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原文
七子之歌
邶有七子之母不安其室1。七子自怨自艾,冀以回其母心。詩人作《凱風》以愍之2。吾國自《尼布楚條約》迄旅大之租讓3,先後喪失之土地,失養於祖國,受虐於異類,臆其悲哀之情,蓋有甚於《凱風》之七子,因擇其中與中華關係最親切者七地,為作歌各一章,以抒其孤苦亡告,眷懷祖國之哀忱,亦以勵國人之奮鬥云爾。國疆崩喪,積日既久,國人視之漠然。不見夫法蘭西之Alsace—Lorraine耶4?“精誠所至,金石能開。”誠如斯,中華“七子”之歸來其在旦夕乎!
你可知”媽港“不是我的真名姓6?
我離開你的襁褓太久了,母親!
但是他們擄去的是我的肉體,
你依然保管我內心的靈魂。
那三百年來夢寐不忘的生母啊!
請叫兒的乳名,
叫我一聲“澳門”!
母親!我要回來,母親!
我好比鳳闕階前守夜的黃豹,
母親呀,我身份雖微,地位險要。
如今獰惡的海獅撲在我身上,
啖著我的骨肉8,咽著我的脂膏;
母親呀,我哭泣號啕,呼你不應。
母親呀,快讓我躲入你的懷抱!
母親!我要回來,母親!
我們是東海捧出的珍珠一串,
琉球是我的群弟,我就是台灣。
我胸中還氤氳著鄭氏的英魂10,
精忠的赤血點染了我的家傳。
母親,酷炎的夏日要曬死我了,
賜我個號令,我還能背水一戰。
母親!我要回來,母親!
再讓我看守著中華最古老的海,
這邊岸上原有聖人的丘陵在。
母親,莫忘了我是防海的健將,
我有一座劉公島作我的盾牌。
快救我回來呀,時期已經到了。
我背後葬的儘是聖人的遺骸!
創作背景
《七子之歌》是聞一多眾多詩篇中的重要篇章,創作於1925年3月,1925年7月4日載於《現代評論》第2卷第30期,後《大江季刊》和《清華周刊》相繼作了轉載。
從1922年冬到1925年春,聞一多留學美國。留學期間,他切身體驗到了弱國子民在強國所遭遇到的無處不在的歧視與欺凌。強烈的民族自尊心和對祖國深厚的愛,激發了他創作的靈感,身在紐約的他寫下了《七子之歌》等多篇力作。1925年5月,聞一多提前結束了留學生活,啟程回國。然而,剛剛踏上祖國土地的聞一多萬萬沒有想到的是,迎接他的是五卅慘案的斑斑血跡。被失望乃至絕望籠罩著的聞一多憤然北上,將《七子之歌》等幾首愛國之作投稿給《現代評論》首次發表。其時正值中國人民反帝反封建鬥爭的高潮,《七子之歌》一經問世就引起強烈共鳴。
文學賞析
此詩中,聞一多以擬人的手法,將中國當時被列強掠去的澳門、香港、台灣、威海衛、廣州灣、九龍、旅順大連七處“失地”比做遠離母親的七個孩子,哭訴他們受盡異族欺凌、渴望回到母親懷抱的強烈感情。這種第一人稱“獨白”的方式,不但讓人感到親切,而且極大地增強了歸屬感,使每一首詩都灌注著被擄掠的血肉之軀的疼痛,強烈表達了對祖國母親深沉的眷戀。
首篇《澳門》中開篇兩句,遊子就向母親傾訴了自己被擄去的痛苦。在兒子心中,“媽港”不是他的真名姓,兒子澳門與祖國母親血肉相連。兒子被侵略者從“襁褓”中擄走,一去就是幾百年,非常之辛酸與痛苦。“但是他們擄去的是我的肉體你依然保管著我內心的靈魂。”擄走肉體,靈魂卻不滅,向著母親的心忠貞不渝。一個“擄”字活畫出殖民帝國對澳門的占領、蹂躪與摧殘。詩人在這裡運用對比,強烈突出了澳門赤子之心繫祖國、至死不變的熾熱情懷。“三百年來夢寐不忘的生母啊!請叫兒的乳名,叫我一聲澳門!”“三百年”,對於一個須臾不能離開母親的孩童來說是漫長的。然而,就是“三百年”,仍“夢寐不忘”,時時刻刻想念著自己的親生母親;三百年的風雨歷程,自己可能變得蒼老了,然而還要請母親叫一聲自己的乳名,表達了痛徹心扉的思念。“母親!我要回來,母親!”顯示出強烈的赤子情懷。
失“子”之痛,是悲憤痛苦、失望絕望的凝聚,曠日持久的煎熬無疑會激發詩人的滿腔怒火,而烈火在心,憂心如焚,當然會增加詩人的掙扎和抗爭的痛苦。《香港》在冷峻嚴酷中充溢著不可遏止的烈火:“我好比鳳闕階前守夜的黃豹”,將祖國視為深居皇宮的女王,凸顯祖國在“我”心中的高貴。為了保護祖國母親的安寧,我甘願做階前的黃豹,徹夜不眠,逡巡守護“啖著我的骨肉,咽著我的脂膏”,“啖”、“咽”二字把殖民者對香港的掠奪與剝削描繪得入木三分。
悲歌《台灣》一曲時,台灣正遭受著日本的踐踏:“酷炎的夏日要曬死我了”,島上橫行的日本侵略者給台灣人民帶來了深重的災難。“我們的台灣”,不堪蹂躪,主動請纓,向母親發出了呼喊:“賜我個號令,我還能背城一戰”!“台灣”太苦了,被日本侵略者強占了50年,抗爭了50年,到現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已經60多年了,隔著一條窄窄的海峽,現在該輪到母親呼喊了:“孩子!快些回來,孩子!”
