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凡人雖有性,心亡奠志,待物而後作,待悅而後行,待習而後奠。喜怒哀悲之氣,性也。及其見於外,則物取之也。性自命出,命自天降。道始於情,情生於性。始者近情,終者近義。知 情 者 能出之,知義者能內(入)之。
好惡,性也。所好所惡,物也。善不善 性 也,所善所不善,勢也。凡性為主,物取之也。金石之有聲, 弗 扣 不 鳴, 人 之雖有性,心弗取不出。凡心有志也,無與不 可, 性 不 可獨行[1],猶口之不可獨言也。
牛生而長,雁生而伸,其性 使 然, 人而學或使之也。凡物無不異也者,剛之柱也,剛取之也。柔之約[也],柔取之也。四海之內,其性一也。其用心各異,教使然也。
凡性,或動之,或逆之,或交之,或厲之,或出之,或養之,或長之。凡動性者,物也;逆性者,悅也;交性者,故也;厲性者,義也;出性者,勢也;養性者,習也;長性者,道也。
凡見者之謂物,快於己者之謂悅,物之勢者之謂勢,有為也之謂故。義也者,群善之蕝也。習也者,有以習其性也。
道者,群物之道。凡道,心術為主。道四術,唯人道為可道也。其三術者,道之而已。
《詩》、《書》、《禮》、《樂》,其始出皆生於人。《詩》,有為為之也;《書》,有為言之也;《禮》、《樂》,有為舉之也。
聖人比其類而論會之,觀其先後,而逆訓之,體其義而節度之,理其情而出入之,然後復以教。教,所以生德於中者也。
禮作於情,或興之也,當事因方而制之。其先後之舍(序)則義道也。或舍(序)為之節則也。
致容貌,所以度節也。君子美其情, 貴 其 義,善其節,好其容,樂其道,悅其教,是以敬焉。拜,所以 為 ? 與,其諛度也。幣帛,所以為信與證也,其詞義道也。
笑,禮之淺澤也。樂,禮之深澤也。凡聲,其出於情也信,然後其入撥人之心也厚。聞笑聲,則鮮如也斯喜。聞歌謠,則陶如也斯奮。聽琴瑟之聲,則悸如也斯嘆。觀《賚》、《武》,則齊如也斯作。觀《韶》、《夏》,則勉如也斯儉。詠思而動心,==如也,其居次也舊(久),其反善復始也慎,其出入也順,司(始)其德也。鄭衛之樂,則非其聽而從之也。凡古樂龍(動)心,益(淫)樂龍(動)指(嗜),皆教其人者也。《賚》、《武》樂取,《韶》、《夏》樂情。
凡至樂必悲,哭亦悲,皆至其情也。哀、樂,其性情相近也,是故其心不遠。哭之動心也,浸殺,其央戀戀如也,戚然以終。樂之動心也,濬深鬰陶,其央則流如也悲,悠然以思。
凡憂,思而後悲;凡樂,思而後忻。凡思之用,心為甚。嘆,思之方也,其聲變則 其 心 變,其心變則其聲亦然。吟遊(流)哀也,噪游(流)樂也,啾游(流)聲[也],嘔游(流)心也。
喜斯陶,陶斯奮,奮斯詠,詠斯猶,猶斯作。作,喜之終也。慍斯憂,憂斯戚,戚斯嘆,嘆斯辟,辟斯通。通,慍之終也。
凡學者隸[求]其心為難。從其所為,近得之矣,不如以樂之速也。唯[雖]能其事,不能其心,不貴。求其心有為也,弗得之矣。人之不能以為(偽)也,可知也。其過十舉,其心必在焉,察其見者,情安失哉? 察,義之方也。義,敬之方也。敬,物之節也。篤,仁之方也。仁,性之方也。性或生之。忠,信之方也。信,情之方也。情出於性。
愛類七,唯性愛為近仁。智類五,唯義道為近忠。惡類三,唯惡不仁為近義。所為道者四,唯人道為可道也。 凡用心之躁者,思為甚。用智之疾者,患為甚。用情之至者,哀樂為甚。用身之弁者,悅為甚。用力之盡者,利為甚。目之好色,耳之樂聲,鬰陶之氣也,人不難為之死。
