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本信息
書名:一個人的遭遇
圖書編號:1549171
出版日期:2001-06-01
版次:1
開本:32開
簡介
我下工回家,筋疲力盡,有時候就凶得像個惡鬼。你粗聲粗氣對待她,她決不會用粗言粗語回答你。不,從來不會!她又嫻靜,又親熱,不知道怎么樣服侍你才好。
我們的收入雖少,她還是努力讓你吃得又香又甜。你向她瞧瞧,氣也消了,過一會兒就會去擁抱她,還會說:‘對不起,親愛的
伊琳娜,我對你太粗暴了。你要知道,今天我幹活很不順利。’於是我們又太太平平,我自己也覺得
心安理得。嘿,老兄,你知道這對工作有什麼樣的意義嗎?第二天早晨,我一骨碌爬起來,走到廠里,不論什麼活兒到了手裡,都順順噹噹,頭頭是道!瞧吧,家裡有個賢慧的老婆,有著什麼樣的意義。
這事是從獵熊開始的。
達麗雅阿姨在林子裡砍柴。她走進枝葉稠密的樹叢,差一點掉進熊穴。達麗雅阿姨膽子很大,她把小兒子留在不遠處看守熊穴,自己一口氣趕回村。回到村里,她首先跑進特羅菲姆·
“當家的在嗎?”
“在。”
“我發現一個熊穴……你若能把熊打死,可以分到好處。”
特羅菲姆·
尼科基奇對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將信將疑地說:
“你沒胡說吧,那就帶我去,部分好處歸你。”
他們一起出發。達麗雅在前面快步領路。特羅菲姆·
尼科基奇同兒子伊留哈跟在後面。事情壞了:他們把一頭大肚子母熊從穴里驚跑出來,開槍沒有打中,不知是因為打偏了還是別的
什麼原因,總之讓野獸給跑了。特羅菲姆·
尼科基奇久久地察看他那支很舊的老式步槍,惡聲惡氣罵了好一陣,斜眼望望冷笑的伊留哈,最後說:
“我們說什麼也不能讓野獸跑掉。看樣子得在樹林裡過夜了。”
到早晨才看清,母熊穿過枝葉繁茂的
小松樹林向東往格里尼歇夫林跑了。錯綜的腳印清楚地留在新雪上。特羅菲姆父子倆沿著腳印走了兩天兩夜。他們又飢(乾糧第二天就吃完了)又冷,直到三天后才在一棵孤零零的
白樺樹下把那頭沒有提防的母熊打死。這時特羅菲姆·
尼科基奇才瞧著正在翻動十七普特重母熊的伊留哈,說:
“小伙子,如今你有力氣了……得替你娶媳婦了,我老了,沒有力氣,打不動野獸,眼睛又流淚,開槍也瞄不準。你瞧,這野獸懷孩子了,生後代……人也有這樣的使命。”
伊留哈拿沾滿血的刀插在雪地里,把汗淋淋的頭髮從額上往後一甩,心裡想:
“呵,開始了……”
從此以後,父親和母親沒有一天不是反覆對伊留哈說:
結婚吧,結婚吧,是時候了,母親老了,乾不動活了,家裡需要一個年輕的女當家,幫幫老太婆……諸如此類的話。
伊留哈坐在炕上,呼哧呼哧地喘著氣,不作聲,但後來小伙子被狠狠訓了一頓,他就背著老人悄悄把鋸子裝進口袋,拿起斧頭和其他木匠工具,準備出門。他不去別的地方,而是去首都,去找在“莫賽爾麵包店”當夥計的葉菲姆叔叔。
母親依舊嘮叨個沒完:
“伊留哈,我可給你看中一個媳婦了。她對你真是再合適也沒有了,人長得簡直像一個成熟的蘋果。她又能下地幹活,又會說話,招待客人。咱們得去說媒,要不會被人家搶走的。”
小伙子心裡煩惱,情緒低落。他真不想結婚,再說也沒有一個稱心的姑娘;附近不論哪個村子都沒有一個合適的對象。而當他知道要給他說媒的是小店主費久申的女兒時,不禁大為惱
火。
早晨,他馬馬虎虎吃了點早飯,同家人告了別,就大踏步向車站走去。分別時母親嚎啕大哭,父親揚起兩條灰眉毛,惡狠狠地說:
“伊留哈,你喜歡遊蕩,你就走吧,可別再往家裡鑽。我看你是染上‘公青團’的毛病了,老是同那批壞蛋廝混,你要怎么過就怎么過吧,我可不再管你了……”
