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夏侯湛傳
夏侯湛,字孝若,譙國譙人也。祖威,魏兗州刺史。父莊,淮南太守。湛幼有盛才,文章宏富,善構新詞,而美容觀,與潘岳友善,每行止同輿接茵,京都謂之“連璧”。
少為太尉掾。泰始中,舉賢良,對策中第,拜郎中,累年不調,乃作《抵疑》以自廣。其辭曰:
當路子有疑夏侯湛者而謂之曰:“吾聞有其才而不遇者,時也;有其時而不遇者,命也。吾子童幼而岐立,弱冠而著德,少而流聲,長而垂名。拔萃始立,而登宰相之朝;揮翼初儀,而受卿尹之舉。盪典籍之華,談先王之言。入閶闔,躡丹墀,染彤管,吐洪輝,幹當世之務,觸人主之威,有效矣。而官不過散郎,舉不過賢良。鳳棲五期,龍蟠六年,英耀禿落,羽儀摧殘。而獨雍容藝文,盪駘儒林,志不轟著述之業,口不釋《雅》《頌》之音,徒費情而耗力,勞神而苦心,此術亦以薄矣。而終莫之辯,宜吾子之陸沈也。且以言乎才,則吾子優矣。以言乎時,則子之所與二三公者,義則骨肉之固,交則明道之觀也。富於德,貴於官,其所發明,雖叩牛操築之客,傭賃拘關之隸,負俗懷譏之士,猶將登為大夫,顯為卿尹。於何有寶咳唾之音,愛錙銖之力?向若垂一鱗,回一翼,令吾子攀其飛騰之勢,掛其羽翼之末,猶奮迅於雲霄之際,騰驤於四極之外。今乃金口玉音,漠然沉默。使吾子棲遲窮巷,守此困極,心有窮志,貌有飢色。吝江河之流,不以濯舟船之畔;惜東壁之光,不以寓貧婦之目。抑非二三公之蔽賢也,實吾子之拙惑也。”
夏侯子曰:“噫!湛也幸,有過,人必知之矣。吾子所以褒飾之太矣。斟酌之喻,非小丑之所堪也。然過承古人之誨,抑因數大夫之忝在弊室也,敢布其腹心,豈能隱几以覽其概乎!”
客曰:“敢祗以聽。”
夏侯子曰:“吾聞先大夫孔聖之言:‘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四德具而名位不至者,非吾任也。是以君子求諸己,小人求諸人。仆也承門戶之業,受過庭之訓,是以得接冠帶之末,充乎士大夫之列,頗窺《六經》之文,覽百家之學。弱年而入公朝,蒙蔽而當顯舉,進不能拔群出萃,卻不能抗排當世,志則乍顯乍昧,文則乍幽乍蔚。知之者則謂之欲逍遙以養生,不知之者則謂之欲遑遑以求達,此皆未是仆之所匱也。
仆又聞,世有道,則士無所執其節;黜陟明,則下不在量其力。是以當舉而不辭,入朝而酬問。仆,東野之鄙人,頑直之陋生也。不識當世之便,不達朝廷之情,不能倚靡容悅,出入崎傾,逐巧點妍,嘔喁辯佞。隨群班之次,伏簡墨之後。當此之時,若失水之魚,喪家之狗,行不勝衣,言不出口,安能幹當世之務,觸人主之威,適足以露狂簡而增塵垢。縱使心有至言,言有偏直,此委巷之誠,非朝廷之欲也。
