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故事
三藏正自
點看,漸覺月明星朗,只聽得人語相談,都道:“
十八公請得聖僧來也。”長老抬頭觀看,乃是三個老者:前一個霜姿丰采,第二個綠鬢婆娑,第三個虛心黛色。各各面貌、衣服俱不相同,都來與三藏作禮。長老還了禮道:“弟子有何德行,敢勞列位仙翁
下愛?”十八公笑道:“一向聞知聖僧有道,等待多時,今幸一遇。如果
不吝珠玉,
寬坐敘懷,足見禪機真派。”三藏躬身道:“敢問仙翁尊號?”十八公道:“霜姿者號孤直公,綠鬢者號
凌空子,虛心者號
拂雲叟,老拙號曰勁節。”三藏道:“四翁尊壽幾何?”孤直公道——
我歲今經千歲古,撐天葉茂四時春。
香枝鬱郁龍蛇狀,碎影重重霜雪身。 自幼堅剛能耐老,從今正直喜修真。烏棲鳳宿非凡輩,落落森森遠俗塵。
三藏稱謝道:“四位仙翁,俱享高壽,但勁節翁又千歲余矣。高年得道,丰采清奇,得非漢時之
四皓乎?”四老道:“承過獎,承過獎!吾等非四皓,乃深山之四操也。敢問聖僧,妙齡幾何?”三藏合掌躬身答曰:四十年前出母胎,未產之時命已災。逃生落水隨波滾,幸遇金山脫本骸養性看經無懈怠,誠心拜佛敢俄捱?今蒙皇上差西去,路遇仙翁
下愛來。
四老俱稱道:“聖僧自出娘胎,即從佛教,果然是從小修行,真中正有道之上僧也。我等幸接台顏,敢求大教,望以禪法指教一二,足慰生平。”長老聞言,慨然不懼,即對
眾言曰禪者靜也,法者度也。靜中之度,非悟不成。悟者,洗心滌慮,脫俗離塵是也。夫人身難得,中土難生,正法難遇:全此三者,幸莫大焉。至德妙道,渺漠希夷,六根六識,遂可掃除。菩提者,不死不生,無餘無欠,空色包羅,聖凡俱遣。訪真了元始鉗錘,悟實了牟尼手段。發揮象罔,踏碎涅般?。必須覺中覺了悟中悟,一點靈光全保護。放開烈焰照婆娑,法界縱橫獨顯露。至幽微,更守固,玄關口說誰人度?我本元修大覺禪,有緣有志方記悟。
四老側耳受了,無邊喜悅,一個個稽首皈依,躬身拜謝道:“聖僧乃禪機之悟本也!”
拂雲叟道:“禪雖靜,法雖度,須要性定心誠,縱為大覺真仙,終坐無生之道。我等之玄,又大不同也。”
三藏云:“道乃非常,體用合一,如何不同?”拂雲叟笑云:我等生來堅實,體用比爾不同。感天地以生身,蒙雨露而滋色。笑傲風霜,消磨日月。一葉不凋,千枝節操。似這話不叩沖虛,你
執持梵語。道也者,本安中國,反來求證西方。空費了草鞋,不知尋個什麼?石獅子剜了心肝,
野狐涎灌徹骨髓。忘本參禪,妄求佛果,都似我荊棘嶺葛藤謎語,蘿壯渾言。此般君子,怎生接引?這等規模,如何印授?必須要檢點見前面目,靜中自有生涯。沒底竹籃汲水,無根鐵樹生花。靈寶峰頭牢著腳,歸來雅會上龍華。
三藏聞言叩頭拜謝,
十八公用手攙扶,孤直公將身扯起,
凌空子打個哈哈道:“拂雲之言,分明漏泄。聖僧請起,不可盡信。我等趁此月明,原不為講論修持,且自吟喔逍遙,放蕩襟懷也。”
拂雲叟笑指石屋道:“若要吟喔,且入小庵一茶,何如?”長老真箇
欠身,向石屋前觀看,門上有三個大字,乃“木仙庵”。遂此同入,又敘了坐次,忽見那赤身鬼使,捧一盤茯苓膏,將五盞香湯奉上。四老請
唐僧先吃,三藏驚疑,不敢便吃。那四老一齊享用,三藏卻才吃了兩塊,各飲香湯收去。三藏留心偷看,只見那裡玲瓏光彩,如月下一般水自石邊流出,香從花里飄來。滿座清虛雅致,全無半點塵埃那長老見此仙境。以為得意,情樂懷開,十分歡喜,忍不住念了一句道:“禪心似月迥無塵。”勁節老笑而即聯道:“詩興如天青更新。”
孤直公道:“好句漫裁摶錦繡。”
三藏道:“弟子一時
失口,
胡談幾字,誠所謂
班門弄斧。適聞列仙之言,清新飄逸,真詩翁也。”勁節老道:“聖僧不必閒敘,出家人全始全終。既有起句,何無結句?望卒成之。”三藏道:“弟子不能,煩
十八公結而成篇為妙。”勁節道:“你好心腸!你起的句,如何不肯結果?慳吝珠璣,非道理也。”
三藏只得續後二句云:“半枕松風茶未熟,吟懷瀟灑滿腔春。”
十八公道:“好個‘吟懷瀟灑滿腔春’!”孤直公道:“勁節,你深知詩味,所以只管咀嚼,何不再起一篇?”
