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原來
寶玉會過雨村回來聽見了,便知
金釧兒含羞賭氣自盡,心中早又五內摧傷,進來被
王夫人數落教訓,也無可回說。見寶釵進來,方得便出來,茫然不知何往,背著手,低頭一面感嘆,一面慢慢的走著,信步來至廳上。剛轉過屏門,不想對面來了一人正往裡走,可巧兒撞了個滿懷。只聽那人喝了一聲“站住!”寶玉唬了一跳,抬頭一看,不是別人,卻是他父親,不覺的
倒抽了一口氣,只得垂手一旁站了。
賈政道:“好端端的,你垂頭喪氣嗐些什麼?方才雨村來了要見你,叫你那半天你才出來;既出來了,全無一點慷慨揮灑談吐,仍是葳葳蕤蕤萎靡不振。我看你臉上一團思欲愁悶氣色,這會子又咳聲嘆氣。你那些還不足,還不自在?無故這樣,卻是為何?”寶玉素日雖是口角伶俐,只是此時一心總為金釧兒感傷,恨不得此時也身亡命殞,跟了金釧兒去。如今見了他父親說這些話,究竟不曾聽見,只是怔呵呵的站著。
賈政見他
惶悚〔惶悚(sǒng)惶恐。悚,害怕,恐懼。〕,應對不似往日,原本無氣的,這一來倒生了三分氣。。方欲說話,忽有回事人來回:“忠順親王府里有人來,要見老爺。”賈政聽了,心下疑惑,暗暗思忖道:“素日並不和忠順府來往,為什麼今日打發人來?”一面想,一面令“快請”,急走出來看時,卻是忠順府長史官〔長史官總管王府內事務的官吏。從南朝起始設,以後各代王府都沿設。〕,忙接進廳上坐了獻茶。未及敘談,那長史官先就說道:“下官此來,並非擅造潭府〔潭府深宅大院。常用作對他人住宅的尊稱。潭,深邃的樣子。〕,皆因奉王命而來,有一件事相求。看王爺面上,敢煩老大人作主,不但王爺知情,且連下官輩亦感謝不盡。”賈政聽了這話,抓不住頭腦,忙陪笑起身問道:“大人既奉王命而來,不知有何見諭,望大人宣明,學生好遵諭承辦。”那長史官便冷笑道:“也不必承辦,只用大人一句話就完了。我們府里有一個做小旦的
琪官(蔣玉涵),一向好好在府里,如今竟三五日不見回去,各處去找,又摸不著他的道路〔道路行蹤,去向。〕,因此各處訪察。這一城內,十停〔停總數分成幾份,其中一份叫一停。〕人倒有八停人都說,他近日和銜玉的那位令郎相與甚厚。下官輩等聽了,尊府不比別家,可以擅入索取,因此啟明王爺。王爺亦云:‘若是別的戲子呢,一百個也罷了,只是這琪官隨機應答,謹慎老誠,甚合我老人家的心,竟斷斷少不得此人。’故此求老大人轉諭令郎,請將琪官放回,一則可慰王爺諄諄奉懇,二則下官輩也可免操勞求覓之苦。”說畢,忙打一躬。
賈政聽了這話,又驚又氣,即命喚寶玉來。寶玉也不知是何原故,忙趕來時,賈政便問:“該死的奴才!你在家不讀書也罷了,怎么又做出這些無法無天的事來!那琪官現是
忠順王爺駕前承奉的人,你是何等草芥,無故引逗他出來,如今禍及於我。”寶玉聽了唬了一跳,忙回道:“實在不知此事。究竟連‘琪官’兩個字不知為何物,豈更又加‘引逗’二字!”說著便哭了。賈政未及開言,只見那長史官冷笑道:“公子也不必掩飾。或隱藏在家,或知其下落,早說了出來,我們也少受些辛苦,豈不念公子之德?”寶玉連說不知,“恐是訛傳,也未見得”。那長史官冷笑道:“現有據證,何必還賴?必定當著老大人說了出來,公子豈不吃虧?既雲不知此人,那紅汗巾子〔汗巾子系內褲用的腰巾,因近身受汗,故名。〕怎么到了公子腰裡?”寶玉聽了這話,不覺轟去魂魄,目瞪口呆,心下自思:“這話他如何得知!他既連這樣機密事都知道了,大約別的瞞他不過,不如打發他去了,免的再說出別的事來。”因說道:“大人既知他的底細,如何連他置買房舍這樣大事倒不曉得了?聽得說他如今在東郊離城二十里有個什麼紫檀堡,他在那裡置了幾畝田地幾間房舍。想是在那裡也未可知。”那長史官聽了,笑道:“這樣說,一定是在那裡。我且去找一回,若有了便罷,若沒有,還要來請教。”說著,便忙忙的走了。
賈政此時氣的目瞪口歪,一面送那長史官,一面回頭命寶玉“不許動!回來有話問你!”一直送那官員去了。才回身,忽見
賈環帶著幾個小廝一陣亂跑。賈政喝令小廝“快打,快打!”賈環見了他父親,唬的骨軟筋酥,忙低頭站住。賈政便問:“你跑什麼?帶著你的那些人都不管你,不知往那裡逛去,由你野馬一般!”喝令叫跟上學的人來。賈環見他父親盛怒,便乘機說道:“方才原不曾跑,只因從那井邊一過,那井裡淹死了一個丫頭,我看見人頭這樣大,身子這樣粗,泡的實在可怕,所以才趕著跑了過來。”賈政聽了驚疑,問道:“好端端的,誰去跳井?我家從無這樣事情,自祖宗以來,皆是寬柔以待下人。——大約我近年
於家務疏懶,自然執事人〔執事人具體操辦某件事務的人。〕操克奪之權〔克奪之權生殺予奪之權。〕,致使生出這暴殄輕生〔暴殄(tiǎn)輕生暴殄,恣意糟踏。殄,滅絕。輕生,不愛惜生命。〕的禍患。若外人知道,祖宗顏面何在!”喝令快叫賈璉、賴大、來興。小廝們答應了一聲,方欲叫去,賈環忙上前拉住賈政的袍襟,貼膝跪下道:“父親不用生氣。此事除太太房裡的人,別人一點也不知道。我聽見我母親說……”說到這裡,便回頭四顧一看。賈政知意,將眼一看眾小廝,小廝們明白,都往兩邊後面退去。賈環便悄悄說道:“我母親告訴我說,寶玉哥哥前日在太太屋裡,拉著太太的丫頭金釧兒強姦不遂,打了一頓。那金釧兒便賭氣投井死了。”
話未說完,把個賈政氣的面如金紙,大喝“快拿寶玉來!”一面說,一面便往裡邊書房裡去,喝令“今日再有人勸我,我把這冠帶家私〔冠帶家私:冠帶,帽子和束帶,是官服的代稱,這裡代指官爵。家私,財產,代指家業。〕一應〔一應所有的一切。〕交與他與寶玉去!我免不得做個罪人,把這幾根煩惱鬢毛剃去,尋個乾淨去處〔煩惱鬢毛……乾淨去處鬢毛,即頭髮,佛家稱為“煩惱絲”。乾淨,佛家以為人世污濁不淨,唯有佛門才能通向清淨世界,即所謂淨土。剃去煩惱鬢毛與尋個乾淨去處,都是出家當和尚的意思。〕自了,也免得上辱先人下生逆子之罪。”眾門客僕從見賈政這個形景,便知又是為寶玉了,一個個都是啖指咬舌,連忙退出。那賈政喘吁吁直挺挺坐在椅子上,滿面淚痕,一疊聲“拿寶玉!拿大棍!拿索子捆上!把各門都關上!有人傳信往裡頭去,立刻打死!”眾小廝們只得齊聲答應,有幾個來找寶玉。
那寶玉聽見賈政吩咐他“不許動”,早知多凶少吉,那裡承望賈環又添了許多的話。正在廳上乾轉,怎得個人來往裡頭去捎信,偏生沒個人,連焙茗也不知在那裡。正盼望時,只見一個老媽媽出來。寶玉如得了珍寶,便趕上來拉他,說道:“快進去告訴:老爺要打我呢!快去,快去!要緊,要緊!”寶玉一則急了,說話不明白;二則
老婆子偏生又聾,竟不曾聽見是什麼話,把“要緊”二字只聽作“跳井”二字,便笑道:“跳井讓他跳去,二爺怕什麼?”寶玉見是個聾子,便著急道:“你出去叫我的小廝來罷。”那婆子道:“有什麼不了的事?老早的完了。太太又賞了衣服,又賞了銀子,怎么不了事的!”
