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恨賦
試望平原,蔓草縈骨1,拱木斂魂2。人生到此3,天道寧論4。於是仆本恨人5,心驚不已,直念古者6,伏恨而死7。
至如秦帝按劍8,諸侯西馳9,削平天下,同文共規10。華山為城,紫淵為池11。雄圖既溢12,武力未畢。方架黿鼉以為梁13,巡海右以送日14。一旦魂斷15,宮車晚出16。
若乃趙王既虜17,遷於房陵18。薄暮心動19,昧旦神興20。別艷姬與美女,喪金輿及玉乘21。置酒欲飲,悲來填膺。千秋萬歲,為怨難勝22。
至如李君降北23,名辱身冤24。拔劍擊柱,弔影慚魂25。情往上郡26,心留雁門27。裂帛系書28,誓還漢恩29。朝露溘至30,握手何言31?
若夫明妃去時32,仰天太息。紫台稍遠33,關山無極34。搖風忽起35,白日西匿36。隴雁少飛37,代雲寡色38。望君王兮何期?終蕪絕兮異域39。
至乃敬通見抵40,罷歸田裡。閉關卻掃41,塞門不仕。左對孺人42,顧弄稚子。脫略公卿43,跌宕文史44。齎志沒地45,長懷無已。
及夫中散下獄46,神氣激揚47。濁醪夕引48,素琴晨張49。秋日蕭索,浮雲無光。郁青霞之奇意50,入修夜之不暘51。
或有孤臣危涕52,孽子墜心53。遷客海上54,流戍隴陰55。此人但聞悲風汨起56,血下沾衿。亦復含酸茹嘆57,銷落湮沉58。
若乃騎疊跡59,車屯軌60;黃塵匝地61,歌吹四起。無不煙斷火絕62,閉骨泉里63。
已矣哉!春草暮兮秋風驚64,秋風罷兮春草生。綺羅畢兮池館盡65,琴瑟滅兮丘壟平66。自古皆有死,莫不飲恨而吞聲。
注釋譯文
詞句注釋
蔓草:爬藤的野草。骨:白骨,這裡作墳塋解。
拱木:墳墓上的樹木,此處代指墳墓,春秋時期,秦穆公派軍隊偷襲鄭國,謀士蹇叔不同意,出兵之日,
蹇叔哭師,秦穆公派人對他說:“爾何知?中壽,爾墓之木拱矣!”斂魂:指墳墓是收容魂魄之所。
人生到此:指到死期。
天道寧論:意謂還議論什麼天道。
仆:作者自稱的謙詞。恨人:失意抱恨之人。
直:特,但。
伏恨:懷恨,含恨。
秦帝:秦始皇
贏政。按劍:用手扶著劍把,這裡說秦皇虎視眈眈,以武力震懾天下。
西馳:指為秦所俘虜,西入鹹陽。 戰國時,諸侯六國在東部,秦國在西部,故曰西馳。
同文:統一文字。共規:統一法規。
紫淵為池:用紫淵作為護城河,在長安北有紫澤。
溢:滿足之意。
方:將。架:一作“駕”。
黿鼉(yuán tuó):均為我國特產動物。黿,大鱉,俗稱癩頭黿;鼉,揚子鱷,分布在中國長江中下游地區。
巡:巡幸。海右:臨近黃海、東海的地區。因位海之右(西),故稱海右。送日:觀看落日。以上指秦始皇至各地視察。
一旦:某天。
宮車:皇帝乘坐的車。晚出:出來遲。古時諱言帝王死,說成“宮車晚出”。
遷於房陵:《
淮南子》:秦始皇滅趙,遷趙王於房陵(今湖北房縣),趙王思故鄉,作《山木之嘔》,聞者莫不流涕。
薄暮:傍晚。心動:心裡觸動。
昧旦:黎明。神興:與上句“心動”,均指因憂憤相積,造成精神上的震動。
金輿、玉乘(shèng):均指華麗的車輦。
怨:恨。難勝:難以承受。
李君:即
李陵,李廣之孫,曾率步兵五千出居延擊匈奴,戰敗投降。
