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說簡介
故事起源
《孔雀東南飛》的故事起始於南北朝時期,本故事初記載於《
玉台新詠》,後來經過改編和整理,被廣為流傳下來。其中《孔雀東南飛》的樂府詩詞,成為膾炙人口的南北朝代表著作。中國古代文學史:最早的第一部長篇
敘事詩,最優秀的民間敘事詩。它也被稱為我國古代史上最長的一部敘事詩,是中國古代民間文學中的光輝詩篇之一。
《孔雀東南飛》與南北朝的《木蘭辭》並稱“
樂府雙璧”及“敘事詩雙璧”。後又把
三絕”。故事取材於東漢獻帝年間發生在
廬江郡(治舒縣,漢末遷
皖縣,均在今安徽境內)的一樁婚姻悲劇。
詩前小序,交代了故事發生的時間、地點、人物以及成詩的經過。故事發生在漢末建安年間,是以真人真事為基礎創作的。選自南朝陳徐陵所編《
玉台新詠》。全詩357句,1785字,沈歸愚稱為“古今第一首長詩”。
敘事詩情節
本詩以時間為順序,以
劉蘭芝、
焦仲卿的愛情和封建家長制的迫害為矛盾衝突的線索,也可以說按劉蘭芝和焦仲卿的別離、抗婚、殉情的悲劇發展線索來敘述,揭露了封建禮教破壞青年男女幸福生活的罪惡,歌頌了劉蘭芝、焦仲卿的忠貞愛情和反抗精神。成功地塑造了劉蘭芝和焦仲卿的藝術形象,除了他們的悲劇性行為外,對話在表現
典型性格方面起了決定性的作用。
劉蘭芝堅強、持重,不為威迫所屈,也不為榮華所動。她明白婆婆要驅逐她,就主動要求“
遣歸”,對仲卿說“三日斷五匹,大人故嫌遲。非為織作遲,君家婦難為”,對婆婆說“受母錢帛多,不堪母驅使”,不亢不卑,很有教養。阿兄逼婚,她說“處分適兄意,那得自任專”,外柔內剛,自有主意。
劉蘭芝還是個善良溫順的婦女。她對仲卿體貼諒解,一方面忠於愛情,“君當作磐石,妾當作蒲葦,蒲葦紉如絲,磐石無轉移”,一方面設身處地,“同是被逼迫,君爾妾亦然”。
焦仲卿個性也非常鮮明,他忠於愛情,而不敢直接抗爭,只能消極反抗,忍辱負重。他深愛蘭芝,揚言“今若遣此婦,終老不復取”。無怪乎“阿母得聞之”,要“槌床便大怒”了。後來,不得已與蘭芝暫別,他又鄭重聲明:“誓不相隔卿”“誓天不相負”。他還說“我自不驅卿,逼迫有阿母”,
直言不諱,態度明朗。而從回家辭母的那段話里,可以看到仲卿的反抗性格:“今日大風寒,寒風摧樹木,嚴霜結庭蘭。兒今日冥冥,令母在後單。故作不良計,勿復怨鬼神!”這番話,無異晴天霹靂,可是封建家長焦母,並不回心轉意,收回成命,最後仲卿不顧焦母的勸告,違背了“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封建禮教,自縊於庭樹。顯而易見,這位忠於愛情的人物,跟蘭芝一樣,是充滿叛逆精神的。
焦母是一個突出的反面形象。她是一個極端蠻橫無理的女性,對於蘭芝的美德,仲卿夫婦的愛情,毫無認識和同情,一意獨斷專行。對仲卿,她一會兒惡語威脅:“吾意久懷忿,汝豈得自由!”“小子無所畏,何敢助婦語!”一會兒又是好言誘哄:“東家有賢女,自名
秦羅敷,可憐體無比,阿母為汝求。”軟硬兼施,目的是要仲卿速遣蘭芝,除去眼中釘,以維護她的家長權威。這充分暴露了封建家長制摧殘青年的醜惡本質。
對於另一反面形象劉兄著墨不多,但他的性行暴戾,
趨炎附勢,
醜態畢露。他對蘭芝說:“
作計何不量!先嫁得府吏,後嫁得郎君,
否泰如天地,足以榮汝身。不嫁義郎體,其往欲何雲?”“作計何不量!”粗暴訓斥,
盛氣凌人。“先嫁得府吏……足以榮汝身。”趨炎附勢,見利忘義。
沈德潛對這幾句詩的評語說:“小人但慕富貴,不顧禮義,實有此口吻。”“不嫁義郎體,其往欲何雲?”