寶玉急的跺腳,正沒抓尋處,只見賈政的小廝走來,逼著他出去了。賈政一見,眼都紅紫了,也不暇問他在外流蕩優伶,表贈私物,在家荒疏學業,淫辱母婢等語,只喝令“堵起嘴來,著實打死!”小廝們不敢違拗,只得將寶玉按在凳上,舉起大板打了十來下。賈政猶嫌打輕了,一腳踢開掌板的,自己奪過來,咬著牙狠命蓋了三四十下。眾門客見打的不祥了,忙上前奪勸。賈政那裡肯聽,說道:“你們問問他幹的勾當可饒不可饒!素日皆是你們這些人把他釀〔釀慣,縱容。〕壞了,到這步田地還來解勸。明日釀到他弒君殺父,你們才不勸不成!”
眾人聽這話不好聽,知道氣急了,忙又退出,只得覓人進去給信。王夫人不敢先回
賈母,只得忙穿衣出來,也不顧有人沒人,忙忙趕往書房中來,慌的眾門客小廝等避之不及。王夫人一進房來,賈政更如火上澆油一般,那板子越發下去的又狠又快。按寶玉的兩個小廝忙鬆了手走開,寶玉早已動彈不得了。賈政還欲打時,早被王夫人抱住板子。賈政道:“罷了,罷了!今日必定要氣死我才罷!”王夫人哭道:“寶玉雖然該打,老爺也要自重。況且炎天暑日的,老太太身上也不大好,打死寶玉事小,倘或老太太一時不自在了,豈不事大!”賈政冷笑道:“倒休提這話。我養了這不肖的孽障,已不孝;教訓他一番,又有眾人護持;不如趁今日一發勒死了,以絕將來之患!”說著,便要繩索來勒死。 王夫人連忙抱住哭道:“老爺雖然應當管教兒子,也要看夫妻分上。我如今已將五十歲的人,只有這個孽障,必定苦苦的以他為法,我也不敢深勸。今日越發要他死,豈不是有意絕我。既要勒死他,快拿繩子來先勒死我,再勒死他。我們娘兒們不敢含怨,到底在陰司里得個依靠。”說畢,爬在寶玉身上大哭起來。賈政聽了此話,不覺長嘆一聲,向椅上坐了,淚如雨下。王夫人抱著寶玉,只見他面白氣弱,底下穿著一條綠紗小衣皆是血漬,禁不住解下汗巾看,由臀至脛,或青或紫,或整或破,竟無一點好處,不覺失聲大哭起來,“苦命的兒嚇!”因哭出“苦命兒”來,忽又想起
賈珠來,便叫著賈珠哭道:“若有你活著,便死一百個我也不管了。”此時裡面的人聞得王夫人出來,那李宮裁
王熙鳳與迎春姊妹早已出來了。王夫人哭著賈珠的名字,別人還可,惟有宮裁禁不住也放聲哭了。賈政聽了,那淚珠更似滾瓜一般滾了下來。正沒開交處,忽聽丫鬟來說:“老太太來了。”一句話未了,只聽窗外顫巍巍的聲氣說道:“先打死我,再打死他,豈不乾淨了!”賈政見他母親來了,又急又痛,連忙迎接出來,只見賈母扶著丫頭,喘吁吁的走來。
賈政上前躬身陪笑道:“大暑熱天,母親有何生氣親自走來?有話只該叫了兒子進去吩咐。”賈母聽說,便止住步喘息一回,厲聲說道:“你原來是和我說話!我倒有話吩咐,只是可憐我一生沒養個好兒子,卻教我和誰說去!”賈政聽這話不像,忙跪下含淚說道:“為兒的教訓兒子,也為的是光宗耀祖。母親這話,我做兒的如何禁得起?”賈母聽說,便啐了一口,說道:“我說一句話,你就禁不起,你那樣下死手的板子,難道寶玉就禁得起了?你說教訓兒子是光宗耀祖,當初你父親怎么教訓你來!”說著,不覺就滾下淚來。
賈政又陪笑道:“母親也不必傷感,皆是作兒的一時性起,從此以後再不打他了。”賈母便冷笑道:“你也不必和我使性子賭氣的。你的兒子,我也不該管你打不打。我猜著你也厭煩我們娘兒們。不如我們趕早兒離了你,大家乾淨!”說著便令人去看〔看料理,備辦。②〕轎馬,“我和你太太寶玉立刻回南京去!”家下人只得乾答應著。賈母又叫王夫人道:“你也不必哭了。如今寶玉年紀小,你疼他,他將來長大成人,為官作宰的,也未必想著你是他母親了。你如今倒不要疼他,只怕將來還少生一口氣呢。”賈政聽說,忙叩頭哭道:“母親如此說,賈政無立足之地。”賈母冷笑道:“你分明使我無立足之地,你反說起你來!只是我們回去了,你心裡乾淨,看有誰來許你打。”一面說,一面只令快打點行李車轎回去。賈政苦苦叩求認罪。
賈母一面說話,一面又記掛寶玉,忙進來看時,只見今日這頓打不比往日,既是心疼,又是生氣,也抱著哭個不了。王夫人與鳳姐等解勸了一會,方漸漸的止住。早有丫鬟媳婦等上來,要攙寶玉,鳳姐便罵道:“糊塗東西,也不睜開眼瞧瞧!打的這么個樣兒,還要攙著走!還不快進去把那藤屜子
春凳〔藤屜子春凳春凳,一種面較寬的可坐可臥的長凳。藤屜子,凳面用藤皮編成。〕抬出來呢。”眾人聽說連忙進去,果然抬出春凳來,將寶玉抬放凳上,隨著賈母王夫人等進去,送至賈母房中。
彼時賈政見賈母氣未全消,不敢自便,也跟了進去。看看寶玉,果然打重了。再看看王夫人,“兒”一聲,“肉”一聲,“你替珠兒早死了,留著珠兒,免你父親生氣,我也不白操這半世的心了。這會子你倘或有個好歹,丟下我,叫我靠那一個!”數落一場,又哭“不爭氣的兒”。賈政聽了,也就灰心,自悔不該下毒手打到如此地步。先勸賈母,賈母含淚說道:“你不出去,還在這裡做什麼!難道於心不足,還要眼看著他死了才去不成!”賈政聽說,方退了出來。
