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滿庭芳
夏日溧水無想山作
風老鶯雛,雨肥梅子,午陰嘉樹清圓。地卑山近,衣潤費爐煙。人靜烏鳶自樂,小橋外新淥濺濺。憑闌久,黃蘆苦竹,擬泛九江船。
年年,如社燕,飄流瀚海,來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長近尊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聽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時眠。
注釋譯文
汲古閣本題“夏日溧水無想山作”。時元祐八年癸酉(1093),作者任溧水令。溧水,今江蘇省鎮江專區屬縣。
“老”“肥”二字均形容詞轉作動詞,言雛鶯漸長,梅子已肥。杜牧《赴京初入汴口曉景即事》:“風蒲燕雛老。”杜甫《游何將軍山林十首》之五:“紅綻雨肥梅。”
“嘉樹”見《左傳》昭公二年。劉禹錫《早夏郡中書事》:“華堂對嘉樹。”又《晝居池上亭獨吟》:“日午樹陰正。”
“地卑山近”,兼用白居易“湓城地低濕”意,見下注。南方黃梅天潮濕,衣服容易生霉,須以爐香熏之。杜甫《自閬州領妻子卻赴蜀山行》三首之二:“衫裛翠微潤。”
陳注引杜甫詩“人靜烏鳶樂”,檢今本杜集無之,當是佚句,未可知;或陳誤引他人詩。王安石《永濟道中寄諸弟》:“似聞空舍烏鳶樂”,在周詞之前,蓋皆用《左傳》襄公十八年記平陰之戰:“鳥烏之聲樂,齊師其遁”句意。“鳥烏”“烏鳶”字面雖有別,而意可通。(《顏氏家訓·文章篇》謂《漢書》朝夕烏事,文士每誤作烏鳶用之,可參看。)烏鳶連用,見《周禮·夏官》:“射鳥氏……以弓矢毆烏鳶。”《爾雅·釋鳥》:“鳶,烏醜,其飛也翔。”蓋古以鳶為烏類,故二字連舉。
“新淥”,從汲古閣本。“淥”,水清。“濺濺”水聲。
白居易《琵琶行》:“住近湓城地低濕,黃蘆苦竹繞宅生。”
郭璞《江賦》:“流九派乎潯陽。”李善注引應劭曰:“江自廬江潯陽,分為九也。”陳注引杜詩:“聞道巴山里,春船正好行。都將百年興,一望九江城。”(《絕句九首》之七)杜甫之意希望出峽東下,而周詞卻說想離開這江南卑濕之地,與原典似乎相反,而意卻相通,總是客居在外,不大得意,引起下文事實上的不能離開。
“年年”,短句叶韻。江南一帶,燕子每於春社日來,秋社日去,稱為社燕。
《漢書·霍去病傳》“登臨翰海”,如淳註:“翰海,北海名也。”蓋漠北之湖泊,其地未詳。《史記索隱》引崔浩說:“群鳥之所解羽,故云翰海。”翰,羽翰也。後加水旁,作“瀚海”,意同。又一說,指戈壁沙漠,沙漠廣大如海,唐貞觀初在漠北立瀚海都護府。
自比燕子來自朔漠,飄流已久,幸得一椽暫寄,又如何能就離開呢?《白雨齋詞話》卷一:“九江之船卒未嘗泛,此中有多少說不出處。”
杜甫《絕句漫興》九首之四:“莫思身外無窮事,且盡生前有限杯。”這裡略為修改,用入詞中,卻不覺其“歇後”。杜牧《張好好詩》:“身外任塵土,尊前極歡娛”,“身外”“尊前”字俱合,意亦相似。
杜甫《陪王使君》:“不須吹急管,衰老易悲傷。”說到這裡才直出本意。上片以景寓情,寫江南初夏風景之妙,似褒似貶,含蓄頓挫。下片“年年”句換頭,一氣呵成,直貫篇終。
《南史·陶潛傳》:“潛若先醉,便語客:‘我醉欲眠卿可去’,其真率如此。”李白《山中與幽人對酌》:“我醉欲眠卿且去”,全用陶語。這裡意思卻稍不同,只言“容我醉眠”,而客人暫可勿去,意在言外,正和蘇軾詩意合。周邦彥是蘇軾的侄輩,卻未必引用蘇詩,當是偶合。但陳元龍舊注《片玉詞》已屢引蘇句。茲錄蘇詩於下備考:“君且歸休我欲眠,人言此語出天然。醉中對客眠何害,始信陶潛未若賢。”(《李行中秀才醉眠亭》)
作品鑑賞
周邦彥為北宋末期詞學大家。由於他深通音律,創製慢詞很多,無論寫景抒情,都能刻畫入微,形容盡致。章法變化多端,疏密相間,筆力奇橫。王國維推尊為詞中老杜,確非溢美之詞。茲分析一下他的《滿庭芳》一首詞,即可見一斑:
周邦彥於公元1093年(哲宗元祐八年)任溧水(今江蘇溧水縣)令,時年三十七歲。無想山在溧水縣南十八里,山上無想寺(一名禪寂院)中有韓熙載讀書堂。韓曾有贈寺僧詩云:“無想景幽遠,山屏四面開。憑師領鶴去,待我桂冠來。藥為依時采,松宜繞舍栽。林泉自多興,不是效劉雷。”由此可見無想山之幽僻。鄭文焯以為無想山乃邦彥所名,非是。