弦外之音是:“難道要我養你一輩子嗎?”下逐客令,可見其尖酸刻薄、冷酷無情,是一副典型的市儈面孔。
樂府詩賞析
原文
孔雀東南飛 並序
漢末建安中,廬江府小吏
焦仲卿妻劉氏,為仲卿母所遣,自誓不嫁。其家逼之,乃投水而死。仲卿聞之,亦自縊於庭樹。時人傷之,為詩云爾。
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
“十三能織素,十四學裁衣。十五彈
箜篌,十六誦詩書。十七為君婦,心中常苦悲。君既為府吏,守節情不移,
賤妾留空房,相見常日稀。雞鳴入機織,夜夜不得息。三日斷五匹,大人故嫌遲。非為織作遲,君家婦難為!妾不堪驅使,徒留無所施。便可白公姥,及時相遣歸。”
府吏得聞之,堂上啟阿母:“兒已
薄祿相,幸復得此婦。結髮同枕席,黃泉共為友。共事二三年,始爾未為久。女行無偏斜,何意致不厚?”
阿母謂府吏:“何乃太區區!此婦無禮節,舉動自專由。吾意久懷忿,汝豈得自由!東家有賢女,自名秦羅敷。可憐體無比,阿母為汝求。便可速遣之,遣去慎莫留!”
府吏長跪告:“伏惟啟阿母,今若遣此婦,終老不復取!”
阿母得聞之,槌床便大怒:“小子無所畏,何敢助婦語!吾已失恩義,會不相從許!”
府吏默無聲,再拜還入戶。
舉言謂新婦,哽咽
不能語:“我自不驅卿,逼迫有阿母。卿但暫還家,吾今且報府。不久當歸還,還必相迎取。以此下心意,慎勿違吾語。”
新婦謂府吏:“勿復重紛紜。往昔初陽歲,謝家來貴門。奉事循公姥,進止敢自專?晝夜勤作息,
伶俜縈苦辛。謂言無罪過,供養卒大恩;仍更被
驅遣,何言復來還!妾有繡腰襦,葳蕤自生光;紅羅復斗帳,四角垂香囊;箱簾六七十,綠碧青絲繩,物物各自異,種種在其中。人賤物亦鄙,不足迎後人,留待作
遺施,於今無會因。時時為安慰,久久莫相忘!”
雞鳴外欲曙,新婦起
嚴妝。著我繡袷裙,事事四五通。足下躡絲履,頭上玳瑁光。腰若流紈素,耳著
明月璫。指如削蔥根,口如含朱丹。纖纖作
細步,精妙世無雙。
上堂拜阿母,阿母怒不止。“昔作女兒時,
生小出野里。本自無教訓,兼愧貴家子。受母錢帛多,不堪母驅使。今日還家去,念母勞家裡。”卻與小姑別,淚落連珠子。“新婦初來時,小姑始
扶床;今日被
驅遣,小姑如我長。勤心養公姥,好自相扶將。初七及下九,嬉戲莫相忘。”出門登車去,涕落百餘行。
府吏馬在前,新婦車在後。隱隱何甸甸,俱會大道口。下馬入車中,低頭共耳語:“誓不相隔卿,且暫還家去;吾今且赴府,不久當還歸,誓天不相負!”