此時
薛姨媽同寶釵、香菱、
襲人、史湘雲也都在這裡。襲人滿心委屈,只不好十分使出來,見眾人圍著,灌水的灌水,打扇的打扇,自己插不下手去,便越性走出來到二門前,令小廝們找了焙茗來細問:“方才好端端的,為什麼打起來?你也不早來透個信兒!”焙茗急的說:“偏生我沒在跟前,打到半中間我才聽見了。忙打聽原故,卻是為琪官
金釧姐姐的事。”襲人道:“老爺怎么得知道的?”焙茗道:“那琪官的事,多半是薛大爺素日吃醋,沒法兒出氣,不知在外頭唆挑了誰來,在老爺跟前下的火〔下的火使壞進讒的意思。〕。那金釧兒的事是三爺說的,我也是聽見老爺的人說的。”襲人聽了這兩件事都對景〔對景對得上號,情況符合。〕,心中也就信了八九分。然後回來,只見眾人都替寶玉療治。調停完備,賈母令“好生抬到他房內去”。眾人答應,七手八腳,忙把寶玉送入怡紅院內自己床上臥好。又亂了半日,眾人漸漸散去,襲人方進前來經心服侍,問他端的。且聽下回分解。
話說襲人見賈母王夫人等去後,便走來寶玉身邊坐下,含淚問他:“怎么就打到這步田地?”寶玉嘆氣說道:“不過為那些事,問他做什麼!只是下半截疼的很,你瞧瞧打壞了那裡。”襲人聽說,便輕輕的伸手進去,將中衣褪下。寶玉略動一動,便咬著牙叫“
噯喲”,襲人連忙停住手,如此三四次才褪了下來。襲人看時,只見腿上半段青紫,都有四指寬的僵痕高了起來。襲人咬著牙說道:“我的娘,怎么下這般的狠手!你但凡聽我一句話,也不得到這步地位。幸而沒動筋骨,倘或打出個殘疾來,可叫人怎么樣呢!”
正說著,只聽丫鬟們說:“寶姑娘來了。”襲人聽見,知道穿不及中衣,便拿了一床袷紗被〔袷(jiá)紗被表里兩層的紗被。袷,同“夾”。〕替寶玉蓋了。只見寶釵手裡托著一丸藥走進來,向襲人說道:“晚上把這藥用酒研開,替他敷上,把那淤血的熱毒散開,可以就好了。”說畢,遞與襲人,又問道:“這會子可好些?”寶玉一面道謝說:“好了。”又讓坐。寶釵見他睜開眼說話,不像先時,心中也寬慰了好些,便點頭嘆道:“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至今日。別說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們看著,心裡也----”剛說了半句又忙咽住,自悔說的話急了,不覺的就紅了臉,低下頭來。寶玉聽得這話如此親切稠密,大有深意,忽見他又咽住不往下說,紅了臉,低下頭只管弄衣帶,那一種嬌羞怯怯,非可形容得出者,不覺心中大暢,將疼痛早丟在九霄雲外,心中自思:“我不過挨了幾下打,他們一個個就有這些憐惜悲感之態露出,令人可玩可觀,可憐可敬。假若我一時竟遭殃橫死,他們還不知是何等悲感呢!既是他們這樣,我便一時死了,得他們如此,一生事業縱然盡付東流,亦無足嘆惜,冥冥之中若不怡然自得,亦可謂糊塗鬼祟矣。”想著,只聽寶釵問襲人道:“怎么好好的動了氣,就打起來了?”襲人便把焙茗的話說了出來。
寶玉原來還不知道賈環的話,見襲人說出方才知道。因又拉上
薛蟠,惟恐寶釵沉心〔沉心多指言者無意而聽者有心,陡生不快。也叫“吃心”或“嗔心”。〕,忙又止住襲人道:“薛大哥哥從來不這樣的,你們不可混猜度。”寶釵聽說,便知道是怕他多心,用話相攔襲人,因心中暗暗想道:“打的這個形象,疼還顧不過來,還是這樣細心,怕得罪了人,可見在我們身上也算是用心了。你既這樣用心,何不在外頭大事上做工夫,老爺也歡喜了,也不能吃這樣虧。但你固然怕我沉心,所以攔襲人的話,難道我就不知我的哥哥素日恣心縱慾,毫無防範的那種心性。當日為一個
秦鐘,還鬧的天翻地覆,自然如今比先又更利害了。”想畢,因笑道:“你們也不必怨這個,怨那個。據我想,到底寶兄弟素日不正,肯和那些人來往,老爺才生氣。就是我哥哥說話不防頭〔不防頭不留神,不經意。〕,一時說出寶兄弟來,也不是有心調唆:一則也是本來的實話,二則他原不理論〔不理論不注意,不在意。〕這些防嫌小事。襲姑娘從小兒只見寶兄弟這么樣細心的人,你何嘗見過
天不怕地不怕、心裡有什麼口裡就說什麼的人。”襲人因說出薛蟠來,見寶玉攔他的話,早已明白自己說造次了,恐寶釵沒意思,聽寶釵如此說,更覺羞愧無言。寶玉又聽寶釵這番話,一半是堂皇正大,一半是去己疑心,更覺比先暢快了。方欲說話時,只見寶釵起身說道:“明兒再來看你,你好生養著罷。方才我拿了藥來交給襲人,晚上敷上管就好了。”說著便走出門去。襲人趕著送出院外,說:“姑娘倒費心了。改日寶二爺好了,親自來謝。”寶釵回頭笑道:“有什麼謝處。你只勸他好生靜養,別胡思亂想的就好了。不必驚動老太太、太太眾人,倘或吹到老爺耳朵里,雖然彼時不怎么樣,將來對景,終是要吃虧的。”說著,一面去了。
