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在
威尼斯那家又舊又髒的旅店裡,是休想弄到墨水的。那種地方幹嗎要備墨水呢?好讓旅客去記下敲他們竹槓的賬目嗎?
不過,當赫里斯蒂安·安徒生(一般譯為:
漢斯·克里斯汀·安徒生)住在那家旅店裡的時候,錫制的墨水瓶里倒還剩有 一點墨水。他蘸著這點墨水寫起一篇童話來。可眼看著童話越寫越淡,沒有了顏色,原來安徒生往墨水裡摻了好幾回水。就這樣,安徒生終於沒有把這個童話寫完——童話愉快的結尾留在墨水瓶底上了。
安徒生微笑了一下,決定給他下一篇童話取名為:《 留在乾涸了的墨水瓶底上的故事》。他喜愛威尼斯,稱它為“一朵開謝的荷花”。
一團團秋日低垂的烏雲在大海上空翻滾。一條條運河裡,污濁的河水嘩嘩地流淌著。寒風在十字路口呼嘯。可是一俟太陽破雲而出,牆頭的綠霉下便立即露出玫瑰紅的大理石,這時往窗外望去,整個城市就跟舊日威尼斯大畫家卡那列托的畫一樣絢爛多姿 。
是呀,這是一個美妙的城市,儘管有幾分憂鬱。不過該離開這兒,到其他城市去遊歷了。
所以安徒生差遣旅店的茶房去給他買一張開往
維羅納的夜行驛車的車票時,並不怎么為即將告別威尼斯而感到惋惜。
這個茶房的面相倒是挺誠懇樸實的,可實際上很懶,手腳又很不乾淨,終日喝得醉醺醺的,真是什麼樣的旅店有什麼樣的茶房。他一次也沒有來收拾過安徒生住的房間,連石板地也沒來掃過。
從大紅天鵝絨的窗簾後邊,時不時飛出一.群金黃色的飛蛾。洗臉只好用一隻已經有了裂縫的破瓷盆,那上邊畫著好幾個乳峰高聳的出浴的女人。油燈已經破掉,桌上有一副沉甸甸的銀燭台,燭台里插著一個油脂做的蠟燭頭,以代替油燈。這副燭台大概從
提香時代起就沒擦過。
底層開有一家廉價飯館,打那裡冒出一股烤羊肉和大蒜的濃烈氣味。一群年輕女人整天在飯館裡一會兒大笑,一會兒吵架,吵得人耳朵都要聾了。她們身上的天鵝絨胸衣又破又舊,腰裡歪歪斜斜地扎著破帶子。
有時,這些女人還動武,互相揪著對方的頭髮。安徒生碰巧走過這幫大打出手的女人身旁時,總要停下腳步。驚嘆地望著她們散亂的髮辮、氣得漲紅的臉蛋和燃燒著復仇之火的眼睛。
但是最好看的自然是從她們眼睛裡迸射出來,順著兩腮往下流的淚珠,那些淚珠晶瑩得好似一滴滴融化了的鑽石。
女人們一看到安徒生,就歇手不打了,這位長有一個清秀的鼻子的瘦弱文靜的先生使她們感到害臊。她們認為他是一個外來的魔術師,雖然嘴上都恭恭敬敬地稱他“詩人先生”,但在她們心目中,他是一個古怪的詩人。他沒有沸騰的熱血。他從不彈著吉他唱出一曲曲使她們斷腸的船歌,也不輪流跟這些女人中的每一個談情說愛。只有一回,他把插在鈕孔里的 一朵紅玫瑰拿下來,送給一個洗碗的小女孩。這女孩長得難看極了,而且還是個瘸子,走起路來活像只鴨子。
茶房才一走出門去買票,安徒生就急忙走到窗前,拉開沉甸甸的窗簾,只見那人一邊吹口哨,一邊沿著運河走去,半道上還順手摸了攬一個紅臉蛋的賣蝦女人的乳房,結果挨了一記響亮的耳光。
後來,茶房上了運河的拱橋。橋樁旁邊漂浮著半個空蛋殼。茶房在橋當中停下來,久久地、專心致志地往空蛋殼裡吐唾沫,竭力想吐中。
結果終於叫他吐中了,蛋殼沉了下去。然後茶房走到一個戴破帽子的小男孩身邊。那孩子正在釣魚。茶房在孩子身旁坐了下來,杲呆地盯著浮子看,等待有一條遊蕩成性的魚來上鉤。
“哎喲,天哪!”安徒生絕望地叫了起來。“難道我就叫這個蠢貨害得今天走不成嗎?”
