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本介紹
- 作品名稱:因記往事
- 創作年代:明代
- 作品體裁:散文
- 作者:李贄
- 作品出處:《焚書》
作品原文,注釋譯文,詞句注釋,白話譯文,創作背景,作品鑑賞,整體賞析,名家點評,作者簡介,
作品原文
因記往事1
向在黃安時2,吳少虞大頭巾曾戲余曰3:“公可識林道乾否4?”蓋道乾居閩、廣之間5,故凡戲閩人者,必曰林道乾雲。余謂爾此言是罵我耶,是贊我耶?若說是贊,則彼為巨盜,我為清官,我知爾這大頭巾決不會如此稱讚人矣。若說是罵,則余是何人,敢望道乾之萬一乎?
夫道乾橫行海上,三十餘年矣。自浙江、南直隸以及廣東、福建數省近海之處6,皆號稱財賦之產,人物隩區者7,連年遭其荼毒,攻城陷邑,殺戮官吏,朝廷為之旰食8,除正刑、都總統諸文武大吏外9,其發遣囚系,逮至道路而死者10,又不知其幾也,而林道乾固橫行自若也。
今幸聖明在上,刑訪中11,倭夷遠遯12,民人安枕,然林道乾猶然無恙如故矣。稱王稱霸,眾願歸之,不肯背離。其才識過人,膽氣壓乎群類,不言可知也。設使以林道乾當郡守二千石之任,則雖海上再出一林道乾,亦決不敢肆。設以李卓老權替海上之林道乾13,吾知此為郡守林道乾者,可不數日而即擒殺李卓老,不用損一兵費一矢為也。又使卓老為郡守時,正當林道乾橫行無當之日,國家能保卓老決能以計誅擒林道乾,以掃清海上數十年之逋寇乎14?此皆事之可見者,何可不自量也?
嗟乎!平居無事,只解打恭作揖,終日匡坐15,同於泥塑,以為雜念不起,便是真實大聖大賢人矣。其稍學奸詐者,又攙入良知講席,以陰博高官,一旦有警,則面面相覷,絕無人色,甚至互相推委,以為能明哲16。蓋因國家專用此等輩,故臨時無人可用,又棄置此等輩有才有膽有識之者而不錄,又從而彌縫禁錮之17,以為必亂天下,則雖欲不作賊,其勢自不可爾18。
設國家能用之為郡守令尹,又何止足當勝兵三十萬人已耶!又設用之為虎臣武將,則閫外之事可得專之19,朝廷自然無四顧之憂矣。唯舉世顛倒,故使豪傑抱不平之恨,英雄懷罔措之戚20,直驅之使為盜也。余方以為痛恨,而大頭巾乃以為戲;余方以為慚愧,而大頭巾乃以為譏:天下何時太平乎?故因論及才識膽,遂復記憶前十餘年之語。吁!必如林道乾,乃可謂有二十分才,二十分膽者也。
某曰:“如此則林道乾無識乎?無識安能運才膽而決勝也?”夫古之有見識者,世不我知,時不我容,故或隱身於陶釣21,或混跡於屠沽22,不則深山曠野,絕人逃世而已23,安肯以身試不測之淵也?縱多能足以集事,然驚怕亦不少矣。吾調當此時,正好學出世法,直與諸佛諸祖同遊戲也。雖然,彼亦直以是為戲焉耳。以彼識見,視世間一切太頭巾人,舉無足以當於懷者,蓋逆料其必不能如我何也24,則謂之日二十分識亦可也。
注釋譯文
詞句注釋
- 因記往事:篇題意思是,作者寫了《二十分識》(《焚書》卷四中前一篇文章)而想起大海盜林道乾這件事,於是記下並議論。因,依,順著,沿襲。
- 向:過去,以前。黃安:今湖北省紅安縣。
- 吳少虞:即吳心學,字少虞,李贄在黃安時的朋友。大頭巾:封建社會,讀書人頭戴的方巾又稱為大頭巾。後用來代指只知死讀書、讀死書的遷腐文人。戲:戲弄、嘲諷。
- 林道乾:明代海盜武裝首領,泉州人。曾在浙江、江蘇、福建、廣東等沿海省份攻城陷地,四處搶掠。明兵大肆圍剿卻難以取勝,到了嘉靖末年才將其擊敗。
- 閩、廣:指福建和廣東。
- 南直隸:明永樂後俗稱南京所轄地區為南直隸,相當今上海市和安徽江蘇二省以及江西婺源縣地。
- 人物隩(yù)區:人口眾多,物產豐富的地區。隩區,蘊藏。
- 旰(gàn)食:天色很晚了才吃飯。意謂因為林道乾的侵擾,朝中官員窮於應付,忙得連飯都顧不上吃。
- 正刑、都總統:均為明代官職名。