襲人抽身回來,心內著實感激寶釵。進來見寶玉沉思默默似睡非睡的模樣,因而退出房外,自去櫛沐〔櫛zhi)沐梳洗。〕。寶玉默默的躺在床上,無奈臀上作痛,如針挑刀挖一般,更又熱如火炙,略展轉時,禁不住“噯喲”之聲。那時天色將晚,因見襲人去了,卻有兩三個丫鬟伺候,此時並無呼喚之事,因說道:“你們且去梳洗,等我叫時再來。”眾人聽了,也都退出。
這裡寶玉昏昏默默,只見
蔣玉菡走了進來,訴說忠順府拿他之事,又見金釧兒進來哭說為他投井之情。寶玉半夢半醒,都不在意。忽又覺有人推他,恍恍忽忽聽得有人悲戚之聲。寶玉從夢中驚醒,睜眼一看,不是別人,卻是
林黛玉。寶玉猶恐是夢,忙又將身子欠起來,向臉上細細一認,只見兩個眼睛腫的桃兒一般,滿面淚光,不是黛玉,卻是那個?寶玉還欲看時,怎奈下半截疼痛難忍,支持不住,便“噯喲”一聲,仍就倒下,嘆了一聲,說道:“你又做什麼跑來!雖說太陽落下去,那地上的餘熱未散,走兩趟又要受了暑。我雖然挨了打,並不覺疼痛。我這個樣兒,只裝出來哄他們,好在外頭布散與老爺聽,其實是假的。你不可認真。”此時林黛玉雖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這等無聲之泣,氣噎喉堵,更覺得利害。聽了寶玉這番話,心中雖然有萬句言詞,只是不能說得,半日,方抽抽噎噎的說道:“你從此可都改了罷!”寶玉聽說,便長嘆一聲,道:“你放心,別說這樣話。就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願的!”
一句話未了,只見院外人說:“二奶奶來了。”林黛玉便知是鳳姐來了,連忙立起身說道:“我從後院子去罷,回來再來。”寶玉一把拉住道:“這可奇了,好好的怎么怕起他來。”林黛玉急的跺腳,悄悄的說道:“你瞧瞧我的眼睛,又該他取笑開心呢。”寶玉聽說趕忙的放手。黛玉三步兩步轉過床後,出後院而去。
文本研討
寶玉挨打是《
紅樓夢》中的著名事件之一,突出表現的恰恰不是賈政與寶玉父子兩代的思想衝突,而是寶玉無意間捲入政治漩渦而不自覺的皮肉教訓。這一情節,是作者曹雪芹現實生活挨打的藝術升華,它隱藏著小說文本的線索密碼,也浸透著曹雪芹的眼淚。賈政被賈母一頓反嗆之後,委屈地含淚跪下,曹雪芹寫到此處也帶淚而敘。
寶玉挨打的起因有三個:
第一,是寶玉會見官僚
賈雨村時無精打采,令賈政不悅。王夫人午憩時,寶玉躡足溜來,輕聲與錘腿伺候的丫鬟金釧調笑,並親了她;金釧道:“金簪子掉在井裡頭,有你的只是你的”。誰知王夫人連日煩恨,根本未睡,聞金釧語氣輕薄,驀然起身給金釧一記耳光,嚇得寶玉連忙跑出。可是金釧到底結局如何?賈寶玉心繫金釧,無心應對賈雨村,故而無精打采。此處又以極細之筆將賈雨村映射在告密者的範圍中。因為賈雨村也是那日到過賈政書房之人,他的來訪絕非閒筆。
第二,是寶玉與蔣玉菡的交往犯了政治大忌,賈家將有不測之禍。賈府與忠順府素無交往,顯示兩家不屬於同一政治集團,本有芥蒂,所以賈政感覺
事態嚴重。蔣玉菡是是忠順親王最喜愛的戲子,而忠順親王又是皇帝眼前當紅的勢力,絕對不能得罪。寶玉參加馮紫英的壽宴,席間竟然與忠順親王府里跑出的戲子勾搭起來,其禍極大!
第三,賈環搬弄是非,污衊寶玉逼死了金釧兒。這一下撩撥了賈政本來就憤怒的神經,轉而使他決意毒打寶玉。
賈政之所以上綱上線,怒斥寶玉會被“釀到弒君殺父”的地步,並非空穴來風,字字都有深意。
薛蟠之所以躺著也中槍,被茗煙認為是他向政老爹告密琪官(蔣玉菡)之事,實際是曹雪芹故意藏鋒,掩蓋真相。真正告密的妓女雲兒,雲者,說也。雲兒的真實身份是忠順王府向義忠親王老千歲黨羽身邊安插的線人。連馮紫英這樣的核心人物都不覺察,薛蟠豈能知道雲兒來歷?薛蟠並無告密的動機,他是躺著中槍。
其間,賈母與賈政的對話,每一句都飽含淚水,讀者不可錯過。
解題指導
一、解題時應聯繫具體的言語行為來談。
賈政:懼怕忠順府,聽信讒言,易於動怒,笞子時下手不知輕重,性格正統頑固。
賈寶玉:言談機敏,不善應酬,矢志不移,性情溫潤,善體貼少女,思想叛逆。
王夫人:善用心機,以退為進。
王熙鳳:指揮若定,管家風範。
二、內心是通過外部的言語舉止表現出來的,關鍵是寶釵善做表面文章,黛玉則是真情流露。學生應特別注意細節描寫。
三、主要矛盾衝突有:父子思想矛盾、嫡庶黨爭等。
四、回答這個問題,一定要認清賈政與賈寶玉思想衝突的性質。特別是要引導學生認清,賈政要寶玉所讀之書,如《四書》《五經》等,都是敲門磚,不敷實用,這與今天學生們所學的文化知識是不同的。
有關資料
一、略談《紅樓夢》的思想和藝術──以“寶玉挨打”為例(蔣和森) 《紅樓夢》中的“寶玉被打”(第三十三回),是書中給人印象很深的一段描寫。
這是封建衛道者的賈
政和封建叛逆者的賈寶玉之間,第一次以劇烈的形式所表現出來的一場面對面的衝突。通過這一段極其生動的藝術描寫,
