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簡介
內山完造,
內山書店老闆,
魯迅先生的摯友,中國人民老朋友。自起漢名鄔其山。
內山完造自12歲起就先後在
大阪和
京都的商店當學徒。1913年作為“大學眼藥”本店——參天堂派駐
上海人員,20多歲的內山完造來到中國,在上海居住達三十五年。起初在上海推銷藥品,兼售基督教
福音書。1916內山完造在日本與美喜子結婚後,攜夫人內山美喜子一起赴上海。
1917年內山完造以美喜子的名義開設
內山書店,最初在上海
虹口的北
四川路餘慶坊弄口旁的魏盛里(現四川北路1881弄),1929年遷至北四川路的施高塔路(今
山陰路)11號。開始銷售基督教的福音書,進而銷售一般性的日文書籍,再後擴展經營中文書籍。
二十年代後期,書店大量銷售包括
馬列著作在內的進步書籍,發行當時被禁售的魯迅著作,並代售魯迅自費出版的《毀滅》等六種進步文學讀物。1932年起,內山書店成了魯迅著作代理發行店,還出售當局禁止的其它進步書籍。三十年代的上海,
中國書店買不到的書,內山書店有賣;中國書店不敢經售的書,內山書店也能賣。書店的顧客除了日本人外,還有不少中國的知識分子和青年學生,尤其是進步青年。
在內山書店中,書籍都敞開陳列,讀者可以隨手翻閱,店堂里擺著
長椅和桌子,讀者可以坐在那裡看書。在書店外的人行道上,設一個茶缸,免費向過往行人供應茶水。內山書店不管金額大小,無論國籍(包括中國人),讀者都可以實行賒賬。在當時日本人對中國人充滿蔑視的情況下實在難能可貴。內山完造對中國人非常友好、平等、和善,一點都沒有當時日本人的自以高人一等的態度,內山完造在經售書籍的同時,贏得了很多中國人的信任和尊敬。內山完造特意書店創辦了教中國人學習日語的
日本語學校。
1916年至1947年,內山完造始終居住在虹口。千愛里2弄3號為其第四寓所,1931年遷入。由於二、三十年代的虹口
四川北路一帶是上海文化界人士居住最集中的地方,內山就結識了不少中國文化界進步人士,並與其中不少人結下了深厚的友誼,如
魯迅、
郭沫若、
田漢等人。內山完造利用其日本人的身份為中國進步力量作了很多事。他多次掩護、幫助魯迅等進步作家,四次掩護魯迅避難,郭沫若、
陶行知遭通緝,他幫助避居,
周建人、
許廣平、
夏丏尊等被捕,經他悉心營救獲釋。1932年起,內山書店成了魯迅著作代理發行店,出售當局禁止出售的左翼進步書籍;他三次幫助魯迅舉辦木刻展及一次木刻講習班;
方誌敏在獄中寫給黨中央的報告、北平
東北大學地下黨等轉給魯迅的信等都由內山書店轉交。
1927年10月,魯迅入住虹口,住在施高塔路(今山陰路)的大陸新村,此後與內山完造相識。從此,兩人友誼甚深,過從甚密,魯迅與內山書店的關係也非常密切。從1927年10月他首次去內山書店購書到1936年逝世止,他去內山書店五百次以上,購書達千冊之多。
內山書店不僅是魯迅購書場所,也是魯迅著作代理發行店,還是魯迅躲避國民黨反動派通緝的秘密住所,以及魯迅接待秘密客人的地方,甚至成為了地下組織的聯絡站,方誌敏的獄中文稿、北平與東北地下黨等轉給魯迅的信等都由內山書店轉交。
魯迅逝世後,內山完造任治喪委員會委員。還發起募集“魯迅文學獎”,被聘為《大魯迅全集》編輯顧問。他寫作《活中國的姿態》、《上海謾話》、《上海夜話》等系列。1942年遷居東橫浜路松里。1945年10月至1946年4月又搬回千愛里居住。
除了
四川北路外,內山書店在
南京路還曾有一家分店。1941年太平洋戰爭爆發,日軍進駐租界,原英、美等國的企事業被日軍接管,內山完造奉命接管南京路160號的中美圖書公司,於是該店就成了內山書店的分店。抗戰結束後,南京路的內山書店分店仍由中美圖書公司收還(現在是體育用品商店)。