名辱身冤:名聲辱沒,自身受冤。
弔影:形影相弔,形容孤獨至極。慚魂:內心羞愧的意思。
情往上郡:言李陵人雖降北,然常心存故國。上郡,地名,今陝西榆林東南。
雁門:郡名,治所在善無(今山西右玉南)。上郡、雁門漢時均為中國北部邊陲。
裂帛系書:用帛寫書,繫於歸雁之足。
誓還漢恩:決心報答漢朝的恩德。
朝露:喻人生。溘(kè)至:忽然而至,喻短暫。
明妃:即
王昭君。去時:指出嫁匈奴時。漢元帝竟寧元年(前33年),匈奴
呼韓邪單于入漢和親,昭君自請出嫁匈奴。
紫台:紫宮,指漢朝皇宮。
無極:沒有窮盡。
搖風:疾風。
匿:隱沒,指日落。
隴(lǒng)雁:指北方的大雁。少飛:指很少看到大雁。
代:在今河北蔚縣一帶。
蕪絕:埋沒、棄絕,指死亡。
敬通:
馮衍,字敬通,東漢光武帝時官至司隸從事,因與外戚交往而免官,罷歸故里,明帝時復受讒毀,潦倒而卒。見抵:被拒而不用。
閉關:鎖閉大門。卻掃:停止灑掃,指謝客。古有掃逕迎客的禮節。
孺人:指妻子。
脫略:不以為意的意思。公卿:原指三公九卿,文中指仕途功名。
跌宕:這裡是縱情放逸的意思。文史:文章與史籍。
齎(jī)志沒地:懷抱大志,無由實現而死。
中散:指
嵇康,三國魏文學家、思想家。官至中散大夫,世稱嵇中散。
神氣:指神情氣概。激揚:激昂。
濁醪(láo):渾酒。引:指舉杯。
素琴:不加雕飾之琴。張:上弦,這裡作彈奏講。
青霞:喻志向高遠。
修夜:長夜。喻人死後所處陰間。暘(yáng):明亮。
孤臣:指遠離君王的臣子。危涕:流涕,即流淚。
孽子:庶子。墜心:恐懼、擔心的意思。本當說“墜涕”“危心”,這裡用互文,以加強表現力。
遷客:被流放的人。
流戍(shù):被貶謫到邊遠地區去防守。
隴陰:隴山(今陝西、甘肅交界處)西。
此人:指上文的“遷客”與“流戍”之人。悲風:悽厲的風。汨:迅疾貌。
含酸茹嘆:義同含辛茹苦。
銷:通“消”。湮沉:埋沒,沉沒。
騎疊跡:騎兵的馬蹄印跡相互重疊。
車屯軌:戰車的軌跡重疊屯集,此處指戰場。
匝(zā)地:滿地、遍地。
煙斷火絕:即煙火斷絕,喻人死。
閉骨:掩埋屍骨的意思。泉里:謂黃泉之下。
暮:這裡作枯竭解。
綺(qǐ)羅:均為絲織品,可指華貴衣服。畢:結束。
琴瑟:均為弦樂器。丘壟平:指墳墓頹毀。
白話譯文
遙望平原,荒草間白骨累累,拱木下鬼魂啾啾。人生了這地步,天道如何能解釋清楚!我本是一個齎志抱恨之人,看到此種景象,心是驚悚不已,於是想到古代的一些人物,感嘆他們的抱恨而終。
秦始皇按劍而立,四方諸侯就紛紛向西奔來臣服於他。於是平定天下,統一了文字律法。以華山為城,以紫淵為護城河。雄偉大險峻的關卡越來越多,而秦始皇的武力征討卻始終沒有停歇。繼而駕馭黿鼉作為橋樑,巡狩西海以觀看日落。然而一朝斷魂,皇帝也駕崩了。
至於趙王被虜,遷至房陵,一到傍晚心思就被觸動,次日清晨仍然神往不已。想到當初離開眾多美艷的女子,失去鑲金嵌玉的車駕。置辦酒席準備喝酒,不知不覺悲憤填滿胸懷。千秋萬代的怨恨,恐怕也不過如此了。
再如李陵當年投降匈奴,含冤受辱。只有拔出長劍擊打屋柱,對影自悼而心中愧悔。心飛回了上郡之內,而身體滯留於雁門關外。於是他撕裂帛衣寫信還朝,發誓要返回中原報答漢皇恩德。然而死神忽然降臨,只有雙相交握,無話可說。
