樁樁件件的事

《樁樁件件的事》是現代文學家楊絳創作的一篇散文。

基本介紹

  • 作品名稱:樁樁件件的事
  • 創作年代:現代
  • 作品體裁:散文
  • 作者:楊絳
  • 作品出處:《楊絳散文》
作品原文,作者簡介,

作品原文

樁樁件件的事
有一天,我們分組到村里訪病問苦,也連帶串門兒。我們撞到了瘋婆子家裡。一間破屋,一個破炕,炕頭上坐著個臉黃皮皺的老大媽,正是那“瘋婆子”。我原先有點害怕,懦怯地近前去和她招呼。她很友好,請我們坐,一點不兒像瘋子。我坐在炕沿上和她攀話,她就打開了話匣子。她的話我聽不大懂,只知是連篇的“苦經”。我問起她的傷腿,她就解開褲腿,給我著傷疤。同組的兩位老先生沒肯坐,見那“瘋婆子”解褲腿,慌忙逃出門去。我怕一人落單,忙著一面撫慰,一面幫她繫上褲腿,急急辭出。我埋怨那兩位老先生撇了我逃跑,他們只鬼頭鬼腦地笑,說是怕她還要解衣解帶。
下午我要求和女伴兒同組,又訪問了幾家。我們倆看望生肺病的女人就是那天。後來我們跑到僻遠地區,聽到個婦女負痛呼號。我很緊張。我的女伴說,沒準兒是假裝的。我們到了她家,病人停止了呼號勉強招待我們。她說自己是發胃病。我們沒多坐,辭出不久又聽到她那慘痛的叫號。我的女伴斷定她是不願出勤,裝病。可是我聽了那聲音,堅信是真的。到底什麼病,也許她自己都不知道。
我們又看望了一個患風濕病的小伙子。有一次大暑天淘井,他一身大汗跳下井去,寒氣一逼,得了這個病,渾身關節疼痛,唯有虎骨酒能治。虎骨酒很貴。他攢了錢叫家人進城買得一瓶,將到家,不知怎么的把瓶子砸了,酒都流了。他說到這瓶砸掉的酒,還直心疼。但他毫無怨意,只默默忍受。我以後每見虎骨酒,還直想到他。
我們順便串門兒,看望了不常到的幾個人家,村上很少小伙子,壯健的多半進城當工人了。有個理髮師不肯留在鄉間,一心要進城去。但村上理髮的只他一個,很賺錢,我們幾位老先生都請他理髮。那天他的老伴兒不在家,我們看見牆上掛的鏡框裡有很多她的小照片,很美,也很時髦,一張照上一套新裝。我估計這對夫婦不久就要離村進城的。
有些老大媽愛談東家長、西家短:誰家有個“破鞋”,誰家有個“倒踏門”的女婿,誰家九十歲的公公溺了炕說是“貓兒溺的”,誰家捉姦仇殺,門外小胡同里流滿了血。我聽了最驚心的是某家複壁里窩藏了一名地主(本村沒有地主,想必是村上人的親戚)。初解放,家家戶戶經常調換房屋:住這家的忽然調往那家,住那家的忽又調到這家。複壁里的人不知房子裡已換了人家,早起上廁所,就給捉住了。
村里開辦幼稚園,我們一夥七人是贊助者。我們大家資助些錢,在北京買了一批玩具和小兒書;隊長命我做“友好使者”向村公社送禮。我不會說話,老先生們教了我一套。我記得村里還舉行了一個小小的典禮接受禮物,表示感謝。村裡的大媽起初都不願把孩子“圈起來”,寧可讓孩子自由自在地“野”。曾招待我和女伴同炕睡覺的工人大嫂就表示過這種意見。可是幼稚園的一伙食好,入園的孩子漸漸多起來。工人大嫂家的二娃子後來也入幼稚園了。我問她吃了什麼好早飯,她說吃了“苟兒勾”(豆兒粥),我聽了很饞。
掃盲也是我們的一項工作。“蒙娜·麗莎”等一群大姑娘都做出拿苕帚掃地的姿勢,笑說:“又要來掃我們了!”她們說:“幹活兒我們不怕,就怕‘掃’我們。幹了一天活兒,坐下直瞌睡,就是認不進字去!”我曾親身經歷,領會到體力、腦力井不分家,同屬於一個身體;耗盡體力,腦力也沒有多餘了。
我女伴兒和我得到一項特殊任務:專為黨支書肖桂蘭掃盲。因為她常說:“我若能把事情一項項寫下來,不用全裝在腦袋裡,該多輕鬆啊!”可是她聽到“掃盲”,就和村裡的大姑娘們一樣著急說:“又來掃咱們了!”她當然沒工夫隨班上課。我們的隊長讓我和女伴兒自動找她,隨她什麼時候方便,就“送貨上門”式教她。我們已跟她說好,可是每到她家,總撲個空,我懷疑她是躲我們。
