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本介紹
作品原文,作品鑑賞,作者簡介,
作品原文
玉樓春
冰肌玉骨清無汗,水殿風來暗香滿。繡簾一點月窺人,倚枕釵橫雲鬢亂。
起來瓊戶啟無聲,時見疏星渡河漢。屈指西風幾時來,只恐流年暗中換。
作品鑑賞
孟昶的這闋詞,因蘇軾做了點手腳,遂引起了後世的許多爭論。蘇軾在他的《洞仙歌》前安了篇小序,說:“餘七歲時,見眉州老尼,……自言嘗隨其師入蜀主孟昶宮中。一日大熱,蜀主與花蕊夫人夜納涼摩訶池上,作一詞,……但記其前兩句。暇日尋味,豈《洞仙歌》乎?乃為足之雲。”詞曰:
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水殿風來暗香滿。繡簾開,一點明月窺人;人未寢,欹枕釵橫鬢亂。起來攜素手,庭戶無聲,時見疏星渡河漢。試問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繩低轉。但屈指西風幾時來,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換。
《墨莊漫錄》說這是“東坡少年遇美人,喜《洞仙歌》,又邂逅處景色暗香似故,櫽括稍協律以以贈之也。”並指出:他之所以要在前面加上那個序的,是“公以自敘自晦耳。”這是說蘇軾改孟詞以適己意的。《樂府餘論》則反了過來,說孟昶的“‘冰肌玉骨清無汗’一詞,不過櫽括蘇詞。然刪去數虛字,語遂平直,了無意味”。以時間計,孟昶死於公元965年,後71年,蘇軾始誕生。孟不可能先知而櫽括尚未創作之蘇詞。可見他全然顛倒了事實。至於說到詞的藝術性,張惠言以蘇詞為佳。而朱錫鬯則說蘇詞“未免反有點金之憾”。而鄭振鐸又認為“此詞實高出於《花間》中諸作遠甚!”譚復堂卻說:“此詞終當有疑。”可見這闋詞無論就它的藝術性還是真實性來說,都存在有極大的爭論尚待解決。
但是,如果以馬列主義反映論為根據,將這闋詞放在如德國詮釋學家葛德謨說的“歷史視野”下加以剖析,上述爭論是不難得出較為合乎實際的結論的。
公元964年(北宋乾德二年),宋太祖趙匡胤打下了荊、楚二州,這時“水陸皆可趨蜀”,正是他認為攻蜀的條件已經具備了的時候。故他於這年的夏季,積極訓練水師,作入蜀的準備。作為後蜀國君的孟昶,對於這種強敵壓境的氣勢,自然十分敏感。故他還特地派遣了孫遇、趙彥韜等到宋都汴梁去打探。所以說,他對趙匡胤的打算是比較清楚的。這闋詞便是寫在這樣一個“黑雲壓城城欲摧”的政治氣氛之下。它無異於展現了一個小國的風流君主,在他面臨這種險惡形勢下的一幅心理電路圖。
詞寫得極悽美、極含蓄、極有層次。它流露了真摯的感情,展現了完整的人性,表達了典型的個性心理特徵。在藝術上有很高的藝術欣賞價值。孟昶在寫完此詞之後的次年正月即國亡被俘。他作為一個面臨滅頂之災的君主,在面對即將與之分手的愛妃面前,出於對她的愛,他不得不對她隱瞞事實真象,強自壓抑內心的痛苦,還要裝著十分快樂的樣子與她極盡纏綿。他知道他倆的日子已無多了,其內心無疑交織著命運和感情的雙重痛苦。而這種痛苦,偏又只能獨自承受。所以這闋詞便在精神上出現了二元分裂。上闋與愛妃在一起時,是何等的纏綿繾綣,甚至無妨說它香艷已極。當然,這對孟昶來說,也許就是對死亡的追歡。而當下闋離開了愛妃而轉入獨自沉思時,詞便轉入面對死亡的悽惶與無奈了。