新婦謂府吏:“感君區區懷!君既若見錄,不久望君來。君當作磐石,妾當作蒲葦。蒲葦紉如絲,磐石無轉移。我有親父兄,性行暴如雷,恐不任我意,逆以煎我懷。”舉手長勞勞,二情同依依。
入門上家堂,進退無顏儀。阿母大
拊掌,不圖子自歸:“十三教汝織,十四能裁衣,十五彈
箜篌,十六知禮儀,十七遣汝嫁,謂言無誓違。汝今何罪過,不迎而自歸?”蘭芝慚阿母:“兒實無罪過。”阿母大悲摧。
還家十餘日,縣令遣媒來。雲有第三郎,窈窕世無雙。年始十八九,便言多令才。
阿女含淚答:“蘭芝初還時,府吏見丁寧,結誓不別離。今日違情義,恐此事非奇。自可斷來信,徐徐更謂之。”
阿母白媒人:“貧賤有此女,始適還家門。不堪吏人婦,豈合令郎君?幸可廣問訊,不得便相許。”媒人去數日,尋遣丞請還,說有蘭家女,
承籍有宦官。雲有第五郎,
嬌逸未有婚。遣丞為媒人,主簿通語言。直說太守家,有此令郎君,既欲結大義,故遣來貴門。
阿兄得聞之,悵然心中煩。
舉言謂阿妹:“
作計何不量!先嫁得府吏,後嫁得郎君。否泰如天地,足以榮汝身。不嫁義郎體,其往欲何雲?”
蘭芝仰頭答:“理實如兄言。謝家事夫婿,中道還兄門。處分適兄意,那得自任專!雖與府吏要,渠會永無緣。登即相許和,便可作婚姻。”
媒人下床去。諾諾復爾爾。還部白府君:“下官奉使命,言談大有緣。”府君得聞之,心中
大歡喜。視歷復開書,便利此月內,六合正相應。
良吉三十日,今已二十七,卿可去成婚。交語速裝束,
絡繹如浮雲。青雀白鵠舫,四角
龍子幡。婀娜隨風轉,金車玉作輪。躑躅
青驄馬,流蘇金鏤鞍。齎錢三百萬,皆用青絲穿。雜彩三百匹,交廣市
鮭珍。從人四五百,鬱郁登郡門。
阿母謂
阿女:“適得府君書,明日來迎汝。何不作衣裳?莫令事不舉!”
阿女默無聲,手巾掩口啼,淚落便如瀉。移我琉璃榻,出置前窗下。左手持
刀尺,右手執
綾羅。朝成繡袷裙,晚成單羅衫。晻晻日欲暝,愁思出門啼。
府吏聞此變,因求假暫歸。未至二三里,摧藏馬悲哀。新婦識馬聲,躡履相逢迎。悵然遙相望,知是故人來。舉手拍馬鞍,嗟嘆使心傷:“自君別我後,人事不可量。果不如先願,又非君所詳。我有親父母,逼迫兼弟兄,以我應他人,君還何所望!”
府吏謂新婦:“賀卿得
高遷!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葦一時紉,便作旦夕間。卿當日勝貴,吾獨向
黃泉!”
新婦謂府吏:“何意出此言!同是被逼迫,君爾妾亦然。黃泉下相見,勿違今日言!”執手分道去,各各還家門。生人作死別,恨恨那可論?念與世間辭,千萬不復全!
府吏還家去,上堂拜阿母:“今日大風寒,寒風摧樹木,嚴霜結庭蘭。兒今日冥冥,令母在後單。故作不良計,勿復怨鬼神!命如南山石,四體康且直!”
阿母得聞之,零淚應聲落:“汝是大家子,仕宦於台閣。慎勿為婦死,貴賤情何薄!東家有賢女,窈窕艷城郭,阿母為汝求,便復在旦夕。”
府吏再拜還,長嘆空房中,作計乃爾立。轉頭向戶里,漸見愁煎迫。
其日牛馬嘶,新婦入青廬。奄奄黃昏後,寂寂人定初。“我命絕今日,魂去屍長留!”攬裙脫絲履,舉身赴清池。
兩家求合葬,合葬華山傍。東西植松柏,左右種梧桐。枝枝相覆蓋,葉葉相交通。中有雙飛鳥,自名為鴛鴦。仰頭相向鳴,夜夜達五更。行人駐足聽,寡婦起彷徨。多謝後世人,戒之慎勿忘!