抗戰結束後,國民黨當局以敵國僑民為由,強令內山完造歸國。內山完造回國,四川北路的內山書店作為敵產被沒收,改作他用。至此,內山書店停業。
回到東京,內山完造致力於中日友好活動。1950年參加創建日中友好協會。1952年聲明反對日本政府與台灣當局相互承認。1954年參加接待新中國第一個訪日代表團。1959年,內山以日中友好協會副會長身份來華訪問,因腦溢血病逝於北京。依其生前意願,葬於上海
萬國公墓(今
宋慶齡陵園)。
1980年,內山書店舊址被上海市政府列為市級文物場所。
人物生平
1885年-1929年:
1885年1月11日,內山完造誕生於日本
岡山縣後月郡芳井村。
1890年,內山完造(以下簡稱內山)進入芳井村化成尋常國小讀書。
1897年,內山在井原町精研高等國小讀四年級。同年退學,去大坂大冢為三郎商店當學徒。
1901年,內山進京都赤野三次商店工作。
1912年,內山在京都加入基督教,並結識了牧野虎次、伊藤勝義等牧師。
1913年,內山經牧野牧師推薦來到中國,任大學眼藥總店參天堂駐上海銷員。以後又去漢口、
九江、南昌等地作廣告宣傳。
1916年1月9日,內山與井上美喜子在日本結婚,婚後一起到上海。
1917年,內山夫婦在上海北四川路魏盛里開設了內山書店。
1920年,內山提議發起由上海
基督教青年會主辦的“夏季文化講座”,請
日本大學教授主講,為期三星期。以後,連續辦了幾年。
1923年,內山書店開始成為中日文化人士的談話場所,內山取名為漫會。出版發行雜誌《萬華鏡》。1924年,內山買進魏盛里書店對面的兩間空房,書店遷移了營業場地。
1927年,魯迅與許廣平遷入東橫浜橋路景雲里23號,在去內山書店買書時,與內山相識,並結下友情。
1928年,內山書店與隔壁的空房子合併,擴充了店面。
1929年5月,內山書店遷移至施高塔路11號,現為
四川北路2048號。同年,內山開辦“日語學會”的日語學習夜校,
鄭伯奇任校長。
1930年-1936年:
1930年初,內山與大學眼藥總店參天堂脫離關係,內山書店開始大量經銷日本的左翼出版物。
3月19日,魯迅因遭當局的通緝,避居內山書店達一月之久。
10月4日、5日魯迅與內山一起在狄思威路812號“上海購買組合”舉辦《世界版畫展覽會》。
1931年
1月17日,“
左聯”青年作家
柔石等被捕,魯迅處境危險,由內山幫助,於1月20日全家移至花園莊旅館暫避。2月28日返回寓所。
8月17日,內山胞弟內山嘉吉來滬,應魯迅要求,為暑期木刻講習班講授木刻技法,魯迅親自擔任翻譯,講習班為期6天,至22日結束。
1932年
內山書店開始代理發行魯迅著作和魯迅編輯的版畫集等書。
1月23日,由內山介紹,魯迅結識
日本女子大學教授高良富,並書贈《
無塵》(血沃中原)橫幅。
1月30日,因“一·二八”
滬淞會戰,經內山安排,魯迅舉家避居內山書店。戰爭期間,魯迅胞弟
周建人一家被日本海軍陸戰隊拘禁,經內山完造周旋獲釋。
2月6日,魯迅全家又遷至四川中路內山書店支店避難。
4月,內山多次保護中國人的行為,招致日軍軍方懷疑,經朋友勸說,暫回日本。在日期間,內山被邀在各界人士中作“中國漫談”的演講。
4月13日,魯迅致內山完造信,婉謝了內山邀他到日本小住的建議。
7月11日,魯迅為日本友人山本初枝書《一二八戰後作》和《無題》(“
慣於長夜過春時”)詩,托內山書店寄去。
1933年2月,日本改造社特派記者木村毅來華採訪
蕭伯納,魯迅受內山委託,安排他與蕭伯納會面。
7月30日,魯迅撰《偽自由書·後記》,文中辯駁了外界對內山的謠傳。
10月14日、15日魯迅與內山在千愛路40號舉辦《現代作家木刻畫展覽會》,次日兩人去上海美術專門學校參觀《MK木刻研究社第四次展覽會》。
12月2日、3日魯迅和內山在老靶子路40號(今
