坎坷記愁

坎坷記愁

浮生六記·坎坷記愁》,沈復所作自傳體散文集《浮生六記》其中一卷。

基本介紹

  • 書名:《浮生六記·坎坷記愁》
  • 作者沈復
  • 類別:自傳體散文集
  • 出版時間:清朝
基本信息,作者簡介,部分譯文,

基本信息

浮生六記·坎坷記愁》 作者:沈復
坎坷記愁

作者簡介

沈復(1763年—1826年),字三白,號梅逸,清乾隆二十八年生於長洲(今江蘇蘇州)。清代文學家。著有《浮生六記》 《童趣》等工詩畫、散文。據《浮生六記》來看,他出生於幕僚家庭,沒有參加過科舉考試,曾以賣畫維持生計。<<浮生六記>>是一部自傳體散文集,共六卷.(《閒情記趣》《閨房記樂》《坎坷記愁》《浪遊記快》《中山記歷》《養生記道》現僅存前四部)
簡介
正文全文
人生坎坷何為乎來哉?往往皆自作孽耳。余則非也!多情重諾,爽直不羈,轉因之為累。況吾父稼夫公,慷慨豪俠,急人之難,成人之事,嫁人之女,撫人之兒,指不勝屈,揮金如土,多為他人。余夫婦居家,偶有需用,不免典質,始則移東補西,繼則左支右絀。諺云:“處家人情,非錢不行。”先起小人之議,漸招同室之譏。“女子無才便是德”,真千古至言也!
余雖居長而行三,故上下呼芸為“三娘”。後忽呼為“三太太”,始而戲呼,繼成習慣,甚至尊卑長幼,皆以“三太太”呼之,此家庭之變機歟?
乾隆乙巳,隨侍吾父于海寧官舍。芸於吾家書中附寄小函。吾父曰:“媳婦既能筆墨,汝母家信付彼司之。”後家庭偶有閒言,吾母疑其述事不當,仍不令代筆。吾父見信非芸手筆,詢余曰:“汝婦病耶?”余即作札問之,亦不答。久之,吾父怒曰:“想汝婦不屑代筆耳!”迨余歸,探知委曲,欲為婉剖,芸急止之曰:“寧受責於翁,勿失歡於姑也。”竟不自白。
庚成之春,予又隨侍吾父於邗江幕中,有同事俞孚亭者挈眷居焉。吾父謂孚亭曰:“一生辛苦,常在客中,欲覓一起居服役之人而不可得。兒輩果能仰體親意,當於家鄉覓一人來,庶語音相合。”罕亭轉述於余,密札致芸,倩媒物色,得姚氏女.芸以成否未定,未即稟知吾母。其來也,託言鄰女為嬉遊者,及吾父命余接取至署,芸又聽旁人意見,託言吾父素所合意者。吾母見之曰:“此鄰女之嬉遊者也,何娶之乎?”芸遂並失愛於姑矣。
壬子容,余館真州。吾父病於邗江,余往省,亦病焉。余弟啟堂時亦隨待。芸來書曰:“啟堂弟曾向鄰婦借貸,倩芸作保,現追索甚急。”余詢啟堂,啟堂轉以嫂氏為多事,余遂批紙尾曰:“父子皆病,無錢可償,俟啟弟歸時,自行打算可也。”未幾病皆愈,余仍往真州。芸覆書來,吾父拆視之,中述啟弟鄰項事,且云:“令堂以老人之病留由姚姬而起,翁病稍痊,宜密矚姚託言思家,妾當令其家父母到揚接取。實彼此卸責之計也。”吾父見書怒甚,詢啟堂以鄰項事,答言不知,遂札飭余曰:“汝婦背夫借債,讒謗小叔,且稱姑曰令堂,翁曰老人,悖謬之甚!我已專人持札回蘇斥逐,汝若稍有人心,亦當知過!”余接此札,如聞青天霹靂,即肅書認罪,覓騎遄歸,恐芸之短見也。到家述其本末,而家人乃持逐書至,歷斥多過,言甚決絕。芸泣曰:“妾固不合妄言,但阿翁當恕婦女無知耳。”越數日,吾父又有手諭至,曰:“我不為已甚,汝攜婦別居,勿使我見,免我生氣足矣。”乃寄芸於外家,而芸以母亡弟出,不願往依族中,幸友人魯半舫聞而憐之,招余夫婦往居其家蕭爽樓。
越兩載,吾父漸知始未,適余自嶺南歸,吾父自至蕭爽樓謂芸曰:“前事我已盡知,汝盍歸乎?”余夫婦欣然,仍歸故宅,骨肉重圓。豈料又有憨園之孽障耶!