安徒生砰地一聲打開窗子。窗玻璃震得叮噹直響,連那個茶房也聽到了響聲,拾起了頭來。安徒生舉起兩隻拳頭,憤怒地朝他揮著。茶房一把抓下孩子的帽子,嬉皮笑臉地朝安徒生揮了揮,然後把帽子扣到小孩頭上,跳起身來就走,轉眼拐了個彎不見了。
安徒生放聲大笑。他一點也沒有生氣。甚至連這種有趣的小事也使他旅行的熱情一天高似一天。旅途中總會碰到一些意想不到的事。誰也無法預料,什麼時候從女性的睫毛下會投來一閃即逝的狡黠的目光,什麼時候會在遠處出現陌生城市的塔影,什麼時候會在海天之際出現一艘艘隨波起伏的大船的桅桿,而當你看到雷雨在阿爾卑斯的群峰之上咆哮的時候,又會有一些什麼樣的詩句浮現在你腦際,同樣也無法預料誰會用好似旅途中的銅鈴一般清脆的嗓子,為你唱出一曲含苞欲放的愛情之歌。
茶房買回來了驛車票,但是沒把找回的錢交給安徒生。安徒生抓住他的衣領,和氣地把他推到走廊里,然後開玩笑地照準他的脖子打了一下,於是那人便沿著搖播晃晃的梯子,蹦蹦跳跳地跑下樓去,一邊放聲唱起歌來。
驛車駛出威尼斯時,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夜降臨到了卑濕的原野上。
車夫抱怨說,把威尼斯去維羅納的驛車安排在夜裡出車,準是魔鬼出的主意。
乘客誰也沒有答腔。車夫沉默了一會兒,氣乎乎地啐了一口唾沫,隨後通知旅客們說,除了洋鐵提燈里的那個蠟燭頭以外,再也沒蠟燭了。
這件事,乘客也沒有理會。這時車夫表示他對他的乘客們是否有健全的理智,深感懷疑,並且補充了一-句說,維羅納是個荒山溝,正派的人去那裡沒什麼事好做。
乘客知道事實上並非如此,可是誰也不願跟車夫爭辯。
乘客一共有三個:安徒生、一個上了年紀的不苟言笑的神父,還有一位披深色斗篷的太太。安徒生一會兒覺得這位太太挺年輕,一會兒又覺得她挺老的;一會兒覺得她是個美女,一會兒又覺得她醜得要命。這都是提燈里的蠟燭頭在作怪。
它隨心所欲地把這位太太每一次都照得換一個樣。“要不要把蠟燭熄掉?”安徒生問。“現在反正用不著。等到需要照亮的時候,就沒蠟燭好點了。”
“想得周到,義大利人是永遠也不會想到這一點的!” 神父大聲說。
“為什麼?”
