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許京兆孟容書

《寄許京兆孟容書》是唐代文學家柳宗元被貶永州任上時寫給許孟容的一封信。在信中,作者略述了被貶之後的情況,解釋了得罪被謗的原因,然後訴說了自己身無子嗣,故鄉又無宗族子弟祭掃先人之墓、照料藏書的悲哀。信中還引證古人事跡以對比作者今日自身難得獲免和艱於著述的狀況。最後作者以哀婉的語氣,表達了想遷往北方任職的願望。全文剴切陳辭,剖明情衷,讀來感人肺腑。

基本介紹

  • 作品名稱:寄許京兆孟容書
  • 創作年代:唐代
  • 作品體裁:書信
  • 作者:柳宗元
  • 作品出處:《柳宗元集
作品原文,注釋譯文,詞句注釋,白話譯文,創作背景,作品鑑賞,文學賞析,名家點評,作者簡介,

作品原文

寄許京兆孟容1
宗元再拜五丈2座前:伏蒙3賜書誨諭4,微悉重厚,欣踴恍惚,疑若夢寐,捧書叩頭,悸5不自定。伏念得罪來五年,未嘗有故舊大臣肯以書見及6者。何則?罪謗交積,群疑當道,誠可怪而畏也。是以兀兀7忘行,尤負重憂,殘骸余魂,百病所集,痞結伏積,不食自飽。或時寒熱,水火互至,內消肌骨,非獨瘴癘8為也。忽奉教命,乃知幸為大君子所宥,欲使膏盲沉沒,復起為人。夫何素望9,敢以及此。
宗元早歲與負罪者親善,始奇其能,謂可以共立仁義,裨10教化11。過不自料,勤勤勉勵,唯以忠正信義為志,以興堯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12為務,不知愚陋,不可力強,其素意如此也。末路孤危,阨塞13臲卼14,凡事壅隔,很忤貴近15,狂疏繆戾16,蹈不測之辜,群言沸騰,鬼神交怒。加以素卑賤,暴起領事,人所不信。射利求進者填門戶,百不一得,一旦快意,更造怨讟17。以此大罪之外,詆訶18萬端,旁午19構扇20,盡為敵仇,協心同攻,外連強暴失職者以致其事。此皆丈人所見,不敢為他人道說。懷不能已,復載簡續。此人雖萬被誅戮,不足塞責,而豈有償哉?今其黨與21,幸獲寬貸22,各得善地23,無公事,坐食俸祿,明德至渥24也。尚何蕊敢更俟除棄廢痼,以希望外之澤哉?年少氣銳,不識幾微25,不知斡鞘否,但欲一心直遂,果陷刑法,皆自所求取得之,又何怪也?
宗元於眾黨人中,罪狀最甚。神理降罰,又不能即死。猶對人言語,求食自活,迷不知恥,日復一日。然亦有大故。自以得姓來二千五百年,代為冢嗣26。今抱非常之罪,居夷獠之鄉27,卑濕昏霿28,恐一日填委溝壑29,曠3031先緒32,以是恆然33痛恨,心骨沸熱。煢煢予立,未有子息。荒陬34中少士人女子,無與為婚,世亦不肯與罪大者親昵,以是嗣續之重35,不絕如縷。每當春秋時饗36,孑立擇奠,顧盼無後繼者,懍懍37然欷欺惴惕38,恐此事便已,催心傷骨,若受鋒刃。此誠丈人所共憫惜也。先墓在城南,無異子弟為主,獨托村鄰。自譴逐來,訊息存亡不一至鄉閭,主守者因以益怠。晝夜哀憤,俱便毀傷松柏,芻3940不禁,以成大戾。近世禮重拜掃,今已闕41者四年矣。每遇寒食42,則北向長號,以首頓地。想田野道路,士女遍滿,皂隸傭丐,皆得上父母丘墓,馬醫夏畦43之鬼,無不受子孫追養者。然此已息望,又何以雲哉!城西有數頃田,果樹數百株,多先人手自封植,今已荒穢,恐便斬伐,無復愛惜。家有賜書三千卷,尚在善和里舊宅,宅今已三易主,書存亡不可知。皆付受所重,常繫心腑,然無可為者。立身一敗,萬事瓦裂,身殘家破,為世大僇44。復何敢更望大君子撫慰收恤,尚置人數中耶!是以當食不知辛鹹節適,洗沐盥漱,動逾歲時,一搔皮膚,塵垢滿爪。誠憂恐悲傷,無所告訴,以至此也。
自古賢人才士,秉志遵分,被謗議不能自明者,僅以百數。故有無兄盜嫂,娶孤女雲撾婦翁者,然賴當世豪傑,分明辨別,卒光史籍。管仲45遇盜,升為功臣;匡章46被不孝之名,孟子禮之。今已無古人之實為,而有其詬,猶欲望世人之明己不可得也。直不疑買金以償同舍,劉寬47下車,歸牛鄉人。此誠知疑似之不可辯,非口舌所能勝也。鄭詹束縛於晉,終以無死48;鐘儀49南音,卒獲返國;叔向囚虜,自期必免50;范痤騎危,以生易死51;蒯通52據鼎耳,為齊上客;張蒼53、韓信54伏斧頓,終取將相;鄒陽獄中,以書自活55;賈生斥逐,復召宣室56;倪寬擯死,後至御史大夫57;董仲舒58、劉向59下獄當誅,為漢儒宗60。此皆瑰偉博辨奇壯之土,能自解脫。今以恇61怯淟涊62,下才末伎,又嬰63恐懼痼病,雖欲慷慨攘臂64,自同昔人,愈疏闊矣!
賢者不得志於今,必取貴於後,古之著書者皆是也。宗元近欲務此,然力薄才劣,無異能解,雖欲秉筆覼縷65,神志荒耗,前後遺忘,終不能成章。往時讀書,自以不至觝滯66,今皆頑然無復省錄。每讀古人一傳,數紙已後,則再三伸卷,復觀姓氏,旋又廢失。假令萬一除刑部囚籍,復為士列,亦不堪當世用矣!伏惟興哀於無用之地,垂德於不報之所,但以通家67宗祀為念,有可動心者,操之勿失。雖不敢望歸掃塋域68,退托先人之廬,以盡余齒69,姑遂少北,益輕瘴癘,就婚娶,求胤嗣70,有可付託,即冥然長辭,如得甘寢,無復恨矣!書辭繁委,無以自道,然即文以求其志,君子固得其肺肝焉。無任71懇戀之至。不宣。宗元再拜。

