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往事

夏日往事

《夏日往事》是墨白創作的短篇小說,由《時代文學》出版。收入2001年5月四川文藝出版社版《事實真相》。

《夏日往事》中寫了作者記憶中少年時代的一個生活故事:一個調皮的男同學經常以惡作劇作弄老師,這給同學們帶來歡樂。但一次,他無緣無故地露出下體在課桌上睡著了。年輕的女教師一氣之下,用教鞭打了他的下體,導致男生的生殖器受傷。人物的命運就這樣偶然地被決定了,無可挽回地走向災難的結局。接下來兩個人及雙方的家庭為此付出了極其沉重的代價,斷送了他們終生的幸福,甚至生命。這似乎就是作者所見到的底層生活的一個隱喻。歡樂是那樣的短暫,痛苦卻是長久的。

基本介紹

  • 中文名:《夏日往事》
  • 作者墨白
  • 類型:短篇小說
  • 連載雜誌:《時代文學》
  • 連載期間:1999第6期
小說原文,作者簡介,作品評論,

小說原文

夏日往事
墨白
紅旗下午上學的時候沒有叫到東方,那個時候東方他爹孫老成正蹲在屋山下面吃飯,他放下粗瓷大碗用鍘釘一樣的手指抹了一下額頭上的汗說,沒有回來,這個鱉孫家兒!說完站起來就往廁所里去,他只穿了一件褲頭,光背上的汗珠子在強烈的陽光下閃閃發光。孫老成走了兩步回過頭來對紅旗說,媽那個X,啥也不是,他怕推磨!孫老成說完又走,紅旗看著他的赤腳盪起的那溜白色的塵土,就有些茫然,片刻,他才回過頭來沿著街道匆匆往學校里走。
七月里的潁河鎮,仿佛一副蒸籠,熱。紅旗現在行走在他熟悉的教育街上。街道兩邊的房子都冒著汗,沒有風,樹像一些夢中的植物一動不動,四周只有知了連綿不斷的嚎叫聲。然而知了的叫聲卻離紅旗很遠,他在一心一意地想著東方。上午放學的時候,紅旗對東方說,咱走吧。東方卻拉拉他,偷偷地對他使了個眼色,於是他們又都趴在自己的桌子上裝模作樣地演題。學習委員等不及了,就說,一會兒恁自己去送吧。學習委員一走,他們相視一笑,就躥到講台上,從兜里掏出粉筆在黑板上寫起來。紅旗寫的是:
劉少奇,
上街去趕集,
彎腰拾塊西瓜皮,
還想吃還想賣,
還想給王光美……
寫到這裡紅旗停住了,他對東方說,哎,留一塊的留咋寫?東方就順手給他寫了一個留字。紅旗把留字寫在王光美的後面又寫了兩個字:一塊。這樣最後一句就成了:還想給王光美留一塊。之後他就用手把東方寫的那個留字擦掉了。紅旗說,你寫的啥,我看看。紅旗來到東方的身後,就看到了東方寫在黑板上的順口溜:
報告司令官,
沒有褲子穿,
穿個小褲權,
露著小雞巴。
紅旗笑了,說,雞巴是啥?
東方說,雞巴就是這。說著東方朝自己褲襠里撈摸一下說,就這,男的都有。你忘了,咱孔老師說這是生殖器,可俺媽說這是傢伙。
紅旗的臉紅了,紅旗說,你咋知道恁些?
東方說,有一回我去老師廁所里解溲,我想看看老師咋解溲哩,我心裡撲撲鼕鼕地蹲在那裡,可是等了半天也沒有老師來,就這個時候我聽到女廁所里進了人,—聽她們說話我就知道是孔老師和曾老師,她們說雞巴就是生殖器。
紅旗說,後來呢?
東方說,後來就聽見嘩嘩的灑尿聲,嚇得我提起褲子就往外跑。
紅旗被東方的講述所吸引,紅旗說,恁媽說傢伙你咋知道?
俺媽和咱隊里的婦女在場裡翻麥,一頭驢在肚子下多長出—條腿來,那是驢聖。俺媽就對新民嬸子說,唉,恁家新民的傢伙有驢聖粗沒有?新民嬸子生氣了,她對俺媽說,恁男人的傢伙有驢聖粗。俺媽就笑了,俺媽說,你巴不得哩,粗了得法。
東方把紅旗的眼睛都講直了,可是紅旗卻說,你媽是個流氓。
東方說,你媽才是個流氓,你媽不是流氓你是從哪兒來的?
