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在生活中時常能夠感到一種觸壓,如晨霧一樣罩在我們周身,或淡或濃。它可能來自於社會,也可能來自人們的心靈。
自我意識是每一個追求人格完整的人所持有的品性,它面向心靈。心靈的生活是永恆的,是不同時代的人必然共同經歷的過程。
徐志摩是追求個性解放的典範,他對於個性束縛最為敏感。各個社會對其每個成員的心靈都會有抑制甚至壓迫,不同的社會會程度不同。而對於每個個體來說,獲得心靈自由都是一場莊嚴而深刻的鬥爭。在現實生活的種種重壓下,徐志摩也要尋找自我了:“我要孤寂”,孤寂是直驅心靈的道路,而心靈像蝸牛那樣早已“蜷縮在殼內”了。
基本介紹
作品原文,作品賞析,作者簡介,
作品原文
你們知道喝醉了想吐吐不出或是吐不爽快的難受不是?這就是我現在的苦惱;腸胃裡一陣陣的作惡,腥膩從食道里往上泛,但這喉關偏跟你彆扭,它捏住你,逼住你,逗著你——不,它且不給你痛快哪!前天那篇“自剖”,就比是哇出來的幾口苦水,過後只是更難受,更覺著往上冒。我告你我想要怎么樣。我要孤寂:要一個靜極了的地方——森林的中心,山洞裡,牢獄的暗室里——再沒有外界的影響來逼迫或引誘你的分心,再不須計較旁人的意見,喝彩或是嘲笑;當前唯一的對象是你自己:你的思想,你的感情,你的本性。那時它們再不會躲避,不曾隱遁,不曾裝作;赤裸裸的聽憑你察看、檢驗審問。你可以放膽解去你最後的一縷遮蓋,袒露你最自憐的創傷,最掩諱的私褻。那才是你痛快一吐的機會。
但我現在的生活情形不容我有那樣一個時機。白天太忙(在人前一個人的靈性永遠是蜷縮在殼內的蝸牛),到夜間,比如此刻,靜是靜了,人可又倦了,惦著明天的事情又不得不早些休息。啊,我真羨慕我台上放著那塊唐磚上的佛像,他在他的蓮台上瞑目坐著,什麼都搖不動他那入定的圓澄。我們只是在煩惱網裡過日子的眾生,怎敢企望那光明無礙的境界!有鞭子下來,我們躲;見好吃的,我們唾涎;聽聲響,我們著忙;逢著痛癢,我們著惱。我們是鼠、是狗、是刺蝟、是天上星星與地上泥土間爬著的蟲。哪裡有工夫,即使你有心想親近你自己?哪裡有機會,即使你想痛快的一吐?
前幾天也不知無形中經過幾度掙扎,才嘔出那幾口苦水,這在我雖則難受還是照舊,但多少總算是發泄。事後我私下覺著愧悔,因為我不該拿我一己苦悶的骨鯁,強讀者們陪著我吞咽。是苦水就不免熏蒸的惡味。我承認這完全是我自私的行為,不敢望恕的。我唯一的解嘲是這幾口苦水的確是從我自己的腸胃裡嘔出——不是去髒水桶里舀來的。我不曾期望同情,我只要朋友們認識我的深淺——(我的淺?)我最怕朋友們的容寵容易形成一種虛擬的期望;我這操刀自剖的一個目的,就在及早解卸我本不該扛上的擔負。
是的,我還得往底里挖,往更深處剖。
最初我來編輯副刊,我有一個願心。我想把我自己整個兒交給能容納我的讀者們,我心目中的讀者們,說實話,就只這時代的青年。我覺著只有青年們的心窩裡有容我的空隙,我要偎著他們的熱血,聽他們的脈搏。我要在我自己的情感里發見他們的情感,在我自己的思想里反映他們的思想。假如編輯的意義只是選稿、配版、付印、拉稿,那還不如去做銀行的夥計——有出息得多。我接受編輯晨副的機會,就為這不單是機械性的一種任務。(感謝晨報主人的信任與容忍),晨報變了我的喇叭,從這管口裡我有自由吹弄我古怪的不調諧的音調,它是我的鏡子,在這平面上描畫出我古怪的不調諧的形狀。我也決不掩諱我的原形:我就是我。記得我第一次與讀者們相見,就是一篇供狀。我的經過,我的深淺,我的偏見,我的希望,我都曾經再三的聲明,怕是你們早聽厭了。但初起我有一種期望是真的——期望我自己。也不知那時間為什麼原因我竟有那活稜稜的一副勇氣。我宣言我自己跳進了這現實的世界,存心想來對準人生的面目認他一個仔細。