注釋譯文

詞句注釋

  1. 許孟容:字公范,長安(今陝西西安)人,曾做過京兆尹,故題中稱許京兆孟容。
  2. 五丈:許孟容排行五。丈:對長輩的尊稱。
  3. 伏蒙:感激,感謝,舊時用於下級對上級的感激語。
  4. 誨諭(yù):誘導,教導。
  5. 悸(jì):原指因恐懼而心跳,此指因驚喜而心情久久不能平靜。
  6. 見及:含有賜下的意思。
  7. 兀(wù)兀:昏昏沉沉的樣子。
  8. 瘴(zhàng)癘(lì):原始森林中游漫的一種有毒氣體。
  9. 素望:平常的聲望。
  10. 裨(bì):增益。
  11. 教化:政教風化。
  12. 元元:平民百姓。
  13. 阨(è)塞:險要之地。
  14. 臲(niè )卼(wù):同“臬兀”,動搖不安。
  15. 貴近:指俱文珍等宦官。
  16. 繆(miù)戾(lì):過錯。
  17. 讟(dú):怨言,誹謗。
  18. 詆訶(hē):詆:本集作邁,義同,詆毀;訶:同“呵”,斥責。
  19. 旁午:紛繁,交錯。
  20. 構扇:蓄意煽惑。
  21. 黨與:同黨的人。
  22. 寬貸:寬恕。
  23. 善地:條件好的地方。
  24. 渥(wò):優厚。
  25. 幾微:隱微,玄機。
  26. 冢(zhǒng)嗣(sì):嫡長子。
  27. 夷獠(liáo)之鄉:古指少數民族居住的邊遠地區,文中指永州。
  28. 霿(méng):天氣昏蒙,晦暗。
  29. 填委溝壑(hè):指人死去。
  30. 曠:耽誤。
  31. 墜:斷絕。
  32. 先緒:意指祖先的血脈。
  33. 恆然:憂傷。
  34. 荒陬(zōu):荒落,荒僻。陬:角落。
  35. 嗣續之重:把延續子嗣看得很重。
  36. 春秋時饗(xiǎng):古代帝王及臣民四時舉行祭把之禮,稱時饗。饗:同“享”。每逢時饗,百姓夫婦須率子女行祭禮。
  37. 懍(lǐn)懍:危懼。
  38. 惴(zhuì)惕(tì):不安。
  39. 芻(chú):割草。
  40. 牧:放牧。
  41. 闕(quē):同“缺”,意指間斷。
  42. 寒食:清明節前三日,舊俗此間禁火,故名寒食。民間有祭奠亡者習俗。
  43. 夏畦(qí):原指夏日在田間勞作的人,文中泛指貧賤者。
  44. 僇(lù):羞辱,恥辱。
  45. 管仲:姬姓,管氏,名夷吾,春秋時期法家代表人物,周穆王的後代。
  46. 匡章:又稱章子、匡子、田章,戰國時期齊國將領。孟子的學生,初游於魏,齊威王末年為齊將,曾率軍打退秦國的進攻。
  47. 劉寬:字文饒,東漢時期名臣、宗室。
  48. 鄭詹束縛於晉,終以無死:晉文公攻打鄭國,欲得詹而退兵。鄭人將詹交出。晉人慾烹詹,詹據鼎耳疾呼,晉文公命令不要殺他,並備厚禮送歸。
  49. 鐘儀:春秋時楚國人,封鄖公。楚國公族,羋姓,鐘氏,名儀。是有史書記載的最早的古琴演奏家,世代都是宮廷琴師。春秋楚、鄭交戰的時候,楚軍被擊敗,鄖公鐘儀等人被鄭國俘虜,獻給了晉國。
  50. 叔向囚虜,自期必免:晉人叔向被囚,樂王鮒願為他求情,叔向不答應,並說能救他的是大夫祁奚。後果因祁奚說情而獲釋。
  51. 范痤(cuó)騎危,以生易死:趙王派吏臣對魏王說,若能殺掉大臣范痤,趙國願獻地七十里。魏王派人捕痤,痤爬屋騎於樑上,設計脫離險境。危:指屋樑。
  52. 蒯(kuǎi)通:本名蒯徹,范陽(今河北徐水北固鎮)人,因為避漢武帝之諱而改為通。蒯通辯才無雙,善於陳說利害,曾為韓信謀士,先後獻滅齊之策和三分天下之計。韓信死後被劉邦捉拿後釋放,後成為相國曹參的賓客。
  53. 張蒼:漢初人,曾從沛公攻南陽,當斬,解衣伏質。王陵言於沛公,赦罪。後於漢文帝時為相。
  54. 韓信:漢初淮陰人,亡楚歸漢。因觸法當斬,為滕公所救,後拜大將。
  55. 鄒陽獄中,以書自活:鄒陽,漢初齊人,曾在吳王濞府中任職,以文辭著稱。吳王謀反,鄒陽諫而不聽。於是改投梁王門下。後梁孝王聽信讒言要殺他,他在獄中上書梁孝王。梁孝王看信後,釋放了他,並待為上賓。
  56. 賈生斥逐,復召宣室:賈生,即賈誼,西漢洛陽人。初為文帝重用,後因受周勃、灌嬰的讒毀,出為長沙王太傅。幾年後,文帝復召賈誼回長安,並在宣室召見。
  57. 倪寬擯(bìn)死,後至御史大夫:倪寬,《漢書》作兒寬,西漢千乘人。從孔安國治《尚書》。因從問《尚書》,受到漢武帝賞識,遷左內史。曾因欠稅課太多,要被免職。治內的百姓聞之,代為交納。漢武帝愈重之,拜御史大夫。事見《漢書》本傳。擯死,《新唐書》作擯厄。當是。
  58. 董仲舒:西漢廣川人,曾以事下獄,當死,詔赦之。
  59. 劉向:西漢人,宣帝時為諫議大夫,曾上書言其能造黃金,因未應驗,下獄當死。宣帝奇其才,赦之。
  60. 儒宗:儒家的一派。
  61. 恇(kuāng):驚慌,害怕。
  62. 淟(tiǎn)涊(niǎn):污濁,骯髒。
  63. 嬰:經受,纏繞。
  64. 攘(rǎng)臂:挽起衣袖。
  65. 覼(luó)縷:詳細敘述。
  66. 觝(dǐ)滯:不知變通。觝,通抵。
  67. 通家:指世交、姻親。
  68. 塋(yíng)域:墓地,墳塋。
  69. 余齒:餘年,殘年。
  70. 胤(yìn)嗣:子嗣,後代。
  71. 無任:不勝。

