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老北京的四合院》
四合院之好,在於它有房子、有院子、有大門、有房門。關上大門,自成一統:走出房門,頂天立地;四顧環繞,中間舒展:廊欄曲折,有露有藏。如果條件好,幾個四合院連在一起,那除去合之外,又多了一個深字。“庭院深深深幾許”、“一場愁夢酒醒時,斜陽卻照深深院”……這樣純中國式的詩境,其感人深處,是和古老的四合院建築分不開的。
北京四合院好在其合,貴在其敞。合便於保存自我的天地;敞則更容易觀賞廣闊的空間,視野更大,無坐井觀天之弊。這樣的居住條件,似乎也影響到居住者的素養氣質。一方面是不干擾別人,自然也不願別人干擾。二方面很敞快、較達觀、不拘謹、較坦然,但也缺少競爭性,自然也不斤斤計較。三方面對自然界很敏感,對春夏秋冬歲時變化有深厚情致。讓我們先來看看四合院的春、夏、秋、冬。
冬至過了是臘八,四合院春的訊息已經開始萌動了。過了二十三,離年剩七天……在臘盡春回之際,四合院中自然是別有一番風光了,最先是圍繞著年的點綴。以半世紀前的具體時代來說吧。老式人家還要貼春聯,而新式人家或客居的半新式人家,春聯一般都免了。但都要打掃房子,重新糊窗戶。打掃房屋如果說雅言叫撣塵,北京人說話講究忌諱,大年下的,什麼打呀,掃呀,說著不雅馴,因而也總叫撣塵了。四合院屋裡屋外,打掃得乾乾淨淨,首先給人以萬象一新之感。
可就在這樣明媚的春光中,中午前後,忽聽得院子裡拍打一聲,什麼東西一響,啊——起風了,“不刮春風地不開,不刮秋風子不來。”北京的大風常常由正月里颳起,直刮到楊柳樹發了芽,桃李樹開了花。四合院中是不栽楊柳樹的。但桃樹、李樹可能有。而最多的則是丁香樹、海棠樹,這是點綴四合院春光的使者。
春節也就是北京四合院中人們說的過年,由冬至算起的“九九”計之,一般常“六九”前後,已過“三九”嚴寒的高峰,天氣漸漸回暖,四合院牆陰的積雪漸漸化了,檐前掛著晶瑩的“檐溜”,一滴一滴的水滴下來……雖然忙年的人們,無暇顧及四合院中氣候的變化,但春的腳步一天天地更近了。
春節到了,拜年的人一進垂花門,北屋的大奶奶隔著窗戶早已望見了。連忙一掀帘子出來迎接。簇新藍布大褂,繡花緞子駱駝棉鞋,鬢上插一朵紅絨喜字,那身影從帘子邊上一閃,那光芒已照滿整個四合院,融化在一片樂聲笑語中了……
不必多寫,只這樣一個特寫鏡頭,就可以概括四合院春之旎麗了。
北京春天多風,但上午天氣總是好的。暖日暄晴,春雲浮蕩,站在小小的四合院中,背抄著手,仰頭眺望鴿子起盤,飛到東,看到東,飛到南,看到南……鴿群繞著四合院上空飛一派葫蘆聲在晴空中響著,主人悠閒地四面看著,這是四合院春風中的一首散文詩。
麗日當窗,你在室中正埋頭做著你的工作,聽得窗根下面“嗡嗡……”地響著,是什麼呢?誰家的孩子正在院子抖著從廠甸新買來的空竹。這又是四合院春風中的一首小詩。
北京的長夏,天氣酷熱。現在住在高樓里的人們,不能不藉助現代的科學技術發明如電風扇、空調、電冰櫃等等玩藝消暑降溫,可當年老北京的四合院裡這些玩藝全都沒有,但在四合院裡消暑度假,卻比現代在用先進的技術製造的低溫更適合人體的自然條件,更舒服也更充滿涼意,令人神往不置。