我信我自己的熱心(不是知識)多少可以給我一些對敵力量的。我想拼這一天,把我的血肉與靈魂,放進這現實世界的磨盤裡去捱,鋸齒下去拉,——我就要嘗那味兒!只有這樣,我想才可以期望我主辦的刊物多少是一個有生命氣息的東西;才可以期望在作者與讀者間發生一種活的關係;才可以期望讀者們覺著這一長條報紙與黑的字印的背後,的確至少有一個活著的人與一個動著的心,他的把握是在你的腕上,他的呼吸吹在你的臉上,他的歡喜,他的惆悵,他的迷惑,他的傷悲,就比是你自己的,的確是從一個可認識的主體上發出來的變化——是站在台上人的姿態,——不是投射在白幕上的虛影。
並且我當初也並不是沒有我的信念與理想。有我崇拜的德性,有我信仰的原則。有我愛護的事物,也有我痛疾的事物。往理性的方向走,往愛心與同情的方向走,往光明的方向走,往真的方向走,往健康快樂的方向走,往生命,更多更大更高的生命方向走——這是我那時的一點“赤子之心”。我恨的是這時代的病象,什麼都是病象:猜忌、詭詐、小巧、傾軋、挑撥、殘殺、互殺、自殺、憂愁、作偽、骯髒。我不是醫生,不會治病;我就有一雙手,趁它們活靈的時候,我想,或許可以替這時代打開幾扇窗,多少讓空氣流通些,濁的毒性的出去,清醒的潔淨的進來。
但緊接著我的狂妄的招搖,我最敬畏的一個前輩(看了我的吊劉叔和文)就給我當頭一棒:……既立意來辦報而且鄭重宣言“決意改變我對人的態度”,那么自己的思想就得先磨冶一番,不能單憑主覺,隨便說了就算完事。迎上前去,不要又退了回來!一時的興奮,是無用的,說話越覺得響亮起勁,跳躑有力,其實即是內心的虛弱,何況說出衰頹懊喪的語氣,教一般青年看了,更給他們以可怕的影響,似乎不是志摩這番挺身出馬的本意!……
迎上前去,不要又退了回來!這一喝這幾個月來就沒有一天不在我“虛弱的內心”里迴響。實際上自從我喊出“迎上前去”以後,即使不曾撐開了往後退,至少我自己覺不得我的腳步曾經向前挪動。今天我再不能容我自己這夢夢的下去。算清虧欠,在還算得清的時候,總比窩著混著強。我不能不自剖。冒著“說出衰頹懊喪的語氣”的危險,我不能不利用這反省的鋒刃,劈去糾著我心身的累贅、淤積,或許這來倒有自我真得解放的希望?
想來這做人真是奧妙。我信我們的生活至少是復性的。看得見,覺得著的生活是我們的顯明的生活,但同時另有一種生活,跟著知識的開豁逐漸胚胎、成形、活動,最後支配前一種的生活比是我們投在地上的身影,跟著光亮的增加漸漸由模糊化成清晰,形體是不可捉的,但它自有它的奧妙的存在,你動它跟著動,你不動它跟著不動。在實際生活的匆遽中,我們不易辨認另一種無形的生活的並存,正如我們在陰地里不見我們的影子;但到了某時候某境地忽的發見了它,不容否認的踵接著你的腳跟,比如你晚間步月時發見你自己的身影。它是你的性靈的或精神的生活。你覺到你有超實際生活的性靈生活的俄頃,是你一生的一個大關鍵!你許到極遲才覺悟(有人一輩子不得機會),但你實際生活中的經歷、動作、思想,沒有一絲一屑不同時在你那跟著長成的性靈生活中留著“對號的存根”,正如你的影子不放過你的一舉一動,雖則你不注意到或看不見。
我這時候就比是一個人初次發見他有影子的情形。驚駭、訝異、迷惑、聳悚、猜疑、恍惚同時並起,在這辨認你自身另有一個存在的時候。我這輩子只是在生活的道上盲目的前沖,一時踹入一個泥潭,一時踏析一支草花,只是這無目的的賓士;從哪裡來,向哪裡去,現在在那裡,該怎么走,這些根本的問題卻從不曾到我的心上。但這時候突然的,恍然的我驚覺了。仿佛是一向跟著我形體奔波的影子忽然阻住了我的前路,責問我這匆匆的究竟是為什麼!
一稱新意識的誕生。這來我再不能盲沖,我至少得認明來蹤與去跡,該怎樣走法如其有目的地,該怎樣準備如其前程還在遙遠?