芸素有血疾,以其弟克昌出亡不返。母金氏復念子病沒,悲傷過甚所致,自識憨園,年余未發,余方幸其得良藥。而憨為有力者奪去,以千金作聘,且許養其母。佳人已屬沙叱利矣!余知之而未敢言也,及芸往探始知之,歸而嗚咽,謂余口:“初不料憨之薄情乃爾也!”余曰:“卿自情痴耳,此中人何情之有哉?況錦衣玉食者,未必能安於荊釵布裙也,雨其後悔,莫若無成。”因撫慰之再三。而芸終以受愚為恨,血疾大發,床蓆支離,刀圭無效,時發時止,骨瘦形銷。不數年而逋負曰增,物議日起,老親又以盟妓一端,憎惡日甚,余則調停中立。已非生人之境矣。
芸生一女名青君,時年十四,頗知書,且極賢能,質釵典服,幸賴辛勞。子名逢森,時年十二,從師讀書。余連年無館,設一書畫鋪於家門之內,三日所進,不敷一日所出,焦勞困苦,竭蹶時形。隆冬無裘,挺身而過,青君亦衣中股慄,猶強曰“不寒”。因是芸誓不醫藥。偶能起床,適余有友人周春煦自福郡王幕中歸,倩人繡《心經》一部,芸念繡經可以消災降福,且利其繡價之豐,竟繡焉。而春煦行色匆匆,不能久待,十日告成,弱者驟勞,致增腰酸頭暈之疾。豈知命薄者,佛亦不能發慈悲也!
繡經之後,芸病轉增,喚水索湯,上下厭之。有西人賃屋於余畫鋪之左,放利債為業,時倩余作畫,因識之。友人某間渠借五十金,乞余作保,余以情有難卻,允焉,而某竟挾資遠遁。西人惟保是問,時來饒舌,初以筆墨為抵,漸至無物可償。歲底吾父家居,西人索債,咆哮於門。吾父聞之,召余訶責曰:“我輩衣冠之家,何得負此小人之債!”正剖訴間,適芸有自幼同盟姊錫山華氏,知其病,遣人問訊。堂上誤以為憨園之使,因愈怒曰:“汝婦不守閨訓,結盟娼妓;汝亦不思習上,濫伍小人。若置汝死地,情有不忍.姑寬三日限,速自為計,退必首汝逆矣!”
芸聞而泣曰:“親怒如此,皆我罪孽。妾死君行,君必不忍;妾留君去,君必不捨。姑密喚華家人來,我強起問之。”因令青君扶至房外,呼華使問曰:“汝主母特遣來耶?抑便道來耶?”曰:“主母久聞夫人臥病,本欲親來探望,因從未登門,不敢造次,臨行囑咐:“倘夫人不嫌鄉居簡褻,不妨到鄉調養,踐幼時燈下之言。”蓋芸與同繡日,曾有疾病相扶之誓也。因囑之曰:“煩汝速歸,稟知主母,於兩日後放舟密來。”
其人既退,謂余曰:“華家盟姊情逾骨肉,君若肯至其家,不妨同行,但兒女攜之同往既不便,留之累親又不可,必於兩日內安頓之。”時余有表兄王藎臣一子名韞石,願得青君為媳婦。芸曰:“聞王郎懦弱無能,不過守成之子,而王又無成可守。幸詩禮之家,且又獨子,許之可也。”余謂藎臣曰:“吾父與君有渭陽之誼,欲媳青君,諒無不允。但待長而嫁,勢所不能。余夫婦往錫山後,君即稟知堂上,先為童熄;何如?”藎臣喜曰:“謹如命”。逢森亦托友人夏揖山轉薦學貿易。
安頓已定,華舟適至,時庚申之臘二十五日也。芸曰:“孑然出門,不惟招鄰里笑,且西人之項無著,恐亦不放,必於明日五鼓悄然而去。”余曰:“卿病中能冒曉寒耶?”芸曰;“死生有命,無多慮也。”密稟吾父,辦以為然。是夜先將半肩行李挑下船,令逢森先臥。青君泣於母側,芸囑曰:“汝母命苦,兼亦情痴,故遭此顛沛,幸汝父待我厚,此去可無他慮。兩三年內,必當布置重圓。汝至汝家須盡婦道,勿似汝母。汝之翁姑以得汝為幸,必善視汝。所留箱籠什物,盡付汝帶去。汝弟年幼,故未令知,臨行時託言就醫,數日即歸,俟我去遠告知其故,稟聞祖父可也。”