有其為人之節節如也,不有夫柬柬之心則采。有其為人之柬柬如也,不有夫恆怡之志則縵。人之巧言利詞者,不有夫詘詘之心則流。人之悅然可與和安者,不有夫奮作之情則侮。有其為人之快如也,弗牧不可。有其為人之淵如也,弗輔不足。 凡人偽為可惡也。偽斯吝矣,吝斯慮矣,慮斯莫與之結矣。慎,仁之方也。然而其過不惡。速,謀之方也,有過則咎。人不慎斯有過,信矣。
凡人情為可悅也。苟以其情,唯(雖)過不惡;不以其情,唯(雖)難不貴。苟有其情,唯(雖)未之為,斯人信之矣。
未言而信,有美情者也。未教而民恆,性善者也。未賞而民勸,含福者也。未型(刑)而民畏,有心畏者也。賤而民貴之,有德者也。貧而民聚焉,有道者也。
獨處而樂,有內(入)禮者也。惡之而不可非者,達於義者也。非之而不可惡者,篤於仁者也。
行之不過,知道者也。聞道反上,上交者也。聞道反下,下交者也。聞道反己,修身者也。上交近事君,下交得眾近從政,修身近至仁。
同方而交,以道者也。不同方而 交, 以 ? 者[也][2]。同悅而交,以德者也。不同悅而交,以猷者也。門內之治,欲其逸也。門外之治,欲其制也。
凡悅人勿吝也,身必從之,言及則明舉之而毋偽。凡交毋央,必使有末。凡於徵毋畏,毋獨言。獨處則習父兄之所樂。苟毋大害,少枉內(入)之可也,已則勿復言也。
凡憂患之事欲任,樂事欲後。身欲靜而毋==,慮欲淵而毋拔,行欲勇而必至,貌欲壯而毋拔,[心][3]欲柔齊而泊,喜欲智而亡末,樂欲懌而有志,憂欲儉而毋惛(悶),怒欲盈而毋希,進欲遜而毋巧,退欲循而毋輕,欲皆度而毋偽。 君子執志必有夫光光之心,出言必有夫柬柬之信,賓客之禮必有夫齊齊之容,祭祀之禮必有夫齊齊之敬,居喪必有夫戀戀之哀。君子身以為主心。
考證
一、與《中庸》的類似點
首先就兩篇文獻之間類似的詞句進行探討。這些類似句如下所示:
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中庸》卷首)
性自命出,命自天降,道始於情,情生於性,(楚簡《性自命出》第二號簡~第三號簡)
《性自命出》的整理者在對“性自命出,命自天降”的注釋中指出:“《中庸》‘天命之謂性’,意與此句相似”。這說明在原文整理時,學者已經注意到這一點。《性自命出》的確是在後面又加了兩句,但可以視其為是前兩句之性情說的展開,前後有著意義上的關聯,而且句法也相同,應該一起進行考察吧。
只要對照詞句,兩篇資料之顯著相似,已一目了然。任何一處都出現有“性”、“命” 、“天” 、“道”的概念,毎句話都是個短小的定義,句法也相似。而且,都以“天”、“命”為基礎,通過“天”、“命”規定“性”、“道”的意旨也相同。認為兩篇之間有密切關係,說這兩篇資料出自同一學派(例如子思學派等)也是自然的事。配合《中庸》同子思子相關的傳說,考慮到與《性自命出》一起出土的資料中有如《魯穆公問子思》那樣表示與子思子關係的資料,更暗示以子思為媒介,兩篇資料之間有著密切的關係。
只要深入探討就知道,《中庸》卷首的那段話明顯呈現出以下的序列:自“天”出“命”;自“命”出“性”;自“性”出“道”(天→命→性→道),最後自“道”出“教”。而《性自命出》則是“性”自“命”出;“命”自“天”降的序列(性←命←天),後面再加上自“性”出“情”;自“情”出“道”的序列(性→情→道)。可以說兩篇的要點完全一致。