武進路183號)基督教青年會舉辦《俄法書籍插畫展覽會》。
1934年
2月5日,魯迅和內山在新半齋會見惠川重、山岸盛秀等日本文化人。
8月23日,因內山書店兩名中國店員參加社會活動被捕,魯迅離寓至千愛路3號內山家暫避,24日魯迅在內山家會見日本井上芳郎等人。9月18日回寓。
1935年
內山完造著作的《活中國的姿態》在日本出版。2月,內山在《改造》月刊2月號上發表《上海生活20年》一文。從此,他撰寫的“中國漫談”陸續在上海發行的日文報紙上發表。
3月5日,魯迅作《內山完造作“活中國的姿態”序》。
6月初,
中國工農紅軍將領方誌敏寫給中共中央的報告和遺信等,托人帶至內山書店交給魯迅,後由魯迅托人轉交中共中央。九月,魯迅著手編輯被國民黨當局殺害的
瞿秋白的譯文集《海上述林》,後又請內山設法送至日本印刷。
10月10日,東京開設內山書店。
10月21日,應日本朝日新聞支社社長仲居邀請,魯迅與內山至六三園午宴。
1936年
1月,日本作家
鹿地亘因受政治迫害到上海避難,經內山介紹與魯迅相識。
2月11日,內山邀魯迅和山本實彥“往新月亭食鵪鶉”,主要商談向日本介紹中國左翼作家及作品事。
2月13日,魯迅經內山書店相約,會見了北平東北大學中共地下黨員陳蛻(
鄒魯風),並代他設法轉交中共北方局給中央的密寫報告。
7、8月間,魯迅因病,經內山等友人勸說,願到日本療養,但斟酌再三未成。
8月20日,內山至魯迅寓,並贈《活中國的姿態》的中譯本《一個日本人的中國觀》。
10月2日,《
海上述林》上卷印成,由內山書店發行。
10月18日凌晨,魯迅突然發病。6時許,用日文給內山寫便信,托他請須藤醫生前來診治。
10月19日凌晨5時25分,魯迅在大陸新村9號寓所逝世,終年56歲。
宋慶齡、
馮雪峰和內山等聞訊前來向魯迅告別。同日,組成魯迅治喪委員會,內山為委員之一。
10月22日,在萬國公墓舉行魯迅葬禮,內山在葬禮上致悼詞。
魯迅逝世後,內山書店作為代理髮售店,繼續發售魯迅作品和他編輯的書籍。
1937年-1948年:
1937年,內山發起募集“魯迅文學獎金”。
8月,內山夫婦因戰事暫回日本。改造社出版日文本《大魯迅全集》(共7卷),內山為編輯顧問。內山書店是該書的預定處之一。
11月起,內山書店復業。
1938年5月,內山返回上海,重新部署了內山書店的經營。
8月,內山收到
岩波茂雄捐贈“魯迅文學獎金”一千日元。
12月,內山著《上海漫語》,由日本改造社出版。
1939年,內山與姚晶孫等祭魯迅墓。
1940年3月,內山著《上海夜話》由日本改造社出版。
1941年8月,內山著《上海風語》由日本改造社出版。
12月,許廣平被日本憲兵逮捕,受盡折磨。內山得悉盡力營救,並由書店擔保釋放。
1942年10月,內山著《上海霖語》,由日本雄辯會講談社出版。同年,內山受命接管中美圖書公司,並改店名為內山書店南京路分店。
1944年,內山再版了《上海漫語》和《活中國的姿態》等書,“文藝漫談會”從北四川路書店移到南京路內山書店分店。3月,內山著《上海汗語》,由上海華中鐵道公司出版。
1945年1月13日,內山夫人內山美喜子在上海病逝。8月,日本無條件投降,內山向30餘位店員公開了書店的全部資產與債務。10月23日,內山書店被國民黨當局接收。
1946年10月,內山參加了在上海舉行的魯迅逝世十周年紀念會、抗戰八年木刻展覽會,並與木刻家合影。
1947年2月,內山從日本歸國者那裡購進部分書籍,開設舊書店“一間書屋”。
9月,內山參加由許廣平主持的魯迅墓整修工作。並一起致祭。
12月,國民黨當局強制遣返內山等旅滬日本人歸國。
1948年2月,內山在日本開始作“中國漫談全國巡迴講演”。10月,內山著《相同血液的朋友啊》,由京都中國文化協會出版。