白話譯文

宗元再次拜倒在您的座位前,承蒙您寄來書信,給予我教誨勸告,以及無微不至的關懷和深深的厚望,我真是感到欣喜萬分又心神不寧,懷疑這就像是在夢中一般,捧讀您的來信,萬分感激之餘,更是誠惶誠恐,心中不安。回想我自從獲罪遭到貶謫到這裡已經五年了,五年來,還不曾有過朋友故人和與我同事過的大臣願意給我寫信。這是為什麼呢?當今朝廷,到處都是陷害和誹謗,到處都是懷疑和欺罔,這確實是令人奇怪又令人畏懼。自從遭到貶謫以來,我孤獨無助,形單影隻,憂心忡忡,焦慮煩悶,只憑自己的這半條生命苟延殘喘罷了,而且現今已是百病纏身,腹中總有一‘股痛楚鬱積不散,所以常常是不思茶飯,不食自飽。有時忽冷忽熱,一會兒著涼一會J兒上火,現在已是日漸消瘦,然而這卻並不僅僅因為這裡的瘟疫毒氣所導致的。忽然收到您的來信,捧受您的教誨指點,方才知道我有幸為您這位有大德大才的君子所寬恕,並希望我能排解以往胸中鬱積的愁悶,振作起來重新做人。我有何德何能,敢蒙受先生您這么多的關懷。
我早些時候,曾與獲罪遭貶的人親近友善,從那時候起我開始驚奇於他們的才能,認為可以和他們一起共同堅持仁義之道,有益於加強對社會、百姓的教化。當時的我過分自信,不自量力,勤勤懇懇,一心只以中正信義當作自己追求的目標,想以此來振興堯、舜、孔子等聖人所開拓和倡導的思想學說,卻不顧及自身的愚昧無知、平庸簡陋,仍然盡心竭力,這份心志競到了如此程度。然而卻不曾料到已經是窮途末路,危機四伏,動輒得咎,做任何事情都總是不順,而且觸犯了王公貴族和天子近臣,終於遭受了不曾預想的罪責,招致無數的指責非難和眾多小人的怒目而視。加上我本來就地位卑微低賤,突然起來倡議主張革新,自然得不到別人的信任。那些一心只想著追名逐利的人,對於我主張的革新一直就極力反對,一旦得勢以後,就更是造謠惑眾,謾罵攻擊。在我遭到貶謫這樣的不幸之外,還要承受無端的指責攻擊,一時間仇敵遍地。他們相互勾結,狼狽為奸,聯合各種殘忍暴戾、無能失職的人,裡應外合,竭盡全力要致我於死地。所有這些都是先生您所見所聞的,但我卻從來不敢向別人說起這些事。然而對於這些事情心中一直忿忿不平,難以釋懷,所以今天又訴諸筆端,流露紙上,向先生傾訴。像我這樣的人即使死一萬次也不足以抵銷我自身的罪責,又如何敢領受別人的稱賞呢?現在我們這一群所謂的革新人物,幸而得到皇上的寬容恕罪,各自都被發配到較好的地方,每天沒有多少政務的事情,還能坐食朝廷俸祿,這已經是當今皇上英明賢德而給予我們的優厚待遇了,又如何敢更企望別人來給我們解脫身心上的病痛,希求更大的恩澤呢?由於自己年少氣盛,不識時務,不懂得察顏觀色、見風使舵,也不管自己的所作所為是否恰當,而只是一味地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下去,隨心所欲,意氣用事,結果使自己獲罪受罰,遭受貶謫,這都是咎由自取,自取其辱,這又能怪得了誰呢?