但是做更詳細探討就會發現,《中庸》卷首並未提及“情”。《中庸》是以“天”為中心,由“天”生髮出萬事,而《性自命出》是從萬事萬象向中心回溯。《中庸》這段話後面,有“喜怒哀樂”之“未發”、“已發”的一段。有人將它解釋為“情”之說明,即使支持這種意見,兩篇文章的系統也大不一樣。不能輕易地說兩者內容相似。一連串的詞句中,《性自命出》中沒有提到“教”,但是“教”在《性自命出》後文中反覆提到,所以不成為問題。可是《中庸》沒提到“情”,卻是需要考慮的。因為《性自命出》特別重視“情”的概念。
總而言之,兩篇的類似句好像的確有密切的關係。但是這隻主要是形式上的類似,如果探討這些短句的內容、及其思想背景,有可能會出現不同的情況。雖然也有必要蒐集郭店楚簡中形式相類似的句子,比如與《性自命出》同時出土的《語叢一》中有“有天有命,有物有名”(請參考龐朴《孔孟之間》,《國際儒學研究》第六輯),但不囿於這類方法,而是深入探討那些類似句子背後的思想內涵,闡明這兩篇資料的特徵才是更重要的。本文就是依照這個思路,意圖闡明《性自命出》的特色。
二、“性”與“心”的概念
《中庸》從“天命”開始,而《性自命出》從“性”的解說開始。雖然無法證明在被當代人整理之前已經是如此,但為方便起見,姑且按其順序,從“性”概念的探討開始。實際上,《性自命出》的開頭部分,如前所述,可以稱之為上篇“性情論”(第一號簡~第十五號簡),集中出現了“性”、“情”等心性概念的解說。
首先是“性自命出”,如與“命自天降”一起考慮,它說的是,“性”的根源來源於“天”。這點與《中庸》一致。由此類推,可以說《性自命出》的“性”也獲得了“天”之至高性。再來看“四海之內,其性一也”(第九號簡),這說的是“性”人人相同。結合“教,所以生德於中者也”(第十七號簡)來看,“性”之概念如一般所認為的那樣屬於內部層面的東西。“性”是人人具備的內在本性,它根植於“天”。因此,僅就這些方面來看,和《中庸》也是一致的。
但《中庸》有“率性之謂道”,以“性”為道德的根本;而《性自命出》有“道始於情”,“道”並不直接影響到居於“情”之上位的“性”。《性自命出》的“性”沒有《中庸》的“天命之性”那樣的尊嚴性。《性自命出》的“性”所注目的,是從一開始就強調的有限性。
“凡人雖有性,心無奠(定)志”(第一號簡),《性自命出》卷首這兩句,是被視為中心意旨的關鍵字。就是說,也許有人以為只要本性穩固,有人的內部活動就足夠了,實際上,僅靠本性,由“心”去穩定“志”之內部的正常的活動是做不到的。就是說只有本性的存在是不夠的。那怎么辦呢?接著上述兩句話後面是“待物而後作,待悅而後行,待習而後定”,說的是需要“物”這種具有外在特徵的東西來幫助。
在《性自命出》後文中有跟卷首對應的句子:“雖有性,心弗取不出”(第六號簡),說明只有依頼外在的、具體的“心”之活動,“性”才能顯露到外面來。還有“喜怒哀悲之氣,性也。及其見於外,則物取之也”(第一號簡)。這說明“性”只是作為內在的東西,靜止不動,是不能進行有效活動的,有必要將其變成外在的有形的存在。這就是“物取之”的意思。
如“情生於性”所言,“性”是“情”的上位概念。但是為了達成“性”之外在活動,有必要藉助於具體有形的“情”之活動的幫助。就是說“情”與“物”具有同樣之功能。結果,“性”可以用帶有“情”的性質之特徵來說明,兩者的區別變得模糊不清了。沒有立足於性善思想,說“性善,情惡”那種後代特有的明顯分別。“喜怒哀悲之氣,性也”也是如此,“好惡性也,所好所惡物也”(第四號簡)是為了弄清“物”的性質,將“情”當成“性”的例子。