上闋開始有一個小小的時間跨度。首二句,沒有寫他與愛妃花蕊夫人如何的纏綿繾綣,而用“暗香”來承接“冰肌玉骨”,在藝術處理上是採用的暗示的手法。“暗香”並非指水殿四周的荷香。因為荷花的花瓣入夜是包了起來的,那么這裡充滿水殿的暗香,是暗示從花蕊夫人那冰肌乍展時所發出的幽香。肌是冰肌,骨為玉骨,玉人在抱而幽香滿懷,則此時他與花蕊夫人歡情之融洽就可想而知了。這就寫出了一種哀絕的“淒艷”。後二句寫花蕊夫人已經睡熟了。這時,月光透過簾隙,照見了她熟睡時那釵橫鬢亂的嬌慵酣態,非常嫵媚。“釵橫鬢亂”,這裡只四個字,寫得十分風流,然而又是非常蘊藉,將一場顛倒鴛鴦的恩愛寫得如此旖旎香艷,而字面上又是這樣的雅潔,誠為綺語高手。
前二句“冰肌玉骨清無汗”是感覺,“水殿風來暗香滿”是嗅覺,全沒有視覺的成份。也許因為“大熱”,不讓有一絲絲的燥感,所以連水殿的燈燭也撤去了。既然什麼都看不見而是只憑了嗅覺與感覺,故可知這時的月亮是還沒有出來的。這裡從上二句到下句的“月窺人”,這其中也有一大段時間被作者有意省去了。因為這一段里的情景是太艷了,艷得令人不能著墨,只要稍一描繪,就會墜入色障。所以作者全用暗示的手法。不僅“冰肌”、“暗香”是歡情的暗示,就是“月窺人”,也同樣是歡情的暗示。這一“窺”字,寫月尚如此,已將“釵橫鬢亂”過程之無限風光泄露無遺;而又為“倚枕”作出了註腳。
作者在這裡將月人格化了,且賦予以好奇心,這雖是為的表達花蕊夫人橫陳之美的魅力,使無情之月也不禁要為之情動而偷看;將一段艷情從畫外顯示出來,而不直接去描繪,卻達到了比直接描繪有更多想像的空間。這種手法是極為高明的。其實更高明的還在於它同時也流露了詩人自己主觀情愫中那欲舍難捨的悽惶之情。孟昶在國家即將滅亡的關頭,他當然懂得在這殘酷的歷史進程中,他將要付出多么慘重的犧牲。對著酣睡中如此嬌美的玉人,這種對於愛的犧牲,作為一個“人”的感情世界來說,也許並不比一個國君喪失了他的國家來得輕鬆。孟昶為了人民少受戰亂之苦,他是舉國以降了。人民避免了戰亂之苦,而作為國君的他,卻不得不屈辱地送上自己心愛的妻子。這於她將是加倍的難堪。然而他這樣做了,他是可以死的,然而他卻不忍心強迫他的愛妻去死。這對他很難說是無私的偉大,還是極端自私的卑怯。其實,這時的他,在精神上已是死了的。是以這時在他的眼中,花蕊夫人橫陳於月下之玉體,是寧靜的美,又是無可奈何的死亡之淒艷。他將面臨死別前的痛苦,寫得是非常深沉,非常纏綿,又是非常冷靜,真箇要“痛煞人也”。
下闋似乎與上闋截然分開。其實,過拍似斷不斷,從心理上講,過渡得非常巧妙。
花蕊夫人此時對於國家將發生什麼樣的嚴重變故自然是全然不知的。是以她無妨恬然酣睡。而孟昶心裡卻十分明白,他明知他在摩訶池上消夏之時,正是趙匡胤督練水師之日。他與花蕊夫人並肩月下,卿卿我我,而趙匡胤此時卻已在調兵遣將,殺氣騰騰地作躍然之虎撲。故他倆在歡情消歇之時,花蕊夫人可以安然入睡,而他卻萬難合眼。是以只有悄無聲地起來,輕輕拉開殿門,來到水榭走廊,獨自排遣他的煩悶。“啟無聲”,是他不願驚動花蕊夫人的好夢,這一動作,是愛,是憐,是生離死別之前的那一點無可奈何的“丈夫”氣概:就讓這一枚堅硬的苦果由自己一人來啃,而讓她哪怕是多安穩地睡一會兒吧。這一動作,透出了孟昶的無限愛撫和細心入微的體貼,同時也透露出了孟昶心理的悲涼。他知道,他可以為她而補償的時日已無多了。
