汾陽禪師
本文摘自知名作家、學者張志軍《禪機領悟》叢書
汾州(今山西汾陽)太子禪院的善昭禪師,後尊稱為汾陽禪師。俗姓俞(947~1024),太原人氏。他從小便有一股子與眾不同的氣質,沉鬱深邃,見微知著,猶如古賢。更不可思議的是,他天生通曉一切文字,不由師訓,而且,舉一反三,問一答十。傳授他儒業的老先生感嘆道:“此子大智若愚,見知天然,前程遠大。”
然而,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善昭年僅十四歲,父母便相繼而亡。
最憐少年失依怙,冷淚酸楚惟自知。
孤苦伶仃的善昭品味到的不僅是人生無常,更深刻體驗到了世事炎涼。他當年剃髮出家,受戒之後,杖策遊方,離開了讓他百感交集的故鄉。
他所到之處,很少停留,更不喜好游山觀景。同行的人都譏諷他沒有禪者的瀟灑與韻味。有人為此譏諷他粗俗缺少雅興。
善昭嚴肅地說:“自古以來,祖師大德行腳雲遊,是因為聖心未通,道業未成,所以驅馳叢林,以求決擇,而不是為了遊覽山水,觀風望景。”
參訪悟道
善昭到處訪師問道,先後參訪了七十一位禪師,虛心學習他們各自傳授的不同流派的禪法。在當時流傳的禪門諸宗中,他曾特別喜愛曹洞宗「偏正五位」的「門庭施設」,對從理與事的圓融關係上論證禪宗的心性理論的形式十分讚賞。石門慧徹,洞山下三世,從襄州(治今湖北襄樊)石門寺獻蘊嗣法後仍在此寺傳法,名聞叢林。善昭在遊方過程中曾到襄州石門寺參謁慧徹,為表達對曹洞宗禪法「五位君臣」的讚賞,曾作《五位偈》。
五位參尋切要知,纖毫才動即差違。
金剛透匣誰能曉,唯有那咤第一機。
舉目便令三界靜,振鈴還使九天歸。
正中妙挾通回互,擬議鋒芒失卻威。
石門徹禪師頷首稱善,說他盡得曹洞妙旨。然而,善昭並不滿足,他始終存有一個疑慮:臨濟兒孫,是不是別有奇特之處?
於是,他背起行囊,專程前往汝州首山,向省念大師請教。
到首山,他問道:“百丈卷席,意旨如何?”
善昭所問的“百丈卷席”,是一則著名的禪宗公案:百丈懷海在馬祖道一使勁扭他的鼻子、痛徹心扉的情況下,豁然開悟了。第二天,馬祖上堂,剛要說法,百丈卻捲起法座前的拜席而去。因此,馬祖一言不發,便下了座。
這一公案,表示了百丈的悟境。然而,未開悟的人卻無法領悟到那種境界。所以,千百年來,總有叢林禪人提拈出來,向師父討教。
那么,首山大師是如何回答的呢?首山說:“龍袖拂開全體現。”
善昭感到腦海之中一陣發麻、發癢,似乎還隱隱發亮——憑直覺,他感覺到自己似乎發現了一條通向全新境界的道路!然而,他不知道如何切入。因此,他急切地追問道:“師意如何?”
首山氣壯山河地吟誦道:“象王行處絕狐蹤。”
好一個“龍袖拂開全體現,象王行處絕狐蹤”! ——龍袖拂開全體現:百丈卷席的舉動,展現了自性的“全體大用”;象王行處絕狐蹤:象王比擬自性,狐蹤象徵塵勞萬象,自性顯現,一切皆真,轉凡成聖。
善昭於言下大徹大悟!他跪拜之後,感慨萬千地說道:“萬古碧潭空界月,再三撈漉始應知。”
宇宙萬象,都如水中之月一樣了不可得。然而,也惟有經過再三“撈摸”,才知道其實質本空,無法得到;也正是知道了水月不實,才明白了“真月”——自性所在。
當時,方丈之內還有一個僧人,他問善昭:“你見了什麼道理,便自我肯定?”