上片寫足江南初夏景色,極其細密;下片即景抒情,曲折迴環,章法完全從柳詞化出。“風老”三句,是說鶯雛已經長成,梅子亦均結實。杜牧有“風蒲燕雛老”之句,杜甫有“紅綻雨肥梅”之句,皆含風雨滋長萬物之意。兩句對仗工整,老字、肥字皆以形容詞作動詞用,極其生動。時值中午,陽光直射,樹蔭亭亭如幄,正如劉禹錫所云:“日午樹蔭正,獨吟池上亭。”“圓”字繪出綠樹蔥蘢的形象。此詞正是作者在無想山寫所聞所見的景物之美。
“地卑”兩句承上而來,寫溧水地低而近山的特殊環境,雨多樹密,此時又正值黃梅季節,所謂“梅子黃時雨”,使得處處濕重而衣物潮潤,爐香熏衣,需時較久,“費”字道出衣服之潤濕,則地卑久雨的景象不言自明,濕越重,衣越潤,費爐煙愈多,一“費”字既具體又概括,形象裊裊,精煉異常。
“人靜”句據陳元龍注云:“杜甫詩‘人靜烏鳶樂’。”今本杜集無此語。正因為空山人寂,所以才能領略烏鳶逍遙情態。“自”字極靈動傳神,畫出鳥兒之無拘無束,令人生羨,但也反映出自己的心情苦悶。周詞《瑣窗寒》云:“想東園桃李自春”,用“自”字同樣有無窮韻味。“小橋”句仍寫靜境,水色澄清,水聲濺濺,說明雨多,這又與上文“地卑”、“衣潤”等相互關聯。邦彥治溧水時有新綠池、姑射亭、待月軒、蕭閒堂諸名勝。
“憑欄久”承上,意謂上述景物,均是憑欄眺望時所見。詞意至此,進一步聯繫到自身。“黃蘆苦竹”,用白居易《琵琶行》中“住近湓江地低濕,黃蘆苦竹繞宅生”之句,點出自己的處境與被貶謫的白居易相類。“疑”字別本作“擬”,當以“疑”字為勝。
換頭“年年”,為句中韻。《樂府指迷》云:“詞中多有句中韻,人多不曉,不惟讀之可聽,而歌時最要叶韻應拍,不可以為閒字而不押,……又如《滿庭芳》過處‘年年,如社燕’,‘年’字是韻,不可不察也。”三句自嘆身世,曲折道來。作者在此以社燕自比,社燕每年春社時來,秋社時去,從漠北瀚海飄流來此,於人家屋椽之間暫時棲身,這裡暗示出他宦情如逆旅的心情。
“且莫思”兩句,勸人一齊放下,開懷行樂,詞意從杜甫詩“莫思身外無窮事,且盡尊前有限杯”中化出。“憔悴”兩句,又作一轉,飄泊不定的江南倦客,雖然強抑悲懷,不思種種煩惱的身外事,但盛宴當前,絲竹紛陳,又令人難以為情而徒增傷感,這種深刻而沉痛的拙筆、重筆、大筆,正是周詞的特色。
“歌筵畔”句再轉作收。“容我醉時眠”,用陶潛語:“潛若先醉,便語客:‘我醉欲眠卿可去。’”(《南史·陶潛傳》)李白亦有“我醉欲眠卿且去”之句,這裡用其意而又有所不同,歌筵弦管,客之所樂,而醉眠忘憂,為己之所欲,兩者盡可各擇所好。“容我”兩字,極其婉轉,暗示作者愁思無已,惟有借醉眠以了之。
周邦彥自公元1087年(元祐二年)離開汴京,先後流宦於廬州、荊南、溧水等僻遠之地,故多自傷身世之嘆,這種思想在此詞中也有所反映。但此詞的特色是蘊藉含蓄,詞人的內心活動亦多隱約不露。例如上片細寫靜景,說明作者對四周景物的感受細微,又似極其客觀,純屬欣賞;但“憑欄久”三句,以貶居江州的白居易自比,則其內心之矛盾苦痛,亦可概見。不過其表現方式卻是與《琵琶行》不同。陳廷焯說:“但說得雖哀怨,卻不激烈,沉鬱頓挫中別饒蘊藉。”(《白雨齋詞話》)說明兩者風格之不同。下片筆鋒一轉再轉,曲折傳出作者流宦他鄉的苦況,他自比暫寄修椽的社燕,又想借酒忘愁而苦於不能,但終於只能以醉眠求得內心短暫的寧靜。《蓼園詞選》指出:“‘且莫思’至句末,寫其心之難遣也,末句妙於語言。”這“妙於語言”亦指含蓄而言。
宋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云:“清真詞多用唐人詩語,隱括入律,渾然天成,長調尤善鋪敘,富艷精工。”這話是對的。即如這首詞就用了杜甫、白居易、劉禹錫、杜牧諸人的詩,而結合真景真情,鍊字琢句,運化無痕,氣脈不斷,實為難能可貴的佳作。
作者簡介
周邦彥
(1056-1121)北宋詞人。字美成,號清真居士,錢塘(今浙江杭州)人。官曆太學正、廬州教授、知溧水縣等。少年時期個性比較疏散,但相當喜歡讀書。宋神宗時,寫《汴都賦》讚揚新法。徽宗時為徽猷閣待制,提舉大晟府(最高音樂機關)。精通音律,曾創作不少新詞調。作品多寫閨情、羈旅,也有詠物之作。格律謹嚴,語言曲麗精雅,長調尤善鋪敘。為後來格律派詞人所宗。作品在婉約詞人中長期被尊為“正宗”。舊時詞論稱他為“詞家之冠”或“詞中老杜”。有《清真居士集》,已佚,今存《片玉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