭州重逢前的五年間。
作品鑑賞
整體賞析
此詞以兩個二、二、二的對句開頭,通過具體、生動的描述,表現了多層情意。首句只六個字,卻用三個連續的、富有特徵性的動作,塑造了一個壯士的形象,讓讀者從那些動作中去體會人物的內心活動,去想像人物所處的環境,意味無窮。“挑燈”的動作又點出了夜景。那位壯士在夜深人靜、萬籟俱寂之時,思潮洶湧,無法入睡,只好獨自吃酒。吃“醉”之後,仍然不能平靜,便繼之以“挑燈”,又繼之以“看劍”。翻來覆去,總算睡著了。而剛一入睡,方才所想的一切,又幻為夢境。“夢”的內容也沒有明說,卻迅速地換上新的鏡頭:“夢回吹角連營。”壯士好夢初醒,天已破曉,一個軍營連著一個軍營,響起一片號角聲。這號角聲,富有催人勇往無前的力量。而那位壯士,也正好是統領這些軍營的將軍。於是,他一躍而起,全副披掛,要把他“醉里”“夢裡”所想的一切統統變為現實。起二句極富戰爭氛圍,看劍是寫視覺,吹角是寫聽覺,視聽交匯,起筆已攝人心魄。
三、四兩句,按格律可以不講對仗,詞人也用了偶句。偶句太多,容易顯得呆板;可是在這裡恰恰相反。兩個對仗極工而又極其雄健的句子,突出地表現了雄壯的軍容,表現了將軍及士兵們高昂的戰鬥情緒。“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兵士們歡欣鼓舞,飽餐將軍分給的烤牛肉;軍中奏起振奮人心的戰鬥樂曲。牛肉一吃完,就排成整齊的隊伍。將軍神采奕奕,意氣昂揚,“沙場秋點兵”。這個“秋”字下得好。正當“秋高馬壯”的時候,“點兵”出征,預示了戰無不勝的前景。
按譜式,《破陣子》是由句法、平仄、韻腳完全相同的兩“片”構成的。後片的起頭,叫“過片”,一般的寫法是:既要和前片有聯繫,又要“換意”,從而顯示出這是另一段落,形成“嶺斷雲連”的境界。辛棄疾卻往往突破這種限制,《
賀新郎·別茂嘉十二弟》如此,這首《破陣子》詞也是如此。“沙場秋點兵”之後,大氣磅礴,直貫後片“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將軍率領鐵騎,快馬加鞭,神速奔赴前線,弓弦雷鳴,萬箭齊發。雖沒作更多的描寫,但從“的盧馬”的飛馳和“霹靂弦”的巨響中,仿佛看到若干連續出現的畫面:敵人紛紛落馬;殘兵敗將,狼狽潰退;將軍身先士卒,乘勝追殺,一霎時結束了戰鬥;凱歌交奏,歡天喜地,旌旗招展。這是一場反擊戰。那將軍是愛國的,但也是追求功名的。一戰獲勝,功成名就,既“了卻君王天下事”,又“贏得生前身後名”,當為“壯”也。
如果到此為止,那真夠得上“壯詞”。然而在那個被投降派把持朝政的時代,並沒有產生真正“壯詞”的條件,以上所寫,不過是詞人孜孜以求的理想而已。詞人展開豐富的想像,化身為詞里的將軍,剛攀上理想的高峰,忽然一落千丈,跌回冷酷的現實,沉痛地慨嘆道:“可憐白髮生!”白髮已生,而收復失地的理想成為泡影。想到自己徒有凌雲壯志,而“報國欲死無戰場”(借用
陸游《
隴頭水》詩句),便只能在不眠之夜吃酒,只能在“醉里挑燈看劍”,只能在“夢”中馳逐沙場,快意一時。這處境,的確是“悲哀”的。然而沒有誰“可憐”他。於是,他寫了這首“壯詞”,寄給處境同樣“可憐”的陳同甫。
全詞從意義上看,前九句是一段,十分生動地描繪出一位披肝瀝膽,忠一不二,勇往直前的將軍的形象,從而表現了詞人的遠大抱負。末一句是一段,以沉痛的慨嘆,抒發了“壯志難酬”的悲憤。壯和悲,理想和現實,形成強烈的反差。從這反差中,可以想到當時南宋朝廷的腐敗無能,想到人民的水深火熱,想到所有愛國志士報國無門的苦悶。由此可見,極其豪放的詞,同時也可以寫得極其含蓄,只不過和婉約派的含蓄不同罷了。
