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盪子從軍賦
胡兵十萬起妖氛,漢騎三千掃陣雲。隱隱地中鳴戰鼓,迢迢天上出將軍。邊沙遠雜風塵氣,塞草長垂霜露文。盪子辛苦十年行,回首關山萬里情。遠天橫劍氣,邊地聚笳聲。鐵騎朝常警,銅焦夜不鳴。抗左賢而列陣,屯右校以疏營。滄波積凍連蒲海,白雪凝寒遍柳城。若乃地分玄徼,路指青波。邊城暖氣從來少,關塞寒雲本自多。嚴風凜凜將軍樹,苦霧蒼蒼太史河。既拔距而從軍,亦揚麾而挑戰。征旆凌沙漠,戎衣犯霜霰。樓船一舉爭沸騰,烽火四連相隱見。戈文耿耿懸落星,馬足駸駸擁飛電。終取俊而先鳴,豈論功而後殿。
征夫行樂踐榆溪,倡婦銜怨守空閨。蘼蕪舊曲終難贈,芍藥新詩豈易題?池前怯對鴛鴦伴,庭際羞看桃李蹊。花有情而獨笑,鳥無事而恆啼。見空陌之草積,知暗牖之塵棲。盪子別來年月久,賤妾空閨更難守。鳳凰樓上罷吹簫,鸚鵡杯中休勸酒。聞道書來一雁飛,此時緘怨下鳴機。裁鴛貼夜被,熏麝染春衣。屏風宛轉蓮花帳,窗月玲瓏翡翠帷。個日新妝始復罷,只應含笑待君歸。
注釋譯文
詞句注釋
盪子:此指征夫。
妖氛(fēn):不祥之氣,這裡指胡兵挑起邊畔。
陣云:戰地煙雲。
隱隱:形容鼓聲。
天上出將軍:將軍出其不意地到來。《
漢書·周亞夫傳》:亞夫以中尉為太尉,東擊吳楚,趙涉曰:“兵事上神密,將軍何不從此右去,走藍田出武關,抵雒陽,間不過差一二日,直入武庫,擊鳴鼓。諸侯聞之,以為將軍從天而下也。”顏師古註:“不意其猝至。”迢迢:高遠的樣子。
風塵:比喻戰爭的肅殺之氣。
文:通“紋”。
關山:泛指關隘山川。
橫:瀰漫。劍氣:戰爭的肅殺氣氛。
笳(jiā):胡笳。
銅焦:即刁斗。用銅做成,受一斗,晝炊飯食,夜擊打更報警。
抗左賢:抗擊匈奴左賢王。《
史記·李將軍列傳》:李廣以郎中令將四千騎出右北平擊匈奴,行可數百里,匈奴左賢王將四萬騎圍李廣,李廣軍士皆恐,李廣乃使其子李敢往馳之。李敢獨與數十騎馳,直貫胡騎,出其左右而還,告李廣曰:“胡虜易與耳。”軍士乃安。李廣為圜陣外向,胡急擊之,矢下如雨。左賢,即左賢王,匈奴首領。
右校:右校王。《漢書·李陵傳》:“單于壯陵,以女妻之,立為右校王。”疏營:陣前決開營壘為戰道。
蒲(pú)海:即蒲昌海,即今新疆東南部的羅布泊,這裡代指西北邊塞。
柳城:治所在今遼寧朝陽,這裡代指東北邊疆。
玄徼(jiǎo):指北方邊塞。
青波:代指遙遠的海水。
將軍樹:借典故來稱美武將。《
後漢書·馮異傳》:“異為人謙退不伐,行與諸將相逢,輒引車避道。進止皆有表識,軍中號為整齊。每所止舍,諸將並坐論功,異常獨屏樹下,軍中號曰:‘大樹將軍。’及破邯鄲,乃更部分諸將,各有配隸。軍士皆言願屬大樹將軍,光武以此多之。”
太史河:古代九河之一。《
爾雅·釋水》“太史”邢艮疏引李巡曰:“禹大使徒眾,通其水道,故曰太史。”
拔距:古代練習武功的運動。據《漢書·甘延壽傳》載,甘延壽“以良家子善騎射為羽林,投石拔距,絕於等倫”。顏師古註:“拔距者,有人連坐相把據地,距以為堅而能拔取之,皆言其有手掣之力。”又引應劭曰:“即下超逾羽林亭樓是也。”又引張晏曰:“拔距,超距也。”應劭、張晏認為是練跳躍之功。
揚麾(huī):舞動戰旗,指揮部屬。
征旆(pèi):戰旗。
戎衣:指軍士。犯:冒著。
樓船:多層的戰船。《史記·
平準書》:“是時,越欲與漢用船戰逐,乃大修昆明池,列觀環之,治樓船,高十餘丈,旗幟加其上,甚壯。”
戈文:玄戈星紋,這裡指繪有玄戈星的旗。唐瞿曇悉達《
開元占經·石氏中官占》云:“玄戈主邊兵。星若小動,兵小動;大動,兵大起,敵人入境。”耿耿:光明的樣子。