我在各位革新人物當中,罪責最重。然而神明又給我以懲罰,使我想一死了之都不能夠。只好整天給人陪著笑臉。說盡好話,求得飯食,苟且偷生,一天又一天地在這個世上活著,迷迷糊糊地不知羞恥。然而除了以上原因之外,我能夠堅持活下來還有其他更大的原因。我自己認為自從有了柳姓以來,至今已有二於五百年了,這兩乾多年來,柳家世代都有功名。如今我身帶重罪,居住在這野蠻荒蕪的地方,地勢低濕,毒霧籠罩,恐怕某一天我突然死去,屍棄異鄉,填於溝壑之中,使先輩的世繫到我這兒中斷,因此極為憂傷痛恨,心中如熱水沸騰一般地焦灼不安。如今我還是煢煢獨立,孤身一人,還沒有子女。這裡這樣荒蠻偏僻的地方又很少有文人士大夫人家的好女子,找不到合適的女子以完成自己的婚姻大事,而且世人也不敢跟我這樣罪大深重的人親近聯姻,因此為家族傳宗接代的重大責任,一直不停地壓迫著我的心。每當春秋時節,我總是獨自一人去祭奠祖先,在孑然獨立中回首觀望,卻沒有子女後代跟隨其後,每當此時,便不覺害怕得渾身發抖,恐懼擔憂,唏噓長嘆,擔心延續後代的大事恐怕就這樣完了,每每想到這些,便悲痛至極,內心就像刀割一般。這也確實是先生您對我所同情憐惜的地方。我祖先的墳墓在故鄉城鎮的南邊,在那邊也沒有我家的子弟後代侍奉,只把它託付給村裡的鄰居。自從我遭貶放逐到這裡以來,家鄉的各種訊息都得不到,我也無法向家鄉傳遞訊息,這樣替我家看守祖先墳墓的人就一定會更加懈怠。我日夜哀嘆悲憤,害怕別人損傷毀壞我家祖墳上的松樹柏樹,害怕放牧牛羊的人不注意而毀壞我家祖墳。近來我已有四年沒有回去掃墓祭墳了。每當寒食節的時候,我都面向北方長號大哭,用頭撞地。不禁聯想到那田野里道路上擠滿了男男女女,無論是奴隸僕役,還是傭人乞丐,都能夠在這個時候去給父母上墳掃墓,也無論是乞丐農夫,在他們死後,也都能受到子孫後代的悼念祭奠。然而我現在已經沒有了生養子孫的希望,說這些又有什麼用!在故鄉的城西,我家有幾傾田地,田地里栽著好幾百株果樹,這多是我的前輩們親自栽種的,如今已經荒蕪無人管理,只恐怕早已被人砍伐得一乾二淨,再也沒有人愛惜了。我家中原有皇上恩賜的圖書三千卷,都還放在善和里的老房子裡,老房子如今已經三次變換主人了,書是否還保存下來就不得而知了。所有這些我都掛念在心,沉甸甸地壓在心頭難以釋懷,然而對此卻又無能為力。自己如果在世上立身一旦失敗,那么一切事情也就跟著失敗,分崩離析,一蹋塗地,自身受到摧殘,家庭遭到衰敗,這是人生中最大的恥辱。又怎么敢更希求有大德大才的君子來給我以撫慰體恤,仍然把我放在人中把我當人看待呢!因此我現在吃飯時根本就不管飯食的味道如何,也不管什麼節操禮儀,也不經常地沐浴洗漱,因而常常是一撓皮膚,滿指甲都是灰塵污垢。我確實是心中憂慮恐慌、悲痛傷心,沒有什麼值得向您奉告傾訴的,以致於說了這些。