善昭說:“正是我生命的歸宿處,也是超越生死之處。”
善昭在師父身邊服勤甚久,然後才辭去。他宛若一隻無拘無束的鳥兒,悠遊在湘衡之間。
衡岳蒼翠,七十二峰競秀,正脈高聳入雲端;
洞庭浩瀚,千溪百水同歸,源遠流長到天邊。
善昭禪師雖然和光同塵,但自有明眼人識破他的行藏。時任長沙太守的張茂宗,就是一位道眼高明的 居士。他以自己管轄的地方境內四座最為著名的寺院,請善昭禪師擇之而居,善昭禪師報以微笑。就在當天,他連夜離去,沒了蹤影。
善昭禪師這一跑,就從湘江之畔,隱藏到了漢水之濱,從湖之南的衡岳,來到了湖之北的襄沔。他寓止山中,隱姓埋名,過起了隱士野老的生活:
石徑有塵風自掃,山谷無門白雲關。
盡把好月藏峰巔,不教勝境落人間。
襄州太守劉昌言,耳聞善昭禪師隱居在自己的地盤,便尋尋覓覓前來造謁。一番禪話之後,劉太守感嘆相見恨晚。當時,襄州境內禪宗名剎洞山、公隱的僧眾都空出方丈席位,議請善昭住持。劉太守請善昭自己挑選。善昭禪師自我耶揄說:“我不過是一個混日子的粥飯僧。傳佛心宗,並非我的職責。”如是,僧眾、太守前後八請,他都堅臥草庵,不肯出山。
出山
善昭離開首山後,先往南方遊歷於湘江衡山之間,潭州知州張茂宗聽聞善昭之名,請善昭從州內四所大寺中自由選擇一寺擔任住持。然而善昭笑而謝絕,趁夜間稍稍離開此地。他北上渡江到達襄州,住在白馬山。善昭之師省念禪師於宋太宗淳化4年12月(已進入公元994年)去世,門下弟子對振興臨濟宗感到責任重大。
首山大師圓寂,西河(今山西汾陽)的民眾派遣善昭的師弟契聰前來迎請他回家鄉住持太子院。但是,善昭閉關高枕,拒不見客。契聰禪師破門而入,也不管他師兄不師兄,大聲責備他說:“弘揚佛法是大事,而你個人靖退不過是小節。風穴祖師爺懼怕‘臨濟一宗,遇風即止'預言應驗,擔憂宗旨墜滅,幸而有我們的先師首山出世。現在,先師已經棄世,你是有能力荷擔如來大法的人,如何能安眠山中,獨享禪悅?!”
善昭一聽,矍然驚起,握住契聰師弟的手說:“若不是你,我就聽聞不到這樣直截了當的批評。快去準備行裝,我馬上就跟你走。”
當天,善昭禪師就離開安隱的深山,來到汾州太平寺太子禪院。從此,他宴坐一榻,足不出山三十年。由此,天下道俗慕仰他的道德,不敢直接稱呼其名,尊為“汾陽”。
善昭重視自修自悟,認為企圖依賴別人的講授、接引達到覺悟是不可能的。
他曾對弟子說:諸方老宿,事不獲己,東語西語。爾等將謂合恁么地廣陳詞說,各競聚頭,不眠不睡,道我參尋。爾擬向那裡參!古人云:向外作功夫,總是痴頑漢。快須信取,不用久立。
他說各地禪寺的有聲望的老禪師每天上堂說法,是出於不得已,然後批評門下弟子竟認為這樣「廣陳詞說」是應當的,競相遊方相聚,日夜尋師,參禪問道。他大聲斥問:你們想到哪裡參!古人早已說過:任何向外追求解脫的修行做法,都是愚痴頑固表現。
儘管如此,善昭並不反對行腳遊方,他自己早年就參訪過七十多位禪師。那么,應當如何看待行腳訪師,參禪問道的做法呢?他告訴弟子:
古德已前行腳,聞一個因緣,未明中間,直下飲食無味,睡臥不安。火急決擇,將莫為小事。所以大覺老人(按:指佛)為一大事因緣,出現於世。想計他從上來行腳,不為遊山玩水,看州府奢華,片衣口食,皆為聖心未通,所以驅馳行腳,決擇深奧。傳唱敷揚,博問先知,親近高德,蓋為續佛心燈,紹隆祖代,興崇聖種,接引後機,自利利他,不忘先跡。
三玄三要
善昭禪師上堂對大眾說:“汾陽(善昭自稱)門下有西河獅子,當門踞坐。但有來者,即便咬死。你們有什麼方法能進入汾陽門、見到汾陽人?如果能見到汾陽本人,可以當祖佛的 老師;見不到汾陽本人,都是立地死漢。現在還有人能進來嗎?要進須快,免得遺憾平生!”他舉起禪杖,大喝道:“速退!速退!珍重。”
善昭禪師上堂開示說:“先聖(臨濟祖師)雲,一句語須具三玄門,一玄門須具三要。哪個是三玄三要的句?你們趕快領會。各自思量,心裡穩當了嗎?還有想探討的么?有即出來,大家商量。”
一個弟子問:“如何是學人用功的處?”
