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蒹葭蒼蒼
1,白露為霜。所謂伊人
2,在水一方
⑷。
溯洄從之3,道阻且長。溯游從之4,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5,白露未晞6。所謂伊人,在水之湄7。
溯洄從之,道阻且躋8。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9。
蒹葭采采10,白露未已11。所謂伊人,在水之涘12。
溯洄從之,道阻且右13。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14。
注釋譯文
詞句注釋
蒹葭:蘆葦。蒼蒼:茂盛的樣子。
伊人:那個人。
溯洄:逆流而上。洄:彎曲的水道。從:追尋。
溯游:順流而下。
淒淒:茂盛的樣子。
唏:乾。
湄:岸邊。
躋:高,升高。
坻:水中的小沙洲。
采采:茂盛的樣子。
已:止,乾。
渙:(si)水邊。
右:彎曲,迂迴,形容道路曲折迂迴。
址:同“坻”,水中的小塊陸地。
白話譯文
河邊蘆葦青蒼蒼,秋深露水結成霜。 意中之人在何處?就在河水那一方。逆著流水去找她,道路險阻又太長。 順著流水去找她,仿佛在那水中央。
河邊蘆葦密又繁,清晨露水未曾乾。 意中之人在何處?就在河岸那一邊。逆著流水去找她,道路險阻攀登難。 順著流水去找她,仿佛就在水中灘。
河邊蘆葦密稠稠,早晨露水未全收。 意中之人在何處?就在水邊那一頭。逆著流水去找她,道路險阻曲難求。 順著流水去找她,仿佛就在水中洲。
創作背景
這首詩是為追求心中思慕之人而不可得而作。
陳子展《
詩三百解題》說:“《蒹葭》一詩,無疑地是詩人想見一個人而竟不得見之作。這一個人是誰呢?他是知周禮的故都遺老呢,還是思宗周、念故主的西周舊臣呢?是秦國的賢人隱士呢,還是詩人的一個朋友呢?或者詩人自己是賢人隱士一流、作詩明志呢?抑或是我們把它簡單化、庸俗化,硬指是愛情詩,說成詩人思念自己的愛人呢?解說紛歧,難以判定。”
作品鑑賞
整體賞析
東周時的秦地大致相當於今天的陝西大部及甘肅東部。其地“迫近戎狄”,這樣的環境迫使秦人“修習戰備,高尚氣力”(《
漢書·地理志》),而他們的情感也是激昂粗豪的。保存在《秦風》里的十首詩多寫征戰獵伐、痛悼諷勸一類的事,似《蒹葭》《晨風》這種淒婉纏綿的情致卻更像鄭衛之音的風格。
詩中“白露為霜”給讀者傳達出節序已是深秋了,而天才破曉,因為蘆葦葉片上還存留著夜間露水凝成的霜花。就在這樣一個深秋的凌晨,詩人來到河邊,為的是追尋那思慕的人兒,而出現在眼前的是彌望的茫茫蘆葦叢,呈出冷寂與落寞,詩人只知道所苦苦期盼的人兒在河水的另外一邊。從下文看,這不是一個確定性的存在,詩人根本就不明伊人的居處,還是伊人像“東遊江北岸,夕宿瀟湘沚”的“南國佳人”(
曹植《雜詩七首》之四)一樣遷徙無定,也無從知曉。這種也許是毫無希望但卻充滿誘惑的追尋在詩人腳下和筆下展開。把“溯洄”“溯游”理解成逆流而上和順流而下或者沿著彎曲的水道和沿著直流的水道,都不會影響到對詩意的理解。在
白居易《
長恨歌》中,楊貴妃消殞馬嵬坡後,玄宗孤燈獨守,寒衾難眠,通過道士鴻都客“上窮碧落下黃泉”的尋找,仍是“兩處茫茫皆不見”,但終究在“虛無縹緲”的海外仙山上找到了已成仙的楊貴妃,相約重逢於七夕。而《蒹葭》中,詩人一番艱勞的上下追尋後,伊人仿佛在河水中央,周圍流淌著波光,依舊無法接近。《
國風·周南·漢廣》中詩人也因為漢水太寬無法橫渡而不能求得“游女”,