自古以來的賢能人士,都能堅守自己的志向,安分守紀,其中遭受誹謗非議而最終不能澄清的,也僅僅只有百來個人。所以即使有誣衊沒有兄長的人偷嫂子的,誹謗沒有老丈人的人打岳父的,然而最後都依賴於當世的豪傑人士,分清了黑白,辨明了是非、終於使他們光照史冊。管仲遇一盜賊,卻被提升為功臣;匡章雖然蒙受不孝的惡名,卻被孟子以禮相待。當今社會已經沒有了古人那種明辨是非、澄清事實的行動,卻繼承了古人誹謗謾罵的傳統,要想當今世人為自己辨明是非,澄清事實,這恐怕是不可能了。直不疑明知自己受冤枉卻仍然買金子償還同宿舍的人;劉寬明知道自己被冤曲,卻仍然下車步行回家而把牛給鄉里人。這兩人確實知道別人對自己的懷疑是冤枉的,但又沒法辯解,因為這不是用語言口舌所能說清的。鄭詹被捆綁著送到晉國,但最終活了下來,沒被處死;鐘儀在晉國做囚徒時彈琴發出的聲音都是楚音,最終被送回楚國;叔向被抓獲囚禁時,自己預測一定可以免罪;范痤逃避追捕爬到了高牆上,卻以死而換來了生;蒯通將要被施以烹刑,最後卻成為曹參的座上客;張蒼、韓信本來都是要被斬首的人,最後卻在漢代出將入相;鄒陽關在獄中將被處死,卻因為給皇上上書而活了下來;賈誼曾被貶斥放逐,後來卻又被漢文帝在宣室召見;倪寬被貶謫到極為艱苦的地方,最後卻官至御史大夫;董仲舒、劉向被關進在監牢里即將被誅殺,可最後都成為漢朝時的一代儒學宗師。這些人都是博學多才、能言善辯、奇偉獨特、敢作敢為的人物,所以他們能從各種冤曲誹謗中自我解脫出來。如今憑著我的卑微怯懦、猥瑣污濁、才疏學淺、笨嘴拙舌、再加上我心中惶恐驚懼,而且又疾病纏身,因此,即使我想要慷慨陳詞,振臂吶喊來為自己開脫,然而同從前的人比起來,這其間的差距就更加大了!
賢能的人在現今世上不得志,不能被重用,那么他對於後世必定很有作用,並為後世所尊崇,古代那些著書立說的人都是這樣的。近來我想專注於這一方面,然而卻才華淺薄、能力低下,沒有特殊的本領能通過著書立說來把自己從中解脫出來,即使想秉筆抒懷,無奈卻精神不振、心志耗盡,丟前忘後,始終寫不成文章。以前讀的書,自以為讀得很通很透,可到如今卻已經忘得一千二淨。每次讀古人的傳記,看到幾頁以後,就要再三地翻回到前面去,再重新看看人物的姓名,可隨即又全都忘了。假使我萬一由刑部的囚犯名冊中除名,解除了我的罪名,重新恢復士大夫的行列,那我也沒有能力為當今社會所重用了!我只能在這難以發揮作用的地方空發哀嘆了,只能在這無以報效的場所留存德行了,然而心中卻一直惦記著要保存繼續全家對祖宗的祭祀,因此只要稍有可以辦到這件事情的念頭在心中閃現,我就緊緊抓住不放。我雖然不敢想能夠回到故里去掃墓上墳,不敢想退隱回故鄉去,住在先輩所留下的房屋裡了此殘生,假使我能夠再稍稍地往北遷移一點,能減輕一點那種瘟疫病毒的侵害,能夠娶妻結婚,能夠生養子女後代使自己有所託付,使家中的世系能夠延續下去,那么我就是就此與世長辭,也象是在睡一個好覺,心中再也沒有什麼可遺憾的了。信中語言說得太多太繁,不著邊際,難以說清楚。然而可以從言辭語句中來探求作者的心志意圖,君子一定能夠看出其中心主旨。對您極其地懇切留戀。不再多說。宗元再次拜首。