- 逮:到,及。
- 中:適中。
- 倭:日本的古稱。遯(dùn):遁的異體字。
- 李卓老:作者自稱。權替:暫且替代。
- 逋(bū)寇:逃亡的海盜。
- 匡坐:端端正正地坐著。
- 明哲:明白事理。
- 彌縫:設法遮掩。
- 勢:情勢。
- 閫(kǔn)外:指京城或朝廷以外,亦指外任將吏駐守管的地域,與朝中、朝廷相對。閫,門坎。
- 罔措之戚:因為沒有應對措施而悲威。罔,沒有。
- 陶釣:指一種閒適散淡的隱居方式。陶,指晉代陶淵明。此人因不願“為五斗米而折腰”棄官歸隱,以詩酒垂的自娛。
- 屠沽(gū):指混跡於社會下層的一種隱居方式。屠,宰殺豬牛羊等。沽,賣酒。
- 絕人逃世:與他人斷絕往來,逃避人世。
- 逆料:預料。
白話譯文
以前在黃安時,大頭巾吳少虞曾跟我開玩笑說:“您可認識林道乾吧?”由於林道乾活動在福建、廣東之間,所以凡是跟福建人開玩笑,一定說林道乾如何如何。我說你這話是咒罵我呢,還是讚揚我呢?如果說是讚揚,那么他林道乾是大盜,我是清官,我知道你這位大頭巾是決不會像這樣稱讚人的。如果說是咒罵,那么我是什麼樣的人,怎敢奢望比得上林道乾的萬分之一呢?
林道乾橫行海上,有三十多年了。從浙江、南直隸直到廣東、福建幾省沿海地區,都是號稱物產豐富、人物薈萃的區域,連年來遭到他們的破壞,攻占城邑,殺害官吏,朝廷為此飯也顧不上吃。除將左右都御史、都指揮使和總督等統兵的文武大吏正法或處刑外,其他官員被流放、關押,以致於在途中而死的人,又不知有多少,然而林道乾仍然照樣橫行。
現在有幸聖明天子在上,刑罰得當,在沿海一帶騷擾的倭寇被趕走,人民安居樂業。但是林道乾仍舊是那樣安然如故。他稱王稱霸,眾人都願意歸向他,不肯背叛他、離開他。他的才幹見識超過般人,膽略氣概壓倒群雄,是不言而喻的。假使讓林道乾擔當郡守二千石的職務,那么即使海上另外再現個林道乾式的人物,也決不敢任意妄為。假使讓我李卓老暫且換作是海上那個林道乾,我就知道這個擔任郡守的林道乾,可以在不幾天之內就擒殺李卓老,而且不必損一兵一卒,費一刀一箭。又假使李卓老擔任郡守期間,正當林道乾橫行無阻的時候,國家能夠保證李卓老定能夠運用計謀誅滅或者擒獲林道乾,從而掃清在海上橫行數十年的逃亡的盜賊嗎?這都是顯而易見的事,怎么能夠不自量力呢?
唉!平時無所事事,只會打恭作揖,整天正襟危坐,和泥菩薩一樣,認為心中不起雜念,便就是真正的大聖人大賢人了。那些逐漸學會奸滑狡詐的人,又混入宣揚良知的講席,以便悄悄搏取高官,一旦有緊急情況,就你望著我,我望著你,臉上完全沒有人色,甚至互相推卸責任,認為是能明哲保身。就是因為國家專門任用這一類人,所以到了需要之時又沒有人可用。又廢棄像林道乾這一類有才幹有膽量有見識的人而不任用,反倒阻塞禁錮他們,認為這些人必定使天下大亂,因此他們即使想不做盜賊,其情勢已經不可能了。
假使朝廷能任用這些人為郡守、知縣,又何止能抵得上三十萬作戰勇士而已呢!又假設任用他們為虎臣武將,負軍事上的專責,朝廷自然就沒有倉惶四顧、坐臥不安的憂慮。就是因為舉世上下顛倒,所以使豪傑充滿不平的憤恨,使英雄懷有不知所措的憂懼,直至迫使他們成為盜賊。我正由於這些事而感到痛恨,而大頭巾卻以此來同我開玩笑;我正由於這些事而感到慚愧,而大頭巾卻以此來譏諷我:天下什麼時候才能太平無事啊!所以由此論述到才幹、見識、膽量,便又回憶起十多年以前的一些話。唉!一定要像林道乾這樣,才能夠稱之為有二十分才幹、二十分膽略的人啊。