“義大利人不善於深思遠慮的。等到她們醒悟過來,哇哇大叫的時候,已經什麼都無法挽回了。”
“神父,您顯然不屬於這個輕佻的民族吧?”安徒生問。
“我是奧地利人!”神父沒好氣地說。
話談不下去了。安徒生吹熄了蠟燭。有好一會兒工夫,車廂里的人誰都沒講話,後來那位太太說道:
“在義大利這一帶,夜間行車還是不點燈的好。”
“即使不點燈,車輪的聲音也會把我們暴露的。”神父反駁她說,然後又頗為不滿地加了一句:“女人家出門應當帶個親戚什麼的,好有人照顧照顧。”
“照顧我的人,”那位太太調皮地笑著說,“就坐在我身旁。”
她這是指的安徒生。安徒生摘下帽子,感謝女旅伴講了這句話。
蠟燭剛一熄掉,各種各樣的聲音和氣味頓時活躍起來,仿佛為對手的銷聲匿跡而歡欣鼓舞。得得的馬蹄聲、車輪在砂礫路上滾動的隆隆聲、彈簧顫動的吱嘎聲和雨點打在車篷上的奢察聲都更加響了,由車窗里鑽進來的被雨水打濕了的野草和沼澤的氣味也更加濃烈了。
“真是怪事!”安徒生說。“我原以為在義大利會聞到酸橙樹的氣息,結果聞到的卻是同我那個地處北方的祖國一樣的氣味。”
“馬上就要變了。”那位太太說。“我們正在上山。到了山上,空氣要暖和些。”
馬放慢了步子,一步步向前走去。驛車果真在爬上坡度緩斜的山岡。但是夜並未因此而變得亮些。相反,山路兩旁儘是老榆樹。在葳蕤的枝葉下,黑暗變得更稠密,更寂靜了,它只是悄沒聲兒地同樹葉和雨珠絮語著。
安徒生放下了窗子。榆樹把一根枝丫探進了驛車。安徒生打枝丫上摘下了幾片樹葉留作紀念。
跟許多想像力豐富的人一樣,安徒生也有在旅途中收集各種各樣小玩意兒的嗜好。這些小玩意兒雖然並不起眼,卻有一個特點,能夠使往事復甦,使安徒生在撿起一塊鑲嵌瓷磚的碎片、一片榆樹葉或者一塊 小小的驢蹄鐵的那一瞬間的心情得到再生。
“啊,夜呀!”安徒生讚嘆說。
此刻,夜的黑暗比陽光更使他感到愉悅。黑暗使他可以靜心地思考一切。而當安徒生厭倦了這種思考的時候,夜又可以幫助他編出以他自己為主人公的各種各樣的故事。在這類故事中,安徒生總是把自己構想為一個永遠年輕、活潑的美男子。他慷慨地把感情豐富的批評家們稱之為“詩之花”的那類醉人的字眼,撒在自己的四圍。
實際上安徒生長得很難看,這一點他自己也完全清楚。他長得又細又長,而且十分靦腆,手腳擺動的樣子活像提線木偶。在他的祖國,孩子們管這種長相的人叫“羅鍋兒”。
長得這么難看,他已不指望得到女性的青睞了。可是每當年輕女子打他身旁走過時,就像打一根路燈柱子旁走過一一樣,他心裡仍然會感到委屈。
安徒生迷迷糊糊地打起瞌睡來。
他醒來時,首先看到的是一顆綠色的碩大的星星。這顆星懸在中天,閃爍著耀眼的光芒。顯然夜已經深了。
驛車停了下來。從車外傳來說話的聲音。安徒生留神地聽著。原來車夫正在同好幾個中途攔住驛車的女人講價錢。
女人的聲音是那么嬌媚,清脆,還帶著一點兒討好的味道, 使人覺得這場悅耳動聽的討價還價就像是古典歌劇中的朗誦調。
這幾個女人顯然是想搭車到一個非常小的城市或者村鎮去,車夫卻覺得她們出的錢太少,不肯讓她們搭車。女人們爭先恐後地說,這些錢還是她們三個人湊起來的,多一個子兒也沒有了。
“別哆嗦了!”安徒生對車夫說。“您也太不像話了,要這么多錢,她們付不足的由我來付就是了。要是您不再粗聲粗氣地對待乘客,不再說廢話,我還可以多付給您一點。”
“好吧,美人們。”車夫對女人們說,“上車吧。得感謝聖母,讓你們碰到了這位瞎花錢的外國王子。他不過是不願意因為你們耽擱驛車的時間。至於你們自個兒,在他眼裡只是去年的通心粉,派不了什麼用處。”
“噢,主耶穌!”神父覺得不堪入耳,痛苦地哼了一聲。
“姑娘們,坐到我旁邊來,”那位太太說道。“我們大家都可以暖和些。”
姑娘們悄聲地商量了幾句,把東西傳遞上車,爬進了車廂,向車廂里的人向了好,羞答答地謝過安徒生,便坐了下來,不再作聲。
車湘內立刻充滿了羊酪和薄荷的氣味。安徒生隱隱約約地看到了姑娘們廉價耳環上的玻璃珠的閃光。
驛車開動。砂礫重又在車輪下喋喋不休地響了起來。姑娘們開始交頭接耳地談著什麼。
“她們想要知道您是什麼人。”那位太太說道。
車廂里一片漆黑,所以安徒生是憑猜測感覺到她臉上掛著微笑。
“真是外國王子?還是普普通通的旅遊者?”
