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比喻到寓言
寓言具有比喻的性質,是比喻發展的高級形式。戰國以前,比喻就已盛行,特別是在民間口語之中。“時日曷喪,予及汝偕亡”(《尚書·湯誓》),“輔車相依,唇亡齒寒”(《左傳·僖公五年》),“獸惡其網,民惡其上”、“眾心成城,眾口鑠金”(《
國語周語》),都是當時帶比喻性質的謠諺。中庸比喻就更多了。春秋時代的行人辭令,士大夫之間的應對,又常“稱詩以喻其志”(《漢書·藝文志》),可見朝野上下,比喻風行。《
論語·子罕》記載:“子貢曰:‘有美玉於斯,韞而藏諸?求善賈而沽諸?’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賈者也。’”全用比喻對答,較之用諺語與引詩作比,又有所發展。《
韓非子·喻老》篇先引老子語:“圖難於其易也,為大於其細也”,接著用比喻加以解釋:“千丈之,以螻蟻之穴潰;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煙焚。故曰白圭之行也,塞其穴;丈人之慎火也,塗其隙。”至此作者還進一步以有形象、有對話、有情節的故事加以說明,運用的就是“
扁鵲治病”的寓言,說的都是防微杜漸的道理。老子用格言,韓非則先用比喻,進而用寓言。中用寓言來闡發老子之旨的就更多了。由此可見由比喻發展為寓言的跡象。
出現於戰國
比喻演化為寓言,不見於春秋時期,而層出迭見於戰國,是有其社會根由的。當時,諸侯競逐,七雄爭霸,各國內部新舊貴族相互傾軋,當權者急需一大批為他們出謀劃策、東西遊說之士。諸侯、公子、權貴們招賢養士,多至以千計。而取士的重要標準,則在於高談雄辯。語言技巧,成為士階層研究的對象。諸子之間,
百家爭鳴,相互詆訾,亦相互促進。不僅縱橫家要以口舌擅場,即
儒、墨、名、法各家,也無不兼縱橫遊說色彩,以言辭成事。此即《
文心雕龍·時序》篇所說:“觀其(指戰國)艷說,則籠罩雅頌。故知煒燁之奇意,出乎縱橫之詭俗也。”當時“艷說”的主要形式之一就是寓言隱語。寓言本身具有形象生動、含蓄幽默、耐人尋味等特點,可以增加語言的趣味性和感染力。一些統治者,往往對大道理聽不進,而喜愛娛心悅耳的故事。
方式要得當
另外,說者不僅要投統治者之所好,還得避統治者之所惡,如有觸犯,就有慘遭殺害的可能。韓非在《難言》篇說到愚者之難說,君子之難言。並作《
說難》,生動地陳述了遊說之難:“夫龍之為蟲也,柔可狎而騎也。然其喉下有逆鱗徑尺,若人有攖之者,則必殺人。人主亦有逆鱗,說者能無攖人主之逆鱗則幾矣!”載孟嘗君要離齊入秦,上千門客都止他不住,蘇秦以“土偶與桃梗”的寓言使他打消了主意。孟嘗君的父親靖郭君要在封地薛邑築城,門客諫而不聽,並下令不許為諫者通報。齊客卻以“海大魚”的故事說服了他。鄒忌自編故事諷齊王納諫,江一以“
狐假虎威”對楚宣王問,蘇代以“
鷸蚌相持”止趙惠王伐燕,都足以說明寓言具有免於觸犯驕君權貴而又達到勸諫目的的妙用。
迅猛發展
文學的內在因素以及外在社會條件,使寓言在戰國中後期得到蓬勃發展。《
莊子》一書,“大抵率寓言”(《史記·老莊申韓列傳》),共有200多個。中僅《說林》、內外《儲說》幾篇,已收集寓言故事300多個。其餘如《
孟子》、《墨子》、《
呂氏春秋》、《晏子春秋》、《