某人問道:“這樣說來那么林道乾沒有見識了嗎?沒有見識怎么能運用才幹、膽略從而奪取勝利呢?”古代有見識的人,世間不了解他,時代不容納他,所以有的人躲身於制陶、垂鉤者之列,有的人混雜在殺豬、賣酒者之間,不然就隱居深山曠野,斷絕往來,逃避人世,怎肯以己之身試人世間無底深淵呢?縱然有能力才幹可以帶領眾人成就事業,然而擔驚受怕也不少啊。我認為在這樣的時候,正好學逃離人世的方法,只同眾佛眾祖一起遊樂嬉戲。即使這樣,他林道乾也只把這當作嬉戲罷了,按照他的見識看來,世間一切大頭巾人,完全沒有個能合意的,能夠斷定他們必定不能把我怎么樣,因此說林道乾有二十分見識也是可以的。
創作背景
萬曆二十四年(1596年),寧夏致仕副總兵官哱拜謀反,與韃靼相勾結,騷擾西北邊防,對國家安全造成嚴重威脅。平日竊取高位、養尊處優的一些文武大臣,都束手無策。這時曾任山西總兵、宣府總兵的李如松正遭到一些人的種種非難與圍攻。李贄的好友、御史梅國楨為了國家利益與安全,不顧個人得失,向朝廷建議由李如松總兵討平叛亂。後李如松、梅國楨互相協助,奮力作戰,於當年九月破寧夏、殺哱拜、平定了叛亂。李贄因寧夏兵變,痛感朝廷的腐敗無能和用人不當,想起了二十年前的林道乾,撰寫了《因記往事》一文。
作品鑑賞
整體賞析
文章以李贄朋友的一句戲言開始,朋友提到了海上“巨盜”林道乾,引發了李贄的思考。接著,李贄指出林道乾有“才氣過人”的膽識,“夫道乾橫行海上三十年”,“連年遭其茶毒,攻城陷邑,殺戮官吏,朝廷為之旰食,……而林道乾固橫行自若也。”這個“巨盜”橫行多年,官府也拿他沒辦法。哪怕是到了現在“聖明在上”,“林道乾猶然無恙如故也,稱王稱霸,眾願歸之,不肯背離,其才氣過人,膽氣壓於群類,不言可知也”。這時李贄又互換位置進行考量,若林道乾為郡守,必可擒殺做海盜的自己;若自己為郡守,卻不能擒殺林道乾。然而,由於舉世顛倒,當時通過科舉進用的道學家,儘是一批無用之人,出現危機就面面相覷,甚至互相推委。國家不任用林道乾這樣有膽識的人,使得他們憤恨憂懼,“直驅使為盜也”。他認為林道乾雖然當海盜,實際上是“二十分才,二十分膽者”的英雄豪傑。文章列舉道學家和林道乾這樣鮮明的對比,大膽地對社會進行了抨擊批判。
文章中,李贄對於明王朝政治腐敗,道德淪喪,皇帝的昏庸、文武百官奸貪都有較清醒的認識,對於被生活所逼而鋌而走險的英雄都寄予同情,表現了他們不同於封建正統文人的民主進步意識。文中對於海上“巨盜”林道乾大加讚賞,並與“巨盜”英雄形象相對照,勾畫了“終日匡坐,同於泥塑,……一旦有警,則面面相覷,絕無人色”的官僚道學家的醜惡嘴臉。以“巨盜”的“才識”“膽氣”映襯官吏的奸險和平庸無能,其出發點,旨在揭示:“設國家能用之為郡守令尹,又何止足當勝兵三十萬人已耶!又設用之為虎臣武將,則外之事可得專之,朝廷自然無四顧之憂矣”。朝廷用人之道可謂顛倒。李贄讚賞“巨盜”林道乾的才識、膽氣,其著眼點乃在於可為朝廷所用,希望朝廷擢用這些英雄人物,為國家效力。
李贄不可能認識到農民起義是階級壓迫的產物。他的最終目的,也只是希望朝廷要重用林道乾這樣的人使之成為朝廷的工具,這是李贄的階級局限性。不過李贄對當時封建統治者的腐敗無能的揭露,對反動理學家醜惡面目的揭露,客觀上是有利於人民的反封建鬥爭的。
名家點評
北京師範大學原教授譚丕謨:李贄罵儒生罵得刻薄,罵他們“只解打恭作揖,終日匡坐,同於泥塑。……一旦有警,則面面相覷,絕無人色,甚至互相推諉,以為能明哲”,這把儒生卑鄙的面孔,寫得這般生動。反面的,他竟恭維大盜林道乾:“棄置此等輩有才有膽有識者而不錄,……故使豪傑抱不平之恨,英雄懷罔措之戚,直驅之使為盜也。”他以為林道乾之所以為盜,是政府驅使的。政府對於這般“有才有膽有識者”棄置“不錄”,甚至“彌縫禁錮”,使一般沒有出路的人們,必然地走上“盜”的途徑。由被逼而為盜,乃是政府負責,而不是為盜者自己負責。他這樣寬宥一般人心目中所卑視的“盜”,這是何等驚人的見解!(《宋元明清思想史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