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的驛車

《夜行的驛車》是蘇聯作家康·帕烏斯托夫斯基(又譯康·巴烏斯托夫斯基)(1892年-1968年)創作的一篇散文。收錄在散文集《金薔薇》中。

基本介紹

  • 作品名稱:《夜行的驛車》
  • 作者:怕烏斯托夫斯基
  • 作品體裁散文
作品原文,作品鑑賞,作者簡介,

作品原文

威尼斯那家又舊又髒的旅店裡,是休想弄到墨水的。那種地方幹嗎要備墨水呢?好讓旅客去記下敲他們竹槓的賬目嗎?
不過,當赫里斯蒂安·安徒生(一般譯為:漢斯·克里斯汀·安徒生)住在那家旅店裡的時候,錫制的墨水瓶里倒還剩有 一點墨水。他蘸著這點墨水寫起一篇童話來。可眼看著童話越寫越淡,沒有了顏色,原來安徒生往墨水裡摻了好幾回水。就這樣,安徒生終於沒有把這個童話寫完——童話愉快的結尾留在墨水瓶底上了。
安徒生微笑了一下,決定給他下一篇童話取名為:《 留在乾涸了的墨水瓶底上的故事》。他喜愛威尼斯,稱它為“一朵開謝的荷花”。
一團團秋日低垂的烏雲在大海上空翻滾。一條條運河裡,污濁的河水嘩嘩地流淌著。寒風在十字路口呼嘯。可是一俟太陽破雲而出,牆頭的綠霉下便立即露出玫瑰紅的大理石,這時往窗外望去,整個城市就跟舊日威尼斯大畫家卡那列托的畫一樣絢爛多姿 。
是呀,這是一個美妙的城市,儘管有幾分憂鬱。不過該離開這兒,到其他城市去遊歷了。
所以安徒生差遣旅店的茶房去給他買一張開往維羅納的夜行驛車的車票時,並不怎么為即將告別威尼斯而感到惋惜。
這個茶房的面相倒是挺誠懇樸實的,可實際上很懶,手腳又很不乾淨,終日喝得醉醺醺的,真是什麼樣的旅店有什麼樣的茶房。他一次也沒有來收拾過安徒生住的房間,連石板地也沒來掃過。
從大紅天鵝絨的窗簾後邊,時不時飛出一.群金黃色的飛蛾。洗臉只好用一隻已經有了裂縫的破瓷盆,那上邊畫著好幾個乳峰高聳的出浴的女人。油燈已經破掉,桌上有一副沉甸甸的銀燭台,燭台里插著一個油脂做的蠟燭頭,以代替油燈。這副燭台大概從提香時代起就沒擦過。
底層開有一家廉價飯館,打那裡冒出一股烤羊肉和大蒜的濃烈氣味。一群年輕女人整天在飯館裡一會兒大笑,一會兒吵架,吵得人耳朵都要聾了。她們身上的天鵝絨胸衣又破又舊,腰裡歪歪斜斜地扎著破帶子。
有時,這些女人還動武,互相揪著對方的頭髮。安徒生碰巧走過這幫大打出手的女人身旁時,總要停下腳步。驚嘆地望著她們散亂的髮辮、氣得漲紅的臉蛋和燃燒著復仇之火的眼睛。
但是最好看的自然是從她們眼睛裡迸射出來,順著兩腮往下流的淚珠,那些淚珠晶瑩得好似一滴滴融化了的鑽石。
女人們一看到安徒生,就歇手不打了,這位長有一個清秀的鼻子的瘦弱文靜的先生使她們感到害臊。她們認為他是一個外來的魔術師,雖然嘴上都恭恭敬敬地稱他“詩人先生”,但在她們心目中,他是一個古怪的詩人。他沒有沸騰的熱血。他從不彈著吉他唱出一曲曲使她們斷腸的船歌,也不輪流跟這些女人中的每一個談情說愛。只有一回,他把插在鈕孔里的 一朵紅玫瑰拿下來,送給一個洗碗的小女孩。這女孩長得難看極了,而且還是個瘸子,走起路來活像只鴨子。
茶房才一走出門去買票,安徒生就急忙走到窗前,拉開沉甸甸的窗簾,只見那人一邊吹口哨,一邊沿著運河走去,半道上還順手摸了攬一個紅臉蛋的賣蝦女人的乳房,結果挨了一記響亮的耳光。
後來,茶房上了運河的拱橋。橋樁旁邊漂浮著半個空蛋殼。茶房在橋當中停下來,久久地、專心致志地往空蛋殼裡吐唾沫,竭力想吐中。
結果終於叫他吐中了,蛋殼沉了下去。然後茶房走到一個戴破帽子的小男孩身邊。那孩子正在釣魚。茶房在孩子身旁坐了下來,杲呆地盯著浮子看,等待有一條遊蕩成性的魚來上鉤。
“哎喲,天哪!”安徒生絕望地叫了起來。“難道我就叫這個蠢貨害得今天走不成嗎?”