戰國策》等書中也不少。成書較晚,《
淮南子》、《說苑》、《新序》、《列女傳》、《韓詩外傳》等書編成於漢人,而其中傳自先秦的寓言也不少。
來源分類
戰國諸子及史傳作者所運用的寓言,來源約略可分為三:
一是民間流傳的故事,如所謂“齊東野人之語”,《
孟子》中就多有採用,具有通俗淺顯,詼諧有趣的特點。
二是歷史傳說,《
韓非子》中用得最多。這些傳說,雖未必句句可信,但有一定的歷史依傍,作為論證的證據,較有說服力。
三是作者創造、虛構的故事,這特別為《
莊子》作者所擅長。它瑰麗奇異,最富有文學色彩。
運用寓言的目的
運用寓言的目的,主要是為了說明作者的觀點。在文章中,寓言不是單獨的存在,而是作者議論中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它或者作為譬喻,使所講的道理淺顯易懂,悅耳動聽;或者作為寄託,把要說的道理,通過寓言中的形象表達出來;或者作為論證,用寓言中所說的事情證明文章的觀點。這些都如《
莊子·天下》篇所說的:“以寓言為廣”。“廣”就是對自己主張的闡發。
寓言更靈活與實用
諸子散文大都是哲學著作,哲理比較抽象,乃至深奧玄妙。而寓言以其具體性和形象性,有助於人們理解和接受其論點。如
孟子以“
揠苗助長”闡明他的養氣說,韓非以“
黑牛而白題”(《解老》)來解說老子“
前識者道之華而愚之始”。
莊子的人生哲學,主張無用之用,一般很難領會。但他用了許多
饒有趣味的故事,反覆地加以說明。如以“
渾沌鑿竅”(《應帝王》)闡明必須順應自然,以“
望洋興嘆”(《秋水》)闡明他的道是無與倫比的,以
惠子之樗樹(《道謠游》)說明無用之用,以
莊周夢為蝴蝶(《
齊物論》)說明
人生如夢,等等,使哲理的文章詩意化,免於讓讀者感到枯燥、深奧、抽象。
百家爭鳴的中心思想
探求救世的政治方案,是
百家爭鳴的中心問題。如何才能使人們接受自己的政治主張,也是諸子百家特別關注的事利用寓言來幫助闡述政治主張,以《
韓非子》最為突出。《
韓非子》中內外《儲說》諸篇,先列出政論的題目,接著是說明論題的觀點,後面是一連串的故事。這基本上是一種寫作提綱。所收集的故事,是借用來論證自己的主張的。如以“入澗必死”(《內儲說上》),說明
信賞必罰,行法無赦;以“
鄭人買履”(《外儲說左上》)、“
守株待兔”(《五蠹》),說明“以先王之政治當世之民”的愚蠢;以“
狗猛酒酸”(《外儲說右上》),說明臣親幸、賢者無以進身的危害,等等。其次是《
呂氏春秋》,如用“
網開三面”(《異用》)批判暴政而歌頌仁德,“
掣肘難書”(《具備》)說明為君者必須放手信任下屬,使之有職有權,等等。
用於闡明道德修養的,多見於《
孟子》。如“齊人乞”(《離婁下》),譏諷追求富貴利達而不顧廉恥者;如“
二子學弈”(《告子上》),闡明學習須專心致志;如“
月攘一雞”(《滕文公下》),說明知道了道義就應當堅決實行。用於闡明縱橫策略的,主要在《
戰國策》,如
季梁以“
南轅北轍”(《魏策》)勸止魏王伐趙,
陳軫以“
畫蛇添足”(《齊策》)勸止昭陽攻齊等等。
寓言的主要作用
闡明論說的主旨,是寓言的主要作用,而寓言本身,又具有其形象的客觀意義。這兩者有時是一致的,有時不完全一致。因為同一觀點,可以用幾個寓言去說明;同一個寓言,又具有多方面的意義。如諷刺墨守成規,《
韓非子》有“
