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金縷曲·丙午生日自壽
馬齒加長矣。向天公、投箋試問,生余何意?不信懶殘分芋後,富貴如斯而已。惶愧殺、男兒墜地。三十成名身已老,況悠悠、此日還如寄。驚伏櫪,壯心起。
直須姑妄言之耳,會遭逢、致君事了,拂衣歸里。手散黃金歌舞就,購盡異書名士。累公等、他年謚議。班範文章虞褚筆,為微臣、奉敕書碑記。槐影落,酒醒未。
注釋譯文
詞句注釋
金縷曲:詞牌名,又名“賀新郎”“乳燕飛”“金縷詞”“金縷歌”等。一百十六字,上片五十七字,下片五十九字,各十句六仄韻。
丙午:即康熙五年(1666)。
馬齒:馬的牙齒隨年齡而添換,看馬齒可知馬的年齡,故常以為謙詞,借指自己的年齡。
天公:天帝。
投箋:上書意。箋,文體名,屬奏記類。
懶殘分芋:懶殘是唐代和尚明瓚的別稱。明瓚居衡山,性疏懶,常食眾僧吃剩的飯菜,故時人稱為懶殘。他曾經煨芋給李泌吃,並說:“慎勿多言,領取十年宰相。”
如斯:如此。
惶愧:惶恐羞愧。殺:用在動詞、形容詞後表示極度。
墜地:落地,指出生。
悠悠:眾人,常人意。
如寄:像寄身於人,不自主、不自立。
姑妄言之:姑且隨便說說。語出《莊子·齊物論》“予嘗為女妄言之,女以妄聽之。”
會:恰巧,適逢。遭逢:遇到、碰到。拂衣:提衣,振衣,表示某種感情。
致君:謂輔佐國君,使其成為聖明之主。
拂衣:振衣而去,謂歸隱。歸里:回故鄉。
黃金:泛指錢財。就:完成。
異書:珍貴或罕見的書籍。
累:麻煩。
謚議:亦作“諡議”。古代帝王、貴族、大臣、士大夫等死後,下禮官評議其生平事跡,依據諡法擬定諡號,奏請欽定,謂之“謚議”。
班范:指班固和范嘩。虞褚:指虞世南和褚遂良。
微臣:卑賤之臣。常用作謙詞。
奉敕:奉皇帝的命令。
末句一作“千載下,有生氣”,或為丙午原作,“槐影落,酒醒未”當是作者晚年所自訂。
白話譯文
年歲又長了。我要上書玉帝,詢問生我有什麼意義?我不相信功名富貴如懶殘和尚所預言的那樣。出生到現在這樣,讓人很惶恐羞愧。三十歲才成名已經算是晚了,況且自己還是個庸人,到現在還像寄身於人。想起那句“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土暮年,壯心不已”,自己又猛醒奮起。
就讓我妄言胡說吧。如果碰到時機被重用,等到完成輔佐君王大業的那天,我將歸隱故里。欣賞完歌舞散出錢財,購買盡各種名家奇書。在我百年之後,皇上賜我諡號,麻煩諸位當今的班范虞褚,奉旨為我寫碑文傳記吧。槐樹的影子已落,不知道酒醒了嗎。
創作背景
康熙五年丙午(1666),作者30歲生日填此自壽。是年,貞觀在京師,以京兆試第二而任國史館典籍,僅僅是七品的小官,這對於滿懷經邦濟世宏願的詩人來說,實在是與願望相去甚遠,故當30歲生日時,借自壽而抒情寫懷。
作品鑑賞
整體賞析
生活在宗法制環境中的中國封建社會知識分子,似乎總難以避免那么一種奢望,以至一種張狂。儒學思想灌注他們以治國齊家平天下的理想,家族賦予他們光耀門楣的重任,他們本人則嚮往著出人頭地的幻夢。一個個體的自然生命荷載了太重的社會負擔。在一切以官為本位的社會裡,實現上述一切的途徑只有一條:便是做官。於是,金印明年大如斗的期待,便浸透於中國絕大多數知識分子的心靈中了。然而,現實是冷峻的。被作為利益加以瓜分的有限的名位,在眾多士子的追逐下,沒有幾人能夠有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的機會而飛黃騰達。絕大多數人還不是只能徘徊、蹭蹬於社會底層的泥污之中。然而,他們的心不甘,即使淪為卜算、鄉塾之流,卻還有人仍在頑強地做著一編書是帝王師的美夢。顧貞觀的這首詞,便是一個中國文人對功名之心的表白。
上片從“馬齒加長矣”一句開始,便透溢出一種無可奈何的感慨。在這種感慨之中,不難體味出其中有著一脈對於命運的惶惑。正是這種惶惑,使得作者忽發奇想地要投箋天公,問讓他出生到這個世界上來的意義何在。全詞都立足在“生余何意”這四個字上,這是全詞意脈之所在。