混淆“性”與“情”的這種情況,在傳世文獻中也有例子。《大戴禮記·文王官人》(《逸周書·官人》有類似內容)說“民有五性”,即喜氣、怒氣、欲氣、懼氣、憂悲之氣的“五氣”。與《性自命出》將“喜怒哀悲之氣”看作“性也”相一致。上舉《大戴禮記》的王聘珍注指出:“性,情之本也。禮運曰:何謂人情。喜怒哀懼愛惡欲,七者弗學而能”,在明確其區別的同時,又再加說明,“性之與情,猶波之與水,靜時是水,動則是波,靜時是性,動則是情”。似乎不滿《性自命出》將“性”“情”之區別模糊化的說法。但實際上,這種說法正與《性自命出》相通。具有與“性”相比,更重視“情”的特點。
在《中庸》那裡,“性”受到重視。“天命之性”被視為“率性之謂道”,就是說沒有阻礙其活動的東西。《性自命出》的“性”跟《中庸》的比較起來,因為重視“情”、“物”等,所以受到外部的制約。“凡動性者,物也”(第十號簡)就是最為明顯的例子。關於“物”下文再作詳細探討,這裡首先要談的是“心”。
“凡學者求其心為難”(第三十六號簡),是對修養者提出“求心”的要求。這是以“心無偽”為目標,如“雖能其事,不能其心,不貴。求其心有偽也,弗得之矣”(第三十七號簡)所言,具體的“心”是通過“慎”、“信”去排除虛偽。可以說“性”是內部的、抽象的,而“心”是更具體、更實踐的吧。再如“凡心有志”,即有必要建立牢固的心“志”,但這不是有了“性”,就能無條件實現的。它是“待物而後作”的。如“四海之內,其性一也,其用心各異,教使然也”(第九號簡)所言,“心”能有多種功能,是因為受到了教育的引導。與“性”不同之“心”,其特色在這裡也得到彰顯。還有“凡道,心術為主”,說的是道德活動的標準不是來自於“性”,而是跟隨於“心”。可見作者關心的是更為具體的、經驗的東西。
三、“情”、“物”的概念
如果比較《中庸》與《性自命出》的類似之處,如上所述,《中庸》並不強調“情”。將“喜怒哀樂之未發”看作“情”,卻特彆強調“未發”,這並不是《性自命出》的觀點。《性自命出》更重視的是已發了的“情”。《中庸》不強調“情”,是因為重視“性”而輕視“情”吧。雖然“性”是“情”的上位概念,但在《性自命出》那裡,較之抽象的“性”,更尊重具象的“情”。
如“道始於情”所言,人們所應遵循的“道”,只有在“情”的世界中才明確起來。不像《中庸》那樣,順從接受“天命”之“性”才是“道”。它不具備接受了“天命”之“性”的高尚立場,要到下面一層,即到“情”世界才明確起來。所謂“凡道,心術為主”,就是因為重視“情”的世界。
在《中庸》、《孟子》中,性善論者在說“性,善也”的同時,又說“情”是惡的。這種善惡對比,在《性自命出》中完全沒有構想。好像倒是認為,因為有“情”的積極參與,“性”的活動才得到幫助。
《性自命出》對“情”的重視,在該篇的文章構成中也表示出來。因為該篇從第十五號簡到第三十五號簡是作為中篇之“禮樂論”來編輯的,所以特別像是在講“情”。《性自命出》篇的開頭,從“凡人雖有性”開始的上篇,大量談的是可以命名為“性情論”的內容,而到了第十五號簡,突然提及“詩書禮樂”,轉換為明顯的“禮樂論”了。一般認為,到第三十五號簡為止都可以包括為上篇,但我認為,將這部分再分為兩篇,將其中後半部分作為中篇更為恰當。
中篇的內容,可視為是繼續上篇的性情論和教育教化論。教育教化論後面再談,《性自命出》的性情論中要注意的是,它對“情”和“心”提及得多,對“性”提及得少。“詩書禮樂,其始出,皆生於人”(第十五號簡)也有這樣的意思,“理其情而出入之”(第十七號簡)被視為必要,同時又談及“美其情”(第二十號簡)。再如“禮作於情”(第十八號簡),專門談的是“禮”和“情”的關係,而關於“樂”,“凡聲,其出於情也信,然後其入撥人之心也厚”(第二十三號簡),強調的是與“情”的基本關係。“凡至樂必悲,哭亦悲,皆至其情也”(第二十九號簡),說的是音樂的極致與所表現的哀樂之真情相通。