再說當年昭君離開漢宮,前往匈奴之時,仰望蒼天長聲嘆息。漢宮越來越遠,關山無邊無際。忽然狂風吹起,夕陽西下,隴西郡附近連鴻雁都很少飛至,代郡地區風雲顏色慘澹。想見君王遙遙無期,只能終老異鄉。
再如馮衍遭人詆毀,落職還鄉,關門閉戶,不復入仕。只好整天陪伴妻子,照顧兒女,沉浸於閱讀史書之中,完全沒有了做官之人的模樣。最終只能懷著未竟之志長眠地下,空令後人懷念不已。
至於嵇康,受誣入獄,仍然神態自若,情緒激揚。傍晚飲酒,清晨撫琴。秋日因之而更顯蕭瑟,浮雲因之而慘澹無光。懷抱著高潔的志向,從容走向死亡。
又有孤立無助的直臣哭泣,不被重視的庶出痛心。被放逐客居海上的,被流放駐守隴陰的,像這些人聽見悲戚的風急速地響起,鮮血就落下沾濕了衣襟。只能含著辛酸嘆息,然後消失埋沒在這世間。
像道路上疊滿了戰馬馳騁的蹄印,布滿了站車穿行交錯的軌跡。戰場上黃沙環繞著地面升起,戰歌吹奏的聲音從四面響起。而現在無不煙火斷絕,埋骨在九泉之下。
該停止了吧,春天的草已經衰敗,秋風驚起,而當秋風消退時春草又重新煥發了生機,周而復始沒有停歇。那些華麗的飾物已經灰飛煙滅,曾經繁榮的地界也已經荒蕪,那些曾發出美妙聲音的樂器都被毀壞,那些高峻的山丘也已經夷為了平地。自古以來人都是會死的,而他們死去的時候莫不含遺無言。
創作背景
魏晉南北朝是一個戰亂頻繁、門閥等級森嚴的時代,江淹出生寒微,早年仕途坎坷。據《南史·江淹傳》載:“宋建平王景素好士,淹隨景素在南兗州。廣陵令郭彥文得罪,辭連淹,言受金。淹被系獄,自獄中上書……景素覽書,即日出之。”當年的南兗州治所在廣陵,即今揚州。泰始二年(466年),江淹轉入建平王
劉景素幕下,受廣陵令郭彥文案牽連,被誣受賄入獄,他在獄中上書陳情獲釋。劉景素密謀叛亂,江淹曾多次諫勸,劉景素不納,貶江淹為建安吳興縣令。在這種鬱郁不得志的心態下,江淹完成了《恨賦》。
作品鑑賞
文學賞析
文章開篇從“試望平原,蔓草縈骨,拱木斂魂”引入,作者看到這種情景,便抑制不住心中的驚懼,因此更想到古時那些飲恨而死的人。首段文字給人一種蒼涼悲憤之感,奠定全文主題格調。
接下來從第二段到第九段,是賦作的第二部分,也是整篇文章的重點,第二部分列舉了秦始皇、趙王遷、李陵、王昭君、馮衍、嵇康這六個歷史人物,以及類舉了其他幾種不同的人、他們各自不同的恨。秦始皇用武力削平天下,統一文法,秦王朝占據有利地形,易守難攻。而他又雄心勃勃,“方架黿鼉以為梁,巡海右以送日”,勾畫更遠的藍圖,然而“一旦魂斷”,生命戛然而止,此為始皇壯志未酬之恨;趙王遷做了俘虜,被遷徙到了房陵。他整天心神不寧,失去了美麗的姬妾及富麗堂皇的車馬。置酒欲飲之時,悲憤首先填滿心胸。即使“千秋萬歲”,怨恨依然無盡無窮,此為趙王亡國辱身之恨;李陵在投降後,孤獨慚愧,無從發泄和排解。他雖身在匈奴,但卻心懷故國,欲報漢恩。然而生命短促,“握手何言”,此為李陵含冤莫白之恨;王昭君離漢北去,遠嫁匈奴,仰天深深嘆息。她離王宮逐漸遠去,經過關隘山巒,行程漫漫,似乎沒有盡頭。邊塞荒漠,風沙陣陣,白日西沉,孤雁零落,雲色慘澹。“望君王兮何期”,此為昭君客死異鄉之恨;馮衍當罪,被罷免歸田。他閉門謝客,“左對孺人,顧弄稚子”,不與外界往來。他輕慢王侯公卿,在藝術創作上放蕩不羈,敢想敢言。他雖然胸懷大志,但已經無從實現,此為馮衍仕途無望之恨;嵇康下獄,氣概激昂。每天喝著濁酒,彈著素琴,蕭條冷落,沒有生機,他心中鬱結著那種高邁不俗的情懷,夜不能寐,以盼天明,此為嵇康世道難容之恨。