“我是個預言家。”安徒生不假思索地說。“我能預卜未來,並能在黑暗中看到一切。但我不是江湖術士。不過也許可以說,我是那個曾經產生過哈姆雷特的國度里的一個特別的、可憐的王子。”
那末在這樣黑暗中,您能看見什麼呢?”一個姑娘詫異地問道。
“譬如說你們吧,”安徒生回答說。“我看你們看得那樣清楚,你們的美麗簡直使我心醉。”
他說完之後,覺得臉上發了一陣冷。他每次構思他的長詩和童話時所感受到的那種心情漸漸逼近了。
在這種心情里,微微的不安、不知從何而來的源源不絕的辭彙,以及突然出現的能馭人類心靈的詩的力量混合在一起。
這正好像他的一篇故事裡所描寫的一樣。一個古老的魔箱,蓋子砰地一聲飛起來了,裡面藏著神秘的思想和沉沉欲睡的感情,還藏著所有大地的魅力——大地的一切花朵、顏色和聲音、郁馥的微風、海洋的無涯、森林的喧譁、愛情的痛苦、兒童的咿呀聲。
安徒生不知道這種心情叫做什麼。有的人認為這是靈感,有的人認為是逸興遄飛,還有些人認為這是即興創作的才能。
“我醒過來,忽然在深夜裡聽見了你們的聲音,”安徒生沉默了一會,然後靜靜地說。“可愛的姑娘們,這就足夠使我認清你們,甚至像對過路相逢的姐妹一樣,愛上你們了。我能清楚地看見你們。就拿您,這位生著柔軟的金髮的姑娘來說。您是一個愛笑的女郎,您非常喜歡一切生靈,甚至當您在菜園裡幹活的時候,連畫眉都會落在您的肩上。”
“哎喲,妮蔻林娜!他那是說你哪!”一個姑娘低聲地說。
“妮蔻林娜,您有一顆熱情的、溫柔的心,”安徒生還是那樣靜靜地繼續說。“假如您的愛人遇到了災難,您會毫不躊躇地載過積雪的山嶺,走過乾燥的沙漠,到萬里之外去看他,去救護他。我說得對嗎?”
