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右史院蒲桃賦
癸酉之仲夏,予受詔修書,寓於右史院。紬繹多暇,裴回堂除,有蒲桃一本,延蔓疏瘠,垂實甚寡。予且玩且唶,以為省戶凝切,禁廷敞閒,人不夭摧,禽不棲啄,與平原槁壤有間,匪灌藂宿莽所乾,而條悴葉芸,不為時珍,何耶?得非地以所宜為安,根以屢徙為危,封殖浸灌,信美非願。因為小賦,代其臆對雲。
昔炎漢之遣使,道西域而始通;得蒲桃之異種,偕苜蓿以來東。矜所從以至遠,遂遍植乎離宮;去蔥雪之寒鄉,托崤函之福地;並萬寶以均載,歷千古而舒粹。玩之可使蠲煩,食之足以平志;不由甘而取壞,乃因少而獲貴。鄙柚苞之輕侻,賤蔗境之塵滓。粵何人斯,殖我於茲。托深嚴之秘署,切轇轕之文榱,培孤莖以膏壤,引柔蔓乎標枝,泉石渠以蒙浸,露金莖而泫滋。布涼影於月宮,獵重葩于禁颸。蔽周廬之岑寂,隱肅唱而逶遲。彼得地而逢辰,宜欣欣以茂遂。奚敷華而委質,反慘慘而茲瘁;乏磊砢於當年,讓紛華於此世。是必野荄非層掖之玩,菲實異太官之味。困枳橘之屢遷,嘆匏瓜之徒系。亦猶郁柳有性,不願杯棬之華;海鳥取容,非榮觴酒之饋。胡不放之岩際,歸之壠陰,上敷榮於樛木,外結庇於緇林。蒙煙沐霧,跨野彌岑,丰茸大德之谷,棲息無機之禽。保深根以庇本,誡繁實之披心。窮天年以善育,奚斤斧之可尋?
亂曰:階藥炫華,堂萱爭麗。枝以萬年為名,木以五衢稱瑞。是皆托中涓以進藝,荷鉤盾之為地。結實心以自如,非孤生之所冀。
注釋譯文
詞句注釋
蒲桃:即葡萄。
寓:寄居。右史:官名。舊說周代史官有左史、右史之分。《
禮記·玉藻》:“(天子)玄端而居,動則左史書之,言則右史書之。”《漢書·藝文志》:“古之王者,世有史官。君舉必書,所以慎言行,昭法式也。左史記言,右史記事;事為《春秋》,言為《尚書》。”唐宋以門下省的起居郎、中書省的起居舍人分別任左史、右史。起居郎修記事之史,起居舍人修記言之史。
紬繹(chōu yì):理出頭緒。《漢書·谷永傳》:“燕見紬繹,以求咎衍。”註:“紬讀曰抽。紬繹者,引其端緒業。”
裴回:即徘徊。除:台階。
延:長。瘠(jí):枯瘦。
唶(jiè):嗟嘆。《
韓非子·守道》:“人臣垂拱於金城之內,而無扼腕聚唇嗟唶之禍。”
省戶:官署之中。省,古官署名。《舊唐書·職官志一》:“尚書、門下、中書、秘書、殿中、內侍為六省。”凝切:清肅。
禁廷:指門戶有禁衛的庭院,這裡指官署。
槁(gǎo)壤:枯槁貧瘠之地。
匪:非。藂(cóng),即“叢”。宿莽:經冬不枯的草。《楚辭·
離騷》:“朝搴阰之木蘭兮,夕攬洲之宿莽。”這裡指雜草。乾:擾亂,干擾。《國語·周語上》:“王事唯農是務,無有求利於其官以乾農功。”
悴(cuì):憔悴。芸(yún):花草枯黃的樣子。
封殖:亦作“封植”,栽培,種植。《左傳·昭公二年》:“既享,宴於季氏,有嘉樹焉,宣子譽之。武子日:‘宿敢不封殖此樹,以無志《角弓》。”’
苜蓿(mù xù):一年或多年生草本植物。《史記·大宛列傳》:“(大宛)俗嗜酒,馬嗜苜蓿,漢使取其實來,於是天子始種苜蓿、蒲陶肥饒地。及天馬多,外國使來眾,則離宮別觀旁盡種蒲陶、苜蓿。”
矜:惜,珍貴。
離宮:古代帝王於正式宮殿之外別築宮室,以便隨時游處,謂之“離宮”,言於正式宮殿分離。班固《西都賦》:“西郊則有上囿禁苑……離宮別館,三十六所。”
