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撰寫書稿的過程中,我一再痛切地認識到自己已是暮年的老人:不僅由於我的雙腿不再願意帶著一位老菲林遊歷四方,反而要求他去照顧它們;更是因為我的友人們紛紛先我而去,甚至是那些比我年輕許多的朋友。就在我寫下這段話前不久,高川知彥先生的遺孀高川葉紀子女士寄來了回信。她的維多利亞語寫作流暢簡潔,情緒克制,與她的亡夫截然相反。高川女士禮貌地對我遲來的慰問表示感謝,並且同意我在文中引用高川先生與我這數十年來的通信內容。
我從未有機會到訪大地另一端的極東之國,就算我的信念仍如年輕時一般堅定,前往東國的漫長旅途也足以讓我的舊疾復發——不出意外的話,前往炎國的訪問應當是我的最後一次東方之行。不過,我從不否認自己是一個幸運的人,能在二十餘年前結識一位來自東國的至交。1072年,極東的硝煙隨風西來,維多利亞幾乎在同時經歷了一場腥風血雨,代表南北政權兩方的聯合信使團就在這個風雨飄搖的時刻到訪倫蒂尼姆。當我在維多利亞國立大學遇見高川先生的時候,他的頭銜是‘文化交流特使’——一個可有可無的角色,一個強忍怒氣的斐迪亞。他比我年輕了差不多三十,兩眼放光,身形高大,尾巴很長,我記得我們不到一刻鐘就成了忘年交。高川厭倦了信使團和倫蒂尼姆相通的官僚主義,他懷著一腔熱情而來,卻被排除在所有的正式會談之外。儘管我們都對其中原因心照不宣,但高川仍然感到不甘,除我以外,沒有哪個人對他的觀點表示過半點興趣。
高川知彥對我說,他來這裡不是為了當叫花子。他是一位出身軍旅的作家,一位走遍東國南北的文化學者,是聯合信使團的主要呼籲者之一。他的呼籲得到了支持, 但御機和鎖川的政客早有打算,他們允許他加入信使團,略施手腕就安撫了沸騰的民意。我只能苦笑著告訴他,倫蒂尼姆的議會在不久前絞死了一位獅王,也許維多利亞的八位大公爵很快就會像東國的八大家族一樣各自為政,將我們腳下的城市撕碎。
信使團在進行了為期兩周的訪問後低調地離開了倫蒂尼姆。正如我們預料的那樣,議會沒有給予東國任何承諾,公爵們認為這個處於兩大地緣政治實體夾縫間的極東小國並不值得太多關注。在公爵們看來,即使沒有使團內部的勾心鬥角來妨礙會談進展,一場將烏薩斯的渴求引向東方的戰爭能有什麼壞處呢。從血峰戰役的結果和隨之而來的烏薩斯‘大叛亂’來看,我難以指責這樣的判斷失之偏頗。在那之後不久,高川就退出了政壇,回歸了他熟悉的文史領域。我聽說在東國曾有許多人對他的從政生涯抱有期待,希望他成為一股新風,但什麼樣的風能夠刮進一座森嚴的堡壘,我沒有答案。
在這之後的三十餘年中,我與高川知彥一直保持著書信往來,即使是在我從大學退休,辭去教職之後。高川不止一次邀請我前往東國,希望我去他家中做客,好讓他有機會帶我遊覽極東之地。為了彌補我始終未能成行的遺憾,他陸續從東國向我寄來了書籍、影視劇集錄像帶,甚至漫畫和遊戲軟體,還有他熱情洋溢的介紹信件。蘇珊娜在幫我整理這些東西的時候笑話我們像是兩個沉湎於分享共同愛好的中學男生,而不是端著一副架子的人文學者。我想她是對的,她總是對的。作為研究材料,它們遠遠不夠;但是作為對一位友人的紀念,作為通往另一個神秘東方國度的邀請函,我想它們足以勝任。”
今昔聞言略事錄
