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平陽王平子[1],赴試北闈[2],賃居報國寺[3]。寺中有餘杭生先在[4],王以比屋居[5],投刺焉[6]。生不之答[7]。朝夕遇之,多無狀。王怒其狂悖[8],交往遂絕。一日,有少年游寺中,白服裙帽,望之傀然[9]。近與接談,言語諧妙[10],心愛敬之。展問邦族,云:“登州宋姓[11]。”因命蒼頭設座,相對噱談[12]。餘杭生適過,共起遜坐[l3]。生居然上座,更不撝挹[14]卒然問宋[15]:“爾亦入闈者耶?”答曰:“非也。駑駘之才[16],無志騰驤久矣[17]。”又問:“何省?”宋告之。生曰:“竟不進取,足知高明。山左、右並無一字通者[18]。”宋曰:“北人固少通者,而不通者未必是小生;南人固多通者,然通者亦未必是足下[19]。”言已,鼓掌。王和之[20],因而鬨堂。生慚忿,軒眉攘腕而大言曰[21]:“敢當前命題,一校文藝乎[22]?”宋他顧而哂曰:“有何不敢!”便趨寓所,出經授王[23]。王隨手一翻,指曰:“‘闕黨童子將命[24]。’”生起,求筆札。宋曳之日:“口占可也。我破已成[25]:‘於賓客往來之地,而見一無所知之人焉。,”王捧腹大笑。生怒曰:“全不能文,徒事嫚罵,何以為人!”王力為排難[26],請另命佳題。又翻曰:“‘殷有三仁焉[27]。’”宋立應曰:“三子者不同道[28],其趨一也[29]。夫一者何也?曰:仁也,君子亦仁而已矣,何必同?”生遂不作,起曰:“其為人也小有才。”遂去。
王以此益重宋。邀入寓室,款言移晷[30],盡出所作質宋[31]。宋流覽絕疾,逾刻已盡百首[32],曰:“君亦沉深於此道者?然命筆時,無求必得之念,而尚有冀幸得之心,即此已落下乘[33]。”遂取閱過者一一詮說。王大悅,師事之。使庖人以蔗糖作水角[34]。宋啖而甘之,曰:“生平未解此味,煩異日更一作也[35]。”從此相得甚歡。宋三五日輒一至,王必為之設水角焉。餘杭生時一遇之,雖不甚傾談,而傲睨之氣頓減。一日,以窗藝示宋[36]。宋見諸友圈贊已濃[37],目一過,推置案頭,不作一語。生疑其未閱,復請之,答已覽竟。生又疑其不解。宋曰:“有何難解?但不佳耳!”生曰,“一覽丹黃[38],何知不佳?”宋便誦其文,如夙讀者。且誦且訾[39]。生跼蹐汗流[40],不言而去。移時,宋去,生入,堅請王作[41]。王拒之。生強搜得,見文多圈點,笑曰:“此大似水角子!”王故樸訥,覥然而已。次日,宋至,王具以告。宋怒曰:“我謂‘南人不復反矣[42],傖楚何敢乃爾[43]!必當有以報之!”王力陳輕薄之戒以勸之,宋深感佩。
既而場後以文示宋,宋頗相許[44]。偶與涉歷殿閣,見一瞽僧坐廊下,設藥賣醫。宋訝曰:“此奇人也!最能知文,不可不一請教。”因命歸寓取文。遇餘杭生,遂與俱來。王呼師而參之。僧疑其問醫者,便詰症候[45]。王具白請教之意。僧笑曰:“是誰多口?無目何以論文?”王請以耳代目。僧曰:“三作兩千餘言,誰耐久聽!不如焚之,我視以鼻可也。”王從之,每焚一作,僧嗅而頷之曰:“君初法大家[46],雖未逼真,亦近似矣。我適受之以脾。”問:“可中否?”曰:“亦中得。”餘杭生未深信,先以古大家文燒試之。僧再嗅曰:“妙哉!此文我心受之矣,非歸、胡何解辦此[47]!”生大駭,始焚己作。僧曰:“適領一藝,未窺全豹[48],何忽[47]另易一人來也?”生託言:“朋友之作,止此一首;此乃小生作也。”