曹雪芹像在《紅樓夢》其他許多章節中一樣,非常真實、深刻地揭露了封建社會的腐朽和醜惡。
“寶玉被打”是這樣引起的:先是賈寶玉為了丫鬟金釧兒跳井自殺,正在徘徊懊恨而弄得精神恍惚的時候,恰巧碰到賈政走來,和他“撞了一個滿懷”!如此莽撞,已經足夠使賈政惱怒了,何況剛剛在這以前,賈政因為寶玉沒有和那個封建官僚賈雨村好好應酬,原就大不高興;再加喝問之下,又見寶玉那樣的神經失常,這一來,氣就更加惹大了。
衝突的氣氛已很濃烈,恰恰又在這時,忠順親王府派人來查問名藝人蔣玉菡的下落,暴露了賈寶玉在外結交藝人,這在賈政看來是一種“流蕩”行為;偏巧又碰上賈環──這個包藏禍心、在封建家族內部陰謀傾軋的庶生公子,乘機進讒,把金釧兒投井的事加以誇大歪曲,說成是賈寶玉的“強姦不遂”,在賈寶玉的“不肖種種”之上又加上一條“大逆不道”;這就把賈政先是“氣得目瞪口呆”,接著又“氣得面如金紙”……至此,曹雪芹通過情節的層層推展,把賈政和賈寶玉之間所存在的種種矛盾,一齊集中起來,交織起來。於是,一場早就潛伏著的衝突便像火山一般地爆發了。賈政那一聲大叫:“拿寶玉來!”真是聲聞紙上,又凶又惡。
被賈政喝禁在那邊廳上的賈寶玉,也很清楚地預感到:強大的封建勢力正以雷霆萬鈞之勢向他壓來。但是,他將怎樣行動呢?在這裡,《紅樓夢》所作的藝術描寫,是非常合乎人物的性格表現的。
賈寶玉在賈政的淫威如此緊逼之下,始終沒有求饒,也沒有“悔改”的表示,這表現出他不屈服於封建勢力;但是,他也沒有作出正面的反抗,在賈政的喝禁之下,既不敢輕動一步,連趁隙溜到後面去利用賈母來作抵抗也不敢。這種軟弱的表現,在賈寶玉初期反封建的鬥爭中尤其明顯。這樣,《紅樓夢》就深入地寫出了賈寶玉這個人物的複雜性:一方面他是一個封建貴族家庭的“逆子”,另一方面又因為他畢竟是在“溫柔富貴之鄉”長大的,終於免不了出身階級和時代歷史的限制。正像他居住的怡紅院迴廊上“各色籠子內的仙禽異鳥”一樣,太多的束縛固然不斷地激發著他自由生活的意志;但狹窄而溫飽的生活,卻也軟化著奮飛的
毛羽,使他還不能毅然衝破
榮國府這個封建牢籠。
賈寶玉終於被賈政的僕人逼著走來。“賈政一見:眼都紅了,也不暇問他……只喝命堵起嘴來,著實打死。”這生動地表現出,封建主義的一套“詩書禮教”已在賈寶玉的身上失效,不得不露出它猙獰的本來面目──毒打!
如果僅從最直接的印象來看,也許會覺得這一場毒打,其中含有金釧兒投井的因素,好像賈政也十分看重這個婢女的人命。其實並非如此。曹雪芹顯然沒有停留在這樣的表面現象上,而是深入地把握住蘊藏在現象內部的實質,並且通過鮮明的形象,把它藝術地表現出來。在“打”的過程中,支配著賈政的思想動機是在這裡;先看這一段描寫:
寶玉……起先覺得打的疼不過,還亂嚷亂哭,後來漸漸氣弱聲嘶,哽咽不出。眾門客見打的不祥了,趕著上來,懇求奪勸。賈政那裡肯聽?說道:“你們問問他幹的勾當,可饒不可饒!素日皆是你們這些人把他釀壞了,到這步田地,還來勸解!明日釀到他弒父弒君,你們才不勸不成?”
再看當王夫人出來勸阻時,賈政更是說得明白:“不如趁今日一發勒死了,以絕將來之患。”打的根本動機就在這裡,就在於賈政的封建頭腦中所深為憂慮的那個“弒父弒君”。
這一場毒打,到王夫人出現時,劇烈緊張的衝突氣氛,才開始有了一點緩和。
王夫人,這個真正殺害金釧兒的兇手,一見賈政把賈寶玉打得半死,又要把他“用繩勒死”,就抱住寶玉放聲大哭起來。表面看來,似乎王夫人對賈寶玉充滿了母愛,但是,這種母愛的真實內容又是什麼呢?曹雪芹在生動的形象中,通過人物心理性格的刻畫,把其中的底細揭示出來。當王夫人抱著“一片皆是血漬”的賈寶玉不禁失聲大哭的時候,她首先想起的不是別的,而是已經死去多年的頭生子──賈珠,並且叫著賈珠哭道:“若有你活著,便死一百個,我也不管了!”可見王夫人的愛賈寶玉,想從賈政的棍子下把寶玉搶救出來,只不過是因為她現在只有這一個兒子而已。這個兒子,雖然在她看來是一個不孝的“孽障”,但她不能失去這個“孽障”,因為失去這個“孽障”,就幾乎等於失去了她的一切,像她這樣一位正統夫人所應有的一切。在封建社會裡,作為一個傳宗接代的工具的女人,如果沒有兒子,她就會失去存在的價值,冷淡淒涼的日子就會等待著她。很明顯,賈環和趙姨娘把賈寶玉看做眼中釘,千方百計地想把它拔掉,正是為了這個利益上的爭奪。所以,王夫人無論如何要保住這個“孽障”,因而她才對賈政這樣哭道:
……我如今已五十歲的人,只有這個孽障,必定苦苦的以他為法,我也不敢深勸。今日越發要弄死他,豈不是有意絕我呢?既要勒死他,索性先勒死我,再勒死他!我們娘兒們不如一同死了,在陰司里也得個倚靠!
王夫人又指著賈寶玉哭道:
你替珠兒早死了,留著珠兒,也免你父親生氣,我也不白操這半世的心了!這會子,你倘或有個好歹,撂下我,叫我靠那一個!