善昭告訴他:“嘉州打大象。”
弟子再問:“如何是學人轉身處?”
善昭說:“陝府灌鐵牛。”
弟子三問:“如何是學人契悟處?”
善昭做了幾個舞獅的動作:“西河耍獅子。”
善昭說:“你們若領會了這三句,就已經明辨‘三玄'。另外還有‘三要',也需要切實弄明白,不能等閒視之。”
善昭禪師頌出了三玄三要的根本之道:
三玄三要事難分,得意忘言道易親。
一句明明賅萬象,重陽九日菊花新。
吃肉公案
汾州處在北方,冬日苦寒,所以善昭禪師便暫停了夜參。有一天晚上,方丈之門無故自開,一個長相奇異的比丘振錫飛來。他恭恭敬敬給善昭施禮之後說道:“大師座下有大士六人,您夜間如何不說法呢?”言罷,騰空而去。
由是,善昭恢復了夜參,並記以偈曰:“胡僧金錫光,為法到汾陽。六人成大器,勸請為敷揚。”
大士,是菩薩的別稱。那么,汾陽善昭座下雲集著數百僧人,哪一個才能成大器呢?這一天,汾陽善昭對大眾說:“昨天夜裡,我夢見亡故的父母向我要酒肉紙錢。”
於是,他便以世俗的禮儀來祭祀父母。 祭祀的場所就安排在寺院的庫堂,設牌位、上酒、供肉、燒紙錢,一如俗間。祭禮完畢之後,善昭將寺院各位管事的知事找來,讓他們將祭祀用過的酒肉發給所有的僧人吃掉。我的天,喝酒、吃肉,是僧伽大忌,戒律所嚴禁的啊!破戒比丘,人神共憤。所以,那些知事輩紛紛推卻。汾陽善昭獨自坐在供桌旁,就在眾目睽睽之下,喝酒吃肉,飲啖自若。
許多僧人見此情景,一臉的痛苦,真是如喪考妣,便紛紛閉上了眼睛。這時,有人說道:“這個酒肉和尚,豈能拜他為師!”那些人連忙收拾行囊,一哄下山,棄他而去。整個寺院,惟有石霜楚圓(慈明)、大愚守芝、琅琊慧覺、泉大道(芭蕉谷泉)等六七人留了下來。
翌日,汾陽善昭上堂說:“許多閒神野鬼,只不過一盤酒肉、兩沓紙錢,就都打發走了。《法華經》云:“此眾無枝葉,惟有諸真實”。學佛之人吃素,宗旨是在戒殺,喚醒慈悲之心。若口中茹素,心裡殘忍,墮地獄如箭!”
一位留下來的弟子見師父為勘驗他們,不惜渾身落草,便詢問說:“如何是和尚家風?”
善昭禪師道:“三玄開正道,一句破邪宗。”
弟子再問:“如何是和尚活計?”
善昭回答:“尋常不掌握,供養五湖僧。”
弟子三問:“不知吃個什麼?”