音樂只有通過人的心情才能產生,這種思想,包括最古典、最傳統的《毛詩序》在內,在《禮記·樂記》、《荀子·樂論》等文獻中都可以看到類似的表現。《毛詩序》在提到詩的起源時說:“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又說“情發於聲,聲成文,謂之音”,然後區別了“治世之音”、“亂世之音”,認為這對教化有益。《荀子·樂論》中有“樂者,樂也。人情之所必不免也”,以哀樂之情作為音樂之起源。還有《荀子·禮論》也將禮的起源設定為“人生而有欲”。《禮記·樂記》也一樣,卷首有“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提出“感於物而動”的心會作為“聲音”出現。“樂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於物也”;“情動於中,故形於聲,聲成文,謂之音”,闡述音與樂的起源時,出現了能使“心情”變動的“物”。這種“物”正是強烈地作用於本性而又限制本性之活動的“物”。
《性自命出》說“凡性,或動之,或逆之,或交之,……凡動性者,物也”(第十號簡)。在“性”那裡,基本上存在著一個限制“性”並從外部變動“性”的東西。因此,“性”也是“待物而後作”的。那么“物”到底是什麼呢?
所謂“物”,一般而言代表著外在的、具體的存在,乃至認識的對象。《莊子·外物》認為外界的事物無法依靠,《荀子·禮論》提到禮的起源時說到“使欲必不窮於物,物必不屈於欲”,將欲和物之平衡作為理想的狀態。《性自命出》也可以看作有同樣的意思。如“凡見者之謂物”(第十二號簡),就明確地表達出這層意思。而且這種說法表示出,與“物”形成對照,“性”是無法依靠自身力量外現出來的。將內部的、抽象的、不鮮明的“性”的活動轉變為具體的、經驗的、鮮明的東西,這正是“物”的作用。《性自命出》中,“物”的活動因為與“心情”有著交流,而更為受到重視。而禮樂論正是與之相切合的理論。“物”的重要意義在於,“物”在變動“心情”的同時,對“性”也發生作用,使“性”有所變動。這即所謂“凡動性者,物也”。
四,“道”、“教”之概念
《性自命出》中,關於“道”,十四號簡有“凡道心術為主”之說法。我們先來看這一點。所謂“心術”指的是使心旌發生揺動吧。但這裡的“心”要和“情”聯在一起分析。這句話依然說的是“道”止於“情”的世界(“道始於情”)而不及“性”。“道”主要和與“性”有著一段距離的世界發生關係。
“道四術,唯人道為可道也,其三術者,道之而已。”這說的是“道發生作用之場所有四類,其他三者只是稱之為道而已”。上述的“心術”正與這裡的“人道”相當,它不像“性”那樣屬於抽象的世界,而是更為具體的實踐性的道。這句話前面還有“道,群物之道”(十四號簡)。“群物”之“物”指的就是上述具體的經驗的事物。《性自命出》的作者正站在對“物”加以尊重的立場上。真正可以稱之為“道”的東西,存在於許許多多一般事物的變動之中。這並不是《中庸》所言的接受“天命”的、“率性”的高貴的“道”。《中庸》說“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在“道”的特徵方面,《中庸》強調的也是人不可須臾相離的、與人貼近的特徵。然而,在《中庸》那裡,與“人道”形成對照的是更受尊重的“天之道”和“聖人之道”。在《性自命出》中,“心術為主”的“道”和“始於情”的“道”是相同之物,與《中庸》那種“性→命→天”即向著深奧之處延伸過去的“道”並不相同。