安徒生砰地一聲打開窗子。窗玻璃震得叮噹直響,連那個茶房也聽到了響聲,拾起了頭來。安徒生舉起兩隻拳頭,憤怒地朝他揮著。茶房一把抓下孩子的帽子,嬉皮笑臉地朝安徒生揮了揮,然後把帽子扣到小孩頭上,跳起身來就走,轉眼拐了個彎不見了。
安徒生放聲大笑。他一點也沒有生氣。甚至連這種有趣的小事也使他旅行的熱情一天高似一天。旅途中總會碰到一些意想不到的事。誰也無法預料,什麼時候從女性的睫毛下會投來一閃即逝的狡黠的目光,什麼時候會在遠處出現陌生城市的塔影,什麼時候會在海天之際出現一艘艘隨波起伏的大船的桅桿,而當你看到雷雨在阿爾卑斯的群峰之上咆哮的時候,又會有一些什麼樣的詩句浮現在你腦際,同樣也無法預料誰會用好似旅途中的銅鈴一般清脆的嗓子,為你唱出一曲含苞欲放的愛情之歌。
茶房買回來了驛車票,但是沒把找回的錢交給安徒生。安徒生抓住他的衣領,和氣地把他推到走廊里,然後開玩笑地照準他的脖子打了一下,於是那人便沿著搖播晃晃的梯子,蹦蹦跳跳地跑下樓去,一邊放聲唱起歌來。
驛車駛出威尼斯時,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夜降臨到了卑濕的原野上。
車夫抱怨說,把威尼斯去維羅納的驛車安排在夜裡出車,準是魔鬼出的主意。
乘客誰也沒有答腔。車夫沉默了一會兒,氣乎乎地啐了一口唾沫,隨後通知旅客們說,除了洋鐵提燈里的那個蠟燭頭以外,再也沒蠟燭了。
這件事,乘客也沒有理會。這時車夫表示他對他的乘客們是否有健全的理智,深感懷疑,並且補充了一-句說,維羅納是個荒山溝,正派的人去那裡沒什麼事好做。
乘客知道事實上並非如此,可是誰也不願跟車夫爭辯。
乘客一共有三個:安徒生、一個上了年紀的不苟言笑的神父,還有一位披深色斗篷的太太。安徒生一會兒覺得這位太太挺年輕,一會兒又覺得她挺老的;一會兒覺得她是個美女,一會兒又覺得她醜得要命。這都是提燈里的蠟燭頭在作怪。
它隨心所欲地把這位太太每一次都照得換一個樣。“要不要把蠟燭熄掉?”安徒生問。“現在反正用不著。等到需要照亮的時候,就沒蠟燭好點了。”
“想得周到,義大利人是永遠也不會想到這一點的!” 神父大聲說。
“為什麼?”