“叫我靠那一個”,這正是她一方面認為賈寶玉是一個“不肖之子”,而另一方面又維護著賈寶玉的真正原因。在這裡,曹雪芹深刻地揭示出:封建統治階級的母愛,只不過是一種以利害關係為最大內容的母愛。
當王夫人在哭訴中一提起賈珠,連正在盛怒中的賈政也突然變得柔情了,“那淚更似走珠一般滾了下來”。這個賈珠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物呢?為什麼一再這樣地被王夫人和賈政提起並懷念不已呢?在《紅樓夢》第二回里,書中人物
冷子興曾經給我們作過介紹,原來這是一個十四歲進學,不到二十歲就娶了妻生了子、在科舉場中已經顯露頭角的青年公子,一個按照封建禮教所培養出來的人物。
賈政為這個死了多年的賈珠傷心掉淚,恨不能起死回生,而對於眼前的賈寶玉卻恨不得活活地打死;從這樣的鮮明對照里,更可以看到:賈政和賈寶玉之間所以發生劇烈的衝突,正是由於封建主義和反封建主義這兩種思想不可調和的結果。這種不可調和的衝突,曹雪芹一筆一筆地寫來,既顯得那樣的絲絲入扣,又顯得那樣的含蓄豐蘊。
王夫人的出現,只是緩和了這一場衝突,緊張的氣氛依然還很強烈。直等到賈母出現,才使這一場衝突暫時歸於平息。
賈母──這個封建家族的太上權威,在這裡幾乎是以一個令人喜悅的角色出現的。當聽得那一聲通報:“老太太來了!”這時候,讀者已經被曹雪芹的藝術描寫拉得很緊的心情,確是大大地舒鬆了一下。這個把賈寶玉嬌慣得深怕“燈穗子招下灰來迷了眼睛”的“老祖宗”,確實是賈寶玉惟一可以利用來反抗封建管制的有效力量。賈寶玉也確實在她的維護下,使他的種種帶有反封建主義的叛逆行為,得到了不小的伸展。因此,賈政和賈母之間有時也不免發生一些矛盾。不過,這同他和賈寶玉之間的矛盾不同,它不是兩種思想的衝突,所以常常以封建主義的“孝道”作為解決的方式。然而,賈母的愛賈寶玉也終究只是“溺愛”而已。是一種像
高爾基所說的動物性的愛,正像老母雞愛它的小雞一樣。
賈母用來馴服賈政的那個封建主義的“孝道”,在這一場劇烈衝突中,確實發揮了不小的魔力。這個“孝道”,先使賈政“躬身陪笑”,接著又向賈母保證“從此以後,再不打他了”,最後甚至“直挺挺跪著,叩頭謝罪”。這時,賈政所深為憂慮的那個“弒父弒君”,已經拋棄一旁了。在封建社會所謂的“事親為大”、“不順乎親,不可以為子”等等思想觀念的支配下,賈政的行為是顯得那樣的前後矛盾而又滑稽可笑。同時,曹雪芹也生動地表現出這個封建主義的忠實信徒,外表看去好像很是“威嚴剛毅”,實際上卻是平庸迂腐。他對賈寶玉的封建壓迫,被封建制度本身所規定的種種矛盾牽制著,不禁暴露出統治的無能為力。其實,這也正是一切反動統治者的共同特徵。
一場激烈的衝突既已了結,正像讀《紅樓夢》時所常有的情形那樣,我們不知不覺被作家帶到他所要引你去的那個藝術世界裡。在那裡,我們看到了一幅歷史生活圖畫,看到了許多生活著的人以及他們的內心世界。
然而,作家的藝術筆觸,還富有思想意義地表現在被打以後的餘波里。當賈寶玉躺在怡紅院裡養傷,
薛寶釵和林黛玉都來探望;通過對這兩個形象的不同的描繪,曹雪芹出色地體現出
恩格斯說的一個美學原理:“人物的性格不僅表現在他做什麼,而且表現在他怎么樣做。”
第一個來探望的是薛寶釵。她一進來,就“手裡托著一丸藥”,並且吩咐襲人晚上怎樣為寶玉敷治。她給人的感覺是那樣鎮靜,那樣安詳;我們所熟悉的薛寶釵式的言談舉止風貌,立刻在眼前凸現出來了。當薛寶釵看到寶玉身上的傷痕時,書里有這樣一段描寫:
寶釵見他睜開眼說話,不像先時,心中也寬慰了些,便點頭嘆道:“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至有今日!別說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們看著心裡也──”剛說了半句,又忙咽住,不覺眼圈微紅,雙腮帶赤,低頭不語了。
從薛寶釵的頭兩句話聽來,她對賈寶玉帶有一點責備的意思。這說明她對賈政的暴虐是沒有什麼反感的,似乎連奴性十足的襲人都不如;襲人第一次看見寶玉的傷痕,還有過這樣的埋怨:“我的娘!怎么下這般的狠手!”其實,薛寶釵的表現是可以理解的,因為她和賈政本來是站在同一封建主義的立場上。再看她緊接著說出的幾句話,不禁又透露了她對被打得傷痕累累的賈寶玉也感到有點“心疼”。可是她的這個意思還沒有完全說出來,卻已經感到越過“非禮勿言”的界限了。她終於情不自禁地流露了對賈寶玉懷著愛情。這樣明顯的愛情流露,在全書里還是僅有的一次,但也只是這么淡漠而已。當然,在兩種思想對立的基礎上,是不會產生強烈真摯的愛情的。在探傷的過程中,薛寶釵表現得比較熱心的倒是為自己的哥哥辯護。當她問起被打的緣由時,一向謹慎小心的襲人竟不慎地提到她哥哥的“挑唆”,這自然損害了她的尊嚴,於是她就一面笑著,一面說出這么一段弄得襲人“羞愧無言”的話:
你們也不必怨這個,怨那個,據我想,到底寶兄弟素日肯和那些人來往,老爺才生氣。就是我哥哥說話不防頭,一時說出寶兄弟來,也不是有心挑唆:一則也是本來的實話;二則他原不理論這些防嫌小事。襲姑娘從小兒只見過寶兄弟這樣細心的人,何曾見過我哥哥那天不怕、地不怕、心裡有什麼、口裡說什麼的人呢?
如果在這以前,我們沒有在書里看到過她的哥哥,單從薛寶釵現在所說的這一段話來看,也許還以為她的哥哥是一位誠實不欺、豪爽灑脫的人物呢,決不至於會想到原來是那么一個惡俗不堪、打死人“便如沒事人一般”的“金陵一霸”。從這裡,我們看到薛寶釵所受的封建階級的“教養”是多么深厚!她在為哥哥的醜惡行為辯護時,言談舉止既顯得那么雍容閒雅而又落落大方。
在探望寶玉的人們中,使人好像已經等了好久的還是林黛玉吧!她的來臨比較遲,但卻最有吸引力。讀者先是跟著昏昏入睡的賈寶玉聽到一陣“悲切之聲”,接著就看到“兩個眼睛腫得桃兒一般,滿面淚光”的林黛玉。在這裡,曹雪芹顯然作過精密的藝術構思,不多的幾筆,就散布了非常濃重的藝術氣氛。林黛玉探傷的一節比薛寶釵探傷的一節,篇幅要短得多;但它所顯示的內容卻很豐富。
我們總以為這兩個人碰到一起,不知有多少話要互相傾訴;出乎意料之外的,林黛玉哭了半天之後,僅僅向賈寶玉說了一句話:“你可都改了吧!”這句話雖短,但意味深長。這是洶湧的感情,衝破悲傷的阻塞而噴濺出來的一句話,這裡面包含著沉痛、體貼、哀怨,同時也含著一種無可奈何的委屈和畏縮……這一切都化成一句話,一句只有林黛玉才能說出來的話。
賈寶玉是怎樣回答的呢?他說:“你放心,別說這樣話。我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願的!”
