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過程
1969年
尼克森就任美國總統後有兩樁心事:一是搞點什麼驚人之舉使自己名垂青史;二是設法連任下屆總統。對外首先考慮的就是:主動同中國和好;藉助中國從越南脫身和抗衡蘇聯。因此,他上台後的第一道命令就是要國家安全事務助理基辛格博士“探索重新同中國人接觸的可能性”。69年中蘇
珍寶島事件後,尼克森認為時機成熟,在7月出訪亞、歐前夕,宣布對中國放寬人員來往和貿易交流的限制。在出訪過程中,尼克森請巴基斯坦和
羅馬尼亞總統向中國領導人傳話,希望同中國對話。
1970年10月25日,尼克森在白宮會見巴基斯坦總統葉海亞·汗時提出,中美關係十分重要,他要走向同中國和好。美國絕不會同蘇聯合謀反對中國,願派一高級使節秘密訪問中國。請葉海亞·汗作中介人提供協助。葉海亞·汗欣然表示同意。
不久,葉海亞·汗到中國訪問。11月10日他同周總理單獨會見時傳達了尼克森口信,說尼克森要走向同中國和好,願意同中國進行有限的貿易;美國希望在高一級進行秘密對話,並準備派一名高級使節人士和墨菲、杜威在任何時候和任何地方同中國對話。尼克森還暗示,如果中國要在官方一級會談,他可以派主要顧問基辛格前往。他迫切等待中國的答覆。周總理於11月14日正式答覆葉海亞·汗說:“閣下清楚,台灣是中國不可分割的領土,解放台灣是中國的內政,不容外人干預。美國武裝力量占領台灣和台灣海峽,是中美關係緊張的關鍵問題。如果尼克森真有解決上述關鍵問題的願望和辦法,中國政府歡迎美國特使來中國商談。時機可能通過巴基斯坦總統商定。葉海亞·汗回國後即派專人將周總理的答覆口信(無頭銜、無簽字的手抄備忘錄)派專人送給巴基斯坦駐美大使,囑其口頭轉達給基辛格。不久,基辛格答覆,美國同意接受邀請,準備在北京舉行高級會談,討論包括台灣在內的存在於美中之間的名種各樣的問題。
在
葉海亞·汗總統的熱情幫助下,基辛格經過精心安排,於7月1日開始了他的“波羅”行動。為了轉移人們的視線,白宮新聞秘書在例會上宣布:“尼克森總統即將派基辛格博士於7月2日至5日到越南南方執行調查事實的任務,隨即到巴黎同
戴維·布魯斯磋商。在基辛格赴巴黎途中,他將同泰國、印度和巴基斯坦官員們會談。”
基辛格於7月1日離開華盛頓,在西貢活動了三天,到曼谷停留一天。6日到達新德里,8日到伊斯蘭瑪巴德。為了不使印度不高興,宣布在巴基斯坦也只呆兩天。但為了秘密訪華他在8日晚宴上,偽裝肚子痛。葉海亞·汗總統特高聲宣布,伊斯蘭瑪巴德天氣太熱,影響基辛格的健康,請他去那蒂亞加利的總統別墅休養,以擺脫記者的追逐。基辛格在九日凌晨四時半同章文晉等陪同乘巴基斯坦民航707飛機直飛北京。當天12時15分到達北京
南苑機場。周總理派葉劍英、黃華、熊向暉和韓敘等到機場迎接。
基辛格於7月9日12時來華,11日12時離京,在北京只呆了48小時,先後同周恩來會談17個多小時,加上參觀故宮和商談公告,時間非常緊張。9日16時,周總理去
釣魚台五號樓同基辛格會談,去時,基辛格已率美方全部人員在會議室屏風前迎候。基辛格見到周總理頓時有點緊張、拘束。周總理同他們一一握手後就入座會談。中方參加會談的有葉劍英、黃華、熊向暉和章文晉等;美方參加的有:霍爾德里奇(國家安全委員會高級成員)、斯邁澤(主管印支事務官員)和洛德(基辛格的特別助理)等。基辛格首先表示感謝他們的熱情招待,說:“如果有機會,我也希望以同樣的熱情在美國招待周總理。”周總理落落大方地說:“我沒有去過美國,也沒有到過西半球,但我們是在同一時候工作,你們在白天,我則在晚上。“周總理答得自然得體,既未說去,也未說不去。繼而說:”按中國的習慣,請客人先講。“然後,基辛格就呆板地念起了稿子,當念完開場白後,他放開稿子說:“今天,全球的趨勢使我們相遇在這裡。現實把我們帶到了一起,現實也會決定我們的未來。”“我們正是本著這種精神來到你們美麗而神秘的
國家。”周總理打斷他的話說:“不,不,並不神秘,熟悉了就不神秘了。”
接著,基辛格說,尼克森給了他們兩個任務:一是談