僧嗅其餘灰,咳逆數聲,曰:“勿再投矣!格格而不能下[49],強受之以膈[50];再焚,則作惡矣。”生慚而退。數日榜放,生竟領薦[51];王下第[52]。宋與王走告僧。僧嘆曰:“仆雖盲於目,而不盲於鼻;簾中人並鼻盲矣[53]。”俄餘杭生至,意氣發舒,曰:“盲和尚,汝亦啖人水角耶?今竟何如?”僧曰:“我所論者文耳,不謀與君論命[54]。君試尋諸試官之文,各取一首焚之,我便知孰為爾師。”生與王並搜之,止得八九人。生曰:“如有舛錯,以何為罰?”僧憤日:“剜我盲瞳去!”生焚之,每一首,都言非是;至第六篇,忽向壁大嘔,下氣如雷。眾皆粲然。僧拭目向生曰:“此真汝師也!初不知而驟嗅之,刺於鼻,棘於腹,俯眈膀胱所不能容,直自下部出矣!”生大怒,去,曰:“明日自見,勿悔,勿悔!”越二三日,竟不至;視之,已移去矣。乃知即某門生也。
宋慰王曰:“凡吾輩讀書人,不當尤人[55],但當克已[56]:不尤人則德益弘[57],能克己則學益進。當前踧落[58],固是數之不偶[59];平心而論,文亦未便登峰,其由此砥礪,天下自有不盲之人。”王肅然起敬。又聞次年再行鄉試,遂不歸,止而受教。宋曰:“都中薪桂米珠[60],勿憂資斧。舍後有窖鏹[61],可以發用。”即示之處。王謝曰:“昔竇、范貧而能廉[62],令某幸能自給,敢自污乎?”王一日醉眠,仆及庖人竊發之。王忽覺,聞舍後有聲;竊出,則金堆地上。情見事露,並相懾伏。方呵責間,見有金爵,類多鐫款[63],審視,皆大父字諱[64]。蓋王祖曾為南部郎[65],入都寓此,暴病而卒,金其所遺也。王乃喜,秤得金八百餘兩。明日告宋,且示之爵,欲與瓜分,固辭乃已。以百金往贈瞽僧,僧已去。積數月,敦習益苦[66]。及試,宋曰:”此戰不捷,始真是命矣!”
俄以犯規被黜。王尚無言;宋大哭,不能止。王反慰解之。宋曰:“仆為造物所忌,困頓至於終身,今又累及良友。其命也夫!其命也夫!”王曰:“萬事固有數在,如先生乃無志進取,非命也。”宋拭淚曰:“久欲有言,恐相驚怪。某非生人,乃飄泊之遊魂也。少負才名,不得志於場屋。佯狂至都[67],冀得知我者,傳諸著作。甲申之年[68],竟罹於難,歲歲飄蓬[69]。幸相知愛,故極力為“他山”之攻[70],生平未酬之願,實欲借良朋一快之耳。今文字之厄若此,誰復能漠然哉[71]!”王亦感泣,問:“何淹滯?”曰:“去年上帝有命,委宣聖及閻羅王核查劫鬼[72],上者備諸曹任用,餘者即俾轉輪[73]。賤名已錄,所未投到者,欲一見飛黃之快耳[74]。今請別矣!”王問:“所考何職?”曰:“梓潼府中缺一司文郎[75],暫令聾僮署篆[76],文運所以顛倒。萬一悻得此秩,當使聖教昌明。”
明日,忻忻而至,曰:“願遂矣!宣聖命作《性道論》[77],視之色喜,謂可司文。閻羅稽簿[78],欲以‘口孽’見棄[79],宣聖爭之,乃得就。某伏謝已,又呼近案下[80],囑云:‘今以憐才,拔充清要;宜洗心供職,勿蹈前愆。’此可知冥中重德行更甚於文學也。君必修行未至,但積善勿懈可耳。”王曰:“果爾,餘杭其德行何在?”曰:“不知。要冥司賞罰,皆無少爽。即前日瞽僧,亦一鬼也,是前朝名家。以生前拋棄字紙過多,罰作瞽。彼自欲醫人疾苦,以贖前愆,故托游廛肆耳。”王命置酒。宋曰:“無須。終歲之擾,盡此一刻,再為我設水角足矣。”王悲愴不食,坐令自啖。頃刻,已過三盛[81],捧腹曰:“此餐可飽三日,吾以志君德耳。向所食,都在舍後,已成菌矣。藏作藥餌,可益兒慧。”“王問後會,曰:“既有官責,當引嫌也。”又問:“梓潼祠中,一相酹祝,可能達否?”曰:“此都無益。九天甚遠,但潔身力行,自有地司牒報,則某必與知之。”言已,作別而沒。