去:離開。蔥雪:蔥嶺、雪山。蔥嶺,古代對今帕米爾高原和崑崙山、天山西段的總稱。地勢極高,有世界屋脊之稱。漢代屬西域都護統轄,唐代屬安西都護府。《漢書·西域傳》:“東則接漢,阸以玉門、陽關,西則限以蔥嶺。”顏師古註:“《西河舊事》云:蔥嶺其山高大,上悉生蔥,故以名焉。”
崤(xiáo)函:崤山、函谷關。崤山在函谷關的東面。函谷關,在今河南省靈寶縣,東至崤山,西至潼津。崤函為長安屏障。
張衡《
西京賦》:“左有崤函重險,桃林之塞。”
舒:展示。粹:精華。
玩:賞玩。蠲(juān):除去。
壞:通“懷”,懷念,安撫。《尚書·顧命》:“無壞我高祖寡命。”於省吾新證:“壞,本應作‘褱’即‘懷’。晚周壞、懷通用。”《左傳·襄公十四年》:“王室不壞,系伯舅是賴。”孔穎達疏:“服虔本‘壞’作‘懷’,解云:懷,柔也。”
柚(yòu):柚子,果皮厚而不易剝離。苞:包皮。侻(tuō):通“脫”,脫離,離去。《老子》第三十六章:“魚不可侻於淵。”
蔗境:甘蔗的境界(隨意迎合塵俗)。《世說新語·排調》:“顧長康啖甘蔗,先食尾。人問所以,雲‘漸至佳境’。”
粵:語助詞。
秘署:指宮廷秘院。
切:貼近。轇轕(jiāo gé):也作“轇輵”,廣大深遠的樣子。
司馬相如《
上林賦》:“置酒乎昊天之台,張樂乎轇輵之宇。”文榱(cuī):刻有花紋的屋椽,也指代高屋大廈。
膏壤:肥沃的土地。
標枝:枝梢。
石渠:石渠閣,漢宮中藏書之處,蕭何造,在未央宮殿北,其下礱石為渠以導水,因為閣名。成帝時,又於此藏秘書。這裡用來代指宮中溝渠。蒙浸:蒙受浸灌。
金莖:支撐承露盤的銅柱。
班固《
西都賦》:“抗仙掌以承露,擢雙立之金莖。”泫滋:指露水下垂滋潤。
布:灑布。涼影:清涼的影子。月宮:即廣寒宮,月中宮殿,傳說為嫦娥所居。這裡指官署。
獵:掠過。重葩(pā):層層開放的花朵。禁:禁苑。颸(sī):涼風。
周廬:宮室周圍所設的警衛廬舍。岑(cén)寂:寂靜。
肅唱:清唱。逶(wēi)遲:迂迴曲折的樣子。
江淹《
別賦》:“舟凝滯於水濱,車逶遲于山側。”
奚:何。
瘁(cuì):困病。
磊砢(lěi luǒ):樹木多節。《
世說新語·賞譽》:“庾子嵩目和嶠如千丈松,雖磊砢有節目,施之大廈,有棟樑之用。”
紛華:繁華盛麗。
野荄(gāi):野草根。層掖(yè):重疊的宮門,指深宮禁苑。
菲(fēi):蒠菜。《爾雅·釋草》:“菲,蒠菜。”郭璞註:“菲草,生下濕地,似蕪菁,華紫赤色,可食。”《詩經·
邶風·谷風》:“采葑采菲,無以下體。”太官:官名。秦漢時有太官令、太官丞,掌皇帝飲食宴會。
枳(zhǐ)橘之屢遷:《晏子春秋·內篇雜下》:“嬰聞之,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葉徒相似,其實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異也。”
匏(páo)瓜之徒系:比喻不得出仕,或久不升遷。《
論語·陽貨》:“吾豈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
郁柳:猶杞柳,木名,枝條韌,可編制箱筐等器物。
杯棬(quān):杯盞類物的總名,其未雕未飾者名其質為棬。《