駸(qīn)駸.:馬行疾的樣子。飛電:駿馬名。崔豹《
古今注·鳥獸》:“秦始皇有七名馬:追風、白兔、躡景、奔電、飛翮、銅爵、神鳧。”
取俊:獲得軍內雄俊。先鳴:《左傳·襄公二十一年》:“齊莊公朝,指殖綽、郭最曰:‘是寡人之雄也。’州綽曰:‘君以為雄,誰敢不雄?然臣不敏,平陰之役,先二子鳴。”’杜預註:“十八年,晉伐齊,及平陰,州綽獲殖綽、郭最,故自比於雞鬥勝而先鳴。”
論功:評定功勞。後殿:軍隊撤退時留在末尾斷後,作掩護。《論語·雍也》孔子曰:“孟之反不伐,奔而殿,將入門,策其馬,曰:‘非敢後也,馬不進也。’”
踐:過。榆溪:地名,這裡泛指邊塞河流。《
水經注·河水》:“東北徑黑城東,東北注之榆溪,又東南徑榆城東北注離水。”
倡婦:女伎,這裡指征人家室。
蘼(mí)蕪:香草名。《
玉台新詠·古詩八首》:“上山采蘼蕪,下山逢故夫。長跪問故夫,新人復何如?”
芍藥:借典故表示男女交好。《詩經·
鄭風·溱洧》:“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勺藥。”
怯:羞澀。
桃李蹊(xī):桃李花遍布的小路。諺語有“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史記·李將軍列傳》引)蹊,小路。
恆啼:常鳴。
空陌:空闊的道路。
暗牖(yǒu):幽暗的窗戶。
樓上罷吹簫:用蕭史的典故。劉向《
列仙傳·卷上》:“蕭史者,秦穆公時人也。善吹簫,能致孔雀、白鶴於庭。穆公有女,字弄玉,好之。公遂以女妻焉。日教弄玉作鳳鳴,居數年,吹似鳳聲,鳳凰來止其屋。公為作鳳台,夫婦止其上,不下數年。一旦,皆隨鳳凰飛去。故秦人為作鳳女祠於雍宮中,時有簫聲而已。”
鸚鵡杯:《南州異物志》:“鸚鵡螺,狀如覆杯,頭如鳥頭向其腹,視似鸚鵡,故以為名。”(《
藝文類聚·卷九七》引)
一雁:借典故指塞外征人的來信。據《漢書·蘇武傳》,蘇武與副使常惠等出使匈奴,被拘十九年,持節不降。漢昭帝即位,“求武等,匈奴詭言武死。後漢使復至匈奴,常惠等請其守者與俱,得夜見漢使,具自陳道。教使者謂單于,言天子射上林中,得雁,足有系帛書,言武等在某澤中。使者大喜,如惠語以讓單于。單于視左右而驚,謝漢使曰:‘武等實在。’”
緘(jiān)怨:含怨。嗚機:織布機。
裁鴛:裁製鴛鴦被。
熏麝(shè):用麝香熏衣。
宛轉:曲折。蓮花帳:據崔鴻《
十六國春秋·後趙錄五·石虎傳上》,石虎於浴室中,“冬月施蜀錦流蘇斗帳……安金蓮花以冠帳頂。……又作流蘇帳,帳頂亦安金蓮花,花中懸金薄。”
翡翠帷(wéi):繡有翠鳥的幃帳。
個日:這日。個,指示代詞,這。
白話譯文
十萬匈奴捲起了一股黑雲,三千漢兵去掃蕩如雲的敵人。隱隱約約自地下傳來陣陣鼓聲,迢迢遙遙從天邊殺出凜凜將軍。邊境上的沙塵裹攜著肅殺之氣,邊塞一直低垂的草葉閃動著條條光痕。盪子十年征戰,經受千辛萬苦,回望萬里關山,可嘆思家情深。遠天上閃動著寶劍的光芒,邊地上吹響起胡笳的悲音。鐵騎營每天早晨都戒備設警,銅刁斗到深夜也寂寂無聲。抗擊左賢王的兵馬啊,趕快列好陣式,聚集左校令的軍將啊,迅速整飭軍營。河水積冰一直連到了蒲海,白雪結凍寒氣凝固了柳城。那幽暗極北海的邊界分割開寬廣的大地,迢遙的大路指向了青青的海波。邊城的暖風從來就少,邊境的寒雲本來就多。凜冽的寒風吹打著將軍樹,蒼茫的冷霧瀰漫了太史河。想當初,從軍習武苦練,搖旗衝鋒挑戰。戰旗飄蕩在沙漠,戰袍抖掉了霜寒。樓船揚帆飛騰而下,烽火四處隱約可見。鐵戈寒光閃動,有如懸掛在天空的落星,戰馬揚蹄飛奔,好似足下帶起四條閃電。最後獲取優異戰績再出眾先鳴,怎么能夠爭名論功卻落在後邊?