啊,我何嘗願意吞這果子,早知有這多的麻煩!現在我第一要考查明白的是這“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然後再決定掉落在這生活道上的“我”的趕路方法。以前種種動作是沒有這新意識作主宰的;此後,什麼都得由它。
四月五日
作品賞析
人們在生活中時常能夠感到一種觸壓,如晨霧一樣罩在我們周身,或淡或濃。它可能來自於社會,也可能來自人們的心靈。
自我意識是每一個追求人格完整的人所持有的品性,它面向心靈。心靈的生活是永恆的,是不同時代的人必然共同經歷的過程。
徐志摩是追求個性解放的典範,他對於個性束縛最為敏感。各個社會對其每個成員的心靈都會有抑制甚至壓迫,不同的社會會程度不同。而對於每個個體來說,獲得心靈自由都是一場莊嚴而深刻的鬥爭。在現實生活的種種重壓下,徐志摩也要尋找自我了:“我要孤寂”,孤寂是直驅心靈的道路,而心靈像蝸牛那樣早已“蜷縮在殼內”了。
現實生活,不論是社會的還是人生的,也不論是巨觀的還是微觀的,最後都直接作用於心靈,排擠它,壓迫它,似乎要把它趕入實際生活的最狹小角落。人們勞於各種瑣碎的事務,沒有自由的時間直面自己的性靈,沒有自由的空間讓心靈馳騁。社會中的人簡直要變成一架機械的工具了,做著早已規定好的動作。交際,不是出於人們的愛好,不是出於人們內心的敬仰或同情,不是出於繽紛的性靈的交流,而是出於生活的逼迫——不得不去交際。在這種交際中,人往往不得不卑躬屈膝,人格被一次次地傷害著——最終將變成一具麻木的行屍。
當人們掙扎著偶而直面自己的心靈時,可能會自卑,會感到在這樣的生活里,人是多么渺小,多么無奈,人們“是鼠、是狗、是刺蝟,是天上星星與地上泥土間爬著的蟲”。
既然是生命,那么什麼也阻止不了它的生長。性靈,即使被迫在最底最狹的角落,也要萌動它對自然的嚮往。
徐志摩的追求更是執著,他榮於自己的原形,榮於自己那跳動不息的性靈:“我就是我。”然而,他的周圍畢竟走著一批沒有個性的同類,他們被流行的色流行的聲徹底淹沒了。他們的單聲單色不僅單調了這世界,也抑制了個性的生長。徐志摩正是在文中呼喊:“循著你的性靈吧!”
可是在現實中,那一汪執著,“往理性的方向走,往愛心與同情的方向走,往光明的方向走,往真的方向走,往健康快樂的方向走,往生命,更多光大更高的生命方向走”,卻不覺得腳步曾經向前挪動,猶如置身於夢中。理想之於現實,總有錯位,總有衝突。
迷惘與醒悟是每個人,尤其青年人,必然經受的心靈過程。沒有迷惘與醒悟,人們的生命就不會有升華。有時,人們的感覺是一夢方醒;有時,人們忽然就看見了一些與之朝夕相處卻視而不見的東西;有時,人們霎時間感受了某種至真的真情;有時,人們豁然明白了一條道理;……有時,人們會歇足自問:“我們正在做著什麼?我們所來何方、所去何處?”——其實徐志摩也在這樣自問。
作者在文中,乾脆找一個靜極了的地方——“森林的中心,山洞裡,牢獄的暗室里——再沒有外界的影響來逼迫或引誘你的分心,再不須計較旁人的意見,喝彩或是嘲笑;當前唯一的對象是你自己:你的思想,你的感情,你的本性。……你可以放膽解去你最後的一縷遮蓋,袒露你最自憐的創傷,最掩諱的私褻”。
然而,那也不是理想。人活著不是為了反省的,雖然有時需要,人畢竟要穿上衣服,人畢竟要走出森林,人要實踐自己的性靈。徐志摩所生活的那個時代有他無法排遣的苦悶,但是,每一個性靈的人都面臨一個在現實中如何運作理想的問題,人畢竟要物理地直接作用於這世界。人畢竟會“倦”的,還要“惦著明天的事情”。人得用理性來調和性靈與現實。這一點,不僅是個欣賞問題,而且更是一個現實問題。相比之下,徐志摩是唯靈的。但現實不會容忍性靈全面地伸展,從來不會。徐志摩說忽然發現了自己另一面生活:性靈的或精神的生活,其實,縱觀其一生,他所發現的那一面生活正是他所謂“顯明”的生活。他一生自我意識、性靈意識極強,倒是在現實生活里,他卻拙拙不適。性靈的生活是勿需斟酌其始終與方向的,盡可以任其自然任其秉性生成、蔓延,自會有它合邏輯處,自會有它合自然處。但每一個實體的人,其實際生活必須使其意志與現實有一定程度的適應,否則,其前進的阻力甚至能窒息其實際生活乃至精神生活。
但在那個年代,現實的社會生活與人的自然的性靈相距太遠了,正如魯迅先生所說,那是一個吃人的社會。如果苟且偷生,滿足於飯飽茶足也罷了,偏偏徐志摩是一個性靈茂盛的人,一個自我意識極濃的人,一個人格尊嚴不容貶抑的人。他執刀自剖,剖的是自己,更是他置身於其中的那個黑暗的社會。
每一個藝術家的身體裡都流淌著他那個時代的血液。徐志摩通過自剖來剖析社會,剖析那個時代的病象:“猜忌、詭詐、小巧、傾軋、挑撥、殘殺、互殺、自殺、憂愁、作偽、骯髒”。而且,徐志摩也是自覺地去反映同時代人的精神面貌的:“我要在我自己的情感里發見他們的情感,在我自己的思想里反映他們的思想。”可以說,反映時代聲音是每一個正直的藝術家自覺自愿的創作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