“我還記得高川知彥先生向我寄來的第一本書,就是由他親自翻譯、重新註解的《今昔聞言略事錄》維多利亞語譯本。根據他的介紹,這本書在歷史上與《皇敷記》齊名,被認為是東國保存最完好、最具歷史研究價值的古籍。不過與記載了東皇血統起源,長期被南北兩個政權視為國書的《皇敷記》不同,《今昔聞言略事錄》從內容上看更像是一套東國歷史研習者的入門讀物。從上卷‘劍斬禍津,祛除荒神’的御神神話時代,到遠古時期地方聚落逐步形成的經過,再到下卷在與炎國文化交流中形成律政國制的中世,為當時的士族子弟稽古揆今提供了一條方便路徑。從這個角度來說,《今昔聞言略事錄》可以被看作東國歷史上的第一本通俗歷史讀物,其文化影響力廣泛地向下滲透了中世的平民階層。因此,在武家崛起的御神川幕府時代,《今昔聞言略事錄》的文化地位非但沒有隨著公家的一時式微而動搖,反而成了備受各階層推崇的經典。如果你偶然在東國的劍戟影片中看到亡命劍客的腰上捆著一冊書,那么它十有八九就是《今昔聞言略事錄》。爭相閱讀這本書的熱潮甚至迫使幕府上漲了左拓事弁(負責抄錄古籍、掌管刻板印刷的官員)每年的俸祿。”
上卷·今昔聞言
回到《今昔聞言略事錄》本身,這部古籍成書於泰拉歷300年前後的天文東皇年間,是一部在僧院中完成的歷史著作。《今昔聞言略事錄》的作者似乎刻意隱去了自己的名諱,而在由天文東皇本人所作的序中,他將這本書的誕生完全歸功於自己——著書的佚名僧人的真實身份就此成了東國歷史上最大的懸案。《今昔聞言略事錄》的全本由兩卷組成,作為上卷的《今昔聞言》主要記載收錄了
東國的神代,也就是史前史時期流傳到後世的種種史話和傳說故事。
在《今昔聞言》中的上古時代,名為“禍津”的巨大災難籠罩著極東的土地,天空永遠呈現出五種綺麗奇詭的色彩,卻沒有晝夜之分。有著八個頭顱、形如八座山峰的荒神自南方而來,肆無忌憚地殘害人畜,吞飲河川,禁止雨露降臨在土地上。為了躲避禍津和荒神的殘害,人們藏進了葦穗高過頭頂的葦原,飲露水為生,終其一生都不曾見過太陽與雙月。
於是,住在太陽上的天原大御神日盈化見尊四度揮劍劈開禍津,那五色天光化作五柱佐津天神相,他們便是大御神的五位子女。五柱天神一同前去挑戰殘暴的荒神,但每斬下荒神的一個頭顱,就有一柱天神被吞食。佐津天的犧牲令荒神血流如注,它的污血點燃了葦原。而被葦原之火焚燒過的人們變得強健勇敢,結成了敬奉五位佐津天的五個部族。人們合力斬下了荒神剩下的三個頭顱,剖開它的心臟,找到了一位沉睡其中,生有八尾的美麗斐迪亞女子,她便是天原大御神神外孫朝夜夜明比賣命。當這位女神甦醒時,葦原之民第一次見到了日升月落、晝夜有別的景象。
之後,女神率領斬殺荒神的勇士逐一征服五大部族,在被稱為“御神神禾京”的地方建立了古葦原國的權力中心,同時興建神社供奉五位佐津天。她的子嗣成為東國傳說中的第一位東皇——神儀東皇。根據東國的政治傳統,每一代東皇都是神儀東皇的皇室後裔,均誕生自一支具有神性的血脈。
如高川先生在注釋中所說,被收錄的上古傳說往往採集自多個來源,在成書過程中必定經過了充分的文學加工,結果就是其在溯源東國古代文學方面的研究價值遠高於它的歷史研究價值。另一方面,大御神神話大系中的傳說和人物仍然反映了泰拉文明史研究中的“金科玉律”,即在上溯古代文明史的過程中,我們往往能看到由一支神民主導、多種族構成的社會構造。朝夜夜明比賣命的誕生和她征服部族、建立政權的故事近乎直白地描繪了這一歷史過程。