這句話既表現了賈寶玉對林黛玉的推心相與,同時也表現了他誓死不向賈政屈服、不向封建主義屈服的決心。
在這裡,我們不禁深深地感到這個封建階級的“浪子”那種不回頭的叛逆精神。
總之,通過“寶玉挨打”,我們可以看到:在封建社會裡,生活中比較美好的、進步的一面,怎樣在抗拒著還強大存在的反動腐朽的勢力。這正是那一時代歷史生活的本質反映。曹雪芹以生動的描寫,深刻地表現了這一歷史本質,使《紅樓夢》無論在思想上和藝術上都達到很高的成就,而成為一部有世界意義的文學傑作。
(選自《閱讀和欣賞》古典文學部分(八),
北京出版社1984年版)
第三十三回寶玉挨打是小說上半部的一大高潮。本書沒有寫到戰爭革命造反鎮壓,沒有寫到暴力犯罪偵緝搜捕,沒有寫到
地震洪水空難車禍,沒有寫到復仇刺殺間諜陰謀,這次挨打就算是夠刺激的了。
挨打的表面原因是與琪官關係的敗露及金釧之事。金釧投井,這本身就是一個極不祥的警號。前面寫
秦可卿之死也有所震動,但可卿不是寶玉圈子──陣營中人物,死得撲朔迷離,又早有病,她的死與喪事很重大,但未見很大的衝擊波。金釧不同,其死明明白白地與寶玉、與寶玉的親娘王夫人有關。當然,賈政大怒還是由於賈環的添油加醋“誣告”。曹雪芹寫各種人物應該說是相當客觀的,褒貶不形於色的,他的人物是“圓”的而不是扁的。從寶玉起,黛玉寶釵也罷,王熙鳳也罷,
晴雯襲人也罷,賈政也罷,寫得都很立體,不搞那種簡單化的善惡白黑處理,這也是《紅樓夢》有別於其他中國傳統小說的地方,它不對人物進行簡單化的道德定性與道德裁決。唯獨對於趙姨娘與賈環,筆到之處,充滿厭惡。賈環做個謎語也是那等拙劣不通。賈環一有機會就用卑劣手段對乃兄下毒手,把蠟推倒燙傷寶玉之手,夠惡劣的了,此次誣告更下作,真是個下流胚子。但這種寫法總令人覺得有失公允,賈環這個人物失去了更多的深度和可評論性。這種寫法不免使人懷疑曹雪芹心理上有一種刻骨的厭恨,說不定他自己有過這種與庶出兄弟的關係方面的極不愉快的經驗。
賈政與寶玉的矛盾的焦點在於價值觀念、人生道路的選擇、正統與非正統,換句話說,是兩種世界觀兩種價值取向兩種文化思潮的鬥爭。賈政希望寶玉成材,光宗耀祖。寶玉偏偏拒絕成材。賈政要的是道德文章、仕途經濟。寶玉要的是情場、是知己、是得樂且樂得過且過,反正最後化灰化煙。寶玉的思想里充滿著頹廢。而維護正統者是容不得頹廢的。
嵇康不造反也有罪,因為他頹廢。三十三回賈政一見寶玉那副灰溜溜的樣子就來了氣。頹廢永遠不是主流,不是正統,對國計民生家業不利,寶玉自知,所以不論何時一見賈政就如老鼠見了貓一樣。這不僅是因為賈政是父親,父為子綱,而且因為賈政是正統而寶玉是異端,是“頑劣”“不肖”“無能”“狂痴”乃至“下流”,在封建社會非正統不僅是觀念問題,而且是生理健康與道德狀況的可疑。
這樣一種世界觀衝突,最後演變為暴力衝突,賈政不僅用言語和態度,最後還要用“板子”來批判寶玉,這是必然的。因為二者不可調和。因為寶玉這隻老鼠雖然怕貓,卻頑固地堅持自己的鼠性,拒絕與貓認同。而且寶玉有賈母的護持,有眾姐妹眾丫頭的好感。寶玉被打了個不亦樂乎,一個個女孩子來慰問,連寶釵都為他紅了臉、咽住話,寶玉因之竟然“心中大暢”,“既是他們這樣,我便一時死了……一生事業縱然盡付東流,亦無足嘆息”,然後,寶玉向黛玉宣告:“就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願的”。他的選擇,鐵定了。
寶玉挨打是一個疾風暴雨的大場面,要寫得急,才有氣氛。三十三回從寶玉撞到賈政懷裡到挨打,
迅雷不及掩耳,琪官事件、金釧事件,賈政不審不察,火氣上來就揍,沒有了程式。連作者在此也來不及細描。但整個過程又寫得很有層次,很有區分,兩個“插曲”最令人擊節讚賞。一個是王夫人來了,從哭寶玉到哭起賈珠來,而一哭賈珠賈珠的
遺孀李紈也大哭起來。王夫人哭道:“若有你(賈珠)活著,便死一百個我也不管了!”這是以退為進,表面上是貶寶玉而褒賈珠,實際上是提醒丈夫,長子已夭,還要要次子的命嗎?實際上突出了寶玉的獨一無二、不可替代彌補的位置。使形勢更為嚴峻,使賈政感情上也受到極大壓力,迫使賈政不能不把對王夫人、對賈珠、以致對李紈的情分與寶玉的命運聯繫起來。一是賈母來後制止了賈政的暴力行為,丫環媳婦等上來要攙寶玉,遭到鳳姐訓斥:“糊塗東西,也不睜開眼瞧瞧!打的這么個樣兒,還要攙著走!還不快進去把那藤屜子春凳抬出來……”即使這樣的混亂中,王熙鳳仍然是透著幹練和周到!有了這些陪襯,挨打種種就更加真實立體可信。
挨打的衝擊波很多很多。賈政其實是失敗了,孝的要求本身就包含著悖論,賈政要孝賈母就無法再要求寶玉孝自己。賈政可以向來勸的門客指出寶玉的問題會發展到“弒君殺父”的地步,是個生死攸關的問題,卻不敢向賈母抬出這樣的大帽子。賈政的虎頭蛇尾使挨打一事帶上了喜劇性色彩,雖然這一節幾乎人人都哭了,哭得其實相當可笑。
寶玉通過這次挨打,他的獨特的價值取向更加頑強了。寶釵這是第一次動了情,使泛愛
博愛的寶玉大為滿足。襲人說薛蟠說漏了嘴,寶釵一面處之泰然一面回家找薛蟠算賬,無怪乎薛蟠氣急敗壞,被迫揭露了寶釵的私心,打中要害。襲人通過發表批評寶玉的有遠見有責任感的評論而取得了王夫人的感激涕零的信任,寶玉和黛玉的相互理解相互支持更加深化。寶玉送給黛玉舊手帕,黛玉在上面題詩,“眼空蓄淚淚空垂”……