善昭哈哈大笑:“天酥陀飯非珍饌,一味良羹飽即休。”
汾陽善昭上堂說偈子曰:
汾陽有三訣,衲僧難辨別。
更擬問如何,拄杖驀頭揳。
汾陽不但用非常手段淘汰了大部分混飯吃的僧眾,而且布下龍門陣,勘驗碩果僅存的弟子們。
參禪的僧衲,也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汾陽三決
果然,就有不怕挨打的僧人出來問:“如何是三訣?”
汾陽善昭說過“問如何,驀頭揳”,自然要狠狠打他。誰知,這僧挨了禪杖,反而高高興興禮拜了下去。汾陽善昭這時說道:“好吧,我為汝全部頌出:
第一訣,接引無時節,巧語不能詮,雲綻青天月。
第二訣,舒光辨賢哲,問答利生心,拔卻眼中楔。
第三訣,西國胡人說,濟水過新羅,北地用鑌鐵。”
汾陽善昭停頓片刻,又說:“還有人會么?會的出來通個訊息。要知遠近,不要只是死記硬背我的話語,這對你沒有什麼利益!不用在這法堂久久站立,珍重!”
一位僧人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善昭禪師說:“青娟扇子足風涼。”
再問:“如何是道場?”善昭禪師的腳丫子點了點眼前的地面,說:“下腳不得。”
僧人更進一步問道:“如何是大道之源?”
師父卻說:“掘地覓天。”
掘地,自然覓不到天,所以僧人疑惑地問:“何得如此?”
善昭呵斥他:“不識幽玄!”
僧人心中突然迸出一道亮光——最平常的,就是最幽玄的:熱時煽風扇,涼風就是祖師西來意;舉手投足,處處都是道場!
另一個徒弟見有機可乘,重複問道:“如何是祖師西來意?”
這次善昭禪師回答的是:“徹骨徹髓。”
“此意如何?” 徒弟不理解。善昭告訴他說:“遍天遍地。”
徒弟又問道:“真正修行人,不見世間過。不知道不見個什麼過?”
汾陽善昭師吟誦道:“雪埋夜月深三尺,陸地行舟萬里程。”
白雪豈可埋月夜?陸地如何能行舟?所以徒弟說:“和尚是何心行?”
汾陽一笑:“就是你心行。”
汾陽善昭禪師圓寂
宋真宗乾興年間,歲在壬戌,善昭禪師已經高壽七十八歲了。這一年,汾陽善昭禪師的老朋友、龍德府太守李侯,將著名道場承天寺的方丈之位空著,想請他前來住持。李侯派遣的使者一連三次前來恭請,他都婉拒不赴。
李侯責怪使者辦事不力,狠狠處罰了他一頓——打了五十大板。而且,下絕令說:“如果再請不來,就別活著回來見我。”
使者膽戰心驚,第四次來到太子院,磕頭如搗蒜,滿面悽苦地對善昭禪師哀求說:“今番大師必須和我一道回龍德府,不然的話,小人只有死路一條了。”
善昭師笑道:“貧僧因為年老體病,已經三十年不出山了。 你一定要我前往,可以分先後而行,何必非要一起走呢?”
使者說:“只要大師答應,那么先行後走,由您選擇。”
於是,汾陽善昭令主事的僧人設齋,而且自己整理好行裝。在吃飯的過程中,他對眾僧說:“老僧要去,你們誰願意相隨?”
一僧出來說:“我願意追隨前往。”
汾陽善昭問:“你一日行幾里路程?”這僧見師父年老,所以儘量往少了說:“能走五十里吧。”
善昭搖搖頭:“那你追不上我。”
又一僧出來說:“我能日行七十里。”
善昭還是搖頭:“你也隨我不得。”
這時,跟隨師父多年的侍者挺身而出,說:“我能隨得。只要和尚到什麼地方,我隨即就到。”
“你真能隨得。” 這次,善昭點了頭。他轉過頭來,對使者說:“我先走了。”
說完,汾陽善昭放下筷子,安然而化。
更神奇的是,那說追隨師父的侍者,隨即站立著,圓寂於善昭身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