創作背景

據文中“伏念得罪五年”知這篇文章當作於元和四年(809年)作者貶永州司馬時。根據中華書局出版的《柳宗元集》為該文作注引舊說云:“公謫永州已五年,與京兆書,望其與之為地,一除罪籍耳”。可知當時作者遭遇種種不幸,於是寫下這封書信,訴說了生活在當時環境的悲苦,並且希望改變所處環境,解除“罪籍”,重新過上一介平民的正常生活。

作品鑑賞

文學賞析

文章開篇訴說了作者貶至永州五年來的情況,“罪謗交積,群疑當道,誠可怪而畏也。以是兀兀忘行,尤召重憂,殘骸余魂,百病所集,痞結伏積,不食自飽。或時寒熱,水火互至,內消肌骨,非獨瘴癘為也”,可以說從精神到身體狀態整個的一塌糊塗。然而此時“忽捧教命,乃知幸為大君子所宥,欲使膏肓沈沒,復起為人。夫何素望,敢以及此”,突然收到京兆尹許孟容來信,而且表達出了幫助“復起為人”的意思,不禁喜出望外。作者在高興之餘又強忍壓抑自己,這是因為,“宗元早歲與負罪者親善”,“以此大罪之外,詆訶萬端,旁午構扇,盡為敵仇,協心同攻,外連強暴失職者以致其事。此皆丈人所聞見,不敢為他人道說。懷不能已,復載簡牘”。繼而談到家庭變故,“宗元於眾黨人中,罪狀最甚。神理降罰,又不能即死”,來到永州第二年的元和元年五月,母親盧氏病故,這樣的懲罰使得自己想死都不能一死了之。“自以得姓來二千五百年,代為冢嗣。今抱非常之罪,居夷獠之鄉,卑濕昏霿,恐一填委溝壑,曠墜先緒,以是恆然痛恨,心腸沸熱。煢煢孤立,未有子息。荒陬中少士人女子,無與為婚,世亦不肯與罪大者親昵,以是嗣續之重,不絕如縷。每當春秋時饗,孑立擇奠,顧盼無後繼者,懍懍然欷欺惴惕,恐此事便已,摧心傷骨,若受鋒刃”,因尚無子息未能完成柳氏家族傳宗接代的責任。通過卑微的訴說陳情,作者將自己壓抑到了悲慘淒涼境遇的極致。“自古賢人才士,秉志遵分,被謗議不能自明者,僅以百數”。至此,作者扭轉筆鋒,列舉古來賢人才士儘管正直安分,遭受誹謗非議而不能澄清也只有百來個人,開始了自我解壓的辯駁。比如像“無兄盜嫂”、“娶孤女雲撾婦翁者”等等這些人,他們都能夠自我解脫出來,而我性情、才能不如人,即使想慷慨陳詞、振臂吶喊,恐怕難以做到他們那樣。“賢者不得志於今,必取貴於後,古之著書者皆是也”,這是作者表明不屈心志的鏗鏘之聲,也是致許孟容書啟中的最大亮點。儘管後來的事實證明了他的心志,但在給許孟容的信中昂揚過後又是卑微陳述:“宗元近欲務此,然力薄才劣,無異能解,雖欲秉筆視縷,神志荒耗,前後遺忘,終不能成章。往時讀書,自以不至底滯,今皆頑然無復省錄。每讀古人一傳,數紙已後,則再三伸卷,復觀姓氏,旋又廢失。”可憐巴巴的已經到了如此境地。作者之所以這樣說還是為了起復,“假令萬一除刑部囚籍,復為士列,亦不堪當世用矣”。既然謙卑地說到朝廷可能不會任用,那么,稍微往北遷移一點,減輕瘟疫瘴癘侵襲,娶妻生子延續世系,就算與世長辭如同睡了一個安穩覺。這是等同於普通百姓的最低生活要求。通篇下來,致許孟容的書啟文章先抑後揚,揚中有抑,如同一曲表達心志的情感交流樂曲,抑揚頓挫,婉轉鏗鏘,洋洋灑灑地鋪陳其旨。