紅旗說,從河邊樹林裡錛哩,俺媽說我是從河邊樹林裡錛出來的。
東方說,恁媽騙你,你是恁媽跟恁爹睡覺睡出來的。
紅旗惱了。紅旗說,你罵人,你是恁媽跟恁爹睡覺睡出來的?你罵人我對孔老師說。
東方笑了,他拍拍手上的粉筆沫子說,你是個笨蛋。東方說完回到桌子邊背起書包就走了,把紅旗一個人丟在了教室里。紅旗呆呆地站著,他對東方的話有些懵懵懂懂,他一時也拿不定主意,是對老師說還是不對老師說呢?最後他還是決定不對老師說,因為他有些怕東方。東方是他家那條街上的孩子王,班上數他大,按年齡都該讀國中了,他說不給誰玩就不給誰玩。於是紅旗準備去追東方,告訴他自己不對老師說。可是當紅旗背著書包跑出四(1)班的教室時,在操場上他沒有看到東方。紅旗想,這傢伙,跑恁快!紅旗背著書包跑出五七國小的大門,在街道上也沒有看到東方的影子,他心裡就有些惶惶不安。紅旗沿著晃動著水汽的大街往家走,在路過東方家門口的時候,他渴望著看到東方,可是東方家的房門卻鎖著。紅旗停下來回頭望望,路上除了—些陌生的行人仍舊沒有東方的身影,這使他感到茫然。紅旗本想吃了飯早早地去找東方一塊來上學,可是回到家他爹媽正在推磨磨麵,等他吃了飯來到東方家的時候,才知道東方今天上午壓根就沒有回來。上午放學的事兒又一下子湧進紅旗的腦海,他一路小跑來到學校的時候已經打過預備鈴,校園裡到處都是歌聲,可奇怪的是他們班裡卻鴉雀無聲,他還以為孔老師坐在講台上,但他走進教室後並沒有看到孔老師。紅旗想,這就怪了。他正想說一句能使大家發笑的話,但眼前的情景又使他止住了,紅旗看到了正躺在桌子上枕著書包睡覺的東方。睡覺的東方把褲子褪到腿彎上,他兩腿之間的雞巴硬硬地亮在全班同學的面前。紅旗看到班裡的女生都害羞地趴在桌子上,而全班的男生都顯示出一種興奮的神情來。有一個男生朝紅旗做個不要出聲的手勢,紅旗就躡手躡腳地來到他的桌子前坐了下來,他和班裡的其他同學一樣屏著氣,等待著他們的班主任孔老師的出現。
紅旗知道東方是班裡有名的瞌睡蟲,他只要往桌子上一趴,就能睡著,在過去的時光里他曾經一次次被老師擰著耳朵掂起來。大多是上語文課的時候,孔老師用荊條做成的教鞭把黑板敲得叭叭響,嘴裡一個勁兒地說,往前看往前看。一班四十多個學生都坐好了,惟獨東方趴在桌子上睡。紅旗推推他,東方卻在下面用腳踢他一下,紅旗就知道東方並沒有睡著,知道他在搞惡作劇。孔老師握著教鞭挺著鼓鼓的胸膛走過來,伸手擰住了東方的耳朵把他掂起來,拉著他就往教室後面走。東方惺忪著眼睛就是不走,他的手不去護自己的耳朵,而是一把抓住孔老師雪白的胳膊一手扯住孔老師的花衣衫往她懷裡拱,他的頭擠在孔老師的奶子上,孔老師就興奮地叫起來,嘴裡叫著好呀好呀你個孫東方,硬是用胸膛推著他掂著他的耳朵來到教室後面的牆根上。那時全班的學生都扭過身來往後看,孔老師扯一下自己的衣衫,臉紅得像塊紅布,她說,站好!而後攏一攏她的短髮,用挖苦的語調說,明個叫恁爹把床給你搬來!東方不說話,勾著頭去看孔老師的褲子。由於用力,孔老師的褲子偏開門上的扣子全開了,有一側的褲腰垂下來,露出了裡面的紅褲頭,東方看著看著就笑了。
孔老師伸手擰著他的嘴說,笑,叫你笑!
東方的嘴被擰到一邊去,但他仍用那張嘴說,你的褲子。孔老師用手一摸褲腰,臉更紅了,她伸手給了東方一個耳光,說,流氓!孔老師說完轉身就往講台上走,東方就跟在她的後面,一邊走一邊做鬼臉,惹得全班學生哄堂大笑。孔老師一轉身看到了他,說,孫東方,給我滾回去!
東方說,中,我滾回去。說著就往回走,走了兩步又停住了,他舉起手,一動不動地望著孔老師。
孔老師說,又弄啥了?
孫東方說,老師,我提個問題。
孔老師說,有屁快放。
東方說,你剛才說我是流氓,我想問問啥是流氓?