尼克森訪華日期及準備工作;二是為尼克森進行預備性會談。然後他談了七個問題。在談到台灣問題時,他從撤軍問題談起著重談了:(一)美國政府擬在印支戰爭結束後撤走三分之二的駐台美軍,並準備隨著美中關係的改善減少在台餘留的軍事力量;(二)不支持“兩個中國”或“一中一台”,但希望台灣問題能和平解決;(三)承認台灣是中國的一部分,不支持台灣獨立;(四)美蔣條約留待歷史去解決;(五)美國不再指責和孤立中國,美國將在聯合國支持恢復中國的席位,但不支持驅逐台灣代表。在談到印支問題時,他保證將通過談判結束
越南戰爭。他們準備制定一個從越南和印支撤走武裝力量的時間表,但希望得到一個維護他們的體面和自尊的解決辦法。接著他還談到
日本、蘇美關係、南亞次大陸等問題。
自述回憶
尼克森任總統期間最富戲劇性的事件在當時卻鮮為人知,因為尼克森認為訪華若要成功,就必須嚴加保密。若公之於眾,則需要在美國政府內部獲得層層批准,走一道道複雜的程式,世界各國也都會堅持要求與我們商議,這樣會影響我們去北京摸清中方的態度。透明固然重要,但為了建立更為和平的世界秩序,抓住歷史機遇也是必要的。
我們一行人取道西貢、曼谷、新德里和拉瓦爾品第前往北京,對外宣稱是代表總統出外調查。我們這一行人中,有一個去北京的核心小組,其餘都是外圍人士。核心小組成員除了我以外,還有我的助手溫斯頓·洛德、約翰·霍爾德里奇和迪克·斯邁澤,以及特工人員傑克·雷迪和加里·麥克勞德。為了保證最後的輝煌盛舉不受影響,我們故意把在沿途每個城市的逗留都安排得極其枯燥乏味,以免媒體緊追不捨。我們到了拉瓦爾品第後,我以生病為由假稱需要休息,到喜馬拉雅山腳下一個巴基斯坦的避暑山莊躲了48個小時。在
華盛頓,只有總統和我的高級助理亞歷山大·黑格上校(後來他晉升為上將)知道我們真正的目的地。
1971年7月9日美國代表團抵達北京以前,我們雖然對中方來函中話裡有話的特點已經有所體會,但對北京實際的談判方式還不了解,對中國人的待客之道更是一無所知。美國對共產黨國家外交官的印象還停留在蘇聯領導人的形象,特別是安德烈·葛羅米柯,他往往把外交談判變成一種官場上的毅力考驗。他在談判中的表現無懈可擊,在實質問題上也絕不讓步,但他的自律有時候讓人感覺他太緊張了。
中方在接待我們這個秘密訪問團時卻全無緊張氣氛,此後的會談中也是如此。在此前的整個籌備階段,中方發來的信息間隔忽長忽短,令我們困惑不解。我們當時以為這一定跟“文革”有關。可是現在,我們的東道主卻那么泰然自若,落落大方,好像沒有任何事情會打亂他們的方寸,也好像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歷史上第一次迎接美國總統的使節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其實,這種外交風格更接近於傳統的中國外交風格,而不像我們在跟其他?>
共產黨國家談判時所熟悉的那種教條作風。中國歷史上,政治家一貫把好客、禮節以及精心培養的個人關係作為治國手段。這樣的外交風格非常適合用於對付中國歷史上的外患,以保護非遊牧民族的農耕文化。中國周邊的各民族如果聯合起來,其軍事力量可以超過中國;而中國之所以能生存下來,並且總的來說占了上風,正是因為他們獎罰並用,分寸的把握也十分精準。他們不但深諳此道,還以燦爛的文化取勝。在這樣的背景下,好客成了一種戰略。
我們這個代表團還在
伊斯蘭瑪巴德,尚未到達北京之時,就已經受到了中方的禮遇。中方竟然派了幾位講英語的中國外交官到巴基斯坦來陪我們,讓我們在飛往一個陌生國度、長達5小時的飛行途中能減緩緊張情緒。他們比我們先上了飛機,令我們的隨行特工人員大吃一驚,因為根據他們接受的訓練,毛式中山裝就是敵方的制服。一路上,那幾位中國外交官檢驗了自己的研究心得,練習了言談舉止,同時也為他們的總理收集了這些來客的個人信息。