文章概括完這六個典型歷史人物的遺恨,又接著羅列了“孤臣”、“孽子”、“遷客”等失意之人的悲慘境遇,他們的命運猶如一顆顆塵埃,消失於世間;猶如喧囂的戰場,終歸沉寂。從個體到大眾的群像,從繁榮到衰敗的變遷,江淹總結出他們雖然各自恨所不同,卻逃不脫生命短暫、人人飲恨而吞聲的結論。
《恨賦》讓人頗有鬱悶難抒之感,它是動亂時代人生無常的反映,同時也是江淹消極思想的產物。文章條理明晰,文辭雋麗,情景交融,渾然一體,它對於古人古事不是濃縮,而反加演繹。作者用清辭儷句著意描摹,藉以發思古之幽情,抒慷慨之懷抱,從而形成與一般駢文不同的特點,既充分發揮賦體空間結構的優勢,又能以情感主線加以貫穿。賦中的藻飾恰到好處,全文朗朗上口,痛快淋漓而有縱橫排宕的氣勢。
名家點評
宋代
樓昉《崇古文訣》:若悲惋悽愴之態,當於《恨賦》見之。
宋代
喻良能《喜賦》序:昔江文通為《恨賦》,備盡古今之情致。
明代
葉良佩《弔古賦》序:嘗讀江文通《恨賦》,而莫喻其意。夫文通之恨尠矣,奚以賦為?予讀之則戚戚然,若有創於其心者。
清代
魏裔介《廣恨賦》:昔江文通作《恨賦》,悽惻動人。但如秦帝窮奢極欲,沙丘告終,無所恨;李陵降北,生墮家聲,亦無足恨也。惟是古今治少亂多,覆轍相跡,余推其恨而廣之,非獨弔古生愴,亦以志鑒誡之意爾。
清代
王士禎《漁洋精華錄集注》:錦瑟年華西逝波,尋思往事奈君何。若為乞得江郎筆,應較文通恨賦多。
清代
何焯《義門讀書記》:文通之賦(指《恨賦》),自為傑作絕思。若必拘限聲調,以為異於屈、宋,何以異於三百篇也?
清代
陶元藻《書江淹恨賦後》:不如《別賦》遠甚。其賦別也,分別門類,摹其情與事,而不實指其人,故言簡而該,味深而永。《恨賦》何不自循其例也?古來恨事如勾踐忘文種之功、夫差拒伍胥之諫、荊軻不逞志於秦王、范增竟見疑於項羽,此皆恨之大者,概置勿論,乃取秦王、趙王輩廖寥數人,了此恨字,掛漏之譏,固難免矣。
清代
許槤《六朝文絜》:通篇奇峭有韻,語法俱自千錘百鍊中來,然卻無痕跡。至分段敘事,慷慨激昂,讀之英雄雪涕。
清代
浦起龍《古文眉詮》:江郎恨、別兩賦並稱。寫恨如蠶死蠟灰,無還境矣。
近代
錢鐘書《管錐編》:《別賦》乃《恨賦》之附庸而蔚為大國者,而他賦之於《恨賦》,不啻眾星之拱北辰也。
作者簡介
江淹(444年—505年),字文通,南朝文學家,濟陽考城(今河南省蘭考縣)人。早年即有文名。歷仕宋、齊、梁三朝。梁武帝時,遷金紫光祿大夫,封醴陵侯,卒謚“憲”。他的詩善於刻畫模擬,抒情小賦遣詞精工,尤以《
別賦》、《恨賦》膾炙人口。晚年才思減退,傳說因其在夢中歸還給
郭璞五色筆,此後作詩無佳句,世稱“
江郎才盡”。後人輯有《
江文通集》傳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