王視舍後,果生紫菌[82],采而藏之。旁有新土墳起,則水角宛然在焉。王歸,彌自刻厲[83]。一夜,夢宋輿蓋而至,曰:“君向以小忿,誤殺一婢,削去祿籍;今篤行已折除矣[84]。然命薄,不足任仕進也。”是年,捷於鄉;明年,春闈又捷。遂不復仕。生二子,其一絕鈍,啖以菌,遂大慧。後以故詣金陵,遇餘杭生於旅次,極道契闊[85],深自降抑[86],然鬢毛斑矣。
異史氏曰:“餘杭生公然自詡,意其為文,未必盡無可觀;而驕詐之意態顏色,遂使人頃刻不可復忍。天人之厭棄已久,故鬼神皆玩弄之。脫能增修厥德,則簾內之‘刺鼻棘心’者[87],遇之正易,何所遭之僅也。”
據《聊齋志異》鑄雪齋抄本
注釋
[1]平陽:明代府名,治所在今山西省臨汾市。
[2]北闈,在北京順天府舉行的鄉試稱“北闈”。
[3]報國寺:《帝京景物略》卷三謂報國寺在北京廣寧門外。
[4]餘杭:縣名,在今浙江省杭州市北部。
[5]比屋居:鄰屋而居。比,並列。
[6]投刺:投遞名帖,指前去拜訪。
[7]生不之答:餘杭生沒有回訪他。
[8]狂悖(bèi 貝),狂妄傲慢。
[9]傀(guī圭)然:高大的樣子。
[10]諧妙:詼諧而精妙。
[11]登州:明代府名,治所在今山東省蓬萊縣。
[12]噱談:談笑。噱,大笑。
[13]遜坐:讓坐。
[14]撝挹(huī-yì揮義):謙遜。也作“偽抑”。
[15]卒(cǜ猝)然:突然;冒失而無禮貌的樣子。
[16]駑駘(tái 台):駑和駘都是劣馬,比喻才能平庸。
[17]騰驤:馬昂首奔騰,喻奮力上進。驤,馬首昂舉。
[18]山左、右:指山東省和山西省。山左,山東省在太行山的左邊,故稱山左,這是針對宋生而言。山右,山西省在太行山之右,故稱山右:這是針對王平子而言。無一字通者:沒有通曉文墨的人。
[19]足下:舊時同輩間相稱的敬詞。
[20]和(he 賀):附和。
[21]軒眉攘腕,揚眉捋袖,形容忿怒。軒,高揚。攘腕,捋袖伸腕。攘,捋。
[22]校:通“較”。文藝:指八股文。八股文亦稱“時文”“制藝”。
[23]經:指四書、五經等儒家經書。
[24]“闕黨童子將命”:摘自《論語·憲問》,用作比試的題目。全文是:“闕黨童子將命。或問之曰,‘益者與?’子曰:‘吾見其居於位也,見其與先生並行也。非求益者也,欲速成者也。’”闕黨,即闕里,孔子居處。將命,奉命奔走。孔子說這個童子不是求上進而是一個想走捷徑的人,宋生借題發揮,以之奚落餘杭生。
[25]破:破題。八股文開頭用兩句說破題目要義,稱“破題”。“於賓客往來之地,而見一無所知之人焉”二句即是破題,既解釋“闕黨童子將命”的題義,同時也語義雙關地嘲罵了餘杭生。
[26]排難:調解糾紛。
[27]“殷有三仁焉”:這是摘自《論語·微子》的一句話,全文是“微子去之,箕子為之奴,比干諫而死。孔子曰:‘殷有三仁焉。’”意思是說殷紂王昏亂殘暴,微子、箕子、比干是三位仁人。
[28]不同道:謂微子、箕子、比干這三個人對待紂王暴政的表現不同。
[29]其趨一也:其目的是一致的。
[30]款言,親切談心。移晷(guǐ 軌):日影移動,指時間很長。晷,日影。
[31]質:質疑問難,請教的意思。
[32]刻:指較短的時間。古代用漏壺計時,一晝夜共一百刻。