孔老師氣得抓起教鞭敲了—下桌子,說,你就是流氓!
東方說,我看見你的紅褲頭就是流氓嗎?
孔老師氣得渾身發抖說不出話來,東方就更加得意,他說,那你跟劉群在後面的隊部里親嘴兒是不是……
東方還沒有說完就止住了,他連忙把頭勾下去,站得老老實實,班裡也—下子靜得沒人似的。同學們看到管校的老貧農劉老頭進來了。劉老頭頭上扎著—條羊肚子毛巾,眼角里長著黃色的眼屎,但學生們都怕他,誰有了錯他可以把你告到大隊革委會去。他兒子劉群是革委會主任,能扣你家的工分扣你家的口糧,所以老貧農一來班裡就靜了下來。劉貧農說,準亂給我拉出去!說完轉身就走。果然沒人敢亂了,孫東方趁勢回到座位上,可沒過—會兒他就趴在桌子上真的睡著了。現在他伸開四肢躺在桌子上枕著書包那就更不用說了,問題是他的褲子,他的褲子不知是他自己還是別人給他扒到腿彎處,露出了他的雞巴,或許是憋尿的緣故,他的雞巴堅硬地朝上挺著。現在班裡的男生都靜靜地坐著,沒有—個人敢發出聲音,由於緊張,他們個個都汗流浹背,他們面對的好像不是一個小小的雞巴,而是—頭沉睡的雄獅,他們不敢去驚醒這頭沉睡的雄獅,他們也從來也沒見過這樣的情景,他們既興奮又緊張,他們望著那個雞巴,好像面對著無數難解的謎,那雞巴既深奧又難懂,他們不知道事情發展下去會出個什麼結果,由於長時間的等待,由於炎熱,他們的情緒變得有些焦躁不安,目光開始有些閃爍不定。到最後他們終於聽到從熱浪里傳來了噠噠的腳步聲,那腳步聲仿佛一股清泉流進了乾裂的土地里,嘰都沒嘰一聲就乾涸了。紅旗聽出那是孔老師的腳步聲,他屏住氣,把目光移向教室門口,孔老師終於出現在他的視線里。
孔老師最初也為班裡的寂靜感到驚奇,她不知道班裡發生了什麼事,她走上講台,說了—聲上課。可是她沒有像往常那樣聽到班裡的學習委員喊起立的聲音,她尋視了一下教室,一眼就看到了躺在桌子上睡覺的東方,她一下子明白了寂靜的根源,她的臉刷地紅到了脖子裡。孔老師拿著那根荊條做成的教鞭,走到東方的面前,怔怔地看著東方那個挺拔的雞巴,她的臉色慢慢地蛻變得像—片灰色的晚霞,那霞光灼燒著她的眼睛,那眼睛放射著一種沒人能看得懂的光芒,那光芒驅使著她手中的教鞭,那根灰白色的連皮子都沒剝的荊條教鞭,那根使用得光滑無比的教鞭慢慢地抬了起來,伸到了東方的雞巴跟前。午後的陽光穿過南面的窗子斜照過來,正好落在那根教鞭和東方的小雞巴上,那根教鞭在接近那個雞巴的時候突然停住了,紅旗看到孔老師手中的教鞭又慢慢地離開了,慢慢地離開,等離開有兩尺遠的時候,那根教鞭在明亮的陽光下又猛地回擊到東方的雞巴上。寂靜的教室里突然響起了那根教鞭擊打在東方雞巴上的聲音,那聲音來得突然,讓人沒有一點防備,那聲音不大,卻像一聲炸雷在那些孩子們的心中爆響,所有的同學都驚呆了。事隔多年,每當紅旗對別人講起那一幕時,仍不能用準確的詞來形容那根教鞭擊打在東方的生殖器上所發出的聲音,他只是這樣對別人說,那一鞭下去,我就看到東方從桌子上滾下來,他在地上翻滾著,嘴裡發出鬼一樣的嚎叫聲。
有人問,他是裝的還是真睡著了?
紅旗說,我也說不準。起初他可能是裝哩,想搞個惡作劇,可是他裝著裝著就真的睡著了。
有人問,那—年東方有多大?
紅旗說,十四。他是俺班上年齡最大的一個,上學晚,又不好好地乾,一連蹲了兩級。
有人問,那—年孔英有多大?
