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日夜

中國的日夜

《中國的日夜》是作者張愛玲於1947年創作的散文,收入《傳奇》增訂本。

基本介紹

  • 作品名稱:中國的日夜
  • 創作年代:1947年
  • 文學體裁:散文
  • 作者:張愛玲
作者介紹,文章,

作者介紹

張愛玲中國現代作家。張愛玲本名張瑛,出生在上海公共租界西區的麥根路313號的一幢建於清末的仿西式豪宅中。張愛玲的家世顯赫,祖父張佩綸是清末名臣,祖母李菊耦是朝廷重臣李鴻章的長女。張愛玲一生創作大量文學作品。類型包括小說、散文、電影劇本以及文學論著,她的書信也被人們作為著作的一部分加以研究。1944年張愛玲結識作家胡蘭成與之交往。1973年,張愛玲定居洛杉磯,1995年9月8日,張愛玲的房東發現她逝世於加州韋斯特伍德市羅徹斯特大道的公寓,終年75歲,死因為動脈硬化心血管病。

文章

中國的日夜
去年秋冬之交我天天去買菜。有兩趟買菜回來竟做出一首詩,使我自己非常詫異而且快
樂。一次是看見路上洋梧桐的落葉,極慢極慢地掉下一片來,那姿勢從容得奇怪。我立定了
看它,然而等不及它到地我就又往前走了,免得老站在那裡像是發獃。走走又回頭去看了個
究竟。以後就寫了這
個:——
落葉的愛
慢慢的,它經過風,
經過淡青的天,
經過天的刀光,
黃灰樓房的塵夢。
下來到半路上,
看得出它是要,
去吻它的影子。
地上它的影子,
迎上來迎上來,
又像是往斜里飄。
葉子盡著慢著,
裝出中年的漠然,
但是,一到地,
金焦的手掌
小心覆著個小黑影,
如同捉蟋蟀——
“唔,在這兒了!”
秋陽里的,
水門汀地上,
靜靜睡在一起,
它和它的愛。
又一次我到小菜場去,已經是冬天了。太陽煌煌的,然而空氣里有一種清濕的氣味,如
同晾在竹竿上成陣的衣裳。地下搖搖擺擺走著的兩個小孩子,棉袍的花色相仿,一個像碎切
醃菜,一個像醬菜,各人都是胸前自小而大一片深暗的油漬,像關公頷下盛鬍鬚的錦囊。又
有個抱在手裡的小孩,穿著桃紅假嗶嘰的棉袍,那珍貴的顏色在一冬日積月累的黑膩污穢里
真是雙手捧出來的,看了叫人心痛,穿髒了也還是污泥里的蓮花。至於藍布的藍,那是中國
的“國色”。不過街上一般人穿的藍布衫大都經過補綴,深深淺淺,都是像雨洗出來的,青
翠醒目。我們中國本來是補釘的國家,連天都是女媧補過的。
一個賣桔子的把擔子歇在馬路邊上,抱著胳膊閒看景致,扁圓臉上的大眼睛黑白分明。
但是,忽然——我已經走過他面前了,忽然他把臉一揚,綻開極大的嘴,朝天唱將起來:
“一百隻洋買兩隻!一百隻洋兩隻買咧!伙頤!一百隻洋賤末賤咧!”這歌聲我在樓上
常常聽見的,但還是嚇了一跳,不大能夠相信就是從他嘴裡出來的,因為聲音極大,而前一
秒鐘他還是在那裡靜靜眺望著一切的。現在他仰著頭,面如滿月,笑嘻嘻張開大口吆喝著,
完全像Sapa-jou漫畫裡的中國人。
外國人畫出的中國人總是樂天的,狡猾可愛的苦哈哈,使人樂於給他騙兩個錢去的。那
種愉快的空氣想起來真叫人傷心。
有個道士沿街化緣,穿一件黃黃的黑布道袍,頭頂心梳的一個灰撲撲的小髻,很像摩登
女人的兩個小鬈疊在一起。黃臉上的細眼睛與頭髮同時一把拉了上去,也是一個苦命的女人
的臉相。看不出他有多大年紀,但是因為營養不足,身材又高又瘦,永遠是十七八歲抽長條
子的模樣。他斜斜握著一個竹筒,“托——托——”敲著,也是一種鐘擺,可是計算的是另
一種時間,仿佛荒山古廟裡的一寸寸斜陽。時間與空間一樣,也有它的值錢地段,也有大片
的荒蕪。不要說“寸金難買”了,多少人想為一口苦飯賣掉一生的光陰還沒人要。
(連來生也肯賣——那是子孫後裔的前途。)這道士現在帶著他們一錢不值的過剩的時
間,來到這高速度的大城市裡。周圍許多繽紛的廣告牌,店鋪,汽車喇叭嘟嘟響;他是古時
候傳奇故事裡那個做黃粱夢的人,不過他單只睡了一覺起來了,並沒有做那么個夢——更有
一種惘然。那道士走到一個五金店門前倒身下拜,當然人家沒有錢給他,他也目中無人
似的,茫茫地磕了個頭就算了。自爬起來,“托——托——”
敲著,過渡到隔壁的煙紙店門首,復又“跪倒在地埃塵”,歪垂著一顆頭,動作是黑色
的淤流,像一朵黑菊花徐徐開了。看著他,好像這個世界的塵埃真是越積越深了,非但灰了