四合院裡的人們怎樣消暑度夏呢?簡言之就是冷布糊窗、竹簾映日、冰桶生涼、天棚蔭屋,再加上冰盞聲聲,蟬鳴陣陣,午夢初回,閒情似水,這便是一首夏之歌了。
冷布糊窗,是不管大小四合院,不管貧家富戶,最起碼的消暑措施。冷布名布而非布,非紗而似紗。這是京南各縣,用木機織的一種窗紗,單股細土紗,織成孔距約兩三毫米大的紗布,再上綠色漿或本色漿。乾後燙平,十分挺滑,用來當紗窗糊窗,比西式鐵絲紗以及近年的塑膠尼龍紗,紗孔要大一倍多,因而極為透風爽朗。
老式四合院房屋窗戶都是木製的,最考究的有三層。最外護窗,就是塊木板,可以卸下裝上,冬春之交可擋寒風灰沙,不過一般院子沒有。二是豎長方格交錯成紋的窗戶,夏天可以支或吊起。三是大方格窗,是夏天糊冷布及卷窗的,俗曰“紗屜子”。入夏之後,把外面或裡面窗吊起,把紗屜子的舊紙舊紗扯去,糊上碧綠的新冷布,雪白的東昌紙作的新卷窗,不但屋始洞然,而且空氣暢通,清風徐來,爽朗宜人了。乾隆時前因居士《日下新謳》有風俗竹枝云:“庭院曦陽架席遮,卷窗冷布亮於紗;曼聲□(原缺)響珠堪聽,向晚門前喚賣花。”這詩第一句說“天棚”第二句便說冷布糊窗。詩後有小注云:“紙窗中間,亦必開空數欞,以通風氣。另糊冷布以隔飛蠅,冷布之外加幅紙,紙端橫施一挺,晝則捲起,夜則放下,名為‘卷窗’。”
糊冷布最便宜,因而一般貧寒家也有力於此。只是冷布不堅固,一夏過後,到豆葉黃、秋風涼的時候,日曬、風吹、雨打,差不多也破了。好在價錢便宜,明年再糊新的。在窗戶上糊冷布、糊卷窗的同時,門房上都要掛竹帘子了。竹帘子考究起來是無窮無盡的,“珠簾暮卷西山雨”,穿珠為簾,固然珍貴,但一般琉璃珠簾,也值不了多少錢。倒是好的竹簾,十分高貴。如《紅樓夢》中說的蝦米須簾、湘妃竹簾、以及朱漆竹簾等等,都是貴戚之家的用品。一般人家,掛一副細竹皮篾片帘子就很不錯了。隔著竹簾,閒望院中的日影,帶露水的花木,雨中的撐傘人;晚間上燈之後,坐在黑黝黝的院中乘涼,望著室中燈下朦朧的人影,都是很有詩意的。北京人住慣四合院,喜愛竹帘子,去夏回京,見不少搬進高層樓宇中居住的人,也在房門口掛上竹帘子,只有這點傳統的習慣,留下一點四合院的夢痕吧。
四合院消暑,搭個天棚是個十分理想的。尤其是北京舊時天棚,工藝最巧妙。不過搭天棚比較費錢,要有一定的經濟條件才能辦到。舊時形容北京四合院夏日風光的順口溜道:“天棚魚缸石榴樹,老爺肥狗胖丫頭”。這在清代,起碼也得是個七品小京官,或者是一個糧店的大掌柜的才能辦得到,一般人談何容易呢?
搭天棚要用四種材料:好蘆席、杉槁、小竹竿、粗細麻繩,這些東西不是搭天棚的人家買的,而是租賃的。北京過去有一種買賣,叫“棚鋪”,東南西北城都有,是很大的生意。它們營業範圍有兩大項,一是包搭紅白喜事棚,結婚、辦壽、大出喪,都要搭棚招待賓客。二是搭天棚,年年夏天的固定生意,它們備有許多蘆席等生財,替顧主包搭天棚,包搭包拆,秋後算賬。年年有固定的主顧,到時來搭,到時來拆,絕不會有誤,這是舊時北京生活中樸實、誠懇、方便的一例。