征夫尋歡作樂遠征榆溪,妻子心懷憂怨,獨守空房。棄婦之曲,終難唱給你聽,歡會之詩,更不容易吟唱。水池旁我害怕面向成雙成對的鴛鴦,庭院裡我不願想那桃李花開滿的小路。鮮花有情竟獨自苦笑,飛鳥無事卻整天啼唱。只見空蕩的小路長滿荒草,早知灰暗的塵埃落滿門窗。你這盪子啊,長年累月不肯歸來,我一個卑弱的女人啊,愈加難守住空曠的閨房。不願在鳳凰樓上吹拉彈唱,寧肯到鸚鵡杯里尋覓醉鄉。聽說鴻雁捎來一封書信,我走下織機收起滿腔惆悵。剪對鴛鴦,貼在被上,備好麝香,薰染衣裳。打開屏風,掛起蓮帳,窗月朦朧,翠帷飄香。這日就開始鋪好新床,含笑著等我的那個情郎。
創作背景
此賦是作者據親身經歷,有感而作,具體創作時間待考。清人陳熙晉《續補唐書駱侍御傳》:“成亨元年,吐蕃入寇,罷安西四鎮,以薛仁貴為邏娑大總管。適賓王以事見謫,從軍西域。會仁貴兵敗大非川,賓王久成未歸,作《盪子從軍賦》以見意。”據今人考證,作者曾兩度從軍西域。
顯慶四年(659年)至
龍朔二年(662年),隨裴行儉從軍西州(今新疆吐魯番地區)。
調露元年(679年)六月,遇赦出獄,又隨裴行儉出征安西。
作品鑑賞
文學賞析
此賦分兩段,前段重在寫事,事中有情;後段重在寫情,情遷事變。
此賦第一段以雄放的筆觸從盪子角度描繪了邊塞獨特景物,抒寫了盪子的軍戎生活和壯烈情懷,可分三層。前六句為第一層,這一層中,起首二句“胡兵十萬起妖氛,漢騎三千掃陣雲”用大潑墨手法,描繪出兩軍嚴陣以侍,大有一觸即發之勢。接著又以工筆細描的手法寫雙方的軍事動作,“隱隱地中鳴戰鼓,迢迢天上出將軍”,寫得有聲有色。從“地中”“隱隱”聽到戰鼓鳴,是側面寫戰前的森嚴情形;在“天上”“迢迢”望見將軍出,則是正面寫軍隊逐漸逼近。接下去,作者把筆稍稍拖開,離開殺氣騰騰的戰陣,轉而著意離畫邊塞上的沙塵草露,此處文似斷而意實連,極寫戰前的荒冷死寂氛圍。“邊沙遠雜風塵氣,塞草長垂霜露文”是從小處下手,以點染邊塞征戰,氣韻生動,體現出作者敏銳的觀察力和對主人公細微的感情變化的準確把握。接下去的十六句為第二層,這一層中,作者在換韻中把筆鋒一轉,開始描寫盪於的十年軍旅生活。陰冷的劍光,悽厲的笳聲、鳴警的刁斗,每天都陪伴著寂寞的盪子。冰雪覆蓋的荒域,望不到盡頭的黃河,寒雲凝聚的關塞,嚴風苦霧中的樹與河,這就是盪子生活的自然環境。最後的十句為第三層,這一層中,作者用直筆描寫邊戰:以“征旆陵沙漠,戎衣犯霜霰”寫征戰之艱苦,以“樓船一舉爭沸騰,烽火四連相隱見”寫征戰之規模,以“戈文耿耿懸落星,馬足駿騷擁飛電”寫將士征戰之驍勇。整一段里使用了大量的筆墨寫邊塞的環境和戰爭,其中只有“盪子苦辛十年行”和“回首關山萬里情”兩句隱約寫了人物的念家思婦之情。然而,作者並沒有讓這種纏綿之情一泄無餘,而是讓這種感情隱含在周圍的景物和個別出動作之中,因此使賦文顯得兒女之情不長,英雄之氣不短,不但恰切地塑造了“終取俊而先鳴,豈論功而後殿”的盪子形象,與纏綿悱側的思婦構成強烈對比,而且也表現出作者建功報國的政治願望。