[33]下乘(shèng 聖):下等、下品。
[34]水角:水餃。
[35]更;再。
[36]窗藝,平時習作的時藝。
[37]圈贊:古時閱讀文章,遇有佳句,往往在旁邊加圈,表示稱讚。
[38]一覽丹黃:僅僅看一下圈贊。丹黃,舊時批校書籍,用朱筆書寫,遇誤字用雌黃塗抹,因以“丹黃”代稱對文章的評點。
[39]訾(zǐ 子):詆毀,批評。
[40]跼蹐(jí):局促不安。
[41]堅請王作:一定要拜讀王生所作的文章。
[42]“南人不復反矣”:三國時,蜀相諸葛亮南征孟獲,七擒七縱,最後孟獲心悅誠服,向諸葛亮表示,“公天威也,南人不復反矣!”見《三國志·蜀書·諸葛亮傳》裴松之注引《漢晉春秋》。宋生風趣地引用此活,比喻原以為“南人”餘杭生已經降服。
[43]傖楚:鄙陋的傢伙。魏晉南北朝時,吳人鄙視楚人荒陋,故稱楚地人為傖楚,後遂以“傖楚”作為譏諷粗鄙的一般用語。
[44]許:讚許,稱讚。
[45]症候:病狀。
[46]法:師法,仿效。大家,名家之最者。
[47]歸、胡:指明代歸有光和胡友信。歸、胡為明嘉靖、隆慶間精於八股文之“大家”,見《明史·文苑傳》。
[48]未窺全豹:未看見全部。《晉書·王獻之傳》:“管中窺豹,時見一斑。”一斑,指豹身上的斑紋,而不是豹的整體。後因以全豹喻全部或整體。
[49]格格:格格不入。格,阻遏。
[50]膈(gé):胸腔和腹腔間的隔膜。·
[51]領薦:領鄉薦,指中舉。
[52]下第:落榜。
[53]簾中人:清代舉行鄉試時,貢院辦公分內簾外簾,外簾管事務,內簾管閱卷。簾中人指閱卷官員。
[54]不謀:沒有打算。
[55]尤人:怨恨別人。尤,怨恨。
[56]克己:嚴格要求自己。
[57]弘:光大。
[58]踧(cù 促)落:失意。
[59]數之不偶:命運不佳。不偶,遭遇不順利,沒有成就。
[60]薪桂米珠:柴價貴如桂,米價貴如珠,比喻生活費用昂貴。
[61]窖鏹(qiǎng 襁):窖,埋在地下的錢財。鏹,錢貫,引申為成串的錢,後多指白銀。
[62]竇、范貧而能廉:竇,竇儀,漁陽人。宋初為工部尚書,為官清介重厚。貧困時,有金精戲弄他,但他不為所動,見《小說雜記》。范,范仲淹,宋朝吳縣人。少孤,從母適長山(今山東章丘)朱氏,讀書長白山醴泉寺,貧而食粥,“見窖金不發。及為西帥,乃與僧出金繕寺。”見乾隆《章丘縣誌》卷九。廉,廉潔自守。
[63]鐫(juān 捐)款:鑿刻的文字。鐫,鑿。款,款識,古代金屬器皿上鑄刻的題款。
[64]大父:祖父。字諱:名字。舊時對尊長不直稱其名,謂之避諱,因也以“諱”指所避諱的名字。
[65]南部郎:明初建都南京,明成祖朱棣遷都北京,而在南京仍保留六部官制,南部郎,南京的部郎,指郎中、員外郎一類的部屬官員。
[66]敦習:勤勉學習。
[67]佯(yáng 羊)狂:詐為病狂。狂,縱情任性。
[68]甲申之年,指崇幀十七年(1644)。這一年李自成領導的農民起義軍攻陷北京。
[69]飄蓬:隨鳳飄蕩的蓬草,喻遊蕩無定所。
[70]極力為“他山”之攻:意謂盡力勉勵朋友上進。他山,也作“它山”。《詩·小雅·鶴鳴》:“它山之石,可以攻玉。”意思是說它山的石頭可以用作琢磨玉器的面石。後來以之比喻在學習上互相砥礪,互相研討。攻,磨治。
[71]漠然:無動於衷。
[72]宣聖:指孔子,封建時代曾給孔子“至聖文宣王”之類的封號。所以稱之為“宣聖”。劫鬼:遭遇劫難而死的鬼魂。