紅旗說,十八,比東方整整大四歲。
紅旗還要說什麼,抬頭看到孫東方推著烤紅薯的車子從東邊的街道里走過來,紅旗就對圍著的人說,好了好了,我還要做生意。
眾人也都看到了一邊推著車子一邊吆喝著賣紅薯的東方朝這邊走過來,就都知趣地散開了。紅旗一邊用雞毛撣子掃著他攤子上的布匹,—邊看著東方推著車子走過來。東方已經老了,老得已經像當年他爹一個樣子了。不知怎地,紅旗就想起了當年壯得像頭牛的孫老成,想起他蹲在自家屋山的陰影里穿著褲頭滿頭大汗吃飯的情景,記得他匆匆地在陽光下穿過操場往教室里奔跑的情景。那個遙遠的如同夢境—樣的下午,東方鬼一樣哭嚎聲引來了學校里的所有老師,但是所有的老師包括校長在內也沒能止住東方的哭嚎。東方躺在地上,身子曲蜷得像一隻油炸的馬蝦,他雙手捂在腿間,豆大的汗珠從他的頭上冒出來。孔老師則像個做了錯事的孩子,勾著頭站在教室外邊的樹陰里,這個做了不到一年老師的女孩子被這突來的事變弄得驚慌失措。
校長說,你到底打著他哪了?
孔老師不說話,她勾著頭,右腳一下又一下地踢著左腳。校長就讓一個男老師喊個學生過來,那個老師剛好喊著紅旗。校長對紅旗說,恁老師打著東方哪了?
紅旗看了孔老師一眼,他看到陽光穿過被風舞動的樹葉把孔老師的臉打得花花搭搭的。
校長說,別害怕,說,打著哪了?
紅旗說,雞巴,打著雞巴了。說著,他學著東方也往自己的襠里撈摸了一下又說,就這,孔老師說這是生殖器。
校長說,好了好了。
校長剛五十出頭,可已經謝了頂,還長著個酒糟鼻子。校長用手掌擦了下頭上的汗對身邊的男老師說,你去喊一下劉主任。校長說完又對身邊的紅旗說,你回去把東方他爹叫來。那個遙遠的下午,紅旗像—條狗穿過灑滿焦毒陽光的街道,他一路小跑,汗水濕透了他的汗衫和褲衩,當他來到東方家裡的時候,孫老成正在他家的樹陰里睡覺。樹陰已經慢慢地離開他,樹冠邊緣花花搭搭的陽光照在他的臉上,這使紅旗想起了那個站在教室門口樹陰下不知所措的孔老師。紅旗蹲下來朝孫老成喊,咳,醒醒。孫老成迷迷糊糊地看了紅旗一眼說,去去去。孫老成一翻身,給了紅旗一個寬厚的脊樑,那個脊樑上印滿了葦席的花紋。紅旗用手推了他一下,說,咳,東方被人打著了。孫老成一下從蓆子上坐起來,他擦了—把頭上的汗,惺忪的眼睛裡充滿了紅絲,他說,誰打著東方了?
紅旗說,俺老師。
孫老成說,恁老師,哪個老師?
孔老師。
孔祥禮的閨女?
紅旗說是哩,打著他的雞巴了。紅旗站起來朝襠里撈摸了—下說,就這,哭得像殺豬—樣。
孫老成不再說話,他從蓆子上站起來穿上鞋子就往外走,紅旗小跑著跟在他的後面,他看到孫老成的腳盪起了一路的白塵,當他跑到學校門口的時候,孫老成已經穿過了空蕩蕩的操場。有人說,孫東方他爹來了。可孫老成誰也不理,他撥開人群走進教室,來到還躺在地上的東方身邊說,別哭,打著哪啦?
東方停住了哭嚎,他對他爹說,雞巴。
孫老成回過頭來看著身邊的幾個老師說,恁就這樣看著他躺在地上?
校長說,誰敢拉,誰拉他罵誰。
孫老成用腳踢了一下東方說,起來。東方就乖乖地提著褲子從地上爬起來,孫老成一把扯住了他的褲子,說,別穿,叫我看看。孫東方光著下身站在那裡,他的雞巴現在變得又紅又腫。
孫老成說,尿,尿個試試。
東方說,疼,尿不出來。
孫老成回頭對校長說,孔祥禮的閨女哩?
校長說,有話好說,有話好說。
孫老成說,有啥好說的,她把俺的雞巴打壞了!雞巴壞了就成了廢人了,他成了廢人了我就絕戶了!這是小事?斷子絕孫呀,放到你身上試試……孫老成突然止住了,他看到教室門口出現了一個人,他看到那個人就把要說的話止住了。他說,劉主任,你來得正好,你看,俺東方的雞巴被老師打壞了。
劉主任卻不理他,而是拉著孫老成走到講台上,他一臉嚴肅地說,你給我念念這首詩。
孫老成看了一遍那首打油詩說,我念這幹啥?我又不是跑到這兒給你念詩的,我是來看我兒的,俺東方的雞巴被打壞了。
劉主任說,你兒子的雞巴有多重要?我問你,誰是我們的紅司令?