“我會去的……”妮蔻林那有點不大好意思地吶吶說。“既然您這么想。”
“姑娘們,你們叫什麼名字?”安徒生問。
“妮蔻林娜,瑪麗亞和安娜,”一個姑娘高興地替大家回答了。
“至於瑪麗亞,我不想談您的美麗。我義大利話說得很差。但是我還在年輕的時候,就曾經向詩神發過誓,我要到處頌揚美,不管我在哪裡看見它。”
“耶穌啊!”神父低聲說。“這個人讓毒蜘蛛咬了一口。有點神經病了。”
“有些女人,賦有真正驚人的美。這些女人差不多總是性情孤僻的人。她們孤獨地忍受著會焚毀她們自身的熱情。這種熱情好像從裡面焚燒著她們的面頰。瑪麗亞,您就是這樣的人。這種女人的命運往往是與眾不同的。或者是極其悲慘,或者是無限幸福。”
“那末您碰見過這樣的女人嗎?”那位太太問。
“就在眼前,”安徒生回答說,“我的話不僅僅是對瑪麗亞說的,同時也是對您說的,夫人。”
“我想您這樣說並不是為了消磨這漫漫的長夜吧,”那位太太用顫抖的聲音說。“要是這樣,對這個美麗姑娘未免太殘酷了。對我也是一樣。”她低聲添上一句。
“我從來還沒有像現在這樣嚴肅,夫人。”
“那末到底怎樣呢?”瑪麗亞問。“我會不會幸福呢?”
“您想向生活要的東西太多,雖然您是一個普通的農家姑娘。所以您很難幸福。不過在您一生里,您會碰見一個配得上您那期求極高的心靈的人。您的意中人當然是一個傑出的人物。說不定是一個畫家,詩人,一個為義大利爭取自由的戰士……也說不定是一個普通的牧人或者一名水手,但是都具有偉大的靈魂。這總歸是一樣的。”
“先生,”瑪麗亞靦腆地說,“我看不見您,所以我才不怕羞,我想問問您。如果有這么一個人,他已經占有了我的心,那我得怎么辦呢?我總共只見過他幾次,連他現在在哪兒我都不知道。”
“找他去!”安徒生提高聲音說。“一定要找到他,他一定會愛您的。”
“瑪麗亞”安娜高興地說。“不是維羅納那個年輕畫家嗎……”
“住嘴!”瑪麗亞氣惱地叫道。
“維羅納不是一座很難找到一個人的大城市。”那位太太說,“記住我的名字。我叫琳娜·瑰喬莉。我就住在維羅納。每一個維羅納人都可以指給您我住的地方。瑪麗亞,您到維羅納來吧。可以住在我家裡,直到我們這位可親的旅伴所預言的那個幸遇實現。”
瑪麗亞在黑暗中摸到了葉琳娜·瑰喬莉的手,把它緊貼在自己發燙的臉頰上。
大家都沉默著。安徒生注意到那綠星消失了。它已經墮到大地那邊去了。就是說,已經是後半夜了。
“喂,那末我的未來您怎么一句也沒說呢?”姑娘中最愛說話的安娜問道。
“您會有許多小寶寶,”安徒生很有把握地回答說。“他們要一個跟一個排隊來喝牛奶。您每天早晨必須花很多時間給他們洗臉、梳頭。您的未來的丈夫也會給您幫忙的。”
“是不是彼得?”安娜問。“彼得那個笨傢伙,我才不稀罕他呢!”
“您一定還要花很長時間,每天把這些眼睛裡露出好奇的小男孩和小女孩親幾遍。”
“在教皇陛下的治內聽見這些異端邪說,簡直是不可思議的!”神父氣沖沖地說。但是誰也沒理會他說的話。
姑娘們又唧唧噥噥小聲地談著什麼。談話時時被笑聲打斷。最後瑪麗亞說:
“先生,現在我們想知道您是誰。我們在黑夜裡可看不見人。”
“我是一個流浪詩人,”安徒生回答說。“我是一個年輕人。生著濃密的、波狀的頭髮,臉色黝黑。我的藍眼睛幾乎無時不在笑,因為我無憂無慮,尚未墮入情網。我唯一的工作,就是給人們製造一些微末的禮物,作一些輕浮的只要能使我那些親近的人歡樂的事情。”
“比方說哪些事情呢?”葉琳娜·瑰喬莉問。
“跟您說什麼好呢?去年夏天我在日德蘭半島,住在一個熟悉的林務員的家裡。有一次我在林中散步,走到一塊林間草地上,那裡有很多菌子。當天我又到這塊草地上去了一趟,在每枝菌子下面放了一件禮物,有的是銀紙包的糖果,有的是棗子,有的是蠟制的小花束,有的是頂針和緞帶。第二天早晨,我帶著林務員的小女孩子到這個樹林裡去。那時她七歲。她在每一枝菌子下找到了這些意外的小玩意兒。只有棗子不見了。大概是給烏鴉偷去了。您要是能看見就好了,她的眼睛裡閃著該是多大的喜悅啊!我跟她說,這些東西都是地下的精靈藏在這裡的。”
“您欺騙了天真的孩子!”神父憤懣地說。“這是一個大罪!”
