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話譯文
春天的江潮水勢浩蕩,與大海連成一片,一輪明月從海上升起,好像與潮水一起湧出來。
月光照耀著春江,隨著波浪閃耀千萬里,所有地方的春江都有明亮的月光。
江水曲曲折折地繞著花草叢生的原野流淌,月光照射著開遍鮮花的樹林好像細密的雪珠在閃爍。
月色如霜,所以霜飛無從覺察。洲上的白沙和月色融合在一起,看不分明。
江水、天空成一色,沒有一點微小灰塵,明亮的天空中只有一輪孤月高懸空中。
江邊上什麼人最初看見月亮,江上的月亮哪一年最初照耀著人?
人生一代代地無窮無盡,只有江上的月亮一年年地總是相像。
不知江上的月亮等待著什麼人,只見長江不斷地一直運輸著流水。
遊子像一片白雲緩緩地離去,只剩下思婦站在離別的青楓浦不勝憂愁。
哪家的遊子今晚坐著小船在漂流?什麼地方有人在明月照耀的樓上相思?
可憐樓上不停移動的月光,應該照耀著離人的梳妝檯。
月光照進思婦的門帘,卷不走,照在她的搗衣砧上,拂不掉。
這時互相望著月亮可是互相聽不到聲音,我希望隨著月光流去照耀著您。
鴻雁不停地飛翔,而不能飛出無邊的月光;月照江面,魚龍在水中跳躍,激起陣陣波紋。
昨天夜裡夢見花落閒潭,可惜的是春天過了一半自己還不能回家。
江水帶著春光將要流盡,水潭上的月亮又要西落。
斜月慢慢下沉,藏在海霧裡,碣石與瀟湘的離人距離無限遙遠。
不知有幾人能趁著月光回家,唯有那西落的月亮搖盪著離情,灑滿了江邊的樹林。
創作背景
《春江花月夜》為樂府吳聲歌曲名,相傳為南朝陳後主所作,原詞已不傳,《舊唐書·音樂志二》云:“《春江花月夜》《玉樹後庭花》《堂堂》,並陳後主作。叔寶常與宮中女學士及朝臣相和為詩,太樂令何胥又善於文詠,采其尤艷麗者以為此曲。”後來隋煬帝又曾做過此曲。《
樂府詩集》卷四十七收《春江花月夜》七篇,其中有隋煬帝的兩篇。張若虛這首為擬題作詩,與原先的曲調已不同,卻是最有名的。
關於此詩的具體創作年份已難以確考,而對此詩的創作地點則有三種說法:揚州文化研究所所長
韋明鏵認為,詩人是站在揚州南郊曲江邊賞月觀潮,有感而發,創作了此詩,表現的是唐代曲江一帶的景色;長期從事瓜洲文史研究的高惠年認為,此詩作於瓜洲,表現的是千年古鎮瓜洲江畔清幽如詩的意境之美;長期從事大橋文史研究的學者顧仁認為,此詩作於揚子江畔,其地在今揚州市江都區大橋鎮南部。
作品鑑賞
整體賞析
此詩題目,以春、江、花、月、夜這五種事物集中體現了人生最動人的良辰美景,構成了誘人探尋的奇妙的藝術境界。整首詩由景、情、理依次展開,第一部分寫了春江的美景,第二部分寫了面對江月由此產生的感慨,第三部分寫了人間思婦遊子的離愁別緒。
詩人入手擒題,勾勒出一幅春江月夜的壯麗畫面:江潮連海,月共潮生。這裡的“海”是虛指。江潮浩瀚無垠,仿佛和大海連在一起,氣勢宏偉。這時一輪明月隨潮湧生,景象壯觀。一個“生”字,就賦予了明月與潮水以活潑的生命。月光閃耀千萬里之遙,哪一處春江不在明月朗照之中。江水曲曲彎彎地繞過花草遍生的春之原野,月色瀉在花樹上,像撒上了一層潔白的雪。同時,又巧妙地繳足了“春江花月夜”的題面。詩人對月光的觀察極其精微,月光蕩滌了世間萬物的五光十色,將大千世界浸染成夢幻一樣的銀輝色。因而“空里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渾然只有皎潔明亮的月光存在。細膩的筆觸,創造了一個神話般美妙的境界,使春江花月夜顯得格外幽美恬靜。這八句,由大到小,由遠及近,筆墨逐漸凝聚在一輪孤月上了。
清明澄澈的天地宇宙,仿佛使人進入了一個純淨世界,這就自然地引起了詩人的遐思冥想:“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詩人神思飛躍,但又緊緊聯繫著人生,探索著人生的哲理與宇宙的奧秘。在此處卻別開生面,思想沒有陷入前人窠臼,而是翻出了新意:“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個人的生命是短暫即逝的,而人類的存在則是綿延久長的,因之“代代無窮已”的人生就和“年年望相似”的明月得以共存。詩人雖有對人生短暫的感傷,但並不是頹廢與絕望,而是緣於對人生的追求與熱愛。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這是緊承上一句的“望相似”而來的。人生代代相繼,江月年年如此。一輪孤月徘徊中天,像是等待著什麼人似的,卻又永遠不能如願。月光下,只有大江急流,奔騰遠去。隨著江水的流動,詩篇遂生波瀾,將詩情推向更深遠的境界。江月有恨,流水無情,詩人自然地把筆觸由上半篇的大自然景色轉到了人生圖象,引出下半篇男女相思的離愁別恨。