這首詞在聲調方面很有特色。《破陣子》上下兩片各有兩個六字句,都是平仄互對的,即上句為“仄仄平平仄仄”,下句為“平平仄仄平平”,這就構成了和諧的、舒緩的音節。上下片各有兩個七字句,卻不是平仄互對,而是仄仄平平平仄仄,仄仄平平仄仄平,這就構成了拗怒的、激越的音節。和諧與拗怒,舒緩與激越,形成了矛盾統一。作者很好地運用了這種矛盾統一的聲調,恰當地表現了抒情主人公複雜的心理變化和夢想中的戰鬥準備、戰鬥進行、戰鬥勝利等許多場面的轉換,收到了繪聲繪色、聲情並茂的藝術效果。
這首詞在布局方面也別具一格。“醉里挑燈看劍”一句,突然發端,接踵而來的是聞角夢回、連營分炙、沙場點兵、克敵制勝,有如鷹隼突起,凌空直上。而當翱翔天際之時,陡然下跌,發出了“可憐白髮生”的感嘆,使讀者不能不為作者的壯志難酬灑下惋惜憐憫之淚。這種陡然下落,同時也嘎然而止的寫法,如果運用得好,往往因其出人意外而扣人心弦,產生強烈的藝術效果。這種手法類似
李白《越中覽古》:“越王勾踐破吳歸,戰士還家盡錦衣。宮女如花滿春殿,只今惟有鷓鴣飛!”前三句寫到越王勾踐的強盛,極熱鬧;最後一句才點出越國的衰敗景象,極淒涼。這種手法又類似
白居易《
新樂府五十首》《
秦中吟十首》的“卒章顯其志”,如《
紅線毯》《
杜陵叟》《
繚綾》以及《
輕肥》《
歌舞》《
買花》之類,雖然表達的感情不同,但在謀篇布局方面有相通之處。這正體現了辛詞在繼承前人優良傳統的基礎上又有所創新的特點。
名家點評
清·
陳廷焯:“字字跳擲而出,‘沙場’五字,起一片秋聲,沉雄悲壯,凌轢千古。”(《
雲韶集》卷五)“感激豪宕,蘇辛並峙千古,然忠愛惻怛,蘇勝於辛,而淋漓怨壯,頓挫盤郁,則稼軒獨步千古矣。稼軒詞魄力雄大,如驚雷怒濤,賅人耳目,天地鉅觀也,後惟迦陵有此筆力,而郁處不及。”(《詞則·放歌集》卷一)
近代·
梁啓超:“無限感慨,哀同甫亦自哀也。”(《藝蘅館詞選》丙卷引)
近代·
顧隨:“一首詞,前後片共是十句。前九句,真是海上蜃樓突起,若者為城郭,若者為樓閣,若者為塔寺,為廬屋,使見者目不暇給。待到‘可憐白髮生’,又如大風陡起,巨浪掀天,向之所謂城郭、樓閣、塔寺、廬屋也者,遂俱歸幻滅,無影無蹤,此又是何等腕力,謂之為率,又不可也。複次,稼軒自題曰‘壯詞’,而詞中亦是金戈鐵馬,大戟長槍,像煞是豪放,但結尾一句,卻曰:‘可憐白髮生’。夫此白髮之生,是在事之了卻、名之贏得之前乎?抑在其後者平?此又是千古人生悲劇,其哀音愁淒,亦當不得。謂之豪放,亦皮相之論也。一部《稼軒長短句》,無論是說看花飲酒,或臨水登山,無論是慷慨悲歌,或委婉細膩,也總是籠罩於此悲哀的陰影之中。”(《稼軒詞說》)
現代·
夏承燾:“這首詞的前九句為一意,末了‘可憐白髮生’一句另為一意。全首詞到末了才來一個大轉折,並且一轉折即結束,文筆很是矯健有力。”(《
唐宋詞欣賞》)
作者簡介
辛棄疾(1140—1207),南宋詞人。字幼安,號稼軒,歷城(今山東濟南)人。出生時,中原已為金兵所占。二十一歲參加抗金義軍,不久歸南宋。歷任湖北、江西、湖南、福建、浙東安撫使等職。一生堅決主張抗金。曾上《
美芹十論》與《
九議》,條陳戰守之策,顯示其卓越軍事才能與愛國熱忱。但提出的抗金建議,均未被採納,並遭到打擊,曾長期落職閒居於江西上饒、鉛山一帶。韓侂胄當政時一度起用,不久病卒。其詞抒寫力圖恢復國家統一的愛國熱情,傾訴壯志難酬的悲憤,對當時執政者的屈辱求和頗多譴責;也有不少吟詠祖國河山的作品。藝術風格多樣,而以豪放為主。熱情洋溢,慷慨悲壯,筆力雄厚,與
蘇軾並稱為“蘇辛”。有《稼軒長短句》。今人輯有《
辛稼軒詩文鈔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