[73]轉輪:佛教用語,即所謂“輪迴轉生”,謂眾生在生死世界輪迴循環。這裡指投胎轉世。轉,據二十四卷抄本補,原闕。
[74]飛黃:傳說中的神馬,見《淮南子·覽冥訓》。此謂飛黃騰達。以神馬飛馳,喻科舉得志。
[75]梓潼府,梓潼帝君之府。梓潼帝君為道教所奉的主宰功名祿位之神。傳說姓張,名亞子或惡子,晉人。宋、元道士稱玉皇大帝命他掌文昌府和人間祿籍,是主宰天下文教之神。司文郎:官名,唐置,司文局之佐郎。此指主管文運之神。
[76]聾僮:《蠡海錄》謂梓潼文昌帝君有二從者,一名天聾,一名地啞。這裡的“聾僮”,兼有昏昧不明的寓意。署篆,代掌官印。
[77]《性道論》:這是虛擬的題目。性道,指儒家講的人性與天道。
[78]稽簿:稽查簿籍。簿,指記錄功過的冊子。道教曾制定“功格”和”過律”,據以記錄人們日常行為的善惡,作為權衡降與禍福的標準。
[79]口孽:佛教用語,也稱“口業”。此指言語的惡業,即言論過失。
[80]又:據二十四卷抄本,原作“及”。
[81]三盛(chéng 成):猶言三碗或三盤。盛,杯盤之類的盛器。
[82]紫菌(jùn 郡):即紫芝,菌類植物。古人以“芝”為瑞草,服食可益壽卻病。
[83]彌自刻厲:更加刻苦自勵。彌,更,甚。
[84]今篤行已折除矣:意謂如今你誠篤修行已經抵消先前的罪過。
[85]道契闊:久別重逢,互訴離情。契闊,久別的情懷。
[86]降抑:卑恭,謙虛。
[87]簾內之“刺鼻棘心”者:指只會作臭文章的考官。刺鼻棘心,這裡是借瞽僧之言,諷刺考官之文,臭不可聞。言外之意,只有不通的考官才能錄取不通的考生。
譯文
山西
平陽府,有位叫
王平子的秀才,大比之年,到北京參加
順天府鄉試,在
報國寺里賃了一間房子住了下來。報國寺中,在他之前就來了一位浙江
餘杭縣的秀才,和他作鄰居。王平子遞上自己的名帖,要求與他相見。但餘杭生不答理他。早晨或傍晚與他相遇,餘杭生也表現得很傲慢。王平子很惱火他這種狂妄的樣子,就打消了與他交往的念頭。
一天,有一位少年到報國寺遊覽,穿著白色的衣裳,頭戴一頂白色的帽子,望去很有點不凡的氣魄。王平子來到少年跟前與他交談,少年言談詼諧,妙趣橫生。王平子從心裡對這位少年感到敬佩,問起他的鄉里門第,他說:“家住
登州府,姓宋。”於是,王平子叫老僕人拿座位來,兩人相對談論起來。恰巧餘杭生從這裡經過,他們兩人就都起來給餘杭生讓座。餘杭生居然坐了上座,一點不謙讓,又問宋生說:“你也是到順天府來參加鄉試的嗎?”宋生回答說:“不是。我是一個才能低下的人,沒有騰達的志向。”又問:“你是哪一省的?”宋生就告訴他家住山東省。
餘杭生說:“竟然沒有進取功名之心,足見你是很高明的。山東和山西,沒有一個通曉文字的人。”宋生回答說:“北方通曉文字的人確實很少,但是不通曉的人,未必是我;南方通曉文字的人確實很多,然而通曉者未必是你。”說完就鼓掌,王平子與他一唱一和,因而哄堂大笑。餘杭生慚愧得很,氣呼呼地豎起眉毛,捋起袖子,大叫大囔說:“你們敢當面出八股題,比試一下嗎?”宋生不在意地看著別的地方,微笑著說:“這有什麼不敢的呢?”餘杭生便急忙回到寓所,拿出一本《論語》交給王平子,讓他出題。王平子隨手把書一翻,指著說:“‘
闕黨童子將命’。”餘杭生站起來,尋找筆墨和紙。宋生拉住他說:“不用寫了,隨便用口說就可以了。我的破題已經作出來:‘於賓客往來之地,而見一無所知之人焉。’”王乎子捧腹哈哈大笑。余抗生憤怒地說:“你是完全不會作文章的,只會罵人,是個什麼樣的人!”王平子盡力為他兩人調解,請另找一道好題。又翻出一個題目說:“‘