出得戶來,偏偏這巧,一顆流星划過銀河。《爾雅·釋天》:“彗星為欃槍。”古人以為它的出現,主“為兵喪亂”,甚至“破國亂君”。沉重的心事自然讓他馬上想到即將要沿江西上來此的宋軍。這真是“不思量,自難忘”,怎地也躲不了的哀愁。所以說“屈指西風幾時來?”很自然地便接著想到了。“西風”,金風。金者兵也。這使百花凋殘的西風,也正是大宋鐵騎所捲起的狂飆。“幾時來?”是在他的理念中是一定會要來,只是不知什麼時候來罷啦。是以孟昶此時所耽心的,倒不是宋軍來的早晚,而是耽心他那比花蕊還要嬌嫩的花蕊夫人,能否經得起這番蹂躪。他深知自己將無力回天,這一天是屈指可至的,所以他這才不得不發出“只恐流年暗中換”的哀嘆。“流年”如果指時光,這是“逝者如斯”,談不上恐怕不恐怕。這裡的“流年”也是代指他的國號。將來代他而主宰西蜀的是大宋皇帝,他的“廣政”年號事實上已成為“暗中換”去之勢。特別是對於此時尚在夢中的花蕊夫人更是這樣。所以當她一旦好夢驚殘之時,已是“十四萬人齊解甲”之日,一切皆已今非昔比。這太快了。她不能不奇怪:“更無一個是男兒!”這“一個”對於她來說,應當首先使她悲哀的是她曾是那樣熱烈愛戀過的孟昶。作為國君,他不能殉國;作為愛人,他不能殉情;這在她看來,就算不得是一個“男兒”。花蕊夫人因不能忘蜀,特別是到了宋宮以後,猶懸掛孟昶之像以祀,因而處死於蠶室,她是有權這樣評價男子漢的。
這闋詞之所以感人,就在於它使人看到了作為亡國之君孟昶的心理的艱難歷程。他不像李煜,寫得那么悲悲切切。他把一曲悲劇寫得如此美,如此冷靜。他只是這樣熱烈地肯定著美與愛,而在不得不捨棄的時候,他無怨無悔,因為他已是這樣強烈地愛過了。作為一個情人,而又不幸是命定了該做亡國之君的他,他更要為千萬人的生存團聚而去承擔個人死別的痛苦。於是當他在對國人有所交待之後,他便給花蕊夫人一個“男兒”式的交待了,是以他在赴宋七日,便以一死以謝天下了。他之所以不死情而以國降的,其實在這闋詞里所表現出的個性心理特徵中已見其端倪了。他不是如李煜的“倉皇辭廟”,而是在冷靜地等待“兒時來”中,早熟算過了。這闋詞幾乎沒有寫花蕊夫人的主體意識,只是對她的形體姿態作了極客觀的描畫:他筆下的心上人是那么驚人的美,其形體姿態無一不艷極、嬌極、媚極,甚至香極;然而正是在這裡,透出了她的熱烈、果敢,甚至無妨說是放肆。於無限嫵媚風情之中,早已伏下了一個敢愛、敢恨的剛烈的靈魂。這闋詞,看似純孟昶自己主觀心理的,卻又妙在它同時又顯露了他和花蕊夫人兩人不同的地位和性格,深刻揭示了他們各自豐富的精神世界。就連他倆的未來,也已在這詞里有所預示了。
通過以上藝術分析,可以相信這闋詞出於孟昶之手,便是十分合情合理的了。正因為它在藝術的表現上是很見個性的,是很見心理特徵的,無此經歷者寫不出,無此情意者同樣也未必寫得出;所以它不可能是偽作。至於蘇軾把他所喜歡的前人的詩詞櫽括以寄意,這原是當時詞人的故技,本無足怪。如果就它與蘇詞兩詞的藝術性來加以比較,則蘇詞雖是就孟詞略加增減,但將孟詞下闋的獨自排遣內心痛苦的獨白,改為兩人低訴的情話,這就不僅縮小了詞的含量,亦且沒了孟詞的深致和心理的光彩。朱錫鬯說他點金成鐵,的確是獨具隻眼。是以即就詞論詞,也仍以孟昶的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