心,無論什麼東西都是一捏就粉粉碎,成了灰。我很覺得震動,再一想,老這么跟在他後面
看著,或者要來向我捐錢了——這才三腳兩步走開了。
從菜場回來的一個女傭,菜藍里一團銀白的冬粉,像個蓬頭老婦人的髻。又有個女人很
滿意地端端正正捧著個朱漆盤子,裡面矗立著一堆壽麵,巧妙地有層次地摺疊懸掛;頂上的
一提子面用個桃紅小紙條一束,如同小女孩頭上扎的紅線把根。淡米色的頭髮披垂下來,一
莖一莖粗得像個蛇。
又有個小女孩拎著個有蓋的鍋走過,那鍋兩邊兩隻絆子裡穿進一根藍布條,便於提攜。
很寬的一條二藍布帶子,看著有點髒相,可是更覺得這個鍋是同她有切身關係的,“心連手
,手連心”。
肉店裡學徒的一雙手已經凍得非常大了,橐橐拿刀剁著肉,猛一看就像在那裡剁著紅腫
的手指。櫃檯外面來了個女人,是個衰年的娼妓罷,現在是老鴇,或是合夥做生意的娘姨。
頭髮依舊燙得蓬蓬鬆鬆擄向耳後,臉上有眉目姣好的遺蹟,現在也不疤不麻,不知怎么有點
凸凹不平,猶猶疑疑的。
她口鑲金牙,黑綢皮袍捲起了袖口,袖口的羊皮因為舊的緣故,一絲一絲膠為一瓣一瓣
,紛披著如同白色的螃蟹菊。她要買半斤肉,學徒忙著切他的肉絲,也不知他是沒聽見還是
不答理。她臉上現出不確定的笑容,在門外立了一會,翹起兩隻手,顯排她袖口的羊皮,指
頭上兩隻金戒指,指甲上斑駁的紅蔻丹。
肉店裡老闆娘坐在八仙桌旁邊,向一個鄉下上來的親戚宣講小姑的劣跡。她兩手抄在口
袋裡,太緊的棉袍與藍布罩袍把她像五花大綁似地綁了起來;她掙扎著,頭往前伸,瞪著一
雙麻黃眼睛,但是在本埠新聞里她還可以是個“略具姿首”的少婦。“噢!阿哥格就是伊個
!阿哥屋裡就是伊屋裡——從前格能講末哉、現在算啥?”她那口氣不是控訴也不是指斥,
她眼睛裡也並沒有那親戚,只是仇深似海;如同面前展開了一個大海似的,她眼睛裡是那樣
的茫茫的無望。一次一次她提高了喉嚨,發聲喊,都仿佛是向海里吐口痰,明知無濟於事。
那親戚銜著旱菸管,穿短打,一隻腳踏在長板凳上;他也這樣勸她:“格仔閒話倒也覅去老
講伊老”然而她緊接著還是恨一聲:“噢!儂阿哥囤兩塊肉皮儂也搭伊去賣賣脫!”
她把下巴舉起來向牆上一指;板壁高處,釘著幾枚釘,現在只有件藍布圍裙掛在那裡。
再過去一家店面,無線電里娓娓唱著申曲,也是同樣地入情入理有來有去的家常是非。
先是個女人在那裡發言,然後一個男子高亢流利地接口唱出這一串:“想我年紀大來歲數增
,三長兩短命歸陰,抱頭送終有啥人?”我真喜歡聽,耳朵如魚得水,在那音樂里栩栩游著
。街道轉了個彎,突然荒涼起來。迎面一帶紅牆,紅磚上漆出來栳栳大的四個藍團白字,是
一個國小校。校園裡高高生長著許多蕭條的白色大樹;背後的瑩白的天,將微欹的樹幹映成
了淡綠的。申曲還在那裡唱著,可是詞句再也聽不清了。我想起在一個唱本上看到的開篇:
“譙樓初鼓定天下——隱隱譙樓二鼓敲譙樓三鼓更淒涼”第一句口氣很大,我非常
喜歡那壯麗的景象,漢唐一路傳下來的中國,萬家燈火,在更鼓聲中漸漸靜了下來。
我拿著個網袋,裡面瓶瓶罐罐,兩隻洋磁蓋碗裡的豆腐與甜麵醬都不能夠讓它傾側,一
大棵黃芽菜又得側著點,不給它壓碎了底下的雞蛋;扶著挽著,吃力得很。冬天的陽光雖然
微弱,正當午時,而且我路走得多,曬得久了,日光像個黃蜂在頭上嗡嗡轉,營營擾擾的,
竟使人癢刺刺地出了汗。
我真快樂我是走在中國的太陽底下。我也喜歡覺得手與腳都是年青有氣力的。而這一切
都是連在一起的,不知為什麼。快樂的時候,無線電的聲音,街上的顏色,仿佛我也都有份
;即使憂愁沉澱下去也是中國的泥沙。總之,到底是中國。
回家來,來不及地把菜蔬往廚房裡一堆,就坐在書桌前。
我從來沒有這么快地寫出東西來過,所以簡直心驚膽戰。塗
改之後成為這樣:——
中國的日夜
走在我自己的國土。
亂紛紛都是自己人,
補了又補,連了又連的,
補釘的彩雲的人民。
我的人民,
我的青春,
我真高興曬著太陽去買回來沉重累贅的一日三餐。
譙樓初鼓定天下,
安民心,
嘈嘈的煩冤的人聲下沉。
沉到底。
中國,到底。
(一九四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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