東國的寺廟僧院:早在御神川幕府崛起前,東國的寺廟僧院就已經成為深受藩臣、名主和公卿看中的避難之地。儘管東方的政治角逐對局外人而言並不容易理解,但我們都明白一個簡單的道理:削髮剃度好過身首異處。可想而知的是,這些剃度為僧的社會階級不會輕易割捨自己畢生積累的征戰武藝和文學修養,他們反過來影響了庇護自己的僧院,使東國僧人修文習武的獨特文化逐漸形成。通過成為公卿大名的座上賓,不乏“重新入世”的東國僧人取得了比剃度前更大的成就。自然,亦有人選擇就此斷舍執念,潛心修行,不問世事。
下卷·略事錄
在下卷的《略事錄》中,大御神神話大系的傳說色彩逐漸淡去,朝夜夜明比賣命留下的凡間血脈和他們的後繼者更多地表現出了作為世俗統治者的特質。當朝夜夜明比賣命將國政交予神儀東皇,神體回返天原大御神身邊時,古葦原國正面臨著“國敵”的威脅:在極東的遠海,鮫民乘墨玉神舟靠岸,他們的使者談吐有禮,但是鎧甲層疊如鱗,刀劍可以將山石一分為二;在極西的荒岳,長角猙獰的人鬼豎起滿川旌旗,他們覬覦葦原百年有餘,唯因畏懼朝夜夜明比賣命的威名而不敢進犯。
《略事錄》中的神儀東皇繼承了母親的美貌和神武威儀,經過十年的東征西討,他降伏了鮫民和人鬼,並仁慈地賜予他們姓氏、土地,將“國敵”化為葦原之民。實際上,
阿戈爾島民和鬼族融入東國文化的過程要遠比一場戰爭來得更漫長。高川先生在註解中說,鮫民也好人鬼也罷,他們從成為葦原之民的那一刻起就變成了一個個不同的姓氏,在歷史上經歷各自迥異的命運。但總體而言,前者如鱗得水般摸清了東國政治運行的潮汐定律,躋身八大家之列;作風更加“窮兵黷武”的後者在幕府時代短暫地充當過武家政權的支柱,但經過南北合戰的幾番浮沉,又在極東戰事中流盡了新鮮血液。如今,他們僅在南北雙方的軍事機構和執法部門保有有限的影響力。
在神儀東皇之後,他的長子神瀧東皇遵從朝夜夜明比賣命留下的教誨,激勵耕織,馴養畜獸,對在興建神社和藥園過程中多有貢獻的人廣加賞賜。而神瀧東皇對後世歷史產生的最大影響,則源自他將災巡的選拔培訓與傳統的泛靈信仰相結合而頒布的《御平禍津守國令》,簡稱《平禍令》。根據《平禍令》,從此以後,只有東皇指定的神社才被允許培養災巡,預警天災。在東皇宗嗣仍被民間普遍尊奉為大御神神外孫之後的時代,《平禍令》作為遏制地方豪族擴張,維持東皇統治的手段堪稱冷酷無情。由於古代大社的神官和巫女普遍由受教育程度更高的施術者擔任,《平禍令》一度確保了天災的知識和經驗得到傳承。但是,神社對中央政權的攀附滋生了一發不可收拾的腐敗,並且不可避免地引起了地方豪族的嚴重不滿。他們當中的許多人選擇轉向由鬼族東遷帶來的寺廟和僧院,形成了神社在人口密集的政治經濟中心更有市場,而僧院則在廣大的農村鄉野更具影響力,但兩者又彼此滲透的信仰文化格局。
到了存在明確歷史記載的山嶽東皇時,古葦原與南方的龍隱之鄉一炎國——的文化交流日益密切,雙方多次相互遣使,互通有無。在炎律和民本思想傳人的影響下,山嶽東皇在他的統治後期親自主導了律政改新的運動。古葦原也從那時起正式改稱“東國”,用以強調“東皇化土,律令萬民”[東皇作為最高統治者以高尚美德教化國土(之上的人民),並通過律令治理葦原萬民]的政治綱領。隨著效仿炎律的《出峨律政令》的頒布,中央官僚體制建立,東皇總御公卿的時代開啟,編戶齊民、統一度量的國制改革得以推行。《略事錄》詳細記載了律政改革的經過,對此進行了不遺餘力的讚美,但同時也留下國主應當體恤地方、寬仁施政的警世箴言。