不知誰的主意,提倡“詩畫上牆”。我們那個貧窮的山村,連可以題詩作畫的白牆也沒有幾堵。我們把較為平整的黃土牆也刷白了利用。可是詩和畫總不能都由外來受教育的知識分子一手包辦啊。我們從本村的國小校里要了些男女學生的作文,雖有錯別字,而且多半不完整,意思卻還明白。我們把可用的作文變成“詩”,也就是“順口溜”,署上作者的名字。每首“詩”都配上一幅“畫”,有些牆上剩留些似畫非畫的圖痕,我們添補成“畫”,再配上一首“詩”。我們一隊七個老人,沒一人能畫。村上有一個能畫的小伙子,卻又不是閒著沒事的,只能乘他有空,請來畫幾筆。我和女伴兒掇一條長板凳,站在上面,大膽老面皮一同揮筆畫了一棵果實纍纍的大樹,表示“豐收”。村里人端洋著說:“不賴。”這就是很好的鼓勵了。天氣嚴寒,捧著硯台、顏色缸的手都凍僵了,可是我們穿街走巷,見一堵平整的牆,就題詩作畫,牆上琳琅滿目,村子立即成了個“詩畫村”。有一幅“送公糧”的畫,大約出於那位能畫的小伙子之手,我們配上了詩,卻捏造不出作者的名字,就借用了一位村幹部的大名。我們告訴了那位幹部,並指點他看了“詩”、“畫”和署名。他喜得滿面歡笑,宛如小兒得餅。我才知道不僅文人好名,老農也一個樣兒。村裡的國小校長命學生把牆上的“詩”抄在紅紅綠綠的紙上,貼在學校門口,算是他們那學校的成績。我們有幾位老先生認為那是“剽竊”。就算是“剽竊”,不也名正言順嗎!牆上都明寫著作者的大名呢!有的村里匯集了幾個村的“詩”,印成小冊子。上面的順口溜竟是千篇一律,都是什麼“心裡亮堂堂”呀,“衛星飛上天”之類。我自己編造的時候,覺得純出“本店自造”,競不知是抄襲了人——或者竟是別的村子抄襲了我們?不過這陣風不久就刮過了。
我們串門兒的時候,曾見到有幾家的條桌上擺著一隻鐘,罩在玻璃罩下。可是一般人家都沒有鐘錶。如要開會,說明八點開,至早要等到九點或九點半,甚至十點。有一次是在一個較遠的禮堂開一個什麼報告會。我們準時到會,從七點半直等到近十一點,又累又急又無聊又餓。不記得那次的會是否開成,還是草草走過場的;我懷疑這是否相當於“怠工”的“怠會”。一般學習會在食堂附近開,老鄉們在一個多小時裡陸續到齊,發言倒也踴躍。老大媽老大爺一個個高聲嚷:“我說說!”說的全是正確的話,像小學生上課回答教師他學到了什麼。如果以為他們的發言反映他們的意見,那就錯了。他們不過表示:“你教的我明白了”。他們很簡單地重複了教導他們的話,不把這句話做成花團錦簇的文章,也不參加自己的什麼意見。“怪話”我只聽到上文提起的那一次。也許是我“過敏”,覺得語氣“不大對頭”。我回京談體會時,如實報導了那幾句話,誰也沒聽出什麼“怪話”,只說我下鄉對農民有了感情,學他們的話也腔吻畢肖。我常懷疑,我們是否把農民估計得太簡單了?
村子附近的山裡出黏土,經火一燒,變得很堅硬,和一般泥土燒成的東西不同。黏土值錢,是村民增加收入的大財源。我們曾去參觀他們挖掘。肖桂蘭帶著一群小伙子和大姑娘鏟的鏟,挖的挖,裝在大筐里,背著倒在小車上堆聚一處。我們六個老人(我們的隊長好像是有事到北京去了)象徵性地幫著搬了幾團泥塊。這是掛過彩的那位退伍軍人請我們去的。他還要款待我們吃飯,我們趕緊餓著肚子溜回自己的食堂。
我們還打算為這個山村寫一部村史。可是掛過彩的軍人和肖桂蘭都是務實派,不善空談。我的任務是“誘供”,另有幾人專司記錄。我一心設法哄他們談過去的事,因此記不得他們談了些什麼。反正“村史”沒有寫成。
陽曆元旦村里過節,雖然不是春節,村里也要演個戲熱鬧一番。我才知道這么個小小荒村里,也人才濟濟。嗓子好、扮相好的姑娘多得很。我才了解古代無道君王下鄉選美確有道理。

作者簡介

楊絳(1911—2016年),錢鐘書夫人,本名楊季康,中國現代文學家、翻譯家、戲劇家。祖籍為江蘇無錫,出生於北京,1932年畢業於蘇州東吳大學,成為清華大學研究院外國語文研究生。1949年後,在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外國文學研究所工作。1953年,任北京大學文學研究所,中國科學院文學研究所,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的研究員。主要文學作品有《洗澡》、《幹校六記》,2003年出版回憶一家三口數十年風雨生活的《我們仨》,96歲成書《走到人生邊上》,劇本《弄假成真》,《稱心如意》、《風絮》等,翻譯了《一九三九年以來英國散文作品》、西班牙著名流浪漢小說《小癩子》、法國勒薩日的長篇小說《吉爾·布拉斯》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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