紅司令?孫老成說,毛主席,毛主席是我們的紅司令。
對呀,毛主席是我們的紅司令。可你看看這上面寫的詩,報告司令官,沒有褲子穿,穿個小褲衩,露著小雞巴。我問你孫老成,你沒有褲子穿嗎?你的褲衩露著雞巴嗎?我們是人民公社,我們是社會主義,我們是共產黨領導,你卻說沒有褲子穿,你這不是反對我們的偉大領袖毛主席嗎?你是反革命你知不知道?就這就能判你個十年八年的!
孫老成急了,他說,我啥時候說了?
劉主任說,你沒說?這首詩是不是你兒子寫的?剛才我就是去對筆跡去了。你兒子在黑板上寫這種反動詩也不是一回兩回了,是誰教的?是你!
孫老成的臉色變得豬肝一樣,他說,咋是我?俺東方的雞巴被打壞了,你咋把這事兒歪到我頭上?
劉主任厲聲地說,歪?他伸手拿起那根教鞭指著黑板上的詩說,這是歪嗎?這是事實,鐵證如山!
這時校長走過來說,好了好了,孫老成,你先回去給孩子看病吧,這事以後再說。校長說完就推著孫老成往外走,他回頭問孫東方,你管走嗎?
孫東方說,不管走。
校長說,那就讓你爹背著吧。老成,趕緊回去給孩子看病。孫老成回頭看了劉群—眼,又看了校長一眼,就回過身半蹲在地上,讓兒子趴在背上,他背著他兒子穿過操場在眾人的注視下走了。在後來的十多天裡,孫東方一直沒有去上學,校長到他家看過兩次,孔老師她爹孔祥禮也抱著兩個大西瓜去看過。孫東方先是尿了幾天血,後來那雞巴就漸漸地消腫了,孫老成也沒有再去找事兒,關於那首反動的打油詩劉主任也沒有再去追究,有關雞巴的事件好像已經風平浪靜了,可是等到這年的暑假,也就是工農兵大學生推薦政審的時候,這件事兒又突然鬧大起來。孔祥禮的女兒孔英被大隊里推薦上大學,表也早已填好了,這回是上邊的幹部下來搞政審,政審也完了,這天搞政審的幹部由大隊革委會主任劉群陪著在孔祥禮家吃飯,菜剛擺到桌子上,孫老成就領著他的兒子孫東方進來了。那一天鎮上的好多人都跟在孫老成的後面,孫老成一邊在街走一邊對看到他的人打招呼。孫老成說,我要到孔祥禮家去,他閨女把俺東方的雞巴打壞了。孫老成就這樣領著他的兒子走進了孔祥禮家,孔祥禮從凳子上站起來說,老成,你來了。
孫老成說,你閨女哩?
孔祥禮說,在廚房裡幫她媽做飯,我今天有客,正好你來陪吧。
孫老成說,我不是來陪客哩,你叫孔英出來。
劉群厲聲地說,孫老成,你想弄啥?
可是孫老成不理他,仍舊對孔祥禮說,我不是來陪客的,你叫孔英過來。
孔祥禮無奈,就朝屋裡喊一聲,孔英就走出來。孫老成看看孔祥禮,又看看孔英,最後他看著劉群和那兩個政審幹部,對東方說,把褲子脫下來。
孫東方就把褲子脫下來,孫老成指著東方兩腿之間那根軟軟的垂著的雞巴說,撥弄撥弄。東方就用手去撥弄他的小雞巴,可是撥弄了半天那根雞巴也沒有硬起來,仍舊軟踏踏的,像一根霜打的黃瓜。
孫老成說,這恁都看見了吧?咋弄都硬不起來,硬不起來雞巴就壞了,雞巴壞了他人就廢了。我就這一個兒子,他人廢了我還有啥熬頭?
劉群叭地—拍桌子站了起來,指著孫老成喝道,孫老成,你反了!
孫老成不慌不忙地說,你使恁大勁幹啥?我又不是來找你說話。
劉群說,不準你在這裡鬧事。
孫老成說,你不就是主任嗎?主任就不讓民眾說話了?我知道你恨俺東方,東方看見你跟……說到這兒孫老成把話止住了,他看著那兩個政審幹部說,今天我是來給這兩位領導來反映情況的。
劉群說,你反映個啥……
那個年齡大些的政審幹部伸手攔住了劉群,他對孫老成說,說,你把話說完。
孫老成說,我不說,叫俺東方說。
政審幹部看著東方說,你說,你看見啥了?