北京搭天棚的工人叫棚匠,是專門的行業。心靈手巧,身體矯健,一手抱一根三丈長的杉槁,一手攀高,爬個十丈八丈不稀奇,個個都是身懷絕技的把式,因而北京搭天棚,可以說是天下絕技。北京舊時搭天棚,上至皇宮內院,下到尋常百姓人家(當然是有點財力的)。清末甲午海戰後,李鴻章去日本訂了屈辱的“馬關條約”,換約正是農曆四月末,已入夏季,那拉氏在頤和園傳棚匠搭天棚,京中市間傳一諷刺聯云:“台灣省已歸日本,樂壽堂傳搭天棚。”這是一個有名的天棚掌故。故宮當年也搭天棚。道光《養正齋詩集》中就專有寫宮中天棚的事。詩云:
消夏涼棚好,渾忘烈日烘。
名花羅砌下,斜蔭幕堂東。
偶卷仍留露,憑高不礙風。
自無煩暑至,颯爽暢心中。
凌高神結構,平敞蔽清虛。
納爽延高下,當炎任卷舒。
花香仍入戶,日影勿侵除。
得陰宜趺坐,南風晚度徐。
詩並不好,但把天棚消暑的特徵都說到了。不過這個人們還容易理解,因為是皇宮。而當年監獄中也要搭天棚,則是人們很難想到的。嘉慶、雍正時詩人查慎行因其弟文字獄案,投刑部獄,《敬業堂詩續集》中有《詣獄集》一卷,有首五古“涼棚吟”就是在刑部獄中感謝刑部主事為他系所搭天棚寫的。有幾句寫搭天棚的話,不妨摘引,以見實況。
謂當設涼棚,雇值約五千,展開積穢土,料節日用錢,列木十數株、交加竹作椽,蘆簾分草檐,補綴繩寸聯。轉盼結構成,軒豁開蟲天。
這幾句文詞古奧,但說的都是實情。四合院搭天棚,能障烈日卻又爽朗,一是高,一般院中天棚棚頂比北屋屋檐還要高出三四尺,所以障烈日而不擋好風;而是頂上蓆子是活的,可從下面用繩一抽捲起來,露出青天。在夏夜,坐在天棚下,把棚頂蘆席捲起,眺望一下星斗,分外有神秘飄渺之感。
天棚不但四合院中可搭,高樓房同樣可以搭。協和醫院重檐飛起,夏天照樣搭四五層樓高的天棚,可張可闔,嘆為觀止,真有公輸般之巧。1982年夏天到協和醫院看望謝國楨老師,見西門也搭著天棚,又矮又笨,十分簡陋,不禁啞然失笑。看來北京搭天棚的技藝,今天的確已成為“廣陵散”了。
與天棚同樣重要的消暑工具,是冰桶。大四合院的大北屋,炎暑流金的盛夏,院裡搭著大天棚,當地八仙桌前放著大冰桶。明亮的紅色廣漆和黃銅箍的大冰桶閃光耀眼,內中放上一大塊冒著白氣的亮晶晶的冰,便滿室生涼,暑意全消矣。即光緒時詞人嚴緇生所謂“三錢買得水晶山”也。
小戶人家住在小四合院東西廂房中,搭不起天棚也沒有廣漆大冰桶,怎么辦呢?窗戶糊上了新冷布,房門口掛上竹帘子,鋪板上鋪上涼蓆,房檐上掛個大葦帘子,太陽過來放下來,也涼陰陰的。桌上擺個大綠釉子瓦盆,買上一大塊天然冰,冰上小半盆綠豆湯,所費無幾。休息的日子,下午一覺醒來,躺在鋪上朦朧睡眼,聽知了聲,聽胡同口的冰盞聲,聽賣西瓜的歌聲……這一部四合院消夏樂章也可以抵得上“香格里拉”了。
除此之外,還有餘韻。北京伏天雨水多,而且多是雷陣雨,下午西北天邊風雷起,霎時間烏雲滾滾黑漫漫,瓢潑大雨來了,打的屋瓦亂響,院中水花四濺……但一會兒工夫,雨過天晴。院中積水很快從陰溝流走了,滿院飛舞著輕盈的蜻蜓,檐頭瓦壟中還滴著水點,而東屋房脊上已一片藍天,掛著美麗的虹了。
搬個小板凳,到院中坐坐,芭蕉葉有意無意地扇著,這時還有什麼暑意呢?