“義大利人不善於深思遠慮的。等到她們醒悟過來,哇哇大叫的時候,已經什麼都無法挽回了。”
“神父,您顯然不屬於這個輕佻的民族吧?”安徒生問。
“我是奧地利人!”神父沒好氣地說。
話談不下去了。安徒生吹熄了蠟燭。有好一會兒工夫,車廂里的人誰都沒講話,後來那位太太說道:
“在義大利這一帶,夜間行車還是不點燈的好。”
“即使不點燈,車輪的聲音也會把我們暴露的。”神父反駁她說,然後又頗為不滿地加了一句:“女人家出門應當帶個親戚什麼的,好有人照顧照顧。”
“照顧我的人,”那位太太調皮地笑著說,“就坐在我身旁。”
她這是指的安徒生。安徒生摘下帽子,感謝女旅伴講了這句話。
蠟燭剛一熄掉,各種各樣的聲音和氣味頓時活躍起來,仿佛為對手的銷聲匿跡而歡欣鼓舞。得得的馬蹄聲、車輪在砂礫路上滾動的隆隆聲、彈簧顫動的吱嘎聲和雨點打在車篷上的奢察聲都更加響了,由車窗里鑽進來的被雨水打濕了的野草和沼澤的氣味也更加濃烈了。
“真是怪事!”安徒生說。“我原以為在義大利會聞到酸橙樹的氣息,結果聞到的卻是同我那個地處北方的祖國一樣的氣味。”
“馬上就要變了。”那位太太說。“我們正在上山。到了山上,空氣要暖和些。”
馬放慢了步子,一步步向前走去。驛車果真在爬上坡度緩斜的山岡。但是夜並未因此而變得亮些。相反,山路兩旁儘是老榆樹。在葳蕤的枝葉下,黑暗變得更稠密,更寂靜了,它只是悄沒聲兒地同樹葉和雨珠絮語著。
安徒生放下了窗子。榆樹把一根枝丫探進了驛車。安徒生打枝丫上摘下了幾片樹葉留作紀念。
跟許多想像力豐富的人一樣,安徒生也有在旅途中收集各種各樣小玩意兒的嗜好。這些小玩意兒雖然並不起眼,卻有一個特點,能夠使往事復甦,使安徒生在撿起一塊鑲嵌瓷磚的碎片、一片榆樹葉或者一塊 小小的驢蹄鐵的那一瞬間的心情得到再生。
“啊,夜呀!”安徒生讚嘆說。
此刻,夜的黑暗比陽光更使他感到愉悅。黑暗使他可以靜心地思考一切。而當安徒生厭倦了這種思考的時候,夜又可以幫助他編出以他自己為主人公的各種各樣的故事。在這類故事中,安徒生總是把自己構想為一個永遠年輕、活潑的美男子。他慷慨地把感情豐富的批評家們稱之為“詩之花”的那類醉人的字眼,撒在自己的四圍。
實際上安徒生長得很難看,這一點他自己也完全清楚。他長得又細又長,而且十分靦腆,手腳擺動的樣子活像提線木偶。在他的祖國,孩子們管這種長相的人叫“羅鍋兒”。
長得這么難看,他已不指望得到女性的青睞了。可是每當年輕女子打他身旁走過時,就像打一根路燈柱子旁走過一一樣,他心裡仍然會感到委屈。
安徒生迷迷糊糊地打起瞌睡來。
他醒來時,首先看到的是一顆綠色的碩大的星星。這顆星懸在中天,閃爍著耀眼的光芒。顯然夜已經深了。
驛車停了下來。從車外傳來說話的聲音。安徒生留神地聽著。原來車夫正在同好幾個中途攔住驛車的女人講價錢。
女人的聲音是那么嬌媚,清脆,還帶著一點兒討好的味道, 使人覺得這場悅耳動聽的討價還價就像是古典歌劇中的朗誦調。