今天子以茂德臨天下,以八方六合為四境,海內無虞,萬國玄靜,九夷之從王化,猶洪聲之收清響;黎苗之樂函夏,若游形之招惠景。鄉曲之徒,一介之士,曾諷《急就》、習甲子者,皆奮筆揚文,議制論道。出草苗,起林藪,御青瑣,入金墉者,無日不有。充三台之寺,盈中書之閣。有司不能竟其文,當年不能編其籍,此執政之所厭聞也。若乃群公百辟,卿士常伯,被硃佩紫,耀金帶白,坐而論道者,又充路盈寢,黃幄玉階之內,飽其尺牘矣。若仆之言,皆糞土之說,消磨灰爛,垢辱招穢,適可充衛士之爨,盈掃除之器。譬猶投盈寸之膠,而欲使江海易色;燒一羽之毛,而欲令大爐增勢。若燎原之煙,彌天之雲,噓之不益其熱,翕之不減其氣。今子見仆入朝暫對,便欲坐望高位,吐言數百,謂陵嶒一世,何吾子之失評也!仆固脂車以須放,秣馬以待卻,反耕於枳落,歸志乎渦瀨,從容乎農夫,優遊乎卒歲矣。
古者天子畫土以封群後,群後受國以臨其邦,懸大賞以樂其成,列九伐以討其違,興衰相形,安危相傾。故在位者以求賢為務,受任者以進才為急。今也則九州為一家,萬國為百郡,政有常道,法有恆訓,因循而禮樂自定,揖讓而天下大順。夫道學之貴游,閭邑之搢紳,皆高門之子,世臣之胤,弘風長譽,推成而進,悠悠者皆天下之彥也。諷詁訓,傳《詩》《書》,講儒墨,說玄虛,仆皆不如也。二三公之簡仆於凡庸之肆,顯仆於細猥之中,則為功也重矣;時而清談,則為親也周矣。且古之君子,不知士,則不明不安。是以居逸而思危,對食而餚乾。今也則否。居位者以善身為靜,以寡交為慎,以弱斷為重,以怯言為信。不知士者無公誹,不得士者不私愧。彼在位者皆稷、契、咎、益、伊、呂、周、召之倫,叔豹、仲熊之儔,稽古則逾黃、唐,經緯則越虞、夏,蔑昆吾之功,嗤桓文之勛,抵㧙管仲,蹉雹晏嬰。其遠則欲升鼎湖,近則欲超太平。方將保保重嗇神,獨善其身,玄白沖虛,仡爾養真。雖力挾太山,將不舉一羽;揚波萬里,將不濯一鱗。咳唾成珠玉,揮袂出風雲。豈肯蹩𨇨鄙事,取才進人,此又吾子之失言也。子獨不聞夫神人乎!噏風飲露,不食五穀。登太清,游山嶽,靡芝草,弄白玉。不因而獨備,無假而自足。不與人路同嗜欲,不與世務齊榮辱。故能入無窮之門,享不死之年。以此言之,何待進賢!”
客曰:“聖人有言曰:‘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今子值有道之世,當太平之會,不攘袂奮氣,發謀出奇。使鳴鶴受和,好爵見縻。抑乃沈身郎署,約志勤卑,不亦羸哉!且伊尹之乾成湯,甯戚之迕桓公,或投己鼎俎,或庸身飯牛,明廢興之機,歌《白水》之流,德入殷王,義感齊侯。故伊尹起庖廚而登阿衡,甯戚出車下而階大夫。外無微介,內無請謁,矯身擢手,徑躡名位。吾子亦何不慕賢以自厲,希古以慷慨乎!”