賞析
《孔雀東南飛》賞析(節選)(唐弢)
一
《孔雀東南飛》是一篇民間詩歌,作者的姓名已經無從查考。在現存書籍中,這首詩最早見於南朝徐陵編的《玉台新詠》,題目是《古詩為焦仲卿妻作》,後來宋朝郭茂倩輯《樂府詩集》、元朝左克明輯《古樂府》、明朝馮惟訥輯《古詩記》,以及其他由明清人編纂的許多古代詩集裡,也多予以收錄。各本文字稍有出入,最常見的為三百五十三句,計一千七百六十五字。所以王世貞《藝苑卮言》稱它為“長詩之聖”,清朝沈德潛也說是“古今第一首長詩”。它確是古代敘事詩里最長的一首。
《玉台新詠》編者在詩前加上一段這樣的小序:
漢末建安中,廬江府小吏焦仲卿妻劉氏,為仲卿母所遣,自誓 不嫁。其家逼之,乃投水而死。仲卿聞之,亦自縊於庭樹。時人傷之,為詩 云爾。
這段小序很是重要。它不但告訴我們故事的梗概,發生的年代、地點,主角的姓名、身份,並且也記錄了這首詩的來源,說明是仲卿夫婦死後,當時人為了哀悼他們而作的。歷來文人都依據這個說法,肯定《孔雀東南飛》是建安時代的作品。只有宋朝劉克莊的《後村詩話》指為六朝人所作,但他沒有舉出任何具體的理由來。
二
中國詩有六義:風、雅、頌、賦、比、興,代代相因,歷來談詩都以此為根據。《孔雀東南飛》起句云:“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這就叫“興”。意思是看到相似的事物,引起感慨,從這點入手,來歌唱自己所要歌唱的對象。古人用雙鳥起興以喻夫婦的詩歌很多,只是這兩句涉及孔雀的含義過於簡單,遂使許多人覺得似乎與本文無關,不大容易解釋。
《玉台新詠》里還有一首《雙白鵠》,其詞如下:
飛來雙白鵠,乃從西北來,十十將五五,羅列行不齊。忽然卒疲病,不能飛相隨。五里一反顧,六里一徘徊。“吾欲銜汝去,口噤不能開;吾欲負汝去,羽毛日摧頹。”“樂哉新相知,憂來生別離!峙顧群侶,淚落縱橫垂。”今日樂相樂,延年萬歲期。
詩里說的是一對雙飛的白鶴,雌的突然得病,不能繼續前飛,雄的想銜它,口噤不開,想背它,羽毛日摧,所以只好“五里一反顧,六里一徘徊”,戀戀的不忍獨去。這首詩收在《樂府詩集》里,題作《艷歌何嘗行》,詞句略有出入。曹丕取其大意,作為新樂府《臨高台》里的最後一段,但“白鵠”卻已經改作“黃鵠”。古詩里提到這個故事的很多,例如吳邁遠《飛來雙白鵠》的“可憐雙白鵠,雙雙絕塵氛”。《襄陽樂》的“黃鵠參天飛,中道郁徘徊”, 就都是的。孔雀雙飛的含義正復相似。詩里的“東南飛”與“西北來”、“五里一徘徊”與“六里一徘徊”,說明藉以起興的對象並沒有多大差別,只是所用的鳥名不同而已。
《孔雀東南飛》的作者為什麼要用這個起興呢?我們從焦仲卿本事裡可以得到解答。漢獻帝建安中葉,廬江府小吏焦仲卿,和他的妻子劉蘭芝感情很好。蘭芝是一個美麗聰敏的女子,從國小習女紅,既懂詩書,又善吹彈。嫁到焦家以後,仲卿出門作吏,她在家天天織布,三天織成五匹。可是仲卿的母親十分頑固,門閥觀念很重,故意嫌她工作慢,說她自作主張,沒有禮節,要仲卿休掉她,另謀婚娶。仲卿苦苦哀求,他的母親便拍桌打凳,厲聲斥罵。當時仲卿正急於返任,勸妻子暫回娘家,再圖後會。蘭芝知道事情已無法挽回,留下繡花短襖、紅羅復斗帳和一些梳妝用具,別了婆婆和小姑,在丈夫出門後不久,也登車回寧。仲卿在大道口等著她,下馬向妻子告別,自誓決不相負。蘭芝以磐石和蒲葦作比喻,說他們的愛情要像磐石一樣堅,蒲葦一樣韌!夫妻倆就這樣依依不捨的分別了。