旁有舊嫗,即前卷中曾賃其家消暑者,願送至鄉,故是時陪傍在側,拭淚不已。將交五鼓,暖粥共啜之。芸強顏笑曰:“昔一粥而聚,今一粥而散,若作傳奇,可名《吃粥記》矣。”逢森聞聲亦起,呻曰:“母何為?”芸曰:“將出門就醫耳。”逢森曰:“起何早?”曰:“路遠耳。汝與姊相安在家,毋討祖母嫌。我與汝父同往,數日即歸。”雞聲三唱,芸含淚扶嫗,啟後門將出,逢森忽大哭曰:“噫,我母不歸矣!”青君恐驚人,急掩其口而慰之.當是時,余兩人寸腸已斷,不能復作一語,但止以“匆哭”而已。青君閉們後,芸出巷十數步,已疲不能行,使嫗提燈,余背負之而行。將至舟次,幾為邏者所執,幸老嫗認芸為病女,余為婿,且得舟子皆華氏工人,聞聲接應,相扶下船。解維後,芸始放聲痛哭。是行也,其母子已成永訣矣!
華名大成,居無錫之東高山,面山而居,躬耕為業,人極朴誠,其妻夏氏,即芸之盟姊也。是日午未之交,始抵其家。華夫人已倚門而侍,率兩笑女至舟,相見甚歡,扶芸登岸,款待殷勤。四鄰婦人孺子哄然入室,將芸環視,有相問訊者,有相憐惜者,交頭接耳,滿室啾啾。芸謂華夫人曰:“今日真如漁父入桃源矣。”華曰:“妹莫笑,鄉人少所見多所怪耳。”自此相安度歲。
至元宵,僅隔兩旬而芸漸能起步,是夜觀龍燈於打麥場中,神情態度漸可復元。余乃心安,與之私議曰:“我居此非計,欲他適而短於資,奈何?”芸曰:“妾亦籌之矣。君姊丈范惠來于靖江鹽公堂司會計,十年前曾借君十金,適數不敷,妾典釵湊之,君憶之耶?”余曰:“忘之矣。”芸曰:“聞靖江去此不遠,君盍一往?”余如其言。
時天頗暖,織絨袍嘩嘰短褂猶覺其熱,此辛酉正月十六日也。是夜宿錫山客旅,賃被而臥。晨起趁江陰航船,一路逆風,繼以微雨。夜至江陰江口,春寒徹骨,沽酒禦寒,囊為之罄。躊躇終夜,擬卸襯衣質錢而渡。十九日北風更烈,雪勢猶濃,不禁慘然淚落,暗計房資渡費,不敢再飲。正心寒股慄間,忽見一老翁草鞋氈笠負黃包,入店,以目視余,似相識者。余曰:“翁非泰州曹姓耶?”答曰:“然。我非公,死填溝壑矣!今小女無恙,時誦公德。不意今日相逢,何逗留於此?”蓋余幕泰州時有曹姓,本微賤,一女有姿色,已許婿家,有勢力者放債謀其女,致涉訟,余從中調護,仍歸所許,曹即投入公們為隸,叩首作謝,故識之。余告以投親遇雪之由,曹曰:“明日天晴,我當順途相送。”出錢沽酒,備極款洽。二十日曉鐘初動,即聞江口喚渡聲,余驚起,呼曹同濟。曹曰:“勿急,宜飽食登舟。”乃代償房飯錢,拉余出沽。余以連日逗留,急欲趕渡,食不下咽,強啖麻餅兩枚。及登舟,江風如箭,四肢發戰。曹曰:“聞江陰有人縊于靖,其妻雇是舟而往,必俟雇者來始渡耳。”枵腹忍寒,午始解纜。至靖,暮煙四合矣。曹曰:“靖有公堂兩處,所訪者城內耶?城外耶?”余踉蹌隨其後,且行且對曰:“實不知其內外也。”曹曰:“然則且止宿,明日往訪耳。”進旅店,鞋襪已為泥淤濕透,索火烘之,草草飲食,疲極酣睡。晨起,襪燒其半,曹又代償房飯錢。訪至城中,惠來尚未起,聞余至,披衣出,見余狀驚曰:“舅何狼狽至此?”余曰:“姑勿問,有銀乞借二金,先遣送我者。”惠來以香餅二圓授余,即以贈曹。曹力卻,受一圓而去。余乃歷述所遭,並言來意。惠來曰:“郎舅至戚,即無宿逋,亦應竭盡綿力,無如航海鹽船新被盜,正當盤帳之時,不能挪移豐贈,當勉描番銀二十圓以償舊欠,何如?”余本無奢望,遂諾之.
