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張曉風的著名散文。張曉風,筆名有曉風、桑科、可叵,第三代散文家中的名家,1941年出生於浙江金華,江蘇銅山人。八歲後赴台灣,畢業於台灣東吳大學,並曾執教於該校及香港浸會學院,現任台灣陽明醫學院教授。她篤信宗教,喜愛創作。小說,散文及戲劇著作有三、四十種,並曾一版再版,並譯成各種文字。
全文
癲者走入電影院,坐下來,看了一場越南大戰。
當曲終人散,一個穿著制服的女孩子帶著一把掃帚來清場,她看見癲者正掩面失聲。
“回去,”她不耐煩地說,:“如果你想看兩次,你得再去買票。”
“兩次?”癲者為之觳觫,“這樣悲慘的電影誰能受得住看兩次呢!”
“那么你出去,並且不要把眼淚灑得一地!”
“可是誰能不哭呢?”
“這只是電影,神經病!”
“就是因為它只是電影——我知道真的戰爭將殘酷千倍。”
癲者一路哭了出去,把正午的日頭哭成昏月。
癲者站在嬰兒室的玻璃窗前,他的鼻子貼在冷冷的玻璃上,他的臉孔因而平板得像一張拙劣的畫。 “哪一個是你的孩子?護士小姐走過來親切地問。
癲者轉過身來,張開嘴,因情急而流淚了。
“沒有,”他口吃地說,“沒有什麼人是什麼人的孩子,所有的孩子都不屬於他們的父母——他們只屬於他們自己的命運。”
“你說什麼?”護士吃驚了。
“我看見他們的未來。”
“你看見什麼?”
“我看見他們將死於刀,死於槍。死於車輪,死於癌,死於苦心焦慮,死於哀毀悲切,死於老。我看見他們的小臉被皺紋撕壞,他們的骨頭被憂苦壓傷。
那善良的護士忽然失手,將針藥打了一地,襁褓中熟睡的嬰兒們同聲哭了起來。
癲者帶著一個很大的捕網,走向春天的郊野。
他在芳香得令人難以自持的空氣中跳躍著,追逐著,十分忙碌地把他的捕獲物塞入背後的大袋中。
一個孩子在旁邊看了許久,忽然受不了大叫了起來。
“你真笨,連一隻蝴蝶都捉不到。”
“我根本就不想捉蝴蝶。”癲者分辨道。
“那么你捉什麼?”
“我捕風。”
“什麼風?”
“今年春天的風,從岩穴來的風,穿過毿毿金縷的風。”
“你捉到了嗎?”
“我捉到了,在我背上的行囊里。”癲者驕傲的展示他的皮袋,但其中空無一物,癲者驚訝得坐地大哭。
“原來是有的,只是現在散了。”
孩子不屑地轉身離去,他的運氣不錯,因為還趕得上到不遠的小溪邊去----那裡有一個高明的捕手,剛好捉到一隻耀眼的大彩蝶。
癲者在一家百貨公司里起碼趔趄,立刻引起店員的懷疑。
“要買什麼?”她們大聲咆哮。
“聽說,聽說你們有一種新貨色,叫做愛情。”
“是的。那是一種洗衣機。”
癲者黯然垂首。
“沒有人將多餘的愛放在這裡寄售嗎?”
“多餘?”女店員尖聲叫了起來,“我們人人自己都缺貨呢!”
一架旋轉的黑梯把癲者送下樓,癲者覺得自己已不斷地下沉入地曹。
黃昏,癲者拿著一個又冷又乾的饅頭坐在路邊的椅子上啃食。
忽然,他把那無味的饅頭放入懷中,哀哀地哭了起來。
“我多么殘忍,”他說,“當我在咀嚼這細緻的白面的一分鐘,不正有許多跟我一樣圓顱方趾的人,因為連粗麥也得不著而餓死嗎?”
他就因自己奢侈的晚餐而深悔,竟至終夜無眠。
癲者在公園的草地上午寐,有哭聲把他吵醒了,他看到兩個相咬的孩子。
“你們是一對仇敵嗎?”
“不,”他們懷著怨毒說,“我們是兄弟。”
癲者又睡去,並且再度被哭聲吵醒,他看到兩個相詬的男女。
“你們是一對仇敵嗎?”
“不,”他們懷著怨毒說,“我們是夫妻。”
癲者勉強合眼,仍然被哭聲吵醒,他看到相執的老人和青年。
“你們是一對仇敵嗎?”
“不,”他們懷著怨毒說,“我們是父子。”
癲者於是翻身而起,逃向山。
精神病院的院長帶著繩索和從員來找癲者。
“我們聽說你是這城中最有名的癲狂者,我們不能讓你隨便在街上走,你跟我們去治療吧!”
癲者緩緩地抬起他悲哀得令人揪心的眼睛。
“為什麼我不能在這城裡?”
“因為癲狂的人只應該跟癲狂的人在一起。”
“那么,讓我留在街上——因為這裡全是癲狂的人。”
“你應該住院。”
“我們的城市就是病院。”
精神病院的院長一躍而上,想要綁住他,但癲者反而綁住了院長,並且把他交給從員。從員們看都不看一眼,便把胡踢亂打的院長架上車,帶他到他自己所開設的精神病院去。
有人看見癲者在海邊刳木為舟,就群聚前觀。
其中某個膽子較大的上前來問道:“癲者,你要走了嗎?”
“誰不走呢?誰又有‘永久地址’呢?”
“你要到哪裡去?”
“你們誰又知道自己往哪裡去呢?”
眾人中較敏感的已開始為自己低泣。
“你真的是癲狂的嗎?”一個孩子跑上前去,抱著他的頸項。
癲者莊嚴地站起身來,緩緩地說:“我不配,但我祝福你是,立志做個大癲吧!孩子。”
眾人譁然,急去搶救那孩子。
有許多日子人們不見癲者,直到第二年春天,非洲菊開得特別絢麗的時候, 有一個女孩子說她在澎湃如海的花從中看到過他的臉。
“真的是他的臉?”有人問。
“我不知道。”女孩說,“我定睛看時,只見春花不見人。”
於是有好事的人去看那片段預告海。
可是,當他們趕到的時候,連那片段預告海都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