巧合的是,《今昔聞言略事錄》成書的天文東皇年代,正是律政國制即將由盛轉衰的最後輝煌時刻。東國的律政國制繼承自《平禍令》,建立在與地方關係持續惡化的代價之上,從而導致律政政府儘管極盡壓榨之能,還是經常面臨青黃不接的財政危機。尤其是在天災頻發的年份,地方豪族很容易發現東皇的承諾和政令同樣一文不值,隨之而來的礦石病流民則進一步加速了流土收授(豪族以受天災影響為由兼併從自耕農手中流失的土地)和土地租稅制度的崩潰。在炎國,統治集團和中央官僚“舉國之力賑濟災民,平扶民殤”被視作理所當然;但是在律政時代的東國,採取了相近體制的東皇律政政府卻在調度財政和人力時舉步維艱,陷入機能不全、無力應對社會問題的政治危機中。作為律政時代的最後一部歷史著作和重要古葦原文學集,《今昔聞言略事錄》成為標誌時代變化的一塊界碑,它見證了東皇權勢旁落的過程,公卿與武家成了下一個時代的主導者。
匙川之禍:《略事錄》記載了玄文東皇年間位於下畿匙川地方的一次天災。由於當地豪族與神社之間針對一片百年林地存在爭議,神主便授意災巡向豪族地主謊報天災避難的期限,最終導致數千人染病。災巡在之後作為首犯被逐出神社,判罪流放,神主卻得到了寬赦,安然無恙。從另一種視角來看,由僧人寫就的《今昔聞言略事錄》記載了諸多神社神主的惡行,如今相處和睦的神社與僧院間曾經相互攻伐的緊張關係由此可見一斑。
鬼奉行
“《鬼奉行》的電影錄像帶在我的書架上待了很久,也許已有二十年。自高川先生將它寄來起,我便不捨得將它收納起來,寧可讓它的防潮外殼偶爾蒙塵,也要把它留在我伸手就能夠到的地方。儘管用來播放這種老式錄像帶的設備如今已經只能在舊貨市場上找到,攝製這部影片的技術也早已過時,但我堅信這部只有黑白兩色的劍戟電影有著跨越時代的價值。椿實郎導演在通過影片講述一位鬼族劍客展開武者修業的故事的同時,也為我展開了一幅貫穿御神川幕府時代、國戰戕亂和南北朝早期的時代繪卷。儘管血腥逼真的殺陣充斥全片,東國風格的刀劍搏鬥扣人心弦,但與常見的通俗娛樂片不同,幾乎沒有哪一個角色的逝去能夠令人感到欣喜快慰。高川在附信中說,《鬼奉行》因跳出了早期劍戟電影慣性的‘劍豪浪漫譚’而在東國電影史上留名,將亂世對普通人的殘酷摧殘展現得淋漓盡致,就連主角鬼八方岳和他的對手亂麻元大名這般不同凡響的人物,都不過是兩片隨風而起的枯葉,不知將被時代吹往何方。 ”
泰拉歷400年前後,正值東皇律政的末期,東國的地方局勢在周期性多發天災和土地租稅制度崩潰的雙重作用下陷入動盪。在地方豪強各自集結軍事力量,向封建軍閥轉變的過程中,從地方名主中崛起的脫產武士階層開始扮演越來越重要的角色。他們希望憑藉自身的勇力與智略安身立命,通過效忠大名主君和豪強氏族的方式躋身統治集團,那些得償所願的武士使武家氏族的誕生成為可能。他們在這一歷史時期迅速崛起,以直接的武力手段取代了東皇身邊的實權派公卿,進而開始掌握整個國家的權力。
