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國文學名著·世界文學百年經典叢書:紅與黑》如司湯達標榜的是部“紀事”作品,但並不妨礙象徵的運用。以兩種色彩詞作書名,當有寓意存焉。歷來書評家絞盡腦汁,頗多發明,認為“紅”與“黑”,喻軍裝與道袍,劍與十字架,熱血與孝服,軍人的榮耀與僧侶的暗黑,火紅的理想與黯然的幻滅,英勇時世與復辟年代,等等,甚至比附於賭盤上的紅黑兩色,喻人的命運變幻莫測。真可謂挖空心思。
基本介紹
內容簡介
圖書目錄
上卷
下卷
序言
巴爾扎克熟讀拿破崙著作,早年編過一本《拿破崙文選》;相傳寫《人間喜劇》時,書桌上置一尊拿翁塑像,底座上刻下一句豪語:“彼以劍創其業,吾以筆競其功!”在拿破崙崇拜方面,司湯達也絕不讓於巴爾扎克。還在小學生時期,聽到拿破崙在義大利戰場連戰連捷,不禁驚喜雀躍。司湯達景仰波拿巴將軍,而貶抑拿破崙皇帝,儘管風雲變幻,他把自己心目中的英雄始終奉為“愷撒之後世界上最偉大的人物”,並慶幸自己能步偉人之後塵,進入米蘭、柏林、維也納,直到莫斯科,親身踐履“拿破崙詩史”!滑鐵盧一敗,拿破崙頗受復辟勢力的攻訐,司湯達於1817年底振筆疾書,幾個月寫了一本《拿破崙傳稿》;時隔20年,又寫下他的《憶拿破崙》。1837年,司湯達已過知天命之年,自撰《亨利·貝爾傳略》(司湯達為筆名,亨利·貝爾乃本名),寫到最後一句,言盡於此:“生平只敬仰一人:拿破崙。”②他讚頌拿破崙強勁的個性,充沛的精力,敢冒風險,雄才大略。拿破崙是司湯達全部著作關注的一個中心,無論小說、遊記、文論、史書,都或隱或現有皇帝的影子在。
從著述來看,司湯達小說家的才能,遠勝於史學家的才識。他成就最大的,是小說;小說中最成功的,是《紅與黑》。書中的主人公,於連,可以說是從拿破崙模子裡刻出來的人物。司湯達把於連寫成“內地青年,普魯塔克和拿破崙的弟子”。跟拿破崙①一樣,於連也有非凡的記憶。為迎合時勢,他《聖經》能倒背如流,但最喜歡的書,“作為他行為的唯一準則,使他為之怦然心動的書”,是《聖赫倫那島回憶錄》。有空一回到房裡,最痛快的事,就是“重新捧起他心愛的那本書”。與市長較量占上風之後,覺得“應當乘勝追擊。趁這妄自尊大的貴族向後撤退之際,得把他的傲氣徹底打垮,這才是道地的拿破崙作風”。
同樣一種英雄性格,由於所處時代不同,就有幸與不幸之別。於連神往於拿破崙,但已非生於“功名只向馬上取”的拿破崙時代。只引得他一聲浩嘆:“噢,拿破崙!你那時代,靠打仗出生入死,以博取榮華富貴,那多痛快!現如今卻去加重窮人的苦難,豈不卑鄙!”是的,到了1830年,“軍人沒有出路,教士不是出路”②,英雄無用武之地,壯士有不得出之悲。故《紅與黑》這部小說,實際是寫一失敗,寫於連從鋸木廠走向斷頭台的失敗。
如果說拿破崙是掃蕩歐洲封建制度的成功者,那么,於連則是“向社會開戰的不幸兒”③。他生就火熱的性格,充滿著進取精神,嚮往英雄行為,但在一個復辟倒退的社會,便成了一個拒斥現存秩序、顛覆神聖事物的叛逆分子。於連“心比天高,身為下賤”,如他自己所說,“老天爺把我放在窮人堆里,卻給了我一顆高貴的心”。在自己家,和粗魯的父兄說不到一起去;進入社會,在市長家、修道院、侯爵府,看到庸俗、虛偽、猥瑣,覺得格格不入;而那時代,已不是“面對強敵,憑我漂亮的行動,就足以解決立身處世的問題”。家庭,社會,時代,三不合宜,就苦了他。他年輕有為,也曾想乾一番事業:“比如說我吧,竭智盡忠,為人正派,至少不讓於瑞那先生,一旦當上維璃葉的市長會怎樣?看我不收拾助理司鐸和瓦勒諾,以及他們所有的鬼蜮伎倆!公理將在維璃葉大行其道!”但他既不能像拿破崙那樣去征服世界,名揚天下;也當不成維璃葉市長,去懲惡除腐,伸張正義。他只能面對“殘酷的現實,強迫自己去探究卑劣的人心,再以虛偽的言行,行其欺詐的勾當”。他傾向雅各賓主義,卻參加保皇黨密謀;他蔑視貴族有產階級,卻往貴族有產階級里鑽。他“為自己位卑命艱而敢於抗爭”,在敵對的環境中做著沒有勝利希望的鬥爭。向上爬正當飛黃騰達,不意受到告密信的打擊,他不惜功虧一簣,也要泄憤報復,慨然走上斷頭台。一人做事一人當,不求抗訴,不乞一命,固不失為好漢,但終究是一個悲劇。這個悲劇,是於連個人的悲劇,也是所有傑出人物不用於世的悲劇。