東方指著孔英說,我看見她跟劉群在大隊部里脫了褲子睡覺,我們好幾個都看見了,新村,河水,新社,還有躍進,我們都看見了。
劉群的臉刷地一下變得鐵青,他伸手指著孫老成說,孫老成,這話是你教的,我可是革委會主任,你誣陷我,你今兒個不把事給我說清楚,我抓你的階級鬥爭!說完他誰也不理,持著—臉橫肉撥開人群走了。
鎮上的人很快就把訊息傳開了,人們都等著看孫老成遊街,可是一直等到秋天,也沒見有動靜。鎮上和別村被推薦上學的青年都走了,只有孔英沒有接到通知,孔家的人知道這事兒壞在孫老成手裡。孔英和劉群的事兒一傳開,孔英也沒臉到學校去,也不去隊里上工,—個大閨女整天在家裡捂著。孔祥禮覺得在眾人面前抬不起頭來,於是就跟老婆說,找個婆家嫁出去吧。接著就找媒人說了一個遠道的人家。好在男方那邊有孔英的一個表姐在,知根知底,小伙子在內蒙古當兵,聽說已經提了乾,將來孔英還可以去做隨軍家屬。他們之間互相寄了—回照片,這事兒就定了。孔祥禮兩口子出了一口長氣,和男方商定結婚的日子定在農曆十月十二。那天男方來接孔英的馬車上午九點就來到了鎮上。孔家的人正忙著往馬車上裝嫁妝,誰知這個時候孫老成領著他的兒子又出現在孔家的大門前。孔祥禮—看見孫老成腿就發抖。孔祥禮說,你來了?
孫老成說,我來了。孫老成對來迎親的兩個男人和兩個女人說,他閨女把俺兒子的雞巴打壞了。東方這回沒等他爹命令就把褲子脫了下來,用手撥動著他的雞巴。孫老成指著東方的雞巴說,你們看,這軟的還像個雞巴嗎?給他餵食也吃不成了,這雞巴無論咋弄都硬不起來,硬不起來雞巴就壞了,雞巴壞了人就廢了,你說是不是?
孔祥禮顫抖著聲音說,那你說咋弄吧?
孫老成說,咋弄?我把他交給你了。
孔祥禮說,你交給我咋弄?
孫老成說,你不是有閨女嗎?她把俺的雞巴打壞了,你再讓她給俺治好。
孔祥禮哆嗦著說,咋個治法?
孫老成說,讓她跟俺兒睡覺,給他暖,讓雞巴放到那裡面暖。
孔祥禮的臉上已經沒有了一點兒血色,他指著孫老成說,你……你欺負人!
孫老成說,我咋欺負你了?我都斷子絕孫了,讓你閨女給俺兒睡一覺就算欺負你了?
他們正說著,劉群撥開人群走過來,他指著孫老成說,孫老成,人家這可是軍婚,破壞軍婚犯法你知道嗎?
孫老成說,我咋破壞軍婚了?
劉群說,你這是幹啥?
孫老成說,我讓他來給俺兒子看雞巴。
劉群罵到,雞巴雞巴,雞巴長到你嘴上了!他對身後的幾個民兵說,給我抓起來,遊街!
還沒有等孫老成明白過來,幾個民兵上來就把他扭住了。劉群說,媽那個X,把他的衣裳扒光,光留個褲頭。幾個民兵按照劉群的命令做了,劉群看了還覺得不解恨,又找了—把剪刀把孫老成的褲頭捅了一個口子,讓孫老成那醜陋不堪的一嘟嚕都露在了外邊,劉群一邊剪一邊惡狠狠地說,我叫你張口合口雞巴!劉群說完一揚手說,遊街!
一個民兵說,這個小壞蛋呢?
劉群說,帶上,一塊兒游!
那個秋末的上午,孫老成父子脖子裡一人掛一塊寫有現行反革命的紙牌子凍得哆哆嗦嗦地在大街上走著,他們每人只穿了一件褲頭,而且還露著雞巴,他們身後跟著幾個手持鋼槍的民兵,那—天是農曆十月十二。農曆十月十二是孔祥禮的閨女孔英結婚的日子,可是等那群人押著孫老成父子去遊街之後,孔家的人卻不見了孔英的影子。那幾個前來迎親的人一直等到下午五點鐘,也沒有見著孔家的人把孔英找回來,他們只好又把嫁妝卸下來,趕著一輛空車回去了。孔祥禮的老婆雙手抓著腳脖子坐在西斜的陽光里哭泣,從大街上走過的人沒有一個能把她勸下來。
到了傍晚的時候,圍看的人看到漁夫老鱉一路小跑顛過來,他驚恐的表情被紅色的霞光所籠罩。他跑到孔祥禮的身邊氣喘噓噓地說,不……不好了……小英……
人們跟著漁夫老鱉來到了鎮子西邊的河道里,在河道里那片還沒有來得及收割的蘆葦叢中,人們看到了躺在地上的孔英,她的臉色蒼白,有血從她的左手腕上流出來,那血已經流得沒有—點力氣,就像一絲灑在河道里的灰紅色的霞光。
後來呢?有人問到。
死了。紅旗看一眼剛剛走過去的東方,小聲對他身邊的那個持著溫州口音的女孩說,她死了。
女孩放下手中老大的裁剪刀,喃喃地叫道,就沒有救活嗎?