1949年-1959年:
1949年
6月,日中貿易促進會成立,內山被選為代表委員。
10月10日,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內山參與東京召開的日中友好協會創立預備大會的工作。十月十九日,內山向在東京舉行的魯迅紀念會發去賀信。
12月,內山撰寫自傳《花甲錄》,翌年底完稿。
1960年,由日本岩波書店出版。
1950年1月初,內山與加藤真野結婚。九月三十日,日中友好協會舉行成立大會,內山任理事長。十月二十三日,內山應邀出席在東京召開的魯迅逝世14周年紀念會,並作《回顧談》的講演。
1951年9月25日,文藝懇談會在東京召開了魯迅、高爾基逝世15周年紀念講演會,內山作了《論魯迅》的講演。
1952年10月19日,東京舉行魯迅逝世16周年紀念晚餐會,由內山主持會議。
1953年1月26日,內山作為僑居中國的日本人歸國協商代表團一員訪問中國,31日抵達北京。
1954年2月,內山美喜子遺骨從
靜安寺路萬國公墓遷葬於
虹橋路萬國公墓。
1955年,上海時代的“文藝漫談會”日本成員成立了中國戲劇研究會,內山當選為名譽會長。
1956年8月上旬,許廣平為團長的中國代表團,參加在日本
廣島召開的世界禁止核子彈、氫彈大會。內山全程陪同,並無時不至地給予照顧。
10月19日,內山參加在北京舉行的魯迅逝世20周年紀念大會。
11月19日,內山在上海瞻仰魯迅墓,參觀上海魯迅紀念館。二十日,內山到上海萬國公墓祭亡妻美喜子之墓。
10月26日,根據內山生前遺願,內山完造遺骨安葬於上海萬國公墓。上海市對外文化協會在萬國公墓舉行隆重的安葬儀式。
11月16日,在東京日比谷公會堂舉行了由日中友好協會主持的內山完造追悼會。
其他資料
文學作品中的內山完造和魯迅
一九三二年,就是一·二八那年的
秋天我在上海英商汽車公司當賣票的。
一天中午,我趕到
虹口公園去接班,天空正飛著
牛毛細雨,六路車早班的最後一趟還沒回來——還要等半個鐘頭的樣子。心裡想:到
內山書店去吧,在那裡躲一會兒雨,順便歇歇也好。因為接連一個禮拜的夜班,每天都要在車上搖晃十一個鐘頭,已經使我困軟得象一團棉花了。
店裡空蕩蕩沒有一個顧客,只有店後面長台子旁邊有兩個人用日本話在談笑。
他們說得很快,聽不清說些什麼。有時忽然一陣大笑,像孩子一樣的天真。那笑聲里,仿佛帶著一點“非日本”的什麼東西;我向裡面望了一下——
陰天,暗得很,只能模糊辨出坐在
南首的是一個瘦瘦的,五十上下的中國人,穿一件牙黃的長衫,嘴裡咬著一枝菸嘴,跟著那火光的一亮一亮,騰起一陣一陣煙霧。
我把帆布袋,夾剪,票板放在一個角落的地板上,開始翻南面一排社會科學雜書。翻了一會,覺得沒有什麼適意的,就踱到北面。
門外,細雨煙似地被秋風扭著卷著,不分方向地亂飛。店裡冷得象地窖一樣,冷氣從褲管里向上鑽。忽然,我看見架上橫排著一列中文的《毀滅》。《毀滅》?我記得一本什麼雜誌上介紹過,說是一本好書。看一下那書脊,赫然印著“魯迅譯”三個字,我便象得到了保證似地,立刻從書架上抽下一本。
我先看那後記(我讀魯迅先生的書,一向是這么讀法),但是看完第一面就翻不開了:書沒有
切邊。一個矮小而結實的日本中年人——內山老闆走了過來。 “先生,這本書多少錢?”對於同情中國的內山老闆,我總是帶著敬愛和感激叫“先生”的,雖然並沒有什麼根據。
他殷勤地點頭,嘴裡“Ha,ha,”著,接過書翻了翻底頁: “一塊四。” 一杯冒著熱氣的茶放在我左手的桌角上了。像我,穿著一身黃卡嘰布的工人制服,嵌著“ ConductorX X”藍磁牌的制帽歪戴在後腦勺上,平素看慣了
西裝同胞的嘴臉,現在忽然受著這樣的優遇,簡直有點窘了起來。