殷有三仁焉’”宋生立刻答道:“三子者不同道,其趨一也。夫一者何也?曰:仁也。君子亦仁而已矣,何必同?”餘杭生一聽,便不作了,站起來說:“你這個人也算稍有點才氣。”接著就走了。
王平子因為這事就更加尊敬宋生。一天,特邀宋生到自已的寓所中,兩人談了好長時間。王平子拿出自已所寫的全部文章,向宋生請教。宋生看得很快,一會兒就看完了上百篇。然後說:“你寫文章的功底很深,然而在你下筆為文時,沒有一個必定追求的信念,而只是存有一種僥倖取得成功的心理,這樣,你的文章就落到下等里去了。”接著取出已看過的文章,一一給王平子解釋。王平子很高興,以老師之禮來對待他。讓廚房裡的人,用蔗糖做水餃。宋生吃了水餃,很香甜,說:“我平生還未吃過這樣甜美的水餃,請你改日再做一次給我吃。”這以後,兩人的感情更加投合。宋生三五天必來一次,而王平子必做水餃給他吃。餘杭生偶而遇到,雖然談的不多,但傲慢的氣概大大減少了。
一天,餘杭生把自己寫的文章拿來給宋生看。宋生見上面圈圈點點極多,還有不少讚美之詞兒。看了一遍,就放在桌子上了,一句話也不說。餘杭生懷疑宋生未看,再次向他請教。宋生說已經看完了。餘杭生又懷疑宋生看不懂。宋生說:“這有什麼難懂的?只是不好罷了!”餘杭生又說:“你只看了圈圈點點和贊語,怎知不好呢?”宋生便背誦他的文章,好像早已讀熟了似的。一面背誦,一面指出文章的毛病。餘杭生局促不安,汗流浹背,沒有說話就走了。
過了一會兒,宋生離去,餘杭生進了屋子,堅決要看王平子的文章。王平子不給看。他硬是搜出王平子的文章,看到上面圈圈點點密密麻麻,嘲笑道:“這真像水餃子!”王平子本來性格樸實,不善於說話,這一來,只能是含羞地聽著他說而已。
第二天,宋生又來了,王平子訴說了昨天的事。宋生非常氣憤地說:“我以為‘南人不復反矣’,這卑鄙的小子竟敢這樣欺人!有機會,我一定要報復他!”王平子極力勸他,說對人不要過分刻薄。宋生聽了深受感動。
考試結束後,王平子把試卷拿出來,請宋生看,宋生十分欣賞。一天,他倆偶然走進大殿遊玩,看到一個瞎和尚正坐在走廊里,擺著藥攤,行醫賣藥。宋生驚訝地說:“這是一位奇人!他最懂得文章,不可不向他請教。”就讓王平子回到寓所去把文章取來。王平子回到寓所正遇到餘杭生,就與他一同前來。王平子走到和尚跟前,稱他老師。那和尚以為他是來求醫的,便問他患的是什麼病。王平子說是來請教寫文章的道理的。瞎和尚笑道:“是誰多嘴多舌啊?我沒有眼睛,怎能評論文章呢?”王平子請他用耳朵代替眼睛,自已來念給他聽。瞎和尚說:“三場的文章有二千多言,誰能耐著性花那么多時間聽下去?不如把文章燒了,讓我用鼻子聞一聞就可以了。”
王平子遵從他的意見。每燒一篇文章,那和尚就聞一聞,點點頭說:“你是初次仿效幾位大名家的手筆,學得雖然不十分像,也做到近似了,我剛才是用脾領受的。”王平子問他:“這樣的文章能考中么?”和尚答道:“也能考中。”餘杭生聽了,不十分相信,先把古代名家的文章燒了一篇試試。瞎和尚用鼻子聞一聞說:“妙啊!這篇文章我是用心受的。不是歸友光、胡友信等的手筆,怎么能寫這么好呢!”餘杭生大為驚訝,便開始燒自己的文章。那瞎和尚說:“剛才領教了一篇,尚未體會到全部妙處,為什麼忽然另換一個人的文章呢?”餘杭生假意說:“朋友的文章,只是那一篇,這篇才是我寫的。”和尚聞了聞餘下的紙灰,咳嗽了好幾聲,說道:“不要再燒了,實在咽不下去,現在勉強咽到胸膈;再燒,我就要嘔吐了。”餘杭生非常慚愧地退出去了。