留住兩日,天已晴暖,即作歸計。二十五日仍回華宅。芸曰:“君遇雪乎?”余告以所苦。因慘然曰:“雪時,妾以君為抵靖,乃尚逗留江口。幸遇曹老,絕處逢生,亦可謂吉人天相矣。”越數日,得青君信,知逢森已為揖山薦引入店,藎臣請命於吾父,擇正月二十四日將伊接去。兒女之事粗能了了,但分離至此,令人終覺慘傷耳。
二月初,日暖風和,以靖江之項薄備行裝,訪故人胡肯堂於邗江鹽署,有貢局眾司事公延入局,代司筆墨,身心稍定。至明年壬戌八月,接芸書曰:“病體全廖,惟寄食於非親非友之家,終覺非久長之策了,願亦來邗,一睹平山之勝。”余乃賃屋於邗江先春門外,臨河兩椽,自至華氏接芸同行。華夫人贈一小奚奴曰阿雙,幫司炊爨,並訂他年結鄰之約。
時已十月,平山淒冷,期以春遊。滿望散心調攝,徐圖骨肉重圓。不滿月,而貢局司事忽裁十有五人,余系友中之友,遂亦散閒。芸始猶百計代余籌畫,強顏慰藉,未嘗稍涉怨尤。至癸亥仲春,血疾大發。余欲再至靖江將伯之呼,芸曰:“求親不如求友。”余曰:“此言雖是,親友雖關切,現皆閒處,自顧不遑。”芸曰:“幸天時已暖,前途可無阻雪之慮,願君速去速回,勿以病人為念。君或體有不安,妾罪更重矣。”時已薪水不繼,余佯為雇騾以安其心,實則囊餅徒步,且食且行。向東南,兩渡叉河,約八九十里,四望無村落。至更許,但見黃沙漠漠,明星閃閃,得一土地祠,高約五尺許,環以短牆,植以雙柏,因向神叩首,祝曰:“蘇州沈某投親失路至此,欲假神祠一宿,幸神憐佑。”於是移小石香爐於旁,以身探之,僅容半體。以風帽反戴掩面,坐半身於中,出膝於外,閉目靜聽,微風蕭蕭而已。足疲神倦,昏然睡去。及醒,東方已白,短牆外忽有步語聲,急出探視,蓋土人趕集經此也。問以途,曰;“南行十里即泰興縣城,穿城向東南十里一土墩,過八墩即靖江,皆康莊也。”余乃反身,移爐於原位,叩首作謝而行。過泰興,即有小車可附。申刻抵靖。投刺焉。良久,司閽者曰:“范爺因公往常州去矣。”察其辭色,似有推託,余詰之曰:“何日可歸?”曰:“不知也。”余曰:“雖一年亦將待之。”閽者會余意,私問曰:“公與范爺嫡郎舅耶?”余曰:“苟非嫡者,不待其歸矣。”閽者曰:“公姑待之。”越三日,乃以回靖告,共挪二十五金。
雇騾急返,芸正形容慘變,咻咻涕泣。見余歸,卒然曰:“君知昨午阿雙捲逃乎?倩人大索,今猶不得。失物小事,人系伊母臨行再三交託,今若逃歸,中有大江之阻,已覺堪虞,倘其父母匿子圖詐,將奈之何?且有何顏見我盟姊?”余曰:“請勿急,卿慮過深矣。匿子圖詐,詐其富有也,我夫婦兩肩擔一口耳,況攜來半載,授衣分食,從未稍加撲責,鄰里鹹知。此實小奴喪良,乘危竊逃。華家盟姊贈以匪人,彼無顏見卿,卿何反謂無顏見彼耶?今當一面呈縣立案,以杜後患可也。”芸聞余言,意似稍釋。然自此夢中囈語,時呼“阿雙逃矣”,或呼“憨何負我”,病勢日以增矣。