在御神神禾京郊外的御神川,被東皇封為“鎮岳御大侍”的武家氏族領袖鬼菖蒲重一在此建立了幕府侍內所,作為與死而不僵的公卿官僚系統並行的中央政治機構。鬼菖蒲重一在東國歷史上享有“劍神”的盛名,他同時是《鬼奉行》里的主角鬼八方岳和反派亂麻元大名的原型——年輕時是劍術卓絕、銳氣凌人的鬼族武人,年老後是城府深沉、心狠手辣的武家之鬼。在鬼菖蒲重一獨攬朝政的六十年間,效忠於他的侍內所御家人武士牢牢掌控著東國的內政命脈,甚至打出了“律令復興”的大義旗號,試圖通過在各地任命御家人為鎮災守護,以幕府“代行東皇律令”的方式重建與地方的良好關係。
然而,御大侍鬼菖蒲重一倡導的幕府新政在他離世後不久便付之東流。權勢滔天、手握重兵的侍內所御家人武士觸犯了外人不得干預東皇血統傳承的禁忌,通過扶持親近武家幕府的北院光嚴統,使神外孫之後被人為地分為兩支皇統:北院光嚴統及與之針鋒相對而在立場上更加親近公卿系統的南院光元統。興起時以“忠恕守義”自我標榜的武家,在歷史上一手造就了影響東國歷史數百年的國戰戕亂、南北分立局面,鬼菖蒲重一鐵腕下短暫的武家治世不過是亂世來臨前的迴光返照。正如《鬼奉行》影片開頭的念白:
“武侍世家興,國禍川原亂。
刀兵紛至起,祀卜已無常。”
(高川知彥譯)
被後世稱為“國戰戕亂”的前後一百年中,戰亂與兵變席捲了東國全境,東皇南北二統分立的局面甚至驚動了遠在南方的炎國朝廷。在631年上呈真龍的報告信件里,炎國的官方信使詳細描述了極東戰亂早期的一個片段。他提及鬼菖蒲重一的長子鬼菖蒲征作在爭奪幕府統領地位的政治鬥爭中落敗,怒斥幕府御家人不忠不義後率家眾疾疾南奔,轉而捍衛南院光元的皇統。征作在戰場上屢次重創從兵員到裝備都具有壓倒性優勢的北院幕府軍,為南院光元東皇的軍事動員爭取了時間。
像鬼菖蒲征作這樣易主而侍的武士大名在國戰戕亂期間並不罕見,那是一個空前強調忠誠和榮譽的時代,也是這種傳統價值觀飛速貶值的時代。無論是北院還是南院,大名還是浪人,都可以如量體裁衣一般在亂世中找到適合自己的“道義”。那個時代的東國士人和武士常常將國戰戕亂與炎國的百氏之亂作比,留下了許多借古喻今的詩詞來抒發自己的抱負。許多人相信一定會有一位經天緯地的雄主降臨世間,像八尾的朝夜夜明比賣命那樣橫掃亂世,令極東重回繁榮一統。
653年,鬼菖蒲征作死於連年征戰中感染的礦石病,時年五十五歲。這種“不名譽”的死亡使他的家人和部眾未能繼續得到南院皇室的禮遇,幕府時代盛極一時的鬼菖蒲氏迅速隱沒在歷史的暗流中。而《鬼奉行》中擊敗了亂麻元大名的鬼八方岳也放棄了開創流派的念頭,他領悟到亂麻元的死對終結亂世於事無補,便戴上斗笠與他的劍術一同淡出了人們的視線。
之後的三個世紀中,人們期待的雄主始終沒有降臨,包括南北兩院皇統在內的八大家分治極東已成定局。準確地說,延續至今的東國南北朝時代自807年兩院東皇在御神神禾京曾經的所在地共同頒布《兩國令》起始。彼時,北方鎖川政權和南方御機政權之間的大規模戰事有所減少,而後雙方各自進入了休養民眾、恢復生產的時期。包括南北兩院東皇的皇統在內,東國家喻戶曉的八大家族自百年國戰戕亂的積火余灰中崛起。他們在分別由炎國和烏薩斯先後傳入東國的兩次技術浪潮中嗅到了機遇,將東國帶入了源石工業的時代。在舊公卿武家的基礎上,以北院派光嚴皇統為首的四大家族(光嚴、黑衣、帆足、錦織)和以南院派光元皇統為首的四家(光元、九枝松、葉、金城)分別建立了龐大的政經複合體,將許多舊有的權力機構和政治派閥吸納其中。這些複合體的核心仍然由血脈相連的大名宗親構成,但他們深入東國社會土壤的根莖末端往往分裂為盤根錯節的政治團體、銀行、工廠和分銷商集團。因此,我們不難發現,儘管移動城市取代了大名的城垣,人們的生活風貌與中世相比已經發生了極大的改變,但許多來自國戰戕亂前的政治傳統在八大家的影響下仍然得到了保留。