這個團隊是周恩來在兩年前就選定的,當時四位元帥的報告引起了有關要不要向美國開放的第一場討論。團隊中有三位來自外交部,其中之一,唐龍彬,後來是尼克森訪華時的禮賓官之一。還有一位是章文晉,他曾當過大使,是西歐、美國和大洋洲事務專家;後來我們才知道,他也是個了不起的語言學家。另有兩位年輕人,她們其實代表了毛澤東,是直接向他匯報的:一位是毛澤東的姨表侄孫女王海容,另一位是南茜·唐(唐聞生)。唐出生在紐約布魯克林區,是個傑出的口譯員,同時也兼有某種政治顧問的身份。她是早年隨父母回國參加革命的。這一切我們都是後來才得知。後來也聽說外交部的官員在最初接到任務時的反應跟四位老帥當初接到毛澤東詢問時的反應一樣。周恩來只得親自向他們保證,這項任務是毛澤東布置下來的,不是要考驗他們對革命是否忠誠。
我們中午時分抵達北京機場時,來迎接的是軍委副主席
葉劍英元帥—也就是被毛澤東要求分析中國戰略選項的四位元帥之一。這象徵著中國人民解放軍對新的中美外交關係的支持。元帥帶我上了一輛中國國產轎車,車裡拉上了窗簾。我們去的是坐落於北京西區一個公園裡的釣魚台國賓館,這個地方本來是皇家的垂釣處,四周有圍牆環繞。葉劍英建議我們稍事休息,說4小時之後,周總理會到國賓館來歡迎我們,並進行第一輪會談。
周恩來親自來看望我們,這真是莫大的禮遇。根據外交程式,東道國一般會在政府大樓里接待來訪的代表團,特別是如果雙方負責人的頭銜差距這么大,更應如此。(我這個國家安全事務助理的頭銜相當於副部長,比周總理低了3級。)
我們很快發現東道主為我們作的時間安排非常寬鬆,簡直叫人難以置信。這好像是表示,在隔絕了20多年之後,他們並不急於立即就達成實質性的協定。我們原定在北京停留的時間大約是48小時,不能延長,因為我們得去巴黎談越南問題。我們是乘坐巴基斯坦總統專機來北京的,而我們也無法控制專機的時間安排。
看到行程安排,我們發現除了在周恩來到達之前的這一段休息時間以外,中方還安排了4個小時讓我們參觀紫禁城。這樣,48小時中已占去了8小時。第二天晚上周恩來不能陪我們,他要見一個朝鮮政治局成員,時間無法更改——也許不改時間是為了給我們的秘訪打掩護。再去掉兩個晚上16小時的睡眠時間,這兩個20年來沒有實際外交接觸並曾兵戎相見、後來又險些再次動武的國家就只剩下不到24小時的時間可用於這第一次談話了。
實際上中方只安排了兩場正式談判會議:第一場安排在我到達的那一天,從下午4點半到晚上11點20分,共7小時;另一場是第二天,從中午到晚上6點半左右,大概6小時。第一場會議在國賓館。根據中國的禮儀,這場會議由美國主持。第二場會議在人民大會堂,中國政府的代表將在那裡接見我們。
可以說,中方如此瀟灑的態度給了我們一種心理壓力。如果我們無功而返,尼克森當然會大丟面子,他還尚未把我這趟密訪告訴其他的內閣成員。如果兩年來與中國的外交來往中我們所作的分析是正確的話,若美國派團赴華一事遭挫,那么,促使毛澤東邀請我們訪華的緊急情況就可能會發展到無法收拾的地步。
對峙對雙方都不利,這正是我們去北京的原因。
尼克森急切盼望能夠將美國人的視線從越南上面轉移開來,毛澤東則決心迫使蘇聯在攻打中國之前能瞻前顧後、猶豫不決。中美雙方都明白這次會談事關重大,只能成功,不能失敗。
雙方一致決定把大部分時間用於了解各自對國際秩序的看法——雙方的分析如此不謀而合,實屬難得。既然我們訪問的最終目的是要決定是否應調整兩國以前互相敵視的外交政策,那么,務實外交的最終形式就應該是對概念進行討論。這樣的討論有時候聽起來像是兩個教
國際關係的教授在談話,而不像一場正式的外交對話。
周總理到達時,我們象徵性地握了手,後來尼克森到中國以後,他與周恩來又在公開場合重複了這一象徵性動作。之所以說這是個象徵,是因為在1954年的
日內瓦會議上,國務卿杜勒斯曾拒絕與周恩來握手。中方對杜勒斯的傲慢失禮耿耿於懷,儘管他們嘴上經常說那件事無關大局。握完手,我們就去了國賓館裡的一間會議室,面對面地在一張鋪著綠色呢面的桌子旁坐下。在這裡,美方代表團第一次對這位在半個世紀的革命、戰爭、動亂和外交活動中與毛澤東共事的特殊人物有了認識。
內容摘自《論中國》,作者:[美] 亨利·基辛格,出版社:中信出版社,版次:2012年1月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