既然“道”被歸屬於“心術為主”的“情”的世界,那么,“教”的必要性就被更進一歩強調。這是因為《中庸》的思維方式中,“天命”貫穿於“性、道、教”中,成為背後的支撐點。《性自命出》則將“道”和“性”分離開來,沒有“性”的支撐點。《性自命出》的禮樂論其實也是教育論,因此強調的正是具備禮樂之具體形態的教育手段,是由人制定的教育內容。
十五號簡說“詩書禮樂,其始發皆生於人”。這裡的“詩書禮樂”主要指的是作為教科書的“詩書禮樂”和“詩書禮樂”之實踐吧。“詩書禮樂”最初的發生一切都根源於人的心情,《性自命出》論述了禮樂和人的心情有著密接關係。正因為如此,禮樂作為“教”才是有效的。這裡看不到將“天命”所降稱之為“道”,將“修”道稱之為“教”的《中庸》之說法。這樣,禮樂既成為“教”的重要手段,同時,它必然也和“性”的存在方式發生關係。
九號簡說“四海之內,其性一也。其用心各異,教使然也”。這是與“性”的同一性及“心”的多樣性相對照,以明確“教”之作用的特殊性的一段話。十八號簡說“教,所以生德於中者也”。這是因為“教”與人內在之德的生成相關,所以才論及“教”與“性”之關係。“性”如“凡動性者物也”所言,它受“物”、“情”揺動,所以它也就能因“教”而受感化。如“人雖有性……”所言,僅靠“性”原本的最初的形態是不夠的。因此,不用說,“教”之補充,從一開始就是必要的。
我們已經很清楚地看出,《性自命出》非常重教,尤其要注意,在“教”的作用方面,它尊重的是“詩書禮樂”這種具體的實踐的方法,這與“道”通過“情”而由“教”內化相應。“教”的內容,指的是“美其情”、“理其情”,這與“求心”等活動所強調者可以說非常切合。
這裡讓人想到的是《荀子》的思想。《荀子》將勸學篇放在首篇等等熱心於學熱心於教的事情非常著名。而其方法就是尊重“詩書禮樂”,從性惡乃至性無論(“性者,本始材木也”)之立場出發論述“化性”、“積偽”之說,這也廣為人知。《性自命出》講述實踐性的禮樂,依據外物之作用,強調“動性”之說,可以說與《荀子》是很相近的。所謂“化性”,是通過反覆的教學,將變動的“性”改造到與聖人之模範形態幾乎相一致的地步。所謂“積偽”,是將“偽”這種後天的、文化的、人的作為之反覆實施,視作教育。“化性”和“積偽”這些活動在《性自命出》中也能看得出來。
但是,《性自命出》沒有使用《荀子》之“偽”這種特殊之概念,在《性自命出》中,“偽”是按本來的意思使用的。如同將“心無偽”看作“善”,和《荀子》的使用方法不同。所以,雖說和《荀子》的思想有著相同的傾向,但也並非完全相同。
五,“天命”思想――與《中庸》之比較
本文始於對《性自命出》和《中庸》之間類似句的對比分析,然而,探討明了的結果是,兩者與其說相類似,不如說有差異。最後要討論的是被認為與兩者中心思想相關的“天命”思想。
首先看兩者類似的語句,把“天”、“命”當作根本,“性”、“道”出自“天”、“命”的構圖兩者是一致的。但要注意的是表達的方式,《中庸》將“天”、“命”置於最初出發點,然後漸次下降貫穿整體(天→命→性→道→教)。《性自命出》則是由下方即由“道”、“情”向上推溯,最後由“天命”來總括(道→情→性→命→天),所以兩者不同。這一區別看上去僅僅是表達上的不同,沒有什麼特別的意味,但從下文的分析中可知這一區別其實具有很大的意義。