夏侯子曰:“嗚呼!是何言歟!富與貴是人之所欲,非仆之所惡也。夫干將之劍,陸斷狗馬,水截蛟龍,而釒公刀不能入泥。騏驥驊騮之乘,一日而致千里,而駑蹇不能邁畝。百鍊之監,別鬚眉之數,而壁土不見泰山。鴻鵠一舉,橫四海之區,出青雲之外,而尺鷃不陵桑榆。此利鈍之覺,優劣之決也,夫欲進其身者,不過千萬乘,而仆以上朝堂,答世問,不過顯所知。仆以竭心思,盡才學,意無雅正可準,論無片言可采,是以頓於鄙劣而莫之能起也。以此言之,仆何為其不自炫哉!子不嫌仆德之不劭,而疑其位之不到,是猶反鏡而索照,登木而下釣,仆未以此為不肖也。
若乃伊尹負鼎以乾湯,呂尚隱游以徼文,傅說操築以寤主,甯戚擊角以要君,此非仆所能也。莊周駘蕩以放言,君平賣卜以自賢,接輿陽狂以蔽身,梅福棄家以求仙,此又非仆之所安也。若乃季札抗節於延陵,楊雄覃思於《太玄》,伯玉和柔於人懷,柳惠三絀於士官,仆雖不敏,竊頗仿佛其清塵。”
後選補太子舍人,轉尚書郎,出為野王令。以恤隱為急,而緩於公調。政清務閒,優遊多暇,乃作《昆弟誥》。其辭曰:
惟正月才生魄,湛若曰:“咨爾弟淳、琬、瑫、謨、總、瞻:古人有言,‘孝乎惟孝,友於兄弟。’‘死喪之戚,兄弟孔懷。’又曰,‘周之有至德也,莫如兄弟。’於戲!古之載於訓籍,傳於《詩》《書》者,厥乃不思,不可不行。爾其專乃心,一乃聽,砥礪乃性,以聽我之格言。”淳等拜手稽首。
湛若曰:“嗚呼!惟我皇乃祖滕公,肇厘厥德厥功,以左右漢祖,弘濟於嗣君,用垂祚於後。世世增敷前軌,濟其好行美德。明允相繼,冠冕胥及。以逮於皇曾祖湣侯,寅亮魏祖,用康乂厥世,遂啟土宇,以大綜厥勛於家。我皇祖穆侯,崇厥基以允厘顯志,用恢闡我令業。維我後府君侯,祗服哲命,欽明文思,以熙柔我家道,丕隆我先緒。欽若稽古訓,用敷訓典籍,乃綜其微言。嗚呼!自三墳、五典、八索、九丘,圖緯六藝,及百家眾流,罔不探賾索隱,鉤深致遠。《洪範》九疇,彝倫攸敘。乃命世立言,越用繼尼父之大業,斯文在茲。且九齡而我王母薛妃登遐,我後孝思罔極,惟以奉於穆侯之繼室蔡姬,以致其子道。蔡姬登遐,隘於穆侯之命,厥禮乃不得成,用不祔於祖姑。惟乃用騁其永慕,厥乃以疾辭位,用遜於厥家,布衣席稿,以終於三載。厥乃古訓無文,我後丕孝其心,用假於厥制,以穆於世父使君侯。惟伯後聰明睿智,奕世載德,用慈友於我後。我惟烝烝是虔,罔不克承厥誨,用增茂我敦篤,以播休美於一世,厥乃可不遵。惟我用夙夜匪懈,日鑽其道,而仰之彌高,鑽之彌堅,我用欲罷不敢。豈唯予躬是懼,實令跡是奉。厥乃晝分而食,夜分而寢。豈唯令跡是畏,實爾猶是儀。嗚呼,予其敬哉!俞!予聞之,周之有至德,有婦人焉。我母氏羊姬,宣慈愷悌,明粹篤誠,以撫訓群子。厥乃我齔齒,則受厥教於書學,不遑惟寧。敦《詩》《書》禮樂,孳孳弗倦。我有識惟與汝服厥誨,惟仁義惟孝友是尚,憂深思遠,祗以防於微。翳義形於色,厚愛平恕,以濟其寬裕。用緝和我七子,訓諧我五妹。惟我兄弟姊妹束修慎行,用不辱於冠帶,實母氏是憑。予其為政蕞爾,惟母氏仁之不行是戚,予其望色思寬。獄之不情,教之不泰是訓,予其納戒思詳。