過了幾天,鄉試發榜了,餘杭生竟考中舉人;王平子反名落孫山。宋生和王平子跑到瞎和尚那兒告訴他,瞎和尚便嘆了口氣說:“我雖然瞎了眼睛,但並沒有瞎了鼻子,那些考試官簡直連鼻子也瞎了!”一會兒,餘杭生來了,得意洋洋地說:“瞎和尚,你也吃了人家的水餃么?現在究竟怎樣?”瞎和尚笑道:“我只是談論文章罷了,並不與你論命運。你不妨把考官們的文章,各取一篇用火燒掉,我就知道誰是你的老師。”餘杭生和王平子一同搜尋,只找到了八九個人的文章。餘杭生說:“如聞錯,拿什麼懲罰?”那和尚氣憤地說:“把我的瞎眼睛剜掉!”餘杭生燒了起來。每燒一篇,瞎和尚都說不是;燒到第六篇,和尚忽然對著牆壁大嘔大吐起來,而且放屁如雷,人們都笑起來。瞎和尚擦了擦眼睛,對餘杭生說:“這才是你真正的老師呢!起初我不知道,驟然一聞,鼻子和肚皮都受了刺激,膀胱里也容納不下,直接從肛門裡放出來了!餘杭生大怒,要走,並說道:“明天我還來看你,你別後悔、別後悔!”過了兩三天,他卻未來,到他寓所一看,已經搬走了。這才知道他正是那位考官的門徒。
宋生安慰王平子說:“凡是我們讀書的人,不應該怨別人,應當嚴格約束自己。不埋怨別人,道德可以更高;嚴格約束自己,學問就會越來越深。當前的不得意,固然是運氣不好;但平心而論,文章不是已經寫得很好了么!今後只要加倍努力,天下總有不瞎的人。”王平子聽了,肅然起敬。又聽說第二年還要舉行一次鄉試,就不回家了,留在北京,以便向他求教。
宋生對王平子說:“京城柴米太貴了,但你不要有後顧之憂,屋後有個地窖子,埋著許多銀子,可以掘出來用。”並告訴他埋在什麼地方。王平子謝道:“宋朝的
竇儀和范仲淹雖然很窮,卻非常廉潔。現在我尚能自給,哪敢玷污自己的名聲呢?”
一天,王平子醉後睡了,他的僕人和廚師便偷偷地去挖掘金窖。王平子忽然醒來,發覺屋後有聲,偷偷出去一看,銀子都堆在地上了。他們見事情敗露,都嚇得跪在地上。正要呵斥他們,發現一些金酒杯上刻著字,仔細一看,都是祖父的名字。原來王平子的祖父曾在南方做官,入京後住在這裡,後來得急病死了,這些銀錢正是老粗所留下來的。王平子大喜,一稱,共八百餘兩。第二天,告訴宋生,並拿出金杯給他看,想與他平分,宋生堅決推辭了。王平子又拿了一百兩銀子送給瞎和尚,瞎和尚已走了。此後幾個月,他越發刻苦讀書了。
考期又到了,宋生說:“這次如果再考不中,那真的是命運了!”誰知,王平子竟因違犯場規被取消了考試的資格。王平子還沒有什麼怨言,宋生卻大哭起來,王平子反而安慰起他來。他說:“上天嫉妒我,讓我潦倒困苦了一輩子,今又連累了好友,真是命啊,真是命啊!”王平子說:“世間凡事本來都有定數的。像宋先生本無意求取功名,我考不中當然與你的命運毫無關係了。”他擦著眼淚說:“我早就想對你講,實在是怕你驚怪,我並非是世上活著的人,而是一個飄泊無定的遊魂。我年輕時,很有些才名,卻一直不得志,連連落第。一氣之下到了京都希望得到一位知音,把我的著作傳下去。誰知,李自成進攻北京那一年,竟死於戰亂。這樣一年一年地到處飄泊,幸虧遇到你,相知相愛,所以我想極力幫助你;讓好朋友得以實現我自己的宿願。誰知今天,我們在文場上的命運是如此的不幸,誰又能無動於衷呢!”王平子也感動得掉下眼淚,問他:“為什麼一直被埋沒?”他說:“去年上帝有命令,讓孔老夫子及閻羅王核查歷劫的鬼魂,上等的在官署中備用,其餘轉生人世。我的名字已被錄用,之所以未去,因為我想看到你考中後的快樂。現在我們只好告別吧!”