這幾個女人顯然是想搭車到一個非常小的城市或者村鎮去,車夫卻覺得她們出的錢太少,不肯讓她們搭車。女人們爭先恐後地說,這些錢還是她們三個人湊起來的,多一個子兒也沒有了。
“別哆嗦了!”安徒生對車夫說。“您也太不像話了,要這么多錢,她們付不足的由我來付就是了。要是您不再粗聲粗氣地對待乘客,不再說廢話,我還可以多付給您一點。”
“好吧,美人們。”車夫對女人們說,“上車吧。得感謝聖母,讓你們碰到了這位瞎花錢的外國王子。他不過是不願意因為你們耽擱驛車的時間。至於你們自個兒,在他眼裡只是去年的通心粉,派不了什麼用處。”
“噢,主耶穌!”神父覺得不堪入耳,痛苦地哼了一聲。
“姑娘們,坐到我旁邊來,”那位太太說道。“我們大家都可以暖和些。”
姑娘們悄聲地商量了幾句,把東西傳遞上車,爬進了車廂,向車廂里的人向了好,羞答答地謝過安徒生,便坐了下來,不再作聲。
車湘內立刻充滿了羊酪和薄荷的氣味。安徒生隱隱約約地看到了姑娘們廉價耳環上的玻璃珠的閃光。
驛車開動。砂礫重又在車輪下喋喋不休地響了起來。姑娘們開始交頭接耳地談著什麼。
“她們想要知道您是什麼人。”那位太太說道。
車廂里一片漆黑,所以安徒生是憑猜測感覺到她臉上掛著微笑。
“真是外國王子?還是普普通通的旅遊者?”
“我是個預言家。”安徒生不假思索地說。“我能預卜未來,並能在黑暗中看到一切。但我不是江湖術士。不過也許可以說,我是那個曾經產生過哈姆雷特的國度里的一個特別的、可憐的王子。”
那末在這樣黑暗中,您能看見什麼呢?”一個姑娘詫異地問道。
“譬如說你們吧,”安徒生回答說。“我看你們看得那樣清楚,你們的美麗簡直使我心醉。”
他說完之後,覺得臉上發了一陣冷。他每次構思他的長詩和童話時所感受到的那種心情漸漸逼近了。
在這種心情里,微微的不安、不知從何而來的源源不絕的辭彙,以及突然出現的能馭人類心靈的詩的力量混合在一起。
這正好像他的一篇故事裡所描寫的一樣。一個古老的魔箱,蓋子砰地一聲飛起來了,裡面藏著神秘的思想和沉沉欲睡的感情,還藏著所有大地的魅力——大地的一切花朵、顏色和聲音、郁馥的微風、海洋的無涯、森林的喧譁、愛情的痛苦、兒童的咿呀聲。
安徒生不知道這種心情叫做什麼。有的人認為這是靈感,有的人認為是逸興遄飛,還有些人認為這是即興創作的才能。
“我醒過來,忽然在深夜裡聽見了你們的聲音,”安徒生沉默了一會,然後靜靜地說。“可愛的姑娘們,這就足夠使我認清你們,甚至像對過路相逢的姐妹一樣,愛上你們了。我能清楚地看見你們。就拿您,這位生著柔軟的金髮的姑娘來說。您是一個愛笑的女郎,您非常喜歡一切生靈,甚至當您在菜園裡幹活的時候,連畫眉都會落在您的肩上。”
“哎喲,妮蔻林娜!他那是說你哪!”一個姑娘低聲地說。
“妮蔻林娜,您有一顆熱情的、溫柔的心,”安徒生還是那樣靜靜地繼續說。“假如您的愛人遇到了災難,您會毫不躊躇地載過積雪的山嶺,走過乾燥的沙漠,到萬里之外去看他,去救護他。我說得對嗎?”