古時女子回寧,一定要由娘家派人相接,倘使不迎而回,這就是已被驅逐、不再要了的意思。蘭芝回到家裡,雖然得到母親的諒解,但她的哥哥性情暴躁,大不為然。過了十幾天,回家的訊息傳開了,縣令派人為他的第三個兒子來做媒,蘭芝通過母親的口婉言拒絕了。幾天以後,太守又遣丞為其第五個兒子說婚,母親還想推卻,她的哥哥貪圖榮華,便對蘭芝發話道:“真是不識抬舉!現在這個比過去那個地位高得多,應該說求之不得,你不嫁,往後的日子怎么辦?”蘭芝沒有父親,回家後依靠哥哥度日,一聽這話,便在口頭上應允。媒人回去後,太守擇日迎娶,劉家也逼著蘭芝準備嫁妝。
仲卿得知這個變故,趕回來看蘭芝,當時蘭芝做完一天嫁衣,抑不住心頭哀怨,獨自到門外啼哭。她一聽見熟悉的馬叫聲,便迎上前去相見。仲卿對蘭芝說:“我特地來向你道喜,從今後你高升富貴,我獨向黃泉。磐石千年猶堅,想不到蒲葦只是一時之韌!”蘭芝叫仲卿不要說這種話,同是受壓迫的人,事實將證明彼此的命運是一致的。仲卿回到家裡,他的母親雖百般勸說,他還是坐在空房中嘆息,打定了以身殉情的主意。
嫁期到了,蘭芝等到黃昏人靜之後,投入清池自盡。仲卿聽到這個訊息,在庭樹下徘徊了一些時候,也吊死在靠東南的樹枝上。兩家便把他們合葬在華山的旁邊。墓地上雜植松、柏、梧桐,枝葉交叉,夜夜有兩隻飛鳥在密葉叢里鳴叫,這就是他們精靈所化的“鴛鴦”鳥。
作者由孔雀而想起焦仲卿夫婦,從焦仲卿夫婦又回到雙雙鳴叫的“鴛鴦”鳥,人禽之辨,在這種場合併不十分嚴格。中國人民對自己熱愛的故事往往喜歡加上一些想像,他們嚮往於自由幸福的生活,抱著崇敬的心情讚揚了為獲致這種生活而作的種種努力,“鴛鴦”鳥便是他們壓倒封建勢力的樂觀主義的結論。在他們的心眼裡,生和死從來就不是一個可怕的界限,死,並不意味失敗,它標誌著最初的犧牲和最後的勝利。
三
《孔雀東南飛》出現於一千七百年前,直到被收入《玉台新詠》為止,可能經過這一時期文人的刪改和修潤,但是,作為一篇故事詩,它還相當豐厚地保留著民間文學優良的特徵。這不是說,它所歌詠的故事完全來源於民間,而是因為,作者通過平易近人的文學語言,採取白描的手法,根據人民民眾的理解和判斷,以明確的思想立場對待自己提出的問題,表現了深刻的人民性與現實主義的精神。
這種思想立場之所以顯得非常突出,首先是由於對封建門閥制度表示反抗的主題思想的正確和鮮明。
作者通過焦仲卿劉蘭芝夫婦的婚變,深刻而又細緻地描寫了蘭芝和焦母之間的矛盾,描寫了蘭芝和她哥哥之間的矛盾,從而揭示出封建禮教和門閥觀念壓迫下一個普通女子的地位,進一步對宗法社會傳統倫理展開了有力的攻擊。在詩篇里,焦母和劉兄是雙方家庭的統治者,掌握著整個家庭的經濟權,她和他都是封建制度的物質力量與精神力量的不同的化身,是作者憎惡並且攻擊的傳統倫理觀念的不同的化身。