王平子問他考的是什麼官職,他說:“梓潼府里缺一名司文郎,暫時叫一個耳聾的書僮代理,這就是文運顛倒的原因。萬一僥倖得到這個官職,一定要聖教得以宏揚光大。”
第二天,宋生高高興興地來了,說:“我的願望實現了。孔夫子讓我做一篇《性道論》,看完後,非常高興,說我可以做司文郎了。閻羅王一查生死簿,要以我說話無約束為罪名,不錄用我;幸虧孔老夫子力爭,才保住這個官職。我叩頭拜謝。孔老夫子又把我叫到案前,囑咐我說:‘現在因為憐惜你的才能,才選拔你充任這個清高的要職,你要改過自新,認真辦事,不要再犯以前的錯誤了!’由此可知,陰曹對於道德,比文學更為看重。你一定是品行尚未修行好,今後只要積累善行不要懈怠就可以了。”王平子又問:“果真如此,那么,那個餘杭生的德行如何呢?”他說:“不知道。陰曹賞罰分明,毫無錯誤,就是前幾天我們看到的那個瞎和尚,也是一個鬼,他是前朝的名家,只因生前拋棄的字紙太多,罰他做瞎子。他想借替人醫病,來贖以前的罪過,所以他常到熱鬧地方來。”王平子命人準備酒菜。宋生說:“不必了。終年打擾你,剩的時間不多了,再為我準備些水餃就足夠了。”王平子非常難過,一點也不想吃,讓他自己在那兒吃。一會的工夫,宋生就吃了三碗,捧著肚皮道:“這一頓飯,可以三天不餓。我這樣做,乃是表示不忘你待我的好處。從前我吃你的水餃,都埋在屋後,已經變成蘑菇了。採集下來,藏起來做藥,小兒吃了,可以變得更聰明。”王平子問他,以後什麼時候再相會,宋生說:“既然做了官,就應該避開嫌疑。”又問:“如果到文昌帝君廟裡祭奠,能達到你那兒嗎?”他說:“這都沒有什麼好處!九天太遠了,只要你潔身自好,多多積善,自有地府的人通報,那么,我是一定會知道的。”說完,向王平子告別後就不見了。王平子到屋後一看,果然長著許多紫色的菌。採集下來,藏在罐中。旁邊有新土墳突起,宋生吃的水餃好像都在那裡。
王平子回家後,更加刻苦讀書。一天夜裡,夢見宋生乘著車,上面張著傘蓋來了,並說:“你從前因為發了點怒,誤殺了一個婢女,在福祿簿上削去了官職、功名,如今你的德行已經把你的罪行贖掉了。但是你的命太薄了,還是沒有做官的希望。”這一年,他參加順天府鄉試,考取了舉人;第二年,又考中進士。王平子從此以後,也不圖進取了。有兩個兒子,其中一個生來很笨,腦袋遲鈍,王平子給他吃了那些蘑菇,就很聰明了。後來,因為別的事情到南京,巧而遇到餘杭生也到南京辦事。談到闊別之情,很是謙遜,然而兩鬢已是斑白了。
異史氏說:“餘杭生公然自吹自擂,估計他寫的文章,也不一定一無可取。可是他的那種傲慢奸詐的樣子,就使得人們即使在片刻之間也不能再忍耐了。上天和人類對他早已厭棄,所以鬼神也都來戲弄他。倘若他能夠加強修養自己的品德,那么考場上那些只會作那些令人作嘔的臭文章的考官,遇到他們正是平平常常的事情,哪裡至於只遇到一次呢!”
作者簡介
蒲松齡(1640~1715 年),清代傑出的文學家,字留仙,一字劍臣,別號柳泉居士,世稱聊齋先生,山東淄川(今山東淄博市)人。蒲松齡一生熱衷功名,醉心科舉,但他除了十九歲時應童子試曾連續考中縣、府、道三個第一,補博士弟子員外,以後屢受挫折,一直鬱郁不得志。他一面教書,一面應考了四十年,到七十一歲時才援例出貢,補了個歲貢生,四年後便死去了。一生中的坎坷遭遇使蒲松齡對當時政治的黑暗和科舉的弊端有了一定的認識。生活的貧困使他對廣大勞動人民的生活和思想有了一定的了解和體會。因此,他以自己的切身感受寫了不少著作,今存除《聊齋志異》外,還有《聊齋文集》和《詩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