守株待兔”和“
鄭人買履”,《
呂氏春秋》有“
刻舟求劍”和“荊人涉”。類同“
庖丁解牛”的故事,在《
管子》中用來說明攻敵用兵可
乘虛而入;在《
莊子》中則用以說明處世要順應自然,避開矛盾;在《
呂氏春秋》中又用來說明精神專注可通於異物;今天則用它來說明按客觀規律辦事可迎刃而解,事半功倍。
寓言的價值
寓言的引用者有他自身的需要,但寓言的價值不止於此。縱觀先秦寓言,可以形象地看到當時社會面貌。《
列子·周穆王》寫尹氏與
趣役者夢覺的對比,可看到階級的對立,勞役者受著沉重的壓迫剝削;《
呂氏春秋·精通》寫
鐘子期聞擊磬,記述丈夫成了罪人妻兒淪為奴隸的一家悲慘遭遇;《
莊子·則陽》寫
觸蠻之戰,反映統治者為了爭城奪地而造成“
伏屍百萬”的嚴重後果;《
莊子·山木》寫
莊周游雕陵之樊的所見所遇,用象徵的手法描繪了人與人之間弱肉強食的恐怖關係;《莊子·至樂》有髑髏見夢於莊周的故事,說明生不如死快樂;《列子·周穆王》記華子病忘,說明為人最好如
槁木死灰。都從不同角度表現了社會的黑暗與冷酷。“
月攘一雞”,見貪婪的本性不改;“
涸轍之鮒”(《莊子·外物》),說明統治者見死不救;“見金不見人”(《
列子·
說符》)、“澄子亡衣”(《
呂氏春秋·淫辭》),諷刺利令智昏者;“鄰人之女不嫁”(《
戰國策·齊策》)、“儒以
詩禮發冢”(《莊子·外物》),揭露面目虛偽、行為齷齪者;“
漢陰丈人”(《莊子·天地》),突出愚者頑固;“
井底之蛙”(《莊子·秋水》),譏諷淺見之人的盲目自滿;
鄭袖(《
韓非子·內儲說下》)、楚余(《
韓非子·劫弒臣》),則概括了嫉妒者的形象。當時社會的本質、人情的善惡、世態的冷暖,通過寓言這一面鏡子,逼真地反映出來,在認識社會方面給讀者以不少啟發和教育。
寓言的代表作:《莊子》
寓言作者往往能馳騁豐富的想像,虛構情節,塑造出生動的形象。這方面尤以《
莊子》為巨擘。在《史記·老莊申韓列傳》中言其書“皆空語無事實”,《
莊子》作者自己也說“以
謬悠之說,
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天下》)來表達思想。斥譏笑大鵬(《
逍遙遊》)、櫟社夢告
莊子(《人間世》)、盜跖怒斥
孔丘(《盜跖》)、藐姑射之
神人(《
逍遙遊》)、形殘德充的
支離疏(《人間世》),等等,千奇百怪,極盡寓莊於諧之能事。《
韓非子》中多用歷史故事,較近乎真實,但也有一定程度的藝術加工。《外儲說左上》記
申子告韓昭侯行法度必須拒絕“聽左右之請”,而他自己又向昭侯“請仕其從兄官”的故事,就是深刻的藝術概括。事實未必真有,意義卻很典型。
先秦寓言誇張,把人物、事件的特徵加以擴大,給人以深刻的印象,是先秦寓言常用的手法。《
列子·湯問》中塑造了音樂家
韓娥的形象,說她的歌唱“
餘音繞樑三日不絕”,“曼聲長歌,一里長幼喜躍舞,弗能自禁”;《
莊子·徐無鬼》寫匠石揮斧成風,能把郢人鼻子上一層薄粉削去,而郢人鎮定自若,都刻畫得奇妙動人。
擬人
擬人化,賦予自然界裡的生物與無生物以人的性格特徵,從而反映社會生活,這也是先秦寓言裡常見的。雛的清高,鴟的醜陋,虎的兇猛,狐的狡猾,都是人們所認定的特性。把這種生物的特性,與某些人的思想性格特徵巧妙地結合起來,就形成了“
狐假虎威”(《
戰國策·楚策》)、“鴟得腐鼠”(《
莊子·秋水》)等故事。《