十八公亦慨然不辭道:“我卻是頂針字起:春不榮華冬不枯,雲來霧往
只如無。”
凌空子道:“我亦體前頂針二句:無風搖拽婆娑影,有客欣憐福壽圖。”
拂雲叟亦頂針道:“圖似西山堅節老,清如南國沒心夫。”
孤直公亦頂針道:“夫因側葉稱梁棟,台為橫柯作憲烏。”
長老聽了,讚嘆不已道:“真是陽春白雪,浩氣沖霄!弟子不才,敢再起兩句。”孤直公道:“聖僧乃
有道之士,大養之人也。不必再相聯句,請賜教全篇,庶我等亦好勉強而和。”
三藏無已,只得笑吟一律曰:
杖錫西來拜法王,願求妙典遠傳揚。金芝三秀詩壇瑞,寶樹千花蓮蕊香。
百尺竿頭須進步,十方世界立行藏。修成玉象莊嚴體,極樂門前是道場。
四老聽畢,俱極讚揚。
十八公道:“老拙無能,大膽攙越,也勉和一首。”云:
解與乾坤生氣概,喜因風雨化行藏。衰殘自愧無仙骨,惟有苓膏結壽場。
孤直公道:“此詩起句豪雄,聯句有力,但結句自謙太過矣,堪羨,堪羨!老拙也和一首。”
《西遊記》
《西遊記》全書分為三大部分,前七回是全書的引子部分,一邊安排
孫悟空出場,交代清楚其出身、師承、能耐、性情;一邊通過孫悟空在天、地、冥、水四境界穿越,描繪四境界風貌,建立一個三維四境界立體思維活動空間。八至十二回寫
唐僧出世、唐太宗入冥故事,交待去西天取經緣由。十三至一百回寫孫悟空、豬八戒、沙和尚保護唐僧西天取經,沿途降妖伏魔,歷經
九九八十一難,到達西天,取得真經,修成正果的故事。以無量無數方便、種種
因緣、譬喻言辭,釋佛法淵博。
《西遊記》文字以
白話文為主,間有贊賦詩詞,多用誇張、比喻手法,鋪陳、排比句式,音調韻律鏗鏘,朗朗上口,適合高聲說出或者唱出,平話、彈詞、戲曲腳本痕跡很重,仿佛說書人或者戲台就在你面前,這樣的語言極大發揮了音調韻律對人心理的作用,增強了感染力,其缺點則是說書人口吻太重,在生活中不容易用得上。白話文詼諧有趣,間或有狡黠、奸猾之處,頗有西域語趣;大量贊賦詩詞,大量華麗綺靡辭藻鋪陳堆砌,描繪出華麗富足、祥和自由的仙界風光、妖魔洞府;刻畫出形象畢肖的神仙形象、妖魔形象等等。讓讀者滿眼珠光寶氣、玉宇瓊枝、如夢如幻、恍入仙境。這些“仙境”在佛教來說並非僅僅是幻象,確實是佛教統治理念下應有的風景,印度確實有一個比較穩定的王公、貴族階層,千百年來都能過上比較安康、富足的生活。佛教適合城邦制,往往能“
饒益”一方土地!《西遊記》更加市儈化。《西遊記》大量降妖伏魔歷險情節設計,與佛教重視“力”、“無畏”有關。
《西遊記》的文體實際上是一種佛經體,其構思、體裁、情節、表現方法均來自
佛經故事,佛經故事大量使用幻想、誇張的構思方式;使用神變、分身、幻化(
化人、化物、化境)、魔法、異變(地動、地裂、大火等)、
離魂、夢遊、入冥(地獄)、升天、遊歷它界(龍宮、大海等)等等情節,更多用比喻修辭方法。《大涅槃經》里提出八種:“喻有八種:一者順喻,二者
逆喻,三者現喻,四者非喻,五者先喻,六者後喻,七者先後喻,八者遍喻。”接著對它們舉例作了解釋。《
大智度論》又指出“譬喻有二種:一者假以為喻,二者實事為喻”。這即是所謂“
假喻”和“實喻”。特別常用的還有所謂“
博喻”, 即並列多種比喻。這些在具體作品裡觸目皆是,就不勝列舉了。
佛教的本生故事與《西遊記》非常類似,在佛典翻譯文學中,《