陳啟源說:“夫說(悅)之必求之,然惟可見而不可求,則慕說益至。”(《
毛詩稽古編·附錄》)“可見而不可求”,可望而不可即,加深著渴慕的程度。詩中“宛”字表明伊人的身影是隱約縹緲的,或許根本上就是詩人痴迷心境下生出的幻覺。
以下兩章只是對首章文字略加改動而成,這種僅對文字略加改動的重章疊唱是《詩經》中常用的手法。具體到此詩,這種改動都是在韻腳上——首章“蒼、霜、方、長、央”屬陽部韻,次章“淒、唏、湄、躋、坻”屬脂微合韻,三章“采、已、渙、右、濁”屬之部韻——如此而形成各章內部韻律協和而各章之間韻律參差的效果,給人的感覺是:變化之中又包涵了穩定。同時,這種改動也造成了語義的往復推進。如“白露為霜”“白露未唏”“白露未已”——夜間的露水凝成霜花,霜花因氣溫升高而融為露水,露水在陽光照射下蒸發——表明了時間的延續。
此詩曾被認為是用來譏刺秦襄公不能用周禮來鞏固他的國家(《
毛詩序》、《
鄭箋》),或惋惜招引隱居的賢士而不可得(
姚際恆《
詩經通論》、
方玉潤《
詩經原始》)。但跟《詩經》中多數詩內容往往比較具體實在不同,此詩並沒有具體的事件與場景,甚至連“伊人”的性別都難以確指。上述兩種理解也許當初是有根據的,但這些根據或者沒有留存下來,或者不足以服人,因而他們的結論也就讓人懷疑了。《詩經》的歷代注家往往是求之愈深,卻得到失之愈遠的相反結果。況且“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見英國哲學家、歷史學家
科林伍德《歷史觀念》),對文本的闡釋也具有當代性。現代大多數學者都把它看作是一首情詩。
詩意的空幻虛泛給闡釋帶來了麻煩,但也因而擴展了其內涵的包容空間。讀者觸及隱藏在描寫對象後面的東西,就感到這首詩中的物象,不只是被詩人拿來單純地歌詠,其中更蘊育著某些象徵的意味。“在水一方”為企慕的象徵,
錢鐘書《
管錐編》已申說甚詳。“溯洄”“溯游”“道阻且長”“宛在水中央”也不過是反覆追尋與追尋的艱難和渺茫的象徵。詩人上下求索,而伊人雖隱約可見卻依然遙不可及。《
西廂記》中鶯鶯在普救寺中因母親的拘系而不能與張生結合,嘆惜“隔花陰人遠天涯近”,《秦風·蒹葭》中的詩人也許是同樣的感覺。
詩人的追尋似乎就要成功了,但終究還是水月鏡花。古希臘神話中有一則說坦塔羅斯王因自我吹噓犯下罪過而遭受懲罰——忍受永遠的焦渴和飢餓之苦。他站在大湖中,湖水深及他的下頷,湖岸長著果樹,累累果實就懸在他的頭頂。可是,當他口渴低頭喝水時,湖水便退去;當他腹飢伸手摘果時,樹枝便盪開,清泉佳果他始終可望而不可即。目標的切近反而使失敗顯得更為讓人痛苦、惋惜,最讓人難以接受的失敗是距離成功僅一步之遙的失敗。
探索人生深刻體驗的作品總在後代得到不斷的回應。“蒹葭之思”(省稱“葭思”)、“蒹葭伊人”成為舊時書信中懷人的套語。曹植的《
洛神賦》、
李商隱的《
無題》詩也是《秦風·蒹葭》所表現的主題的回應。而當代台灣通俗小說家瓊瑤的一部言情小說就叫做《
在水一方》,同名電視劇的主題歌就是以此詩為本改寫的。
名家點評
朱熹:言秋水方盛之時,所謂彼人者,乃在水之一方,上下求之皆不可得。然不知其所指也。 (《
詩集傳》)
方玉潤:此詩在《秦風》中,氣味絕不相類。以好戰樂斗之邦,忽遇高超遠舉之作,可謂鶴立雞群,翛然自異者矣。 (《詩經原始》)
高亨:這篇似是愛情詩。詩的主人公是男是女,看不出來。敘寫他(或她)在大河邊追尋戀人,但未得會面。 (《
詩經今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