“我會去的……”妮蔻林那有點不大好意思地吶吶說。“既然您這么想。”
“姑娘們,你們叫什麼名字?”安徒生問。
“妮蔻林娜,瑪麗亞和安娜,”一個姑娘高興地替大家回答了。
“至於瑪麗亞,我不想談您的美麗。我義大利話說得很差。但是我還在年輕的時候,就曾經向詩神發過誓,我要到處頌揚美,不管我在哪裡看見它。”
“耶穌啊!”神父低聲說。“這個人讓毒蜘蛛咬了一口。有點神經病了。”  
“有些女人,賦有真正驚人的美。這些女人差不多總是性情孤僻的人。她們孤獨地忍受著會焚毀她們自身的熱情。這種熱情好像從裡面焚燒著她們的面頰。瑪麗亞,您就是這樣的人。這種女人的命運往往是與眾不同的。或者是極其悲慘,或者是無限幸福。”
“那末您碰見過這樣的女人嗎?”那位太太問。
“就在眼前,”安徒生回答說,“我的話不僅僅是對瑪麗亞說的,同時也是對您說的,夫人。”
“我想您這樣說並不是為了消磨這漫漫的長夜吧,”那位太太用顫抖的聲音說。“要是這樣,對這個美麗姑娘未免太殘酷了。對我也是一樣。”她低聲添上一句。
“我從來還沒有像現在這樣嚴肅,夫人。”
“那末到底怎樣呢?”瑪麗亞問。“我會不會幸福呢?”
“您想向生活要的東西太多,雖然您是一個普通的農家姑娘。所以您很難幸福。不過在您一生里,您會碰見一個配得上您那期求極高的心靈的人。您的意中人當然是一個傑出的人物。說不定是一個畫家,詩人,一個為義大利爭取自由的戰士……也說不定是一個普通的牧人或者一名水手,但是都具有偉大的靈魂。這總歸是一樣的。”
“先生,”瑪麗亞靦腆地說,“我看不見您,所以我才不怕羞,我想問問您。如果有這么一個人,他已經占有了我的心,那我得怎么辦呢?我總共只見過他幾次,連他現在在哪兒我都不知道。”
“找他去!”安徒生提高聲音說。“一定要找到他,他一定會愛您的。”
“瑪麗亞”安娜高興地說。“不是維羅納那個年輕畫家嗎……”
“住嘴!”瑪麗亞氣惱地叫道。
“維羅納不是一座很難找到一個人的大城市。”那位太太說,“記住我的名字。我叫琳娜·瑰喬莉。我就住在維羅納。每一個維羅納人都可以指給您我住的地方。瑪麗亞,您到維羅納來吧。可以住在我家裡,直到我們這位可親的旅伴所預言的那個幸遇實現。”
瑪麗亞在黑暗中摸到了葉琳娜·瑰喬莉的手,把它緊貼在自己發燙的臉頰上。
大家都沉默著。安徒生注意到那綠星消失了。它已經墮到大地那邊去了。就是說,已經是後半夜了。
“喂,那末我的未來您怎么一句也沒說呢?”姑娘中最愛說話的安娜問道。
“您會有許多小寶寶,”安徒生很有把握地回答說。“他們要一個跟一個排隊來喝牛奶。您每天早晨必須花很多時間給他們洗臉、梳頭。您的未來的丈夫也會給您幫忙的。”
“是不是彼得?”安娜問。“彼得那個笨傢伙,我才不稀罕他呢!”
“您一定還要花很長時間,每天把這些眼睛裡露出好奇的小男孩和小女孩親幾遍。”
“在教皇陛下的治內聽見這些異端邪說,簡直是不可思議的!”神父氣沖沖地說。但是誰也沒理會他說的話。
姑娘們又唧唧噥噥小聲地談著什麼。談話時時被笑聲打斷。最後瑪麗亞說:
“先生,現在我們想知道您是誰。我們在黑夜裡可看不見人。”
“我是一個流浪詩人,”安徒生回答說。“我是一個年輕人。生著濃密的、波狀的頭髮,臉色黝黑。我的藍眼睛幾乎無時不在笑,因為我無憂無慮,尚未墮入情網。我唯一的工作,就是給人們製造一些微末的禮物,作一些輕浮的只要能使我那些親近的人歡樂的事情。”
“比方說哪些事情呢?”葉琳娜·瑰喬莉問。
“跟您說什麼好呢?去年夏天我在日德蘭半島,住在一個熟悉的林務員的家裡。有一次我在林中散步,走到一塊林間草地上,那裡有很多菌子。當天我又到這塊草地上去了一趟,在每枝菌子下面放了一件禮物,有的是銀紙包的糖果,有的是棗子,有的是蠟制的小花束,有的是頂針和緞帶。第二天早晨,我帶著林務員的小女孩子到這個樹林裡去。那時她七歲。她在每一枝菌子下找到了這些意外的小玩意兒。只有棗子不見了。大概是給烏鴉偷去了。您要是能看見就好了,她的眼睛裡閃著該是多大的喜悅啊!我跟她說,這些東西都是地下的精靈藏在這裡的。”
“您欺騙了天真的孩子!”神父憤懣地說。“這是一個大罪!”