孟子·告子上》:“告子曰:‘性,猶杞柳也;義,猶杯棬也。以人性為仁義,猶以杞柳為杯棬。’孟子曰:‘子能順杞柳之性而以為杯棬乎?將戕賊杞柳而後以為杯棬也。’”
海鳥:《莊子·至樂》:“昔者,海鳥止於魯郊,魯侯御而觴之於廟,奏《九韶》以為樂,具太牢以為膳。鳥乃眩視憂悲,不敢食一臠,不敢飲一杯,三日而死。此以己養養鳥吐三,非以鳥養養鳥也。”
胡:何。
敷:生長,開放。《楚辭·
九辯》:“竊悲夫蕙華之曾敷兮,紛旖旎乎都房。”樛(jiū)木:彎曲糾纏之樹木。《詩經·
周南·樛木》:“南有樛木,葛藟累累。”
緇(zī)林:濃黑茂密的森林。
岑(cén):小而高的山。
丰茸:茂密的樣子。大德:大功德。《詩經·
小雅·谷風》:“忘我大德,思我小怨。”
無機之禽:任其自然,無所拘忌的鳥。機,機心。
披心:披露真心。
階藥:階邊的芍藥花。炫(xuàn):即“炫”,炫耀。
萱:忘憂草。屬百合科,多年生草本,葉條形,花橘紅色,供食用,即黃花菜。《詩經·衛風·伯兮》:“焉得諼草,言樹之背。”
萬年:即萬年枝,即冬青樹。
謝朓《
直中書省詩》:“風動萬年枝,日華承露掌。”
五衢:《山海經·中山經》:“少室之山……其上有木焉。其名曰帝休。葉狀如楊,其枝五衢。”郭璞註:“言樹枝交錯相重五出,有象衢路也。”
中涓:親近之臣,也可專指宦官。
鉤盾:官署名。漢少府屬官有鉤盾令、鉤盾丞,主近池苑囿游觀之處,由宦者薪芻。《唐六典》有鉤盾署,掌供邦國薪芻。
白話譯文
癸酉年的仲夏季節,我受詔命撰修典籍,住在右史院。撰述多有閒暇,在庭院間往來漫步,有葡萄樹一棵,其枝蔓稀疏而枯瘦,果實甚少。我一邊賞玩一邊嘆息,以為官署禁廷之中清肅而又寬敞清靜,人們不來折損侵害。禽鳥不來棲息啄咬,與一般平蕪貧瘠之地相隔,又不受灌木雜草的侵害,卻枝條憔悴,樹葉枯黃,不被人們所珍愛,這是為什麼呢?該不是此處並不適宜它生長,而常有遷動移植的危險;培土澆水,條件雖好卻不是自己的心愿。因而作這篇小賦,以代替其胸中所思,口中所答:
當年大漢王朝派遣使者,西域之路開始打通,得到葡萄這樣特異的樹種,與苜蓿一同傳來東方,因為從遠方傳來而更覺可貴,於是廣種於離宮別苑。離開了蔥嶺、雪山那寒遠的地域,落腳在崤山、函谷關這一帶福地。與眾多的寶物一起流傳,歷經千年就更顯出其精美。人們賞玩它可以除掉煩惱,人們品嘗它可以滿足心愿。並不僅僅因甘甜而得到眷顧,卻更由於稀有而獲取珍視。既輕鄙柚木的輕易改變形態,又蔑視甘蔗的隨意迎合塵俗。不知是何人把我栽殖在這個地方,託身於深嚴的宮廷秘院,靠近那華美的高屋大廈。有肥美的土壤植根,有優美的枝條陪襯,清泉在石渠中澆灌,甘露在枝條上滋潤。可以在月色中灑下清涼的樹影,又可以在涼風中開出層層的花朵。蔽身風廬之下是那樣的潔淨,隱身清歌之中又如此的悠然。葡萄呀,你生得其地,生逢其時,本應欣欣向榮,枝繁葉茂,卻為何花不繁,枝不茂,反如此的悽慘憔悴;失去了當年的丰姿,而於今日凋謝了花朵。想必山野的草木不適於宮中的賞玩,山野的瓜果不宜於宮中的盛宴。厭倦於像枳、桔那樣屢屢移植,更嘆息如匏瓜那樣徒然懸掛,就好像郁柳固守其本性,不願被雕成華美的酒杯,海鳥的取容於人,而並不以觴酒的賞贈為榮。為什麼不把它放還山岩壠陰之間,伴隨著層疊的樹木,濃密的森林,沐浴著長煙薄霧,瀰漫於平野山谷,在大德之谷中蓬勃生長,讓無巢的鳥兒盡情棲息。保住深根以自守本性,誡因繁實而心思搖動,窮盡天年以善自保養,怎會再受砍伐遷殖的禍患?