他聽見兒子隨身把門砰的一聲關上,從視窗望著伊留哈沿著又直又寬的街道大踏步走去,同時聽著老太婆生氣的哭泣聲,皺起眉頭,嘆息了好一陣。
伊留哈走出村子,坐在河邊,想到要給他說媒的娜斯嘉,笑了。她可真像個修女:兩片陰險的嘴唇閉得緊緊的,老是唉聲嘆氣,畫十字,仿佛古時候的老太婆,從不錯過一次祈禱,她這人真像一塊發過頭的發麵。
我叫伊格納特·普基津,是普羅瓦托羅夫鎮的哥薩克。我是個合格的哥薩克:腰裡插著一支木柄毛瑟槍、兩顆手榴彈,肩上扛著一桿步槍,子彈呢,除了彈藥盒之外,幾個口袋都裝滿了,這樣,燈籠褲上沒法掛犁刀,我就用繩子把犁刀系在腰上。我的一雙眼睛很靈活很快樂,甚至有點嚇人,娘兒們見了都害怕。出門跟誰隨便聊聊,一旦熟識了,她就會說:“嘿,伊格納特,您那雙眼睛太野了,真是怎么看也看不夠。”
別的倒也沒什麼,就是說話聲音很低,而且有點沙啞。
這是一九一九年春的事。在普羅瓦托羅夫鎮同我一起征糧的是高爾丁同志。他跟我級別相同,跟我也很熟。他出身猶太家庭。他不是個一般的小伙子,性格火暴,極頂狡猾。我為人直
爽,不
耍滑頭,征糧方法簡單粗暴。我帶我那些寶貝去找富裕哥薩克,總是開門見山,向他下最後通牒:“糧食!”——“沒有。”——“怎么沒有?”——“沒有就是沒有,混蛋。”我對他當然毫不客氣,手槍對住他的肚臍眼,乾巴巴地說:“槍里有
十顆子彈,我可以打死你十次,埋葬你十次,再十次把你挖出來!交嗎?”他回答說:“好吧,願意效勞,我交!”
高爾丁呢,十分靈活,他從你的一個鼻孔進去,又從另一個鼻孔出來。這傢伙像鵝一樣身上不沾一滴水,但糧總是比我徵得多。不過人家對我們兩人都一樣尊重。人家尊重高爾丁,因
為他溫柔,因為他總是像姑娘一樣文靜,而我
普基津,看你能不尊重我!我是個直爽人,說話總是不留情面,還會說些鼓動的話。他們笑我做作,年輕的哥薩克故意不交糧,他們要惹我發
火。
他們說,“我們的普基津發起火來像只百靈鳥。”哼,他們就這樣叫我百靈鳥。好吧,真有意思。
我們就這樣向南線第九軍提供糧食。這時候,我們聽說起義者在維亞申斯克鎮同謝克列
焦夫將軍交上了火,並且迫使他們後退。我們衝過去,他們就阻擋不住。我們來到
庫爾斯克省法吉日縣。那邊征糧很順利。我們跑了一個月,兩人一起乾。我們去之前,他們只徵到一萬斤黍子,我們一去,就徵到兩萬。高爾丁這時越爬越高,有一天我們醒來,他已像
小雞出殼一樣,當上了南線軍糧供給委員會全權代表。真有意思。我帶著一隊水手在法吉日縣徵購黍子和麥子。高爾丁把我叫去,悄悄地對我說:“你啊,普基津,是個嚴肅的人,你力氣大,能把木桿彎成軛。可是你是個怪人,你身上沒有肉。”說我能把木桿彎成軛我不太懂,至於肉,我身上確實很少,我只有骨頭。我要肉干什麼?難道我是婆娘還是怎么的?人家又不會因為我的肉而交糧。他說:“你待我客氣些。”我就回答說:“你知道嗎,
十月革命時我在克里姆林宮打退過
士官生?”他說:“我知道。”我說:“你知道嗎,在衝鋒時
士官生的子彈打中我的膀胱,如今它還像鵝蛋那樣在裡面滾動?”他說:“我知道,我也很尊重你膀胱里的那顆子彈。”我說:“嗯,好吧,你不用為我的子彈擔憂,因為它周圍都長了脂肪,它不是打在腳後跟,不會把
血吸到別的地方去。你倒是應該可憐可憐我們的戰士,他們在前線作戰,可不能讓他們挨餓啊。”他說:“走吧,”接著搖搖頭,重重地嘆著氣。這是不是說他也憐憫起戰士來了?真有意思。我回去繼續征糧。我們拚命征糧,徵得農民只剩下一層皮。他們簡直什麼也沒有了,幾乎連氈靴也被拿走,但這時高爾丁被調到
薩拉托夫去了。過了一星期他突然來了一份電報:“致頓河糧委會,我命令你們去
薩拉托夫。”後面的簽名是:“