“不,這並不是欺騙。她會終生不忘這件事。我敢說,她的心不會像沒體驗過這個奇妙的事情的人那樣容易變得冷酷無情。而且,大法師,我還得向您聲明一下,我不習慣聽那些我不要聽的教訓。”
驛車停下了。姑娘們好像著了魔似地一動不動坐著。葉琳娜·瑰喬莉低下頭,一聲不響。
“喂,漂亮的妞兒們!”車夫喊道。“醒醒吧,到了!”
姑娘們又低聲說了些什麼,然後站了起來。
在黑暗中,有兩隻有力的、纖細的手出其不意地抱住了安徒生的脖子,兩片火熱的嘴唇觸到了安徒生的嘴唇。
“謝謝您!”火熱的雙唇悄聲地說,安徒生聽出來這是瑪麗亞的聲音。
妮蔻林娜向他道了謝,並且悄悄地、溫柔地吻了他,頭髮輕輕地拂得他的臉痒痒的,安娜則用力地,出聲地吻了他。姑娘們跳下車去。驛車在鋪平的路上向前駛去。安徒生望了望窗外。除了那微微發綠的天空中的黑越越的樹梢外,什麼也看不見。開始破曉了。
維羅納富麗堂皇的建築使安徒生吃驚了。這些建築物的莊嚴的外表,在互相爭妍媲美。結構和諧的建築應該促使人的精神平靜。但是安徒生的靈魂卻沒有平靜。
黃昏時候,安徒生在瑰喬莉的古老的家宅前拉著門鈴。這幢房子坐落在一條通向要塞的很窄的小街上。
給他開門的是葉琳娜·瑰喬莉自己。一件綠天鵝絨的衣裳緊緊地裹著她窈窕的腰身。天鵝絨的反光落在她的眸子上,安徒生覺得那雙眼晴像瓦爾克的一樣,碧綠的,美的簡直無法形容。
她把兩隻手都伸給了安徒生,用冷冰凍的手指緊緊地握住了他寬大的手掌,倒退著把他引到小客廳去。
“我是這樣想念您,”她坦率地說,自疚地笑了一笑。“沒有您我覺得空虛。”
安徒生的面色發白了。整天他都懷著模糊的不安想著她。他知道他會瘋狂的愛上一個女人說的每一句話,落下來的每一根睫毛,她衣服上的每一粒微塵。他明白這一點。她想,假如他讓這樣的愛情燃燒起來,他的心是容納不下的。這愛情會給他帶來多少痛苦和喜悅,眼淚和歡笑,以至他會無力忍受它的一切變幻和意外。而誰知道,或許由於這種愛情,他無數華麗的童話會黯然失色,一去不返了。到那個時候,他的生命又有什麼價值呢?