牙獸
“在高川先生寄給我的所有書籍、影視作品中,《牙獸》是最‘年輕’的,那也是他本人最後一次親筆為我寫來信件。通過高川夫人代為執筆的信件,我了解到他的身體狀況迅速惡化,在最後的時間裡只能僵臥病榻。我遲來的回信令他念念不忘,誰知竟成了他的未了夙願。
動畫劇集《牙獸》的背景基於對歷史的假設:東國沒有在血峰戰役中以慘敗換慘勝,山麓防線崩潰;光嚴政權的首府鎖川在集團軍勢不可擋的攻勢下淪陷,北方全境遭到占領;在炎國的緊急調停下,集團軍未經聖駿堡授意,便單方面地與光元政權簽訂了停戰條約。在這之後,
烏薩斯軍人退回了東國南北之間的傳統邊界,並且允許難民前往南方。被迫接納了大量人口的御機成了一座危機四伏的混亂都市,‘反對和議’和‘固保南境’的觀點激烈交鋒,大規模抗議與南北居民衝突引發的極端暴力犯罪甚囂塵上。當烏薩斯‘大叛亂’爆發的絕密訊息從北方傳來時,男主角乙井護與他所屬的機動隊被捲入御機官僚機構和境內外政治派閥間的明爭暗戰之中。
這部動畫讓我想起與高川先生初識的時候。我們悄悄‘占領’了國立大學的教學放映廳,觀看他一人錄製的城市影像。燈紅酒綠的御機城看起來離戰爭很遠,空氣中瀰漫著晶體元件和爵士音樂的味道,家用電視機和音樂播放器的巨幅燈光廣告蓋過了停滯不前的車流。有許多行人和車輛正在等待十字路口的交通燈轉綠,他們還要耐心地等上一段時間,因為繪有家紋的裝甲突擊艇和著鎧武士正列隊奔過街頭。
這是那段錄像關於一場戰爭僅有的提示。”
在血峰戰役後的二十年間,東國的南北政權圍繞與烏薩斯交換戰俘的問題爭執不休,甚至以此為由多次爆發局部武裝衝突。直到戰時青年從軍旅走向政壇的本世紀九十年代初,東國的南北政治格局才開始在這些曾經在血峰上並肩作戰的人們手中艱難地走向緩和,而炎國持之以恆的外交斡旋則是雙方關係常態化背後的重要推手。
從積極的一面來看,我們確實可以將1072年後的二十年稱為“景氣與復甦的二十年”。在受戰爭影響較小的南方,許多曾在炎國及萊塔尼亞等國留學的高級人才沒有折損在戰火中,他們為光元政權擬定了由院部制向官廳制轉變的1080年政府改制方案,並且在源石晶體電子技術領域為南方創造了一項經濟支柱。曾有產自東國的電器和家庭娛樂設備被走私到了敘拉古和雷姆必拓,在市場中產生了相當的影響力,導致平日裡對這些走私行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當地家族或執法機構不得不展開清掃。而在直接承受了風霜雨雪襲擊的北方,軍工產業在戰爭刺激下畸形膨脹,其過剩部分被北方四家瓜分消化,以新興工業集團的面貌重新出現於人們面前。這些處於家族技術官僚掌控下的工業集團由此得以勝任北方經濟的基柱,通過仿效炎國的基礎建設模式啟動了戰後重建工作。隨著