焦母是整個悲劇的直接製造者。她不喜歡蘭芝,因為蘭芝不能滿足她專橫的統治欲:“此婦無禮節,舉動自專由。”因為蘭芝出身微薄,不足以和她的門閥匹對:“汝是大家子,……貴賤情何薄?”她時時流露出由宗法社會獨夫政治培育而成的那種橫蠻褊狹的面目,她的無理取鬧更具體地表現 在不顧是非:“三日斷五匹,大人故嫌遲。”表現在有己無人:“吾意久懷忿,汝豈得自由!”表現在惱羞成怒後的一意孤行:“小子無所畏,何敢助婦語!吾已失恩義,會不相從許!”她又時刻不忘地賣弄自己的世家地位,一再提起“東家有賢女,阿母為汝求”,表示像她那樣人家娶個媳婦就像買頭牲口一樣容易。作者以神化了的白描手法,不事華飾地加以勾勒,畫出了這個一舉一動、一言一語都符合於自己身份的惡姑的形象。
針對焦母指責蘭芝的“無禮節”、“自專由”,以及後者自述的出生“野里”,詩篇通過對具體行動的描寫,渲染了蘭芝的聰敏、能幹、美麗、善良、愛勞動、進退有節等等美好的品德,給予這個普通女子以最高的歌頌,使所有加於蘭芝的責備在讀者的眼前落了空,從而襯托焦母的頑固、專斷和虛偽。同時,作者又以生動的對話,刻畫了蘭芝和仲卿之間堅貞不渝的愛情,說明悲劇的關鍵究竟在哪裡,從而坐實了通過焦母所釀成的封建禮教和門閥制度的吃人的罪惡。
劉兄,作為傳統倫理觀念的又一化身,由於等級身份的不同,他和焦母是有區別的。他是一個熱衷富貴、時刻希望往上爬的自私自利的人物。蘭芝和她哥哥之間的矛盾,還包含著封建宗法制度下另一個社會問題──女子的經濟地位問題。蘭芝和仲卿分別的時候說:“我有親父兄,性行暴如雷,恐不任我意,逆以煎我懷。”“父兄”在這裡是偏義複詞,蘭芝實際上有兄無父,她回家後依靠哥哥度日。縣令遣媒被拒絕了,太守又差人說婚,這位哥哥便顯出了庸俗的攀高迎上的心理,他說:“作計何不量!先嫁得府吏,後嫁得郎君,否泰如天地,足以榮汝身。不嫁義郎體,其往欲何雲?”蘭芝便口頭上應允。明朝陸時雍在《詩境總論》里對這點大肆攻擊,認為蘭芝既然誓死不嫁,為什麼對她哥哥不據理力爭?這位陸先生不知道蘭芝和她哥哥之間的矛盾,主要是因為前者沒有獨立的經濟地位,只能依靠哥哥生活,“不嫁義郎體,其往欲何雲?”他問到往後的日子怎么辦,明明帶著逐客的口吻,這是很傷了蘭芝的心的。所以她才“仰頭”回答:“謝家事夫婿,中道還兄門,處分適兄意,那得自任專?”聽任擺布,正是痛心無地的表示。蘭芝有能力自謀生活,然而社會剝奪了她的經濟地位,使她失去獨立生存的可能。在夫家是棄婦,在娘家是寄生蟲,她被安放在這樣的位置上,終於不得不以生命來實踐自己的誓言。明知無益,即便不爭,而不爭正是最高的爭。她對封建宗法制度所加於她身上的命運提出最後的抗議。
門閥制度並不是一個孤立的問題,它是當時階級矛盾日益尖銳化的結果。《孔雀東南飛》的主題思想之所以如此鮮明,還因為詩篇通過焦仲卿劉蘭芝夫婦的婚姻問題,進一步啟示了由門閥制度而體現出來的當時社會的更為廣泛、更為深刻的矛盾。
矛盾的突出還由於作者同時又使它體現在人物的性格上。
因為是敘事詩,不但有人物,《孔雀東南飛》的作者還以白描的手法極其生動地刻畫了人物的性格。從現有的內容看來,這首長詩在它出世以後似乎經過一個時期的傳唱,人物的性格正是在傳唱過程中逐漸地豐富起來的,因而每一個人物身上都滲透著勞動人民的感情。這種感情不僅表現為愛憎分明,而且顯示了銖式稱。作者否定了一切應該否定的東西,也肯定了一切應該肯定的東西,然而無論是否定或者肯定,都不是遵循一個簡單的公式,而是通過複雜的和具體的描寫,暗示人物的社會地位和個性特點,給予他(她)們以恰如其分的評價。從作者所把握的生活深度而論,不能不說,這是現實主義藝術創造在我國古典文學中一個傑出的範例。