強烈的民族意識和民族氣質,深沉、熱烈的愛國情感使得先生身處海外仍心憂祖國。《廣州灣》是這樣充滿著深情:“母親,讓我快回到你的膝前來,/我要緊緊地擁抱著你的腳踝”,兒子渴盼團聚、迫切希望早日回到祖國母親懷抱的心愿讓人動容。《威海衛》中“我背後葬的儘是聖人的遺骸”,一個“盡”字,細膩地道出了詩人對品格高尚、智慧卓絕、忠勇無比的人死去的傷悼和痛惜。
詩歌離不開想像。《九龍》中,詩人用“幼女九龍”和“鎮海的魔王”來描寫祖國的弱小、魔鬼的強大。《旅順,大連》中把“旅順,大連”比做“孿生的兄弟”“兩團爛泥”,把沙俄比做“暴徒”。這兩組形象構成了鮮明的對比,控訴了列強殘酷的暴行,表達了對黑暗現實的無比憤慨,從而將愛國之情展現得淋漓盡致。
《七子之歌》每首詩的結尾都發出了“母親!我要回來,母親”的呼號,這是聞一多詩歌精神的一種力量,一種神聖的吶喊,一種苦厄中懷著希望的情緒,一種對祖國的眷戀和熱愛。正是這種深沉的赤子情懷,使得人類能夠承受一切困厄與磨難,永遠保持生命的堅韌、執著與激情。無論多么貧窮、落後,祖國永遠是自己血脈相連的母親,即使浪跡天涯,兒女們的心也永遠向著她。
全詩整體構架是均齊的,各節勻稱,基本一致,體現了聞多所追求的建築美。疊韻手法的運用,每首詩都用同樣的韻來閉合,且節奏感很強,從而體現了詩的韻律美。每一首都是七句,前六句是整齊的長句,最後則以短句收尾,使前六句蘊集的力量衝擊到最後,產生一個小小的情緒高潮,“母親,我要回來,母親”,這樣一聲呼喚,使得語調鏗錯有力。尤其是每首詩的卒句相同,形成了一個大的復沓,這種反覆的運用,使詩的韻律迴旋起伏,變化和交替中又見出精嚴和齊整,真是一唱三嘆,饒有深致。
名家點評
近代學者吳嚷:讀《出師表》不感動者,不忠;讀《陳情表》不下淚者,不孝;古人言之屢矣。余讀《七子之歌》,信口悲鳴一闕復一闕,不知清淚之盈眶,讀《出師》《陳情》時,固未有如是之感動也。今錄出之聊使讀者一瀝同情之淚,毋忘七子之哀呼而已。(《清華周刊》)
現代作家
聞立雕:《七子之歌》是一首擬人詩,它仿照《詩經·凱風》中因故和母親失散的七個兒女,哭喊著渴望回到母親身旁的故事,把我國香港、澳門、台灣等被帝國主義侵占的七塊土地,比作祖國母親的七個兒女,他們不堪忍受侵略者殘暴的虐待,紛紛向母親發出悲哀的呼喚:“母親,我要回來!”這首詩的比喻精確恰當,情感真摯,感染力極強,沁人肺腑,催人淚下,是一篇控訴帝國主義罪狀的血淚書,是啟迪人們愛國意識、喚起民眾討伐帝國主義的檄文,不僅在當時感動了千千萬萬讀者民眾,而且幾十年後仍令人心潮澎湃,熱淚盈眶。(《紅燭:我的父親聞一多》)
當代作家
李朝全:詩人把被西方列強割據的澳門、香港等七塊國土比作祖國失散多年的七個遊子,以遊子苦苦吟唱傳達遊子回歸和團聚的熱切希望。這是一首渴望祖國富強、完成領土統一的愛國詩作。這首詩傳唱了半個世紀,詩人的吟唱如杜鵑涕泣,聲聲淚,聲聲血,情感飽滿,感人至深。(《詩歌百年經典·1917—2015》)
揚州大學文學院教授
顧農:每一個中國人讀這樣質樸而熱烈的詩篇,當無不為之感動,為之熱血沸騰;今天澳門終於回到偉大祖國的懷抱,人們歡呼振奮,這確實是一個曠世的盛典,是我們偉大祖國在跨進新世紀前夜一個盛大的節日。人們前不久剛剛為聞先生做過誕辰一百年的紀念活動,先生的在天之靈聽到澳門回歸的喜訊,當如何詩興大發,豪情滿懷!(《談非常談》)
作品影響
1999年,為迎接澳門回歸,作曲家
李海鷹特地將聞一多《七子之歌》中的首篇譜上了曲,先是在中央電視台大型電視專題片《澳門歲月》中作為主題曲播放,後來在澳門回歸的文藝晚會上再度響起。
作者簡介
聞一多(1899—1946),原名聞家驊,號友三,湖北浠水人,1912年考入北京清華學校,1916年發表《二月廬漫記》。五四運動中積極參加學生運動,被選為清華學生代表,出席在上海召開的全國學生聯合會。1920年,發表第一篇白話文《旅客式的學生》。新詩集《紅燭》《死水》是現代詩壇的經典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