當然,也有許多“空白點”。晴雯對寶玉挨打有何反應?賈環趙姨娘用讒成功,有何暢快?迎、探、惜“
三春”態度若何?寧府有反應嗎?甚至重要人物鳳姐的反應亦不明晰,雖然她有精彩的技術性指揮,卻沒有傾向性評論。賈府太大,寫不完的,空白處只能留給讀者去捉摸猜測了。
挨打一場感人,還因為一打,動了真情,是一次難得的感情交流,一百二十回《紅樓夢》,哪一回見王夫人與賈政交流過感情?哪一回見“槁木死灰”般的李紈流露過感情?哪一回見寶釵流露過感情?哪一回見賈母、賈政這樣激動過?打人的賈政的激動程度超過了挨打的寶玉。他說的話之決絕,親自動手“掌板”與“氣喘吁吁,淚如雨下”的樣子,直到見母后的至誠至孝的大正人君子形象,怎不令讀者淚下?看來賈政並不虛偽,他的正統是充滿真誠和情感的,他律己與律自己的兒子都是嚴的。但為何這么好的一個人卻聽憑周圍發生那么多卑污腐爛呢?難道只因為他清高?“不以俗務為念”?反正他的正統脫離了實際,對實際問題一籌莫展。而不聯繫實際的“正統”只能招致懷疑、嘲弄和厭惡。
(節選自《
紅樓啟示錄》,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1年版)
在敘事性文學作品中,高潮是矛盾的雙方具有決定性衝突的階段,是矛盾衝突發展到最尖銳、最緊張、極待解決的時刻,也是最吸引讀者的情節所在。但是,怎樣組織高潮卻大有考究。有些文學作品的高潮是人為的,是作者硬行粘附上去的,沒有情節自身的發展邏輯。還有的作品,高潮也有,但對觸發高潮形成的因素揭示不夠,這樣就減弱了作品的藝術感染力。
“不肖種種大承笞撻”(第三十三回)賈寶玉挨打,是《紅樓夢》里的一個高潮。曹雪芹對這個高潮的組織頗具匠心,其藝術經驗值得我們借鑑。
高潮的形成有必然性。對於榮國府的封建家長來說,賈寶玉是不可或失的命根子,是延榮續貴的唯一希望。為挽狂瀾於既倒,支撐殘廈於將傾,賈府的統治者在賈寶玉剛生下後就為他鋪設了一條仕途經濟的青雲大道。早在第九回,賈政就給私塾館的教師爺捎話:“只是先把《四書》一齊講明背熟,是最要緊的。”但是,賈寶玉硬是唱反調,無心於仕途之間,絕意於經濟之途。他大罵迷戀於仕宦的人是“祿蠹”,史湘雲勸他:“該常會這些為官作宦的,談談講講些仕途經濟的學問。”寶玉聽了,如針刺耳,大為反感:“姑娘請別的姐妹屋裡坐坐,我這裡仔細骯髒了你知經濟學問的人。”矛盾雙方的這些言和行都發生在三十三回前,作為伏筆深深地埋藏著。一方強令其邀名取祿,一方偏不就範,雙方衝突不已,矛盾的激化也就勢在必然。這就為三十三回的高潮提供了充分準備。當經過大大小小的火力偵察和互相摩擦後,對立的矛盾就必然會激化到訴諸武力。這樣的高潮的形成就思想意義上講,有社會必然性;就故事發展的角度看,有情節必然性。
高潮的組織有層次感。雲是雨的兆,從烏雲一片到墨雲翻滾到電劈雷轟直到大雨滂沱,很有層次。同理,文學作品的高潮作為完整的矛盾運動中的重要階段,具有前因後果、相互勾連的邏輯層次。金釧兒投井,雨村臨門,是高潮的導因;忠順王府索人是高潮的誘因;賈環的飛短流長、造謠中傷是高潮的直接發因,由遠及近,脈絡清晰,一步緊接一步,層深疊進,一環銜接一環,絲絲入扣,把情節逐步推向高潮,進入非如此即不可的境地。再從賈政對賈寶玉的神色變化看也很有層次。初見時──“原本無氣”,平波展鏡;但看到賈寶玉垂頭耷耳,神色遑遽,“應對不如往日”,語失倫次──“倒生了三分氣”,微瀾起波;偏巧這時忠順王府來索人,忠順王府和賈府的關係並不那么妙,不速之客來天外,跑到門上找戲子,而且那王府堂官很不客氣,使得賈政──“又驚又氣”“目瞪口歪”,浪頭逐漸湧起來了;這時又碰上賈環的告狀,構陷之詞,中傷之言,猶如冰上添霜,火上加油,在賈寶玉的“大逆不道”上又增上“大逆不道”,賈政的神色變成──“面如金紙”“眼都紅了”。此時此刻,此情此境,怒火沖開腦門簡直要掀掉房頂,於是一聲斷喝,一陣板子如雨點似地下落了,矛盾激化了,高潮形成了。這樣的高潮起伏隱顯,脈絡分明,漸次而又迭進地推發上去。倘若沒有這些層次,賈政一開始見到賈寶玉,沉下臉來,捋起袖子就打,就於事不存,無理缺據了。
高潮的發生有偶然性。當賈寶玉被喝禁在邊廳上時,他料到挨打是勢在必然,連忙托人給賈母、王夫人報信。倘若賈母聞聲趕到,電閃雷鳴也就頃刻風息浪平,高潮也就形成不了。高明的曹雪芹為了讓叛逆與衛道的矛盾激化成必然,就利用偶然性的事件來觸發。一是整天轉前繞後,陪伴左右,又機靈又貼身的小廝焙茗,偏偏這時不見影蹤,倘若他在這裡的話,別說吩咐,就是聞到點雨腥味,也早就一溜煙到裡面報告去了。二是正當賈寶玉如坐針氈,無人可找之際,恰巧遇到個老媽子,這該有救了,有人報信了。可是,這老媽子偏偏又是個聾子,把“要緊”聽成“跳井”,將“小廝”說成“小事”,把個賈寶玉急得如熱鍋螞蟻。這都是偶然性的事件,但是這種偶然性在實際上為必然性的高潮到來發揮了很大作用。馬克思《致路·庫格曼》中說,“如果‘偶然性’不起任何作用的話,那么世界歷史就會帶有非常神秘的性質。這些偶然性本身自然納入總的發展過程中,並且為其他偶然性所補償。但是,發展的加速和延緩在很大程度上是取決於這些‘偶然性’的。”《紅樓夢》在這方面也留給我們深刻的啟示。
(原載《延河》1978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