而仲夏剛過,一陣好雨,一陣涼風,那忽焉而至的已是四合院的秋了。
四合院中秋的感覺,十分敏銳。
到上海後,每愛七八月間回京,常常住到舊曆七月下旬再回江南,幾乎像辛勤的候鳥一樣,年年可以迎接燕山的新秋。其時在宣南還有一間小房,可以容身。雖是宿舍房子,但是平房,又是按四合院的格局蓋的。中間院子、四周房子,自然不是一家一院,而是十七八家的大雜院。不過因為有院子,人們可以搬個小板凳在院乘涼,也可在窗前聽雨,或坐房中,隔著竹簾望院中雨景……這樣還多少有一些古老的四合院的情調。
有一年近中元節時,好雨初晴,金風乍到,精神為之一爽,忽然詩興大發,寫下了下面這樣一首詩:
炎暑幾日蒸,一雨新涼乍。
勞人時夢達,聽雨宣南夜。
朝來天似洗,清風盈庭廈。
隔簾兩三花,牽牛嬌如畫。
散策陋巷行,牆棗已滿掛。
居近南西門,勝地人曾寫。
古寺龍爪槐,酒家余芳舍。
稍近棗花寺,千年過車馬。
俯仰跡皆陣,於今知者寡。
東市起高樓,西巷余斷瓦。
倚杖立蒼茫,街景亦瀟灑。
顧盼感流光,蟬鳴又一夏。
安得逢耦叟,相與說禾稼。
這就是在宣南四合院內外所感受的秋之詩情。這種境界,自己覺得很可愛,忍不住形諸詠唱,寫了這首詩,寄給平伯師。他回信道:“奉手書並新著五言,得雨中幽趣,為欣。視我之悶居洋樓,不知風雨者,遠勝矣。”
從平伯師的信中,可以看到,從四合院中感覺到的季節情趣、在洋樓中是感覺不到的。他現在雖然住在南沙溝高級洋房中,卻也免不了懷念老君堂的古老四合院中的古槐書屋了。
秋之四合院,如從風俗故事上攝取美的鏡頭。那七月十五日似水的涼夜間,提著綽約的蓮花燈的小姑娘,輕盈地在庭院中跳來跳去,唱著歌:“蓮花燈,蓮花燈,今天點了明天扔……”八月十五日夜間,月華高照,當院擺上“月宮碼兒”、月餅、瓜果,紅燭高燒,焚香拜月,那就又是一種風光了。
秋之四合院,除去上述者外,還有它絢爛的色彩,幾年前寫過一篇小文,現引用在後面作為資料,就不必再寫了。文的題目是叫《小院》:
造化給人們以光澤和色彩,是公平的。宮闕紅牆,秋風黃葉,宮廷有宮廷的絢爛秋色,百姓家也有百姓家的樸實,淡雅的秋色。在那靠城根一帶,或南城南下窪子一帶偏僻的小胡同中,多是低低的小三合院的房子。房子是簡陋的、不是灰棚(圈板瓦、中間是青灰),便是棋盤心(四周平鋪一圈板瓦,中間仍然是青灰),很少有大瓦房,開一個很小的街門。這種小院的風格,同京外各縣農村中的農戶差不多,正所謂“此地在城如在野”了。
小院主人如果是一位健壯的漢子,瓦匠、木匠、花把式、賣切糕的……省吃儉用,攢下幾個錢,七拼八湊弄個小院,弄三間灰棚住,也很不錯。一進院門,種棵歪脖子棗樹;北房山牆上,種兩棵老倭瓜;屋門前種點喇叭花、指甲草、野菊花、草茉莉……總之,秋風一起,那可就熱鬧了,會把小院點綴得五光十色,那真是秋色可觀,雖在帝京,也饒有田家風味。至於那些盛開的花花草草,喇叭花的紫花白邊,指甲草的嬌紅帶粉,野菊花的黃如金盞,萆茉莉的白花紅點,俗名叫做抓破臉兒,還有那“一架秋風扁豆花”淡紫色的星星點點……這都是開在夏尾,盛在秋初,點綴得陋巷人家,秋色如畫了。
當然,再有精緻一點的小院,這種院子不是北城的深宅大院,而大多在東、西城及南城,“四破五”的南北屋,也就是四開間的寬度,蓋成三正,兩耳的小五間,東西屋非常入淺,但是整個小院格局完整,建築精細,甚至都是磨磚對縫的呢……磚墁院子,很整潔,不能亂種花草,不能亂拉南瓜藤,青瓦屋頂,整整齊齊,這個小院的秋色何在呢?北屋階下左右花池子中,種了兩株鐵梗海棠,滿樹嘉果,粒粒都是半綠半紅,喜笑顏開。南屋屋檐下,幾大盆玉簪,更顯其亭亭出塵,邊上可能還有一兩盆秋葵,淡黃的蟬翼般的花瓣,像是起舞的秋蝶。