莊子·大宗師》記有一個很短的寓言:“大冶鑄金,金
踴躍曰:我且必為莫邪。”冶金時確會發生“
踴躍”的現象,莫邪確是冶煉鑄造出來的金屬利劍,這些都體現了金屬的特性,同時又把以英雄豪傑自命的人物性格灌注其中,諷刺的意味不難體會。這種擬人手法,大量見於《
莊子》,其次是《
戰國策》以及《
韓非子》等。
先秦寓言:簡練生動
先秦寓言一般都寫得比較簡練,但亦不乏生動的描寫。盜鐘者聞鐘聲而“遽其耳”(《
呂氏春秋·自知》),揠苗者“茫茫然歸”而告家人以病(《
孟子·公孫丑上》),《
莊子》中螳螂“怒其臂以當車轍”(《人間世》),醜婦“捧心而顰其里”(《天運》),壽陵餘子“匍匐而歸”(《秋水》),等等,都是其例。至於
神人的仙姿(《
逍遙遊》)、
庖丁的絕技(《
養生主》)、大魚的奮(《外物》),種種描繪,更是體察入微。還有如《
韓非子·外儲說左上》寫齊景公游海,聽到相國
晏嬰病危時,“遽起”,促駕良馬,令善御者騶子韓樞駕車,“行數百步,以騶為不疾,奪轡代之御。可數百步,以馬為不進,盡釋車而走”,刻畫了一個急不可耐者的形象。
簡潔易懂
寓言的運用者不同,寓言的語言風格也各異。但由於它們多來源於民間,所以有著共同的洗鍊生動、口語化、個性化等特點,並常用獨白、對話等形式。運用者為了把喻意點明,又常以粘連的手法,使語意雙關。例如《
莊子》引“龍頷得珠”後說:“子能得車者,必遭其睡也;使宋王而寤,子為粉夫!”(《列禦寇》)。《
韓非子》引“郢書燕說”後說:“故先王有郢書,而後世多燕說”(《外儲說左上》),《
戰國策》引“畫蛇添足”後,陳軫告昭陽:“戰無不勝而不知止者,身且死,爵且後歸,猶為蛇足也!”這種粘連,雙關手法,使文章顯得幽默含蓄,能將所要闡明的事理鮮明地揭示出來,收到畫龍點睛的效果。
產生時代及深遠影響
先秦寓言產生的時代與伊索寓言相近,其價值也很可貴。在中國文學的發展過程中,它直接影響了唐代、明代等人的寓言創作,使寓言脫離了論說、史傳而獨立成體,甚至日後還出現了帶寓言性質的詩歌、歌曲。而更為重要的是,先秦寓言起著上繼,下啟小說的作用。《
莊子》中關於渾沌、黃帝、堯、舜、羿等的刻畫,都採用了神話的題材;“師曠鼓琴”(《
韓非子·十過》)中用誇張手法塑造的形象,與神話里征服自然的英雄是類似的;寓言中的狐、虎、猿、狙、
鷸、
蚌、罔兩、影、蛙、鱉、櫟樹、髑髏與神話中日、月、山、川、風、雲的擬人化,寓言中鯤化為鵬與神話中禹化為熊的人物變形觀念,也都是一脈相承的。
對後世的啟發
先秦寓言有人物形象,有簡單的故事情節,有個性化的對話,啟發了後代小說的產生。《
韓非子》中的《說林》、內外《儲說》,記述了許多,實為漢魏雜事小說的萌芽;《
莊子》中許多寓言記述了鬼怪異事,是魏晉以後志怪小說的鼻祖。中荀伯遇鬼誤殺兩孫的故事,即從《
呂氏春秋·疑似》中黎丘丈人遇鬼殺子的故事化出。陸判為朱爾旦換心的故事,也從《
列子·湯問》中
扁鵲為魯公扈趙齊嬰易心的故事蛻變而來。《
孟子》的“齊人乞”,明代孫仁孺加工成《東郭記》,清代又編了《東郭簫鼓詞》《
莊子》中莊周夢蝶妻死鼓盆、髑髏見夢等,後人演為《三勘蝴蝶夢》、《
大劈棺》等戲劇。《故事新編》中的《起死》也本於此。至於後代詩、詞曲中熔鑄先秦寓言為故實的,更是俯拾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