本生經》或稱"本生譚"是藝術價值最高、也最為普及的部分之一,被稱為是古印度"民間寓言故事大集" ,是可與希臘
伊索寓言並稱的古代世界寓言文學的寶典。
曇無讖所出《
大般涅槃經》說:”何等名為闍陀伽經(《
本生經》另一音譯)如佛世尊本為菩薩 ,修諸苦行,所謂比丘當知,我於過去作鹿、作羆、作麞、作兔、作粟散王、轉輪聖王、龍、金翅鳥,諸如是等行菩薩道時所可受身,是名闍陀伽。 “《
本生經》的形成大體與集結佛傳同時。部派佛教時期形成了"三世諸佛"、"過去七佛"觀念,從而神聖、永生的佛陀就有其過去世;讚美佛的過去世,就出現了《
本生經》。在今印度中央邦馬爾瓦地區
阿育王(前268?-前232?)所建桑奇大塔牌坊浮雕里已多有本生和佛傳故事。東晉法顯西行求法,在天竺曾到本生故事講的菩薩割肉貿鴿、施眼、
捨身飼虎處;在師子國(斯里蘭卡)他遇到王城供養佛齒,在儀式上"王便夾道兩邊,作菩薩五百身以來種種變現:或作須大拏,或作睒變,或作象王,或作鹿、馬,如是形象,皆采畫裝校,狀若生人" 。
玄奘所著《大唐西域記》同樣記載了五印流行本生故事的情形 。
胡適曾說:“《
華嚴經》末篇《入法界品》占全書四分之一以上,寫善才童子求法事,過了一城又一城,見了一大師又一大師,遂敷衍成一部長篇小說……這種無邊無盡的幻想,這種‘瞎嚼蛆’的濫調,便是《
封神榜》‘三十六路伐西岐 ’,《西遊記》‘八十一難’的教師了。”南開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
孫昌武說:“《
賢愚經》的《須達起精舍品》則對其中舍利弗與六師外道鬥法情節進行了多姿多彩的藝術發揮。
陳寅恪論及這段故事,聯繫《增壹阿含經》卷二九和《
大智度論》卷四五所記
佛弟子舍利弗與目連角力事,指出‘今世通行之《西遊記》小說,在唐
三藏車遲國鬥法事,固與舍利弗降服六師事同。又所述三藏第子孫行者豬八戒等,各矜智慧型諸事,與舍利弗目犍連較力事,或亦不無類似之處’ 。”
分辨原形
他三人同師父看處,只見一座石崖,崖上有木仙庵三字。
三藏道:“此間正是。”行者仔細觀之,卻原來是一株大檜樹,一株老柏,一株老松,一株老竹,竹後有一株丹楓。再看崖那邊,還有一株老杏,二株臘梅,二株丹桂。行者笑道:“你可曾看見妖怪?”八戒道:“不曾。”行者道:“你不知,就是這幾株樹木在此成精也。”八戒道:“哥哥怎得知成精者是樹?”行者道:“十八公乃松樹,孤直公乃柏樹,凌空子乃檜樹,拂雲叟乃竹竿,赤身鬼乃楓樹,杏仙即杏樹,女童即丹桂、臘梅也。”
作者簡介
吳承恩(1501年?—1582年?),字汝忠,號射陽山人,
淮安府山陽縣(今江蘇省淮安市楚州區)人,漢族,明代小說家。吳承恩大約40歲才補得一個歲貢生,到北京等待分配官職,沒有被選上,由於母老家貧,去做了長興縣丞,終因受人誣告,兩年後“
拂袖而歸”,晚年以
賣文為生,大約活了82歲。吳承恩自幼喜歡讀野言稗史,熟悉古代神話和民間傳說。科場的失意,生活的困頓,使他加深了對封建科舉制度、黑暗社會的認識,促使他運用志怪小說的形式來表達內心的不滿和憤懣。他自言:“雖然吾書名為志怪,蓋不專
明鬼,實記人間變異,亦微有鑑戒寓焉。”(右圖:吳承恩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