“不,這並不是欺騙。她會終生不忘這件事。我敢說,她的心不會像沒體驗過這個奇妙的事情的人那樣容易變得冷酷無情。而且,大法師,我還得向您聲明一下,我不習慣聽那些我不要聽的教訓。”
驛車停下了。姑娘們好像著了魔似地一動不動坐著。葉琳娜·瑰喬莉低下頭,一聲不響。
“喂,漂亮的妞兒們!”車夫喊道。“醒醒吧,到了!”
姑娘們又低聲說了些什麼,然後站了起來。
在黑暗中,有兩隻有力的、纖細的手出其不意地抱住了安徒生的脖子,兩片火熱的嘴唇觸到了安徒生的嘴唇。
“謝謝您!”火熱的雙唇悄聲地說,安徒生聽出來這是瑪麗亞的聲音。
妮蔻林娜向他道了謝,並且悄悄地、溫柔地吻了他,頭髮輕輕地拂得他的臉痒痒的,安娜則用力地,出聲地吻了他。姑娘們跳下車去。驛車在鋪平的路上向前駛去。安徒生望了望窗外。除了那微微發綠的天空中的黑越越的樹梢外,什麼也看不見。開始破曉了。
維羅納富麗堂皇的建築使安徒生吃驚了。這些建築物的莊嚴的外表,在互相爭妍媲美。結構和諧的建築應該促使人的精神平靜。但是安徒生的靈魂卻沒有平靜。
黃昏時候,安徒生在瑰喬莉的古老的家宅前拉著門鈴。這幢房子坐落在一條通向要塞的很窄的小街上。
給他開門的是葉琳娜·瑰喬莉自己。一件綠天鵝絨的衣裳緊緊地裹著她窈窕的腰身。天鵝絨的反光落在她的眸子上,安徒生覺得那雙眼晴像瓦爾克的一樣,碧綠的,美的簡直無法形容。
她把兩隻手都伸給了安徒生,用冷冰凍的手指緊緊地握住了他寬大的手掌,倒退著把他引到小客廳去。
“我是這樣想念您,”她坦率地說,自疚地笑了一笑。“沒有您我覺得空虛。”
安徒生的面色發白了。整天他都懷著模糊的不安想著她。他知道他會瘋狂的愛上一個女人說的每一句話,落下來的每一根睫毛,她衣服上的每一粒微塵。他明白這一點。她想,假如他讓這樣的愛情燃燒起來,他的心是容納不下的。這愛情會給他帶來多少痛苦和喜悅,眼淚和歡笑,以至他會無力忍受它的一切變幻和意外。而誰知道,或許由於這種愛情,他無數華麗的童話會黯然失色,一去不返了。到那個時候,他的生命又有什麼價值呢?