這篇文章的藝術特點,亦如作者文後所說“書辭繁委”。作者在文中援引直不疑等十七個例子,揭露當時造謠誣陷成風,是非不辨的醜惡現實,感慨“已無古人之實,而有其詬,欲望世人之明己,不可得”的處境。對作者的謗議,純屬無中生有,顛倒黑白。所謂“疑似”更為愚蠢可笑。作者憤怒地說:“自古賢人才士,秉志遵分,被謗議不能自明者,僅以百數。”言外之意,多不可勝數。鄭詹做人質,晉人慾烹之,鄭詹抓住鼎耳大哭,得釋。楚國鐘儀不忘故國,以南音感動晉侯。叔向因欒盈出逃受牽連,後來倖免等等,這些都是冒死力爭才得全生。可是現在作者被遠貶僻地,身受誣諂無力辯駁,又加以重病在身,已不能像他們一樣力爭。再者說蒯通、張蒼、韓信、鄒陽、賈誼等人遭到誤解誣諂,都是由於國君明智,後來都分別作了上客、將相、御史大夫、儒宗等,暗示自己沒遇明君,免罪也無望。作者滿含悲憤數列如此之多的例證,不僅尖銳地揭露黑暗現實,陳述自己不白之冤,而且寄寓對京兆尹許孟容挽救自己的厚望。作者把歷史和現實聯繫起來,把自己和古賢才士並列,使文章的含量的浩繁,駕馭如此豐富的內容,言志抒情,深沉厚重,具有牽動心腸的力量。文章的“繁”還表現在從不同側面、多角度地表現同一內容,色彩斑斕。文章用六處反覆陳述自己被摧殘的苦況,如“兀兀忘行”至“內消肌骨”;“居夷獠之鄉”至“未有子息” ; “是以當食不知辛酸節適”至“塵垢滿爪”; “雖欲秉筆”至“終不成章”;“每讀古人一傳”至“旋又廢失”。至此,把一個身居窮鄉僻壤,朝不飽食,夕不得浴,滿身疾病,孤苦伶仃,心憂百結,精神恍惚,才智殆盡的形象,兀立讀者面前。這個多視角的形象包容深刻的社會內容。
這篇文章另外的獨特之處是委婉運筆,如對許孟容的感激之情,不直接傾吐,而是先壓一筆“得罪五年,未嘗有故舊大臣以書見及者。何則?罪謗交積,群疑當道,誠可怪而畏也。”積勢貯情,忽然揚筆“忽捧教命,乃知幸為大君子所宥”,突出了對許孟容不畏時俗、不忘舊交的盛情,充滿動人的張力。又如,明明說自己謫居不能代為冢嗣,卻又說“然此已息望,又何以雲哉!”曲儘自己“恆然痛恨”的衷腸。總之,這種委婉的抒情方法,縱貫全篇,不勝列舉。
文章鮮明地闡述了作者早年參加王叔文集團的目的是“以共立仁義,裨教化”、“以興堯、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為務”,以及橫遭“貴近”、“鬼神”、“射利求進者”造怨恨怒,身謫瘴癘之地隱忍含憤幾至於死的不幸,從而有力地揭露抨擊唐朝統治者的昏庸和小人弄權的黑暗社會。進而展示了作者的崇高志向、高尚品德和正直為人。啟示人們認識改革的複雜艱巨性,對現實社會具有鮮明的借鑑意義。