此賦以低回哀怨的筆調從思婦角度著筆,抒寫了思婦(盪子的情人)空閨獨守的哀怨和懷遠的苦情。“蘼蕪舊曲終難贈”,十年的相思之情,使這個多情的女子備嘗棄婦之苦,句中雖然隱含抱怨,然而“芍藥新濤豈易題”,並沒有想到另覓新歡。就此來看,在分手時,兩人可能都有海誓山盟。接下十二句則通過女主人公視角轉移中的客觀景物從側面描寫手法寫思婦的孤獨、寂寞、冷落的種種心靈感受。“池前怯對鴛鴦伴,庭際羞看桃李蹊”,鴛鴦成雙戲游,而戀人卻天各一方;桃李爭芳鬥豔,而春色卻未至心間。“怯對”和“羞看”的主體是百無聊賴的思婦,描寫的對象是“鴛鴦”和“桃李”,表面看是在寫景,實則是在寫情,由傳統的賦比興三海兼用的新筆法產生出微妙的藝術魅力。之後的“花有情而獨笑,鳥無事而恆啼”兩句以擬人手法寫花鳥,作者把無情的花鳥賦予了人性,仿佛它們也在嘲弄思婦,生動地反襯出女主人公的悽苦心境。接下去再直寫思婦的所見所知,“見空陌之草積,知暗牖之塵棲”,這是一種無法排遣的孤獨惆悵之情。以下四句寫得很含蓄,“盪子別來年月久,賤妾空閨更難守。鳳凰樓上罷吹簫,鸚鵡杯中休勸酒”,隱約寫出思婦在長久分別之後產生的心理變化。正在此時,“聞道書來一雁飛”,盪子將從邊塞歸來。最後,作者以明快的節奏,在一系列的動作描寫中表現思婦的歡悅心情,“裁鴛貼夜被,蒸勝染春衣。屏風宛轉蓮花帳,窗月玲瓏翡翠帷。個日新床始復罷,只應含笑待君歸。”三十八個字中雖然只有一處寫思婦之笑,但處處都透出思婦難以掩飾的笑意。
全賦語言賦奇麗而不荒靡,工巧而不直露,一掃齊梁風氣,用筆兩處而以一個“情”字維繫全局,重點落在“盪子”及其“從軍”之舉,通過渲染從征苦難襯托出盪子深重的思鄉情緒。此外,在題材上,此賦為賦作開闢了一個新的領域。在形式上,此賦略去提頭、接頭、語尾等關聯,僅以詩句、俳句相雜組合,似乎與古風相差無幾,基本上是一首間雜一些四言、六言駢句的七言歌行體古詩。
名家點評
清代
陳熙晉:臨海夙齡英俠,久戍邊城,慷慨臨戎,徘徊戀闞,借子山之賦體,抒定願之壯懷;絕塞煙塵,空閨風月,雖文托艷冶,而義協風騷。(《駱臨海集箋注》)
湖南文學會副會長
馬積高:庾信的《盪子賦》,是著重從思婦的角度寫的,寫盪子的僅四句。此賦則以盪子和思婦並重,而盪子一方尤詳,也寫得虎虎有神,是現存賦中第一篇描繪邊塞征戰生活的成功之作。(《賦史》)
後世影響
明代李夢陽“病其聲調不類”,將其中五言句稍加更易,改成一首五言古風《盪子從軍行》。
作者簡介
駱賓王(619年?—684年?),字觀光,婺州義烏(今浙江義烏市)人。青年時期漫遊兩京。
貞觀年間為豫州刺史道王
李元慶府屬。
永徽二年(651年)入京任奉禮郎。顯慶四年(659年)從軍西域,歸後至齊州。
鹹亨三年(672年)征討蒙儉之亂至姚州,後游蜀、齊、魯、江南。
上元三年(676年)任武功主簿,遷東台詳正學士,因事入獄。調露元年(679年)遇赦,隨
裴行儉西征突厥,除臨海縣丞。
嗣聖元年(684年)從
李敬業於揚州起兵,敗後下落未明,或雲被殺,或曰隱遁為僧,終無定考。擅長七言歌行,風格雄放。今存《駱臨海集》十卷,其中賦二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