總而言之:階上芍藥怒放,堂前萱草爭麗,枝以萬年枝最為有名,木以五衢木稱為祥瑞,此皆托親近賞識之人以進身揚名,而不以位下為歸宿,願結同心之人而委於自然,其他都並不是我所希望的了。
創作背景
此賦大概作於明道二年(1033年),是作者為抒發孤寂難伸的情懷而作。
作品鑑賞
文學賞析
此賦是一篇詠物抒情的駢體小賦,採用既詠物又抒寫情懷著一歷代詠物賦習見的表現方法,借對右史院蒲桃的描繪來抒寫孤寂難伸的情懷。
賦前的小序交代寫賦的緣起:“紬繹多暇,裴回堂除。”既是得與蒲桃接觸並以之興嘆的條件,而這種活動本身又實為表現作者孤寂的心境。蒲桃既置於禁廷,“人不夭摧,禽不棲啄”,反而“條悴葉芸,不為時珍。”禁廷中的蒲桃如此,禁廷中的作者也難免有同樣的感受。正文就這一情緒展開敘述,先寫蒲桃之所由來:蒲桃既來自遙遠的西域,以其珍奇而“遍殖乎離宮”,去寒鄉而就福地,與萬寶均載,且觀之食之均是以盡人意,與“柚苞”、“蔗境”不可同日而語,本來是可以適心順意的。可是托之秘署之後,其生長條件雖極優越,卻反而“奚敷華而委質,反慘慘而茲瘁”,實由於“郁柳有性,不願杯倦之華;海鳥取容,非榮觴酒之饋”。質性自然,而似“枳桔之屢遷”,“匏瓜之徒系”,自然而然地產生了自憐和自嘆;這種嘆息實際當然是作者的嘆息。既然匏瓜徒系,難盡其才,作者就要去追求“放之岩際,歸之壠陰”與大自然中眾嘉木美卉為伍的情境,而盡其天年,足其本性了。這樣看來,作者借蒲桃所抒發的失意之感,仕途所引起的孤寂和厭倦就不免有不得已的一面了。
全賦的描寫宛轉自然而又不失精美和文采,時時注重意境的構造,對蒲桃的歌詠總是與這種優美的意境和諧統一的:“泉石渠以蒙浸,露金莖而泫滋。布涼影於月宮,獵重葩于禁颸。蔽周廬之岑寂,隱肅唱而逶遲。”其意境於清肅中流露出孤寂。“上敷榮於樛木,外結庇於緇林。蒙煙沐霧,跨野彌岑,丰茸大德之谷,棲息無機之禽。”大自然的風貌在作者的筆下氣勢磅礴而富有生機。這種種描繪都是很能表現作者情懷的。篇末的亂辭,雖極簡短,卻足畫龍點睛之筆,把胸中那點憤激之情含而不露地表達出來,頗有一股怨而不怒的味道。
名家點評
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教授
馬德富:全賦情感真切,文字雅潔,以物為喻,含意深至。(《中國古典文學名著分類集成》)
作者簡介
宋祁(998年—1061年),字子京,安州安陸(今湖北安陸)人,後徙居開封雍丘(今河南杞縣) 。
天聖二年(1024年)進士,官翰林學士、史館修撰。與
歐陽修等合修《新唐書》,書成,進工部尚書,拜翰林學士承旨。卒謚景文,與兄
宋庠並有文名,時稱“二宋”。詩詞語言工麗,因《
玉樓春·春景》中有“紅杏枝頭春意鬧”句,世稱“紅杏尚書”。有《宋景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