小院秋色也在迅速的變化著,待到那方格窗欞上的綠色冷布,換成雪白的東昌紙時,那已是秋盡冬初了。
四合院之冬,首先在於它充滿了京華式的暖意,也許有人問,暖意還分式嗎?的確如此,同樣暖意。情調不同,生活趣味也不同。據說歐洲有不少人家,在有水汀、空調房間裡,還照樣保存壁爐,生起爐火,望著熊熊的火焰、來思考人事、談笑家常……更有超越於水汀、空調之外的特殊暖意。
古老的四合院,房後面老槐樹的枝椏殘葉狼藉之後,冬來臨了。趁早把窗戶重新糊嚴實,把爐子裝起來,把棉門帘子掛上,準備過冬了……天再一冷,爐子生起來,大太陽照著窗戶,座在爐子上的水壺撲撲地冒著熱氣,望著玻璃窗舒敞的院子,那樣明潔。檐前麻雀咋咋地叫著,聽著胡同中遠遠傳來的叫賣聲……這一小幅北京四合院的冬景,它所給你的溫馨,是沒有任何東西可代替的。
四合院之冬圍爐夜話,那情調足以命遊子凝神,離人夢遠,思婦欷,白頭墜淚。在狂風怒吼之夜,戶外滴水成冰,四合院的小屋中,爐火正紅,家人好友圍爐而坐,這時最好關了燈,打開爐口,讓爐口的紅光照在頂棚上成一個暈。這時來二斤半空兒,邊吃邊談,高談闊論也好;不吃東西,伸開兩手,靜聽窗外呼呼風聲,坐上兩三個鐘頭也好。40多年前,我曾經留下過一個這樣的夢:和一位異性好友,對著爐子默默地坐到十一二點鐘,直到她突然說道:“哎呀,該封火了!”這時我才如夢方醒,向她說聲對不起,告辭出來……如今這位好友遠在海峽那邊,可能已有了白髮了吧?
兒時趴在椅子上,一早看玻璃窗上的冰棱,是四合院之冬的另一種趣事。那一夜室中熱氣,凝聚在窗上的圖畫,每天一個樣,是山,是樹,是雲,是人,是奔跑的馬,是飛翔的鴿子……不知是什麼,也不管它是什麼,每天好奇地看著它,用手指畫它,用舌頭舔它,涼涼的,是那么好玩。現在還有誰留下這樣的記憶呢……
早上爬起,撩起窗一看:啊,下雪了!對面房上的瓦壟上,突然一夜之間,一片晶瑩的白色,厚厚的,似乎蓋了幾層最好的棉絮。滿院也是厚敦敦的,白白的……在未踩第一個腳印之前,小小的院落渾然一體,等到大人們起來,自然要掃雪了,先打開一條路,或是掃在一起堆起來。如果有幾個孩子,自然也堆雪人了。
雪晨外眺,庭院銀裝,也許雪繼續下著,也許雪霽天晴了。
鵝毛大雪,繼續紛紛揚揚地下著。四合院的天空,一片鉛灰色凍雲壓住四檐,閃耀著點點晶瑩雪花。在暖暖和和的房中,聽著雪花灑在紙窗上的聲音,是特殊的樂章。如果晴了,紅日照在窗上,照在雪上,閃得人睜不開眼,那四合院是另一風光——但不要以為晴天比雪天暖和,“風前暖,雪後寒”,這是北京老年人的口頭語。那冷可真夠嗆,乾冷乾冷的。
白雪妝點了北京四合院,那風光,那情趣,那夢境……年年元旦前,收到一些祝賀聖誕、祝賀新年的畫片,常見到大雪覆蓋的聖誕小木屋圖景,卻沒有見過一幅雪中四合院的圖畫,常常為此而引起鄉愁。
如果用極少的詞語來概括四合院的四時,我苦心孤詣地想了這樣四句:冬情素淡而和暖,春夢渾沌而明麗,夏景爽潔而幽遠,秋心絢爛而雅韻。
作者簡介
鄧雲鄉(1924-1999) ,上海紅學 界元老,與
魏紹昌、
徐恭時、
徐扶明並稱上海紅學四老。自幼受中國傳統文化薰陶,具有深厚文史功底。學識淵博,興趣廣泛,善於思考,勤於撰述。退休後,以其親身經歷的事件或與他有涉的人,或事緣為誘因,或描繪與時代生活息息相關的經濟、文化、民風民俗之變化,或明清以來文人文事鉤沉,探究眾說紛紜的歷史文化現象,潛心著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