余欲延醫診治,芸阻曰;“妾病始因弟亡母喪,悲痛過甚,繼為情感,後由忿激,而平素又多過慮,滿望努力做一好媳婦,而不能得,以至頭眩、怔忡諸症畢備,所謂病入膏肓,良醫束手,請勿為無益之費。憶妾唱隨二十三中,蒙君錯愛,百凡體恤,不以頑劣見棄,知己如君,得婿如此,妾已此生無憾!若布衣暖,菜飯飽,一室雍雍,優遊泉石,如滄浪亭、蕭爽樓之處境,真成煙火神仙矣。神仙幾世才能修到,我輩何人,敢望神仙耶?強而求之,致乾造物之忌,即有情魔之擾。總因君太多情,妾生薄命耳!”因又嗚咽而言曰:“人生百年,終歸一死。今中道相離,忽焉長別,不能終奉箕帚、目睹逢森娶婦,此心實覺耿耿。”言已,淚落如豆。余勉強慰之曰:“卿病八年,懨懨欲絕者屢矣,今何忽作斷腸語耶?”芸曰:“連日夢我父母放舟來接,閉目即飄然上下,如行雲霧中,殆魂離而軀殼存乎?”余曰:“此神不收舍,服以補劑,靜心調養,自能安痊。”芸又唏噓曰:“妾若稍有生機—線,斷不敢驚君聽聞。今冥路已近,苟再不言,言無日矣.君之不得親心,流離顛沛,皆由妾故,妾死則親心自可挽回,君亦可免牽掛。堂上春秋高矣,妾死,君宜早歸。如無力攜妾骸骨歸,不妨暫居於此,待君將來可耳。願君另續德容兼備者,以奉雙親,撫我遺子,妾亦瞑目矣。”言至此,痛腸欲裂,不覺慘然大慟。余曰:“卿果中道相舍,斷無再續之理,況‘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耳。”芸乃執余手而更欲有言,僅斷續疊言“來世”二宇,忽發喘口噤,兩目瞪視,千呼萬喚已不能言。痛淚兩行,涔涔流溢.既而喘瀝微,淚漸乾,一靈縹緲,竟爾長逝!時嘉慶癸亥三月三十日也。當是時,孤燈一盞,舉目無親,兩手空拳,寸心欲碎。綿綿此恨,曷其有極!
承吾友胡省堂以十金為助,余盡室中所有,變賣一空,親為成殮。嗚呼!芸一女流,具男子之襟懷才識。歸吾門後,余日奔走衣食,中饋缺乏,芸能纖悉不介意。及余家居,惟以文字相辨析而已。卒之疾病顛連,齎恨以沒,誰致之耶?余有負閨中良友,又何可勝道哉?!奉勸世間夫婦,固不可彼此相仇,亦不可過於情篤。話雲“恩愛夫妻不到頭”,如余者,可作前車之鑑也。
回煞之期,俗傳是日魂必隨煞而歸,故居中鋪設一如生前,且須鋪生前舊衣於床上,置舊鞋於床下,以待魂歸瞻顧,吳下相傳謂之“收眼光”。延羽士作法,先召於床而後遣之,謂之“接眚”。邗江俗例,設酒肴於死者之室。一家盡出,調之“避眚”。以故有因避被竊者。芸娘眚期,房東因同居而出避,鄰家囑余亦設餚遠避。眾冀魄歸一見,姑漫應之。同鄉張禹門諫余曰:“因邪入邪,宜信其有,勿嘗試也。”余曰:“所以不避而待之者,正信其有也。”張曰:“回煞犯煞不利生人,夫人即或魂歸,業已陰陽有間,竊恐欲見者無形可接,應避者反犯其鋒耳。”時余痴心不昧,強對曰:“死生有命。君果關切,伴我何如?”張口:“我當於門外守之,君有異見,一呼即入可也。”余乃張燈入室,見鋪設宛然而音容已杳,不禁心傷淚涌。又恐淚眼模糊失所欲見,忍淚睜目,坐床而待。撫其所遺舊服,香澤猶存,不覺柔腸寸斷,冥然昏去。轉念待魂而來,何去遽睡耶?開目四現,見席上雙燭青焰熒熒,縮光如豆,毛骨悚然,通體寒慄。因摩兩手擦額,細矚之,雙焰漸起,高至尺許,紙裱頂格幾被所焚。余正得借光四顧間,光忽又縮如前。此時心舂股慄,欲呼守者進觀,而轉念柔魂弱魄,恐為盛陽所逼,悄呼芸名而祝之,滿室寂然,一無所見,既而燭焰復明,不復騰起矣。出告禹門,服余膽壯,不知余實一時情痴耳。