《中庸》特別重視“天命”這種上部的世界,將其置於價值的中心。與此相對,《性自命出》更重視的是“情”、“物”等具體的經驗的世界。《中庸》將“天命”之“性”這種抽象的理想的東西放到高深之處來強調,《性自命出》卻不贊成甚至反對這樣做,這是兩者在基本立場上的重要區別。
《中庸》通過“天命之謂性”這句篇首語昭示了“天命之性”為全文整體的基本立場,然而《性自命出》卻只有“性自命出”作“性”的解說,其後文為“道始於情”,涉及的是“情”的解說。關於“天命”的解說,《中庸》很詳細,《性自命出》卻很欠缺。
《中庸》所見詳細的“天命”說,是對“誠”的詳細解說,《中庸》儘管標題是《中庸》,但其最主要的意思,實際上是“誠”的哲學。這個“誠”就是接受“天命”的本“性”自身,將其加以發揮實現就是“君子”要努力的目標。如“誠者,天之道也”所言,體現出本“性”的“聖人”的世界是莊嚴不動的。與此相對,“誠之者,人之道也”,是勤於修養的“君子”的世界。倫理的世界暫且可分為“天之道”和“人之道”兩部分,將“聖人”提升到難以企及的高度,是為了抬高“君子”努力的目標。作為“君子”修養結果的“至誠”的境界就和“聖人”的境界無異了。與這一境界的自我完成相同時,萬物也得以形成。所以在這一層意義上講,這也是幫助了天地自然的機能,這便是《中庸》關於“天命”的主題。
從這裡,可以歸納出《中庸》“誠”之哲學的特色。“天命之謂性”這一基本命題貫穿於人的本性,而根據其修養來發揮其本性,又和天地自然的機能相合諧。
要之,《中庸》的“聖人”作為“天命之性”存在方式自身,處於“至誠”的境地。“君子”向“聖人”學習,磨練自身內在的本性,以達到“聖人”的境地。這裡,“天命之性”得到了非常明確的解說。
然而,《性自命出》卻不是這樣,雖說“天”處於最高的位置,“命”自“天”降,“性”是由“命”中產生出來的,但關於“天命”的內容卻無說明,縱覽全篇也找不到像是與“天命”有關的解釋。與《中庸》之“誠”相當的內在德性也無清晰表達,替代“誠”的是了“信”、“慎”等詞,這和《中庸》也相當不同。《性自命出》所見“君子”的修養,與其說是長養以“天命”為本的內在德性,不如說如“化性”、“求心”所言,是藉助外“物”改變本性的傳統的具體的方法。
《性自命出》是包括斷簡在內編聯而成的文獻,因此,無法斷定現在的《性自命出》中看不到的內容,原來就肯定沒有。但是,和《中庸》相比,說與“天命之性”、“誠”等相當的文句《性自命出》中有過,也很困難吧。因此,如果《性自命出》中本無此類內容的解說,那么,類似的語句就是並無特別解說之必要,是在極其一般的、眾所周知的意義上加以使用的。也就是說,《性自命出》中的“天命”與“性”,可以視作是類似天賦之性的、表現為萬物始源與其所生萬象之間關係的、非常樸素的意義和內容。雖因資料的欠缺,還不敢下斷言,但將“天命之性”視為“誠”,認為這與宇宙法則相一致的《中庸》的立場,似乎在《性自命出》難以找到,這點還是清楚的吧。
替代“誠”,《性自命出》中出現了“信”、“慎”等詞。《性自命出》說“凡學者,求其心為難”(三十六號簡),又說“偽則不得”。“偽”與“信”、“慎”相違背、表示“心”中有偽,所以也許有發展到《中庸》之“誠”之可能性。但《性自命出》的“信”、“慎”是實踐的、樸素的,完全達不到“誠”之形上學的高度。“誠”之有無正好拉開了兩者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