試以焦仲卿劉蘭芝兩人為例。仲卿出身於官宦人家,自己又在太守府里作吏,雖然職階卑微,但在嚴格的門閥社會裡已經具有被“品”的資格,所以他母親說:“汝是大家子,仕宦於台閣”,將來還要憑藉靠山飛黃騰達。很顯然,他是籠子裡長大的金絲鳥,養成了拘謹懦弱的個性,一個比較善良的白面書生。作者基本上肯定他的鬥爭,但描寫時卻又緊緊地扣住了他的特點──人物經歷和性格上的特點。仲卿是深愛妻子的,當他知道母親要驅逐蘭芝的時候,先是婉“啟”,繼是“跪告”,等到母親“捶床便大怒”,他就“默無聲”的退了出來,回到自己房裡,對著蘭芝“哽咽不能語”,說什麼“我自不驅卿,逼迫有阿母”。一面勸蘭芝低聲下氣,暫回娘家,約定將來再去接她,但他其實只有一點幻想的期待,並無什麼實際的辦法。蘭芝被逼將嫁,他聲言要獨個兒自殺,甚至還把這個計畫去告訴自己的母親;蘭芝死後,以他愛蘭芝之深,終於以身殉情,作者寫他在“庭樹下”“徘徊”了一陣,然後上吊,活活地畫出了這個怯弱書生的面貌。
蘭芝便和他不同。儘管詩篇以古典作品特別是民間文學裡慣用的誇張筆法,描寫了她的知詩識禮,描寫了她的妝奩和打扮,但在門閥社會裡,“生小出野里”就說明她的家世還不入“九品中正”之眼。她是一個在小康人家成長起來的有主見的女子,美麗、聰敏、能幹,雖然作者也極力寫她的善良和溫順,但在善良和溫順中別有一種掩蓋不住的具有反抗意味的剛性──人民想像中的被壓迫者自覺意識的一種原始形態。這種剛性不一定要從焦母所說的“此婦無禮節,舉動自專由”上去理解,而是更廣泛地散布在蘭芝的全部行動細節里。當她明白了焦母的意圖以後,不等對方開口,便自請:“妾不堪驅使,徒留無所施。便可白公姥,及時相遣歸。”仲卿對著她泣不成聲,一籌莫展,她便說:“勿復重紛紜!”勸她暫回娘家,再圖後會,她便說:“何言復來還?”她看清問題,明白自己的處境,表現了一個普通人的人格尊嚴。不過作者也不是簡單地片面地處理這一點。蘭芝了解仲卿的性格,然而她愛仲卿,也知道仲卿愛她。兒女深情使她對冷酷的現實仍然不得不抱著一點幻想,仲卿和她告別,她這樣叮嚀:“君既若見錄,不久望君來。”這是在具體條件下必然會產生的她的惟一的希望。縣令差人做媒,她這樣婉拒:“自可斷來信,徐徐更謂之。”最後她哥哥說出了“不嫁義郎體,其往欲何雲?”剛性又立刻占據了蘭芝的靈魂,被壓迫者凜然不可犯的尊嚴在她心底升華,她決定以生命來表示最後的抗議,所以很快就應允了。
離開焦家的時候,拜母別姑,她的態度是十分從容的;再嫁期定的時候,裁衣作裳,她的態度是十分從容的;乃至最後“攬裙脫絲履,舉身赴清池”,也不表示一點遲疑和猶豫。她從來沒有向環境低頭。很難考證有多少人在傳唱過程中豐富了劉蘭芝的性格,然而這的確是被壓迫者光輝人格在當時歷史條件下最美的表現。環境的殘酷和轉變提高了人物的精神。作者以樸素的描寫,將細節一絲一縷地扣入行動,使作品在真實的基礎上產生了追魂攝魄的感染力──詩的感染力。
作為古代民間文學偉大的詩篇之一,《孔雀東南飛》以現實主義的表現方法,不僅暴露了封建門閥統治的罪惡,而且遠為深廣地紀錄了一千七百年前人民的真實的感情。──它是藝苑的奇葩,也是歷史的鏡子。
(選自《唐弢文集》,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