沒有。紅旗—邊用雞毛撣子掃著布匹一邊說,當天就死了。
女孩說,那個孫老成呢?
判了,十年。十年沒到頭他就死在勞改農場里了。
女孩指著東方的背影說,他結婚了嗎?
沒有。紅旗伸了個懶腰,抬頭看看天色,說,真快,又該收攤兒了。
說完,紅旗回頭去看推著烤紅薯車子的東方,東方的後背已經有些駝了。紅旗一個喝閃打得兩眼淚水,在淚水裡東方的身影有些模糊不清,但他仍然能聽到東方賣紅薯的吆喝聲很清晰地從街道那邊傳過來,那聲音就仿佛在他身邊,這紅旗再次想起多年前那個陽光焦毒的上午,他和東方在教室的黑板上寫順口溜和打油詩的情景。
1996年11月作。

作者簡介

墨白,本名孫郁,先鋒小說家,劇作家。1956年農曆十月初十出生於河南省淮陽縣新站鎮。務農多年,並從事過裝卸、搬動、長途運輸、燒石灰、打石頭,油漆等各種工作。1978年考入淮陽師範藝術專業學習繪畫;1980年畢業後在鄉村國小任教十一年。1992年調入周口地區文聯《潁水》雜誌社任文學編輯,1998年調入河南省文學院專業創作、任副院長。
1984年開始在《收穫》《鐘山》《花城》《大家》《人民文學》《山花》《十月》《上海文學》等刊開始發表作品,其中短篇小說《失蹤》、《灰色時光》、《街道》、《夏日往事》、《秋日輝煌》、《某種自殺的方法》、《最後一節車廂》、《陽光下的海攤》、《一個做夢的人》等一百多篇;中篇小說《黑房間》《告密者》《討債者》《風車》《白色病室》《光榮院》等四十餘部;出版長篇小說《夢遊症患者》《映在鏡子裡的時光》《裸奔的年代》等六部;隨筆《〈洛麗塔〉的靈與肉》、《三個內容相關的夢境》、《博爾赫斯的宮殿》、訪談錄《有一個叫潁河鎮的地方》、《以夢境顛覆現實》等七十餘篇;出版中短小說集《孤獨者》《油菜花飄香的季節》《愛情的面孔》《重訪錦城》《事實真相》《懷念擁有陽光的日子》《墨白作品精選》《霍亂》等多種;創作電視劇、電影《船家現代情仇錄》《特警110》《特案A組》《當家人》《家園》《天河之戀》等多部;總計七百多萬字。作品被譯成英文、俄文、日文等、曾獲第25屆電視劇“飛天獎”優秀中篇獎、第25屆電視劇“飛天獎”優秀編劇獎。

作品評論

精神殘疾的一代少年
江媛
性是人類初來的時刻。性使男人成為男人,使女人成為女人。長期以來,中國社會對性的醜化、壓抑、遮掩與隱匿,扼殺了青春期少年對性的探索與成長,給少年的成長帶了巨大的心理障礙和性的殘疾。
《夏日往事》中14歲的少年東方,帶著青春期性的好奇與衝動,在偷窺孔老師與劉群做愛之後,以惡作劇的形式,向老師提出性的困惑。孔老師對於孩子率性的提問,非但不給予幫助,反而舉起了教鞭……她提起講桌上的那根荊條做成的教鞭,走到了東方的面前,她定定地看著東方那個挺拔的雞巴,她的臉色慢慢地蛻變得像一片灰色的晚霞,那霞光灼燒著她的眼睛,那眼睛放著一種沒人能看得懂的光芒,那光芒驅使著她手中那根荊條做成的教鞭,連那根皮子都沒剝的灰白色的教鞭,那根她使用的光華無比的教鞭慢慢地抬了起來,伸到了東方的雞巴跟前。東方堅挺的生殖器喚起孔老師性的衝動,孔英藉助性交易謀取現實利益的行為,遭遇到比她小4歲的學生東方的大膽張揚的性的挑釁,性壓抑狀態下的力量被喚醒並驟然爆發,為排解這種性衝動,孔英舉起了道貌岸然的教鞭,將性壓抑和性交易帶來的痛苦,宣洩在少年東方身上。由此,少年東方承受了來自中國成人社會對性異化所釋放出的邪惡暴行,成為最終的受害者。