嗚呼!惟母氏信著於不言,行感於神明。若夫恭事於蔡姬,敦穆於九族,乃高於古之人。古之人厥乃千里承師,矧我惟父惟母世德之餘烈,服膺之弗可及,景仰之弗可階。汝其念哉!俾群弟天祚於我家,俾爾鹹休明是履。淳英哉文明柔順,琬乃沈毅篤固,惟瑫厥清粹平理,謨茂哉俊哲寅亮,總其弘肅簡雅,瞻乃純鑠惠和。惟我蒙蔽,極否於義訓。嗟爾六弟,汝其滋義洗心,以補予之尤。予乃亦不敢忘汝之闕。嗚呼!小子瞻,汝其見予之長於仁,未見予之長於義也。”
瞻曰:“俞!以如何?”湛若曰:“我之肇於總角,以逮於弱冠,暨於今之二毛,受學於先載,納誨於嚴父慈母。予其敬忌於厥身,而匡予之纖介,翼予之小疵,使予有過未曾不知,予知之逌改,惟沖子是賴。予親於心,愛於中,敬於貌。厥乃口無擇言,柔惠且直,廉而不劌,肅而不厲,厥其成予哉。用集我父母之訓,庶明厲翼,邇可遠在茲。”瞻拜手稽首曰:“俞!”湛曰:“都!在修身,在愛人。”瞻曰:“吁!惟聖其難之。”湛曰:“都!厥不行惟難,厥行惟易。”
淳曰:“俞!明而昧,崇而卑,沖而恆,顯而賢,同而疑,厲而柔,和而矜。”湛曰:“俞!乃言厥有道。”淳曰:“俞!祗服訓。”湛曰:“來!琬,汝亦昌言。”琬曰:“俞!身不及於人,不敢墮於勤,厥故維新。”湛曰:“俞!瑫亦昌言。”瑫曰:“俞!滋敬於己,不滋敬於己,惟敬乃恃,無忘有恥。”湛曰:“俞!謨亦昌言。”謨曰:“俞!無忘於不可不虞,形貌以心,訪心於虞。”湛曰:“俞!總亦昌言。”總曰:“俞!若憂厥憂以休。”湛曰:“俞!瞻亦昌言。”瞻曰:“俞!復外惟內,取諸內,不忘諸外。”湛曰:“俞!休哉”淳等拜手稽首,湛亦拜手稽首。乃歌曰:“明德復哉,家道休哉,世祚悠哉,百祿周哉!”又作歌曰:“訊德恭哉,訓翼從哉,內外康哉!”皆拜曰:“欽哉!”
居邑累年,朝野多嘆其屈。除中書侍郎,出補南陽相。遷太子仆,未就命,而武帝崩。惠帝即位,以為散騎常侍。元康初,卒,年四十九。著論三十餘篇,別為一家之言。
初,湛作《周詩》成,以示潘岳。岳曰:“此文非徒溫雅,乃別見孝弟之性。”岳因此遂作《家風詩》。
湛族為盛門,性頗豪侈,侯服玉食,窮滋極珍。及將沒,遺命小棺薄斂,不修封樹。論者謂湛雖生不砥礪名節,死則儉約令終,是深達存亡之理。
編者簡介
房玄齡,名喬,字玄齡,齊州臨淄(今山東淄博東北)人,唐代初年名相。他年輕時博覽經史,18歲時中進士,官拜羽騎尉。李淵起兵反隋後,他投奔了李世民,協助李世民經營四方,削平群雄,並參與策劃了玄武門之變.為貞觀之治的到來立下了功勳,李世民稱讚他有“籌謀帷幄,定社稷之功”。李世民即位後,房玄齡被任命為中書令,總領百司,掌管政務達20年,主持制定了唐初的律令、格敕和各種典章制度,並調整政府機構,精簡中央官員,為政府選拔了大量優秀人才。他任職期間善於用人,恪守職責,不自居功,後世把他和杜如晦作為良相的典範,合稱“房、杜”。唐太宗征高旬麗時,他留守京師,貞觀二十二年(公元648年)病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