“不信懶殘恨芋後”以下四句,便對投箋天公的原因作了說明。“懶殘煨芋”四字,表明了生活狀況的相對貧賤。辛棄疾於投閒不得志時,還能過上“細讀《離騷》還痛飲,飽看修竹何妨肉”(《
滿江紅·山居即事》)的生活。“痛飲酒,熟讀《離騷》”是“便可稱名士”(《
世說新語·任誕》)的,而按照蘇軾的意思,有肉則可無瘦,有竹則可無俗。對於上則想為攀龍客、下則想為雅逸士的封建文人來說,煨芋黃梁的生涯,叫人“惶愧殺”。
不過,有一點得注意,中國封建社會的知識分子會哭窮。他們在看到別人青雲直上時,對於自己的相對貧賤總有一種強烈的不滿,其實並沒有窮得如同勞夫織婦那樣只能以雜糧充飢的。如果真窮到像范進賣雞那個地步,連別人來報喜說高中了尚且以為是誑人,也不會有“男兒墜地”的口吻和“富貴如斯”的感嘆。這種哭窮反映到詩詞上,便表現為一種以清貧為儒生著色的特點。鄭燮《滿庭芳·贈郭方儀》云:“白菜醃菹,紅鹽煮豆,儒家風味孤清。破瓶殘酒,亂插小桃英”,便直以白菜紅鹽、破瓶殘酒之“孤清”描狀“儒家風味”了。這首詞中“懶殘煨芋”四字在思想和藝術上亦應作如是觀。
“三十成名身已老,況悠悠此日還如寄”。顧貞觀當時恰好30歲,正是在這一年他中舉,並被擢為秘書院典籍。從此詞的內容上看,此詞大約作於他中舉前,三十而立,功名無著,故有悠悠如寄之嘆。社會的擠壓,迫使士人們想早占高位要津,但這又並不容易。於是作者乃寫下由曹操“老驥伏櫪,志在千里”(《
短歌行》)中化出的“歌伏櫪,壯心起”這樣的自我鼓勵之詞。
總起來看,上片所表達的心態十分複雜:惶愧之中交織著不甘,激烈之中有著一脈蒼涼,急切的功名之心中又浸著悠悠無成的懶殘之情。不過,總的基調趨向是奮發的,於是下片轉而抒寫自己的功名理想。
“姑妄言之”四字是下片的立足點。他姑妄言之的東西,無非是黃金、歌舞、異書、名士、謚議之類的榮華富貴。其自許當然甚高,以至要班固、范曄這樣的文章家,虞世南、褚遂良這樣的書法家,奉皇帝之命來為他書寫碑記。但是,一股張狂的庸俗氣味也隨之彌散了出來。
辛棄疾也寫過一首“致君”理想的詞,即《
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之》:“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髮生。”同樣要“致君事了”,同樣企圖獲取“生前身後”之“名”,但辛棄疾是把恢復中原的事業放在首位的,名是依附於國家民族的大業之上的,而顧貞觀所想不過是“富貴如斯而已”。雖然顧詞亦頗有以議論入詞的特色,詞氣亦壯,這些特色同辛詞有所相通,但是思想境界的判然有別,最終決定了作品價值的不同。
然而,現實是冷峻的,儘管顧貞觀“言”得如此之壯,如此之“妄”,但他還是沒有在歷史上留下任何功業,他47歲即返鄉讀書終老。中國封建社會中這樣的知識分子千千萬萬,這是他們的悲劇,也可能是儒家思想的悲劇。
此外,值得強調的是,真正榮華之人寫其富貴,倒也不像顧貞觀這樣張狂。南朝梁代宮廷俸臣
庾肩吾《侍宴宣猷堂應令》詩云:“爐香雜山氣,殿影入池漣。艷舞時移節,新歌屢上弦。”此四句無一金玉字眼,無一點張狂氣息,而帝王大臣宮苑之游的氣象便自在其中了。
這首詞可以增進對於中國封建社會中相當普遍的一種知識分子類型的心態,以及此種心態在藝術上的反映之了解,這便是讀此詞的意義。
名家點評
清·
郭麐《
靈芬館詞話》卷二:“梁汾寄漢槎塞外‘季子平安否’二首,久已膾炙人口。又‘生日作’一首亦極工,與稼軒‘乾騎弓刀,揮霍遮前後’未能別其優劣也。詞云云。”
作者簡介
顧貞觀(1637—1714),原名華文,字遠平、華峰,號梁汾,江蘇省無錫人。明末東林黨人顧憲成四世孫。康煕五年(1666)舉人,擢秘書院典籍。曾館明珠相國家,與相國子納蘭性德交契。康熙二十三年(1684)致仕,讀書終老。貞觀工詩文,詞名尤著,與陳維嵩、朱彝尊並稱明末清初“詞家三絕”,同時又與納蘭性德、曹貞吉共享“京華三絕”之譽。有《彈指詞》《積書岩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