總歸一樣,他的愛情歸根到底還是埋藏在心底。這樣的情況他已經有多少次了。像葉琳娜·瑰喬莉這樣的女人都是任性無常的。
總有這么一個可悲的日子,她會發現他多么醜陋。她自己都討厭自己。他常常感到他背後有一種嘲笑的眼光。這時候,他的步態就呆鈍了,他跌跌絆絆,恨不得鑽到地縫裡去。
“只有在想像中,”他對自己肯定說:“愛情才能永世不滅,才能永遠環繞著燦爛奪目的詩的光輪。看來,我幻想中的愛情比現實中所體驗的要美得多。”
所以他到葉琳娜·瑰喬莉這兒來懷著這樣的堅定決心:看過她就走,日後永不再見。
他不能把一切直截了當地向她說明。因為他們中間還沒有什麼關係。她們昨晚才在驛車上相遇,而且彼此什麼也沒有談過。
安徒生站在客廳門口環顧了一下。屋角上大燭台照耀著的狄安娜的大理石頭像,慘然發白,好像看到自己美貌而驚惶得面無人色似的。
“這是誰雕成這個狄安娜使您的美貌永駐?”安徒生問。
“喀諾華,”葉琳娜·瑰喬莉回答說,垂下了眼睛。她好像猜著了他靈魂中所發生的一切。
“我是來告別的,”安徒生聲音低沉地說,“我馬上就要離開維羅納了。”
“我認出您是誰來了,”葉琳娜·瑰喬莉望著他的眼晴說。“您是漢斯·安徒生,著名的童話作者和詩人。不過看來,您在自己的生活中,卻懼怕童話。連一段過眼煙雲的友情您都沒有力量和勇氣來承受。”
“這是我的沉重的十字架。”安徒生承認說。
“那么怎么好呢,我的可愛的流浪詩人,”她痛苦地說道,把一隻手放到安徒生的肩上,“走吧!解脫自己吧!讓您的眼晴永遠微笑著。不要想我。不過日後如果您由於年老、貧困和疾病而感到苦痛的時候,您只要說一句話,我便會像妮蔻林娜一樣,徒步越過積雪的山嶺,走過乾燥的沙漠到萬里之外去安慰您。
她倒在沙發上,雙手捂著臉。大燭台上的蠟燭飛迸著火光。
安徒生看見在葉琳娜·瑰喬藍的纖指間,滲出一顆晶瑩的淚珠,落在天鵝絨的衣裳上,緩緩地滾下去了。
他撲到她身旁,跪了下來,把臉緊貼在她那雙溫暖,有力而嬌嫩的腳上,她沒睜開眼晴,伸出雙手,緊緊地抱住他的頭,俯下身去,吻了他的嘴唇。
第二顆熱淚落到了他臉上。他聞到淚水的鹹味。
“去吧!”她消聲地說。“願詩神饒恕您的一切。”
他站起身,拿起帽子,匆匆地走了出去。
全維羅納響起了晚禱的鐘聲。
以後他們再也沒有見過面,但是終生互相懷念著。
也許正因為這個緣故,安徒生在臨終前不久,曾經對一位年輕作家說:
“我為我的童話,付出了一筆巨大的、甚至可以說是無法估計的代價。為了童話,我放棄了自己的幸福,並且白白放過了這種時機,那時無論想像是怎樣有力和燦爛,也該讓位給現實。”

作品鑑賞

作者截取安徒生人生旅程中的一個片段,作了細緻的描寫,故事好像剛發生,人物好像活在眼前,充分顯示了散文的敘事性特點。“敘事散文“運用想像呈現事件的豐富性”,作者描寫久已不在人世的安徒生的音容笑貌、言談舉止需要想像。安徒生給婦女們當場講故事也需要想像,一切都需要想像。是關於“想像”敘事散文的代表篇目。

作者簡介

康斯坦丁·格奧爾吉耶維奇·帕烏斯托夫斯基(俄語:Константи́н Гео́ргиевич Паусто́вский,1892年5月31日——1968年7月14日),蘇聯作家。他的作品多以普通人、藝術家為主人公,突出地表現了對人類美好品質的讚頌,具有動人的抒情風格。衛國戰爭時期他當過戰地記者。他於1956年發表的《金玫瑰》是一本創作札記,其中談了許多創作體會和經歷,受到廣泛歡迎。長篇自傳體小說《一生的故事》,反映了19世紀末直到20世紀30年代作者的經歷,是作者對創作歷程和道德、精神內容的思考、探索的總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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