芸沒後,憶和靖“妻梅子鶴”語,自號梅逸。權葬芸於揚州西門外之金桂山,俗呼郝家寶塔。買一棺之地,從遺言寄於此。攜木主還鄉,吾母亦為悲悼,青君、逢森歸來,痛哭成服。啟堂進言曰:“嚴君怒猶未息,兄宜仍往揚州,俟嚴君歸里,婉言勸解,再當專札相招。”余遂拜母別子女,痛哭一場,復至揚州,賣畫度日。因得常哭於芸娘之墓,影單形只,備極淒涼,且偶經故居,傷心慘目。重陽日,鄰冢皆黃,芸墓獨青,守墳者曰:“此好穴場,故地氣旺也。”余暗祝曰:“秋風已緊,身尚衣單,卿若有靈,佑我圖得一館,度此殘年,以持家鄉信息。”未幾,江都幕客章馭庵先生欲回浙江葬親,倩余代庖三月,得備禦寒之具。封篆出署,張禹門招寓其家。張亦失館,度歲艱難,商於余,即以余資二十金傾囊借之,且告曰:“此本留為亡荊扶柩之費,一俟得有鄉音,償我可也。”是年即寓張度歲,晨占夕卜,鄉音殊杳。
至甲子三月,接青君信,知吾父有病。即欲歸蘇,又恐觸舊忿。正趑趄觀望間,復接青君信,始痛悉吾父業已辭世。刺骨痛心,呼天莫及。無暇他計,即星夜馳歸,觸首靈前,哀號流血。嗚呼!吾父一生辛苦,奔走於外。生余不肖,既少承歡膝下,又未侍藥床前,不孝之罪何可逭哉!吾母見余哭,曰:“汝何此日始歸耶?”余曰:“兒之歸,幸得青君孫女信也。”吾母目余弟婦,遂默然。余入幕守靈至七,終無一人以家事告,以喪事商者。余自問人子之道已缺,故亦無顏詢問。
一日,忽有向余索逋者登門饒舌,余出應曰,“欠債不還,固應催索,然吾父骨肉未寒,乘凶追呼,未免太甚。”中有一人私謂余曰:“我等皆有人招之使來,公且避出,當向招我者索償也。”余曰:“我欠我償,公等速退!”皆唯唯而去。余因呼啟堂諭之曰:“兄雖不肖,並未作惡不端,若言出嗣降服,從未得過纖毫嗣產,此次奔喪歸來,本人子之道,豈為產爭故耶?大丈夫貴乎自立,我既一身歸,仍以一身去耳!”言已,返身入幕,不覺大慟。叩辭吾母,走告青君,行將出走深山,求赤松子於世外矣。
青君正勸阻間,友人夏南熏字淡安、夏逢泰字揖山兩昆季尋蹤而至,抗聲諫余曰:“家庭若此,固堪動忿,但足下父死而母尚存,妻喪而子未立,乃竟飄然出世,於心安乎。”余曰:“然則如之何?”淡安曰:“奉屈暫居寒舍,聞石琢堂殿撰有告假回籍之信,盍俟其歸而往謁之?其必有以位置君也。”余曰:“凶喪未滿百日,兄等有老親在堂,恐多未便。”揖山曰:“愚兄弟之相邀,亦家君意也。足下如執以為不便,四鄰有禪寺,方丈僧與余交最善,足下設榻於寺中,何如?”余諾之。青君曰:“祖父所遺房產,不下三四千金,既已分毫不取。豈自己行囊亦捨去耶?我往取之,徑送禪寺父親處可也。”因是於行囊之外,轉得吾父所遺圖書、硯台、筆筒數件。
寺僧安置予於大悲閣。閣南向,向東設神像,隔西首一間,設月窗,緊對佛龕,中為作佛事者齋食之地。余即設榻其中,臨門有關聖提刀立像,極威武。院中有銀杏一株,大三抱,蔭覆滿閣,夜靜風聲如吼。揖山常攜酒果來對酌,曰:“足下一人獨處,夜深不寐,得無畏怖耶?”余口:“仆一生坦直,胸無穢念,何怖之有?”居未幾,大雨傾盆,連宵達旦三十條天,時慮銀杏折枝,壓梁傾屋。賴神默佑,竟得無恙。而外之牆坍屋倒者不可勝計,近處田禾俱被漂沒。余則日與僧人作畫,不見不聞。七月初,天始霽,揖山尊人號幾蓴薌有交易赴崇明,偕余往,代筆書券得二十金。歸,值吾父將安葬,啟堂命逢森向余曰:“叔因葬事乏用,欲助一二十金。”余擬傾囊與之,揖山不允,分幫其半。余即攜青君先至墓所,葬既畢,仍返大悲閣。九月杪,揖山有田在東海永寨沙,又偕余往收其息。盤桓兩月,歸已殘冬,移寓其家雪鴻草堂度歲。真異姓骨肉也。