名家點評

·茅坤《唐末八大家文鈔》:子厚最失意時最得意書,可與太史公《報任安書》相參,而氣似嗚咽蕭颯矣。予覽蘇子瞻安置海外時詩文及復故人書,殊自曠達,蓋由子瞻晚年深悟禪宗,故獨超脫,較子厚相隔數倍。
·孫琮《山曉閣唐宋八大家選·柳柳州集》:鹿門先生謂此書與司馬遷《報任安書》相似,然亦有大不同處。遷書激昂,此書悲憤;遷書寫得雄快,此書寫得鬱結;遷書慷慨淋漓,此書嗚咽憐惜。分道揚鑣,各臻其妙。前幅寫被罪之由,倦倦引過;後幅寫免死之故,瞳瞳宗祧,尤是仁人之言。
·浦起龍古文眉詮》:河東謫遣後致中朝親故第一書也,自訴自咎,情悃真實,其祈請不及官位,但於宗祀承續一節,懇懇陳之,亦可觀其性分,比於昧心妄想,掩蓋諂曲,逐遭而棄本者相萬也,畢竟君子人語。

作者簡介

柳宗元畫像柳宗元畫像
柳宗元(773—819年),字子厚,河東解(今山西運城縣解州鎮)人,世稱“柳河東”。貞元九年(793年)中進士,貞元十四年(798年)考取博學宏詞科,先後任集賢殿正字、藍田縣尉和監察御史里行。因參加主張革新政治的王叔文集團而被貶為永州司馬。後遷柳州(今屬廣西)刺史,故又稱“柳柳州”。與韓愈皆倡導古文運動,並稱“韓柳”,同列入“唐宋八大家”中。有《河東先生集》。

相關詞條

熱門詞條

聯絡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