移動城市擴建,修築城市航道的契約被一份接一份地簽訂,它們為希望早日擺脫戰爭陰影的人們提供了足夠的就業崗位。
到了本世紀九十年代初,作為經濟繁榮的其中一種表現,影視劇集、音樂專輯、動畫和電子遊戲已經成為生活在東國的任何人都可以享受的文化娛樂產品。自國戰戕亂以來沉鬱頹廢的社會氛圍似乎在這短短的二十年中被一掃而空,就連一度抵制過爵士音樂的北方也開始改變態度,不再對新興的流行文化採取嚴厲的管制措施。
我的東國朋友曾在信中言辭激烈地寫道,正是烏薩斯帝國對雙方軍事和工業實力差距的殘酷展示,才迫使御機和鎖川的政客和大名重新把目光投向現實——南北之間的邊界並不是這片大地僅有的邊界,在東國的過去和未來之間還有一層可悲的隔膜。“直到烏薩斯的一記重擊掃過了東國的胸膛,它一分為二的心臟才重新恢復了搏動。”他在信中這樣說道。曾經憤世嫉俗的高川知彥,相信如今的人們突破了那一層隔膜,前往未來的門扉已向他深愛的土地敞開。
我不止一次提起筆,想要像過去那樣與他爭論,告訴他我反對這一論述中的部分觀點。但是,我一次又一次地打消了自己的念頭。我擔憂情緒波動對他的健康多有不利,況且在遊歷了這片大地上的許多國家之後,我意識到無知和傲慢在我們的天性中永遠占有一席之地,而我寧願自己把它們看管好。我想高川先生在冥冥中與我的沉默產生了共鳴,才決定在僵臥病榻前將《牙獸》作為贈與一位老友的最後一件禮物。
《牙獸》以單元劇集的形式講述了男主角乙井護在機動隊——一支虛構的治安精銳部隊——服役期間的經歷。在動畫的第一集,試圖幫助難民偷渡御機城的前北方軍人團體在機動隊的包圍下含恨戰死,但受過幫助的難民只想與這些武裝分子撇清干係,以免家人被趕出城外;第五集講述了大家族旗下的金融機構如何控制企業的經營本金,被逼上絕路的企業主劫持工程車輛大肆展開破壞,將數百名無辜者捲入其中;第九到第十集,從血峰戰役中歸來的戰爭英雄召集他感染礦石病的老部下,對御機的皇居大社發起自殺式襲擊,直到驗屍時人們才發現他本人並沒有感染礦石病……這些離奇又極富現實色彩的故事劍鋒直指血峰戰役後二十年間的南北局勢和社會變化,並由男主角從未說出口的那句詰問串聯在一起:我們究竟是雙足直立的人類,還是四腳著地的牙獸。
毫無疑問,選題嚴肅的《牙獸》濃縮了對於“景氣與復甦的二十年”的另一種反思,其展現的立場恰好與我的東國朋友針鋒相對。而我更加傾向於認同前者的觀點:東國在戰後二十年享有的和平與飛速發展建立在一個極度脆弱的歷史前提之上。亘古不變的是,東國將繼續處於東方地緣大國的夾縫之間,而兩院東皇南北分治的局面仍在攪動著瞬息萬變的微妙平衡。與此同時,在八大家旗下的企業中,在感染者藏身的城下町,在被源石精煉廠污染的水源中,在城市居民看不到的戰場上,無名的牙獸們為繁榮的幕布紡上縷縷金邊。當它們的利爪在浸血的土壤中刨出溝壑時,人所居住的國度卻由浮光溢彩的泡沫堆砌而成。當這些泡沫將人們托上半空,升往爵士音樂中的歡愉境界時,距離它們破裂的時刻也不遙遠了。
今天的東國南北首府:南院東皇光元政權的首府全稱為“南院行在御機大社”,又稱“御機”;北院東皇光嚴政權的首府全稱為“北院鎮守鎖川城”,又稱“鎖川”。它們是東國最重要的兩座移動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