《紅與黑》的副標題,為“一八三○年紀事”。司湯達後來說,這部小說是根據“一個現成故事”敷演而成的。所謂“現成故事”,當指發生在布拉格的一樁情殺案:安多華‘貝爾德系馬掌匠之子,家境清寒,但自幼聰明,靠本堂神父進了修道院,因體弱不耐苦修,初進米舒先生家當家庭教師,不久因與主婦有染而見逐,復回修道院,再進郭爾冬先生家任教,這次因鐘情於千金小姐而遭辭退。在走投無路之際,以為是昔日情婦從中作梗,便於1827年7月23日禮拜天彌撒祭時行刺米舒夫人,旋判死刑,於翌年2月23日上斷頭台,年僅25。這樁案子為司湯達提供了小說情節。如把安多華、米舒、郭爾冬易為於連、瑞那、拉穆爾,則儼然是《紅與黑》本事,道地的“現成故事”的“紀事”。司湯達自稱並未杜撰什麼①。雖然故事情節方面沒杜撰什麼,但他把自己的閱歷,對社會的觀察,於心理的卓識,融進了作品。隨著於連人生的歷程,小說從市長家到修道院,從小城到省會,從內地到巴黎,從底層直到上流社會,展現了廣闊的生活場景,揭示出深刻的社會內容。
司湯達說,《紅與黑》意在描寫1830年的法國②。作品不僅在總體上,全景式展示復辟王朝時期,尤其是查理十世(1824—1830)治下的政治社會生活,而且在細節上,如書中提到的《奧利伯爵》(羅西尼歌劇,春季復演)、《艾那尼》(雨果浪漫派名劇,2月25日首次上演)、《曼儂·列斯戈》(芭蕾舞劇,5月3日首演)、“英國新王登基”(喬治四世於6月26日去世,新王威廉四世隨即登基)等事都發生在1830年,點出特定的年份。所以,司湯達這部主要寫於1830年上半年的小說,提到許多發生於1830年的真事,確乎稱得上是“一八三○年”的紀事。
“小說,是一面鏡子,鑒以照之,一路行去。”這是司湯達在書中提出“小說一鏡子”論的由來。小說要像鏡子反映行進的現實,於是我們在司湯達筆下看到內地生活的庸俗,聖公會的肆虐,貴族社會的奢靡與保皇勢力的猖獗。鏡子“有時映現蔚藍的天空,有時照出的卻是路上的污泥”,這能責怪鏡子嗎?小說像鏡子一樣反映社會生活,就不能不涉及時政。而1830年,正是法國歷史上一個重要年份,七月革命的爆發,成為查理十世復辟王朝與路易·菲力蒲資產階級王國更迭的契機。“一八三○年紀事”,就意味著是本有很強政治性的小說。司湯達在小說中借出版家之口說:“你的人物如果不談政治,就不成其為1830年的法國人。你這本書,也就不會像你奢望的那樣,成其為一面鏡子。”司湯達深知,政治像掛在脖子上的石頭。會把文學拖下水的:“政治之於妙趣無窮的想像,猶如音樂會上的一聲槍響。”
作為小說家,司湯達的高明之處,在於《紅與黑》中固然有“槍響”,但更充滿了“妙趣無窮的想像”。6年後司湯達重讀舊作,在書頁空白處批了一句:“只有在小說里才能臻於真實。”
《紅與黑》如司湯達標榜的是部“紀事”作品,但並不妨礙象徵的運用。小說開初就叫《於連》,到上部寫畢,才定名為《紅與黑》。以兩種色彩詞作書名,當有寓意存焉。歷來書評家絞盡腦汁,頗多發明,認為“紅”與“黑”,喻軍裝與道袍,劍與十字架,熱血與孝服,軍人的榮耀與僧侶的暗黑,火紅的理想與黯然的幻滅,英勇時世與復辟年代,等等,甚至比附於賭盤上的紅黑兩色,喻人的命運變幻莫測。真可謂挖空心思。相對而言,司湯達本人的說法倒較平實。他死後,其友人福爾格在悼念文章里談到,照司湯達意思,“‘紅’意味著書中主人公於連出世得早,會去當兵,但他生活的年代,只得披上‘黑’道袍了”。書名如此,書中其他象徵,如山洞這意象,也一再出現。維璃葉後山腹壁有個小洞,於連覺得“於我特別親切”,他開始人生征途之前,樂於廁身其間,即使死後也願安息那裡。此處山洞,疑為溫暖、安寧、母性洞穴之隱喻。又,論者還注意到,於連每當有大動作,前去征服女子,必先豎起梯子云雲。
從“紀事”角度講,《紅與黑》是本政治性很強的小說;但從所占篇幅,從藝術成就而論,實為愛情小說無疑。而且寫男女主人公的情愛,主要從心理分析著手,深刻細緻,不愧大家手筆。時當19世紀前半葉,刻畫戀愛心理方面,司湯達還有開創之功,對後世,對國外,都有久遠的影響。因《紅與黑》的出版,1830年成為法國小說史上一個重要的年份。
羅新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