我不好意思地笑一下,鞠了一個“半躬”,摸摸里衫上的袋袋——裡面只剩一塊多錢,那是我和一個同住的失業工友那幾天的飯費。我有些懊悔自己的莽撞了。我紅了臉說: “貴了。”
他沒有注意到我的窘相,揚著眉毛,一半正經一半好像故意逗人笑似地用他那肥厚的手掌在書上拍一拍,又用粗短的手指“嗤啦嗤啦”捻那張灰綠色厚布紋紙的封面: “哪裡貴?你看這紙……”
很厚的
洋紙,印得很清楚,相當厚的一大本書。摸在手裡,有一種怪舒服的感覺。
“你買一本吧,這書是很好的。”
我真
躊躇起來了;飯是不能不吃的,然而書也太好了,買一本放在床頭,交班回來,帶著那種軟綿綿的疲倦躺著看這么幾十頁,該多好!我
摩挲著那本書,捨不得丟開,也不說買,不買。
內山老闆大概這時看出點什麼苗頭,就笑著回頭對裡面說了一句日本話,原先和內山說話的那個老人咬著菸嘴走了出來。
他的面孔是
黃里帶白,瘦得教人擔心,好像
大病新愈的人,但是精神很好,沒有一點頹唐的樣子。頭髮約莫一寸長,原是瓦片頭,顯然好久沒剪了,卻一根一根
精神抖擻地直豎著。鬍鬚很打眼,好像濃墨寫的
隸體“一”字。
“你要買這本書?”他看了我一眼。那種正直而好心腸的眼光,使我立刻感到身上受了父親的撫摩,嚴肅和慈愛交綜著的撫摩似的。
“是的。”我低低地說。
他從架上扳下一本書來,版式紙張和《毀滅》一模一樣,只是厚一點點,封面上印著兩個
八分體的字:《鐵流》。
他用竹枝似的手指遞給我,小
袖管緊包在
腕子上: “你買這本書吧——這本比那一本好。”
他是誰?對這樣一個平日被人輕視的工人那樣誠懇的勸告?我一進門的時候原就有點疑惑;現在更加疑惑了,雖然猜不出是誰,但自己斷定:一定是一個不平常的人。
我一翻那定價:一元八角!
“先生,我買不起,我的錢不夠……”我的話低得自己都聽不見了,我不知道怎樣才好。
我低了頭——頭腦里轟隆轟隆的。我不敢看他的臉。我只聽見一個聲音在問我:
“一塊錢你有沒有?一塊錢!”
“有!”我抬起頭,頓時恢復了勇氣。
“我賣給你,兩本,一塊錢。”
什麼?我很驚異地望著他:黃裡帶白的臉,瘦得教人擔心;頭上直豎著寸把長的頭髮;牙黃羽紗的長衫;
隸體“一”字似的鬍鬚;左手裡捏著一枝黃色菸嘴,安煙的一頭已經燻黑了。這時,我忽然記起哪本雜誌上的一段訪問記——
“喔!您,您就是——”
我結結巴巴的,歡喜得快要跳起來了。一定是他!不會錯,一定是他!那個名字在我的心裡亂蹦,我向四周望了一望,可沒有把它蹦出來。
他微笑,默認地點了點頭,好像我心裡想就要說的,他已經統統知道了一樣。
這一來不會錯了,正是他!站在前進行列最前面的我們的
同志,朋友,父親和
師傅!憎惡黑暗有如魔鬼,把一生的時光完全交給了我們,越老越頑強的戰士!我又仔細地看他的臉——瘦!我們這位寶貴的戰士的健康,差不多已完全給沒有休息的艱苦工作毀壞了。他帶著獎勵似的微笑,對我說明: “這書(指著《鐵流》)本來可以不要錢的,但是是曹先生的書,現在只收你一塊錢本錢;我那一本,是送你的。” 我費力地從里衫的袋裡(公司為防止我們“揩油”,衣衫上一隻袋都沒有縫)掏出那塊帶著體溫的銀元,放到他的手裡——他的手多瘦啊!我鼻子裡陡然一陣酸,像要哭出來。我恭敬地鞠了一躬,把書塞進帆布袋,背起便走出書店的門。
這事現在已經隔了四年;在這四年里,我歷盡了艱苦,受盡了非人的虐待,我咬緊了牙,哼都不哼一聲。就是在我被人隨意辱罵、踢打……的時候,我總是昂著頭。我對自己說:
“魯迅先生是同我們一起的!”
這樣我就更加堅強起來。
現在,先生是死了!我們不願恣情地悲痛,這還不是我們恣情悲痛的時候;我們也不願計算我們的損失,這是難於計算的;前面是一條路,先生沒有走完就倒下了,我們只有踏著他的血的足印,繼續前進。
在前進中,我不能自已,寫下了上面的話。
一九三六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