下午的陽光穿過南面的窗子正好斜照過來,落在她的教鞭和東方的小雞巴上。那根在眾目睽睽之下的教鞭在接近那個雞巴的時候突然停住了,紅旗看到孔老師手中的教鞭又慢慢地離開了,慢慢地離開,等離開有兩尺遠的時候,那根教鞭在明亮的陽光下又猛地擊回到東方的雞巴上,寂靜的教室里突然響起了那根教鞭擊打在東方雞巴上的聲音,那聲音來的那樣的突然,讓人沒有一點防備,那聲音不大但卻仿佛一聲炸雷在那些孩子們的心中爆響,他們都驚呆了。性的愉悅與偽善的道德倫理讓孔老師陷入矛盾之中,她猶豫了片刻,立即恢復到維護自己虛假尊嚴的,報復東方性挑釁行為的瘋狂中,舉起教鞭抽向學生的陽物。
作為引導者的孔老師,一方面暴露了自己性心理的高度扭曲,另一方面扼殺了全班所有少年對性的美好嚮往和探索。一個民族的精神殘疾,首先是在性上的殘疾。教鞭這一衛道者的象徵,由一個18歲的女老師抽向自己學生的陽具,這種對性的血腥戕害,是對中國社會談性色變的極大譏諷。
俺媽就對新民嬸子說,唉,你家新民的傢伙有驢聖粗沒有?新民嬸子生氣了,她對俺媽說,恁男人的傢伙有驢聖粗。俺媽就笑了,俺媽說,你巴不得哩,粗了得法。東方的母親與新民嬸子翻麥的時候,用驢的生殖器的粗細同丈夫的陽具作比較,暗示性的快感。這種對性的醜化,不僅引起了少年對性強烈的好奇心,還給性蒙上了一層見不得人的骯髒面紗。
紅旗說,從河邊樹林裡錛哩,俺媽說我是從河邊樹林裡錛出來的。東方說,恁媽騙你。你是恁媽跟恁爹睡覺睡出來的。東方揭穿了紅旗的母親對兒子的性欺騙,指出男女只有通過性結合才能生養孩子的事實。少年通過自身的曲折探索與發現,得出的生命來源的結論,諷刺了文革時期的中國社會粗暴迴避性所導致的性教育的空白,給少年的成長帶來的阻礙和痛苦。
性交易導致的性心理變態,促成了孔老師對性的摧殘。孔英通過與革委會主任睡覺的方式,獲得了老師的職位,繼而又獲得推薦上大學的資格,然而她打殘了學生東方,失去了上大學的資格。孔英割腕自殺,東方一生殘疾,只能依靠賣紅薯孤獨度日。
《夏日往事》的悲劇是性的悲劇,亦即中國人壓抑性、醜化性、交易性、塑造性盲公民的悲劇。中國社會處處對性進行醜化、暗示、遮掩和壓抑,完全扼殺了少年對性的探索與成長,孔英通過與革委會主任的性交易獲得了老師這個職位,卻缺乏教師的知識和經驗。學校由於性交易得到性心理嚴重扭曲的老師,性心理扭曲的老師扼殺了孩子們對性探索的權利,並以面目猙獰的衛道者面目,殘害少年的陽具。
政治給性塗抹上了虛偽的外衣,革委會主任劉群將少年東方探索性的惡作劇上升到政治角度,並藉助手中的權力戕害性,則是文革時期權力扼殺天性的罪惡。劉群這樣斥責東方的父親,我們是人民公社,我們是社會主義,我們是共產黨領導,你卻說沒有褲子穿,你這不是反對我們偉大領袖毛主席嗎?就這就能判你個十年八年的!一切災難性的事實在領袖面前都要呈現出虛假的欣欣向榮,並被包裝成各種歌功頌德的繁榮假象。劉群這個藉助手中權力為所欲為的官僚形象,徹底摧毀了創造並繁衍人類的性,向人們赤裸裸呈現出黑暗權力戕害性的殘酷無情。
《夏日往事》中兩個少年和青年孔英的殘疾的精神世界,是生活在文革時期一代人的縮影,小說提示人們——中國人在不該喪失的地方喪失羞恥感(喪失人性和真理不感到羞恥),在不該產生的地方產生榮譽感(以反文化、扼殺天性、醜化性、謀求政治資本、實施暴力攫取黑暗的權力為榮),是中國人熱衷於政治狂潮扼殺人的天性和心靈良知的秘密源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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