總歸一樣,他的愛情歸根到底還是埋藏在心底。這樣的情況他已經有多少次了。像葉琳娜·瑰喬莉這樣的女人都是任性無常的。
總有這么一個可悲的日子,她會發現他多么醜陋。她自己都討厭自己。他常常感到他背後有一種嘲笑的眼光。這時候,他的步態就呆鈍了,他跌跌絆絆,恨不得鑽到地縫裡去。
“只有在想像中,”他對自己肯定說:“愛情才能永世不滅,才能永遠環繞著燦爛奪目的詩的光輪。看來,我幻想中的愛情比現實中所體驗的要美得多。”
所以他到葉琳娜·瑰喬莉這兒來懷著這樣的堅定決心:看過她就走,日後永不再見。
他不能把一切直截了當地向她說明。因為他們中間還沒有什麼關係。她們昨晚才在驛車上相遇,而且彼此什麼也沒有談過。
安徒生站在客廳門口環顧了一下。屋角上大燭台照耀著的狄安娜的大理石頭像,慘然發白,好像看到自己美貌而驚惶得面無人色似的。
“這是誰雕成這個
狄安娜使您的美貌永駐?”安徒生問。
“喀諾華,”葉琳娜·瑰喬莉回答說,垂下了眼睛。她好像猜著了他靈魂中所發生的一切。
“我是來告別的,”安徒生聲音低沉地說,“我馬上就要離開維羅納了。”
“我認出您是誰來了,”葉琳娜·瑰喬莉望著他的眼晴說。“您是漢斯·安徒生,著名的童話作者和詩人。不過看來,您在自己的生活中,卻懼怕童話。連一段過眼煙雲的友情您都沒有力量和勇氣來承受。”
“這是我的沉重的十字架。”安徒生承認說。
“那么怎么好呢,我的可愛的流浪詩人,”她痛苦地說道,把一隻手放到安徒生的肩上,“走吧!解脫自己吧!讓您的眼晴永遠微笑著。不要想我。不過日後如果您由於年老、貧困和疾病而感到苦痛的時候,您只要說一句話,我便會像妮蔻林娜一樣,徒步越過積雪的山嶺,走過乾燥的沙漠到萬里之外去安慰您。
她倒在沙發上,雙手捂著臉。大燭台上的蠟燭飛迸著火光。
安徒生看見在葉琳娜·瑰喬藍的纖指間,滲出一顆晶瑩的淚珠,落在天鵝絨的衣裳上,緩緩地滾下去了。
他撲到她身旁,跪了下來,把臉緊貼在她那雙溫暖,有力而嬌嫩的腳上,她沒睜開眼晴,伸出雙手,緊緊地抱住他的頭,俯下身去,吻了他的嘴唇。
第二顆熱淚落到了他臉上。他聞到淚水的鹹味。
“去吧!”她消聲地說。“願詩神饒恕您的一切。”
他站起身,拿起帽子,匆匆地走了出去。
全維羅納響起了晚禱的鐘聲。
以後他們再也沒有見過面,但是終生互相懷念著。
也許正因為這個緣故,安徒生在臨終前不久,曾經對一位年輕作家說:
“我為我的童話,付出了一筆巨大的、甚至可以說是無法估計的代價。為了童話,我放棄了自己的幸福,並且白白放過了這種時機,那時無論想像是怎樣有力和燦爛,也該讓位給現實。”
作品鑑賞
作者截取安徒生人生旅程中的一個片段,作了細緻的描寫,故事好像剛發生,人物好像活在眼前,充分顯示了散文的敘事性特點。“敘事散文“運用想像呈現事件的豐富性”,作者描寫久已不在人世的安徒生的音容笑貌、言談舉止需要想像。安徒生給婦女們當場講故事也需要想像,一切都需要想像。是關於“想像”敘事散文的代表篇目。
作者簡介
康斯坦丁·格奧爾吉耶維奇·帕烏斯托夫斯基(俄語:Константи́н Гео́ргиевич Паусто́вский,1892年5月31日——1968年7月14日),蘇聯作家。他的作品多以普通人、藝術家為主人公,突出地表現了對人類美好品質的讚頌,具有動人的抒情風格。衛國戰爭時期他當過戰地記者。他於1956年發表的《
金玫瑰》是一本創作札記,其中談了許多創作體會和經歷,受到廣泛歡迎。長篇自傳體小說《
一生的故事》,反映了19世紀末直到20世紀30年代作者的經歷,是作者對創作歷程和道德、精神內容的思考、探索的總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