薩拉托夫省糧委全權代表高爾丁。”
我們乘列車去到那裡。真有意思。
在
頓河岸上,在被酷烈的陽光曬得禿了頂的小山上,我跟扎哈爾老爹兩人躺在野生烏荊子的蔭下。一隻褐色的鳶,伴著魚鱗般的雲片,在天空中盤旋飛翔。烏荊子的葉子,
斑斑點點地撒滿鳥糞,並沒有給我們一點涼意。耳朵熱得嗡嗡作響,你要是向下望望頓河水面上的漣漪,或是腳下乾癟的西瓜皮,嘴裡就會有粘膩的唾液滲出來,可你也懶得把它吐掉。
在乾涸的沼澤附近的谷地里,羊群分成幾堆,緊緊地互相依偎著。它們懶洋洋地扭動屁股,搖搖骯髒的尾巴,因為吸到灰塵而緊張地打著噴嚏。在堤岸旁邊,一隻強壯的小羊,用後腳站著,伏在又黃又髒的母羊身上吃奶。它偶爾用頭撞撞母親的奶子,母羊咩咩地叫著,蜷縮起身子。我覺得,它的眼睛裡似乎充滿痛苦的表情。
扎哈爾老爹在我的旁邊坐起來。他拉下身上的絨線衫,近視眼一樣地眯縫起眼睛,在衣服的褶襞和接縫的地方摸著些什麼。老爹再過一年就是七十了。光裸的脊背上古怪地布滿一條條的皺紋,肩胛骨尖尖地從皮膚下面凸出來,可眼睛還是清徹的,年輕的,兩條灰眉毛下的眼光,也活潑而有神。
他捉住一隻虱子,困難地用哆嗦而粗硬的手指夾著,小心翼翼地夾著,然後把它放在離自己較遠的地上,向空中畫了個小小的十字,低低地咕嚕道:
“去吧,小東西!你大概也很想活命吧?啊?對啦……瞧你的,吸飽血了……地主的婆娘……”
老爹哼哼著,拉上絨線衫,接著仰起頭,從木頭水壺裡喝著微溫的水。他每喝一口,喉結就向上一跳;從下巴到喉嚨,垂著兩條柔軟的皺紋;
鬍子上流著一滴滴的水;透過下垂的、番紅花一樣的眼皮,太陽現出淡淡的紅光。
他塞上水壺蓋子,斜瞅著我,在捉住我的眼光以後,又乾巴巴地嚼動嘴唇,向原野眺望。在
谷地後面,迷迷糊糊地呈現出一片幻景;在曬焦的地面的上空,風送來了薄荷的甜香。老爹沉默了一下,推開牧羊杖,用
菸捲熏黃的手指在我旁邊指指說:
“你看見這山谷後面的白楊樹梢嗎?原來是托
米林老爺家的田莊,叫托波列夫卡。那邊還有個小村子,就叫托波列夫卡村,住著些
莊稼漢,過去都是農奴。
我的父親給老爺趕車,趕了
一輩子。我小時候,他對我講過,葉夫格拉夫·托
米林老爺是怎樣用一隻養服了的鶴,向鄰居地主那兒把他換來的。父親死後,我就接他的差使,當起車夫來。那時候,老爺本人已經快六十了。他是個胖子,血氣很旺。年輕的時候,在
沙皇身邊當過近衛軍,後來服滿了役,就到頓河邊上來養老。哥薩克奪去了他在頓河一帶的土地,可是公家在
薩拉托夫省又劃了三千公頃地給老爺。他就把這些地租給
薩拉托夫的
莊稼漢,自己住在托波列夫卡。
“他是個怪人。總是穿一件薄呢的棉襖,帶一把短劍。有時候出去做客,車子跑出托波列夫卡,就吩咐我說:‘趕呀,混蛋!’
“我給了那些馬幾鞭子。車子飛跑起來,快得連風也來不及把臉上的眼淚吹乾。一路上有不少積滿春水的小坑攔住道路。要是碰上這樣的坑,前輪倒沒有什麼,後輪可就會——嘩啦一
聲!……跑了一里路,老爺就大聲喝道:‘回去!’我就掉轉頭,拚死命地向那個坑趕去……往往一連三次在那
該死的地方衝來衝去,一直弄到彈簧撞斷,或者輪子彈出去,方才罷休。我的老爺那時就哼哼著爬起來,一步一步走回家去,我就拉著馬跟在他的後面。除了這以外,他還有一種玩意兒:我們從
田莊里出去,他跟我一起坐到車夫的座位上,又從我的手裡奪過鞭子。‘讓中間的馬快跑!……’我就拚命地趕那中間的馬,快得連車軛都一動不動,他自己就抽邊上的一匹馬。車子上套著三匹馬,旁邊兩匹是純種的頓河馬,身子長得像蛇,頭垂在一旁,好像在啃著地面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