乙丑七月,琢堂始自都門回籍。琢堂名韞玉,字執如,琢堂其號也,與余為總角交乾隆庚戌殿元,出為四川重慶守。白蓮教之亂,三年戎馬,極著勞績。及歸,相見甚歡,旋於重九日挈眷重赴四川重慶之任,邀余同往。余即四別吾母於九妹倩陸尚吾家,蓋先君故居已屬他人矣。吾母囑曰“汝弟不足恃,汝行須努力。重振家聲,全望汝也!”逢森送余至半途,忽淚落不已,因囑勿送而返。舟出京口,琢堂有舊交王惕夫孝廉在淮揚鹽署,繞道往晤,余與偕往,又得一顧芸娘之墓。返舟由長江溯流而上,一路遊覽名勝。至湖北荊州,得升潼關觀察之信,遂留余雨其嗣君敦夫眷屬等,暫寓荊州,琢堂輕騎減從至重慶度歲,遂由成都歷棧道之任。丙寅二月,川眷始由水路往,至樊城登入。途長費短,車重人多,斃馬折輪,備嘗辛苦。抵潼關甫三月,琢堂又升山左廉訪,清風兩袖。眷屬不能偕行,暫借潼川書院作寓。十月杪,始支山左廉俸,專人接眷。附有青君之書,駭悉逢森於四月間夭亡。始憶前之送余墮淚者,蓋父子永訣也。嗚呼!芸僅一子,不得延其嗣續耶!琢堂聞之,亦為之浩嘆,贈餘一妾,重入春夢。從此擾擾攘攘,又不知夢醒何時耳。

部分譯文

人生坎坷何為什麼呢?往往都是自已作孽,我卻不是這樣,多感情重承諾,直爽不受拘束,轉而為此受拖累。何況我父親稼夫慷慨豪俠,以別人的難處當作急事來辦、幫助別人辦成事、幫助別人嫁女兒、撫養別人的孩子,數也數不清,花錢就像扔土塊一樣,多是為了其他人。我們夫婦在家中,偶爾有需要花錢的地方,免不了要去典當東西。開始就拆了東牆補西牆,然後就發現去不足出。諺語說:“居家過日子,沒有錢不行。”先是讓小人們一番議論,後又引起同屋人的譏諷。“女子沒有才能就是品德”,真是千古至理名言啊!芸雖然是長者可是排行老三,所以上上下下的都喊她叫“三娘”。後來忽然喊她“三太太”,開始是戲喊,後來成習慣,甚至尊卑長幼,都以“三太太”叫她,這大概是家庭要有什麼變化吧?
乾隆乙巳年間,隨侍候我父親在海寧官門中。我在給家中的信中附寄了小函,我父親說:“媳婦既能寫東西,你娘的回信就讓她寫了。”後來家庭偶然有閒言碎語,我母親懷疑是芸敘述事不恰當,就不再讓她代筆。我父親看見信不是芸寫的,就問我說:“你媳婦病了?”我就寫一封信問她,好也不回信。時間長了,我父親生氣說:“想必是汝你媳婦不屑於代筆罷了!”等到我回家,問好原因,想讓她說,芸就著急地讓我停止說:“寧可讓公公譴責,不要讓婆婆不高興。”到最後也不去爭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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