“白雲”四句總寫在月夜中思婦與遊子的兩地思念之情。“白雲”“青楓浦”托物寓情。白雲飄忽,象徵“扁舟子”的行蹤不定。“青楓浦”為地名,但“楓”“浦”在詩中又常用為感別的景物、處所。“誰家”“何處”二句互文見義,因不止一家、一處有離愁別恨,詩人才提出這樣的設問,一種相思,牽出兩地離愁,一往一復,詩情蕩漾,曲折有致。
接下“可憐”八句承“何處”句,寫思婦對離人的懷念。然而詩人不直說思婦的悲和淚,而是用“月”來烘托她的懷念之情,悲淚自出。詩篇把“月”擬人化,“徘徊”二字極其傳神:一是浮雲遊動,故光影明滅不定;二是月光懷著對思婦的憐憫之情,在樓上徘徊不忍去。它要和思婦作伴,為她解愁,因而把柔和的清輝灑在妝鏡台上、玉戶簾上、搗衣砧上。豈料思婦觸景生情,反而思念尤甚。她想趕走這惱人的月色,可是月色“卷不去”,“拂還來”,真誠地依戀著她。這裡“卷”和“拂”兩個痴情的動作,生動地表現出思婦內心的愁悵和迷惘。共望月光而無法相知,只好依託明月遙寄相思之情。“鴻雁長飛光不度”,也暗含魚雁不能傳信之意。
最後八句寫遊子,詩人用落花、流水、殘月來烘托他的思歸之情。“扁舟子”連做夢也念念歸家——花落幽潭,春光將老,人還遠隔天涯,江水流春,流去的不僅是自然的春天,也是遊子的青春、幸福和憧憬。江潭落月,更襯托出他悽苦的寞寞之情。沉沉的海霧隱遮了落月;碣石、瀟湘,天各一方,道路是多么遙遠。“沉沉”二字加重地渲染了他的孤寂;“無限路”也就無限地加深了他的鄉思。他思忖:在這美好的春江花月之夜,不知有幾人能乘月歸回自己的家鄉。他那無著無落的離情,伴著殘月之光,灑滿在江邊的樹林之上。“落月搖情滿江樹”,這結句的“搖情”──不絕如縷的思念之情,將月光之情,遊子之情,詩人之情交織成一片,灑落在江樹上,也灑落在讀者心上,情韻裊裊,搖曳生姿,令人心醉神迷。
《春江花月夜》在思想與藝術上都超越了以前那些單純模山范水的景物詩,“詩人將這些屢見不鮮的傳統題材,注入了新的含義,融詩情、畫意、哲理為一體,憑藉對春江花月夜的描繪,盡情讚嘆大自然的奇麗景色,謳歌人間純潔的愛情,把對遊子思婦的同情心擴大開來,與對人生哲理的追求、對宇宙奧秘的探索結合起來,從而匯成一種情、景、理水乳交溶的幽美而邈遠的意境。詩人將深邃美麗的藝術世界特意隱藏在惝恍迷離的藝術氛圍之中,整首詩篇仿佛籠罩在一片空靈而迷茫的月色里,吸引著讀者去探尋其中美的真諦。
全詩緊扣春、江、花、月、夜的背景來寫,而又以月為主體。“月”是詩中情景兼融之物,它跳動著詩人的脈搏,在全詩中猶如一條生命紐帶,通貫上下,詩情隨著月輪的生落而起伏曲折。月在一夜之間經歷了升起——高懸——西斜——落下的過程。在月的照耀下,江水、沙灘、天空、原野、楓樹、花林、飛霜、白沙、扁舟、高樓、鏡台、砧石、長飛的鴻雁、潛躍的魚龍,不眠的思婦以及漂泊的遊子,組成了完整的詩歌形象,展現出一幅充滿人生哲理與生活情趣的畫卷。這幅畫卷在色調上是以淡寓濃,雖用水墨勾勒點染,但“墨分五彩”,從黑白相輔、虛實相生中顯出絢爛多彩的藝術效果,宛如一幅淡雅的中國水墨畫,體現出春江花月夜清幽的意境美。
《春江花月夜》的章法結構,以整齊為基調,以錯雜顯變化。詩的韻律節奏也饒有特色。詩人灌注在詩中的感情旋律極其悲慨激盪,但那旋律既不是哀絲豪竹,也不是急管繁弦,而是像小提琴奏出的小夜曲或夢幻曲,含蘊,雋永。詩的內在感情是那樣熱烈、深沉,看來卻是自然的、平和的,猶如脈搏跳動那樣有規律,有節奏,而詩的韻律也相應地揚抑迴旋。全詩共三十六句,四句一換韻,共換九韻。又平聲庚韻起首,中間為仄聲霰韻、平聲真韻、仄聲紙韻、平聲尤韻、灰韻、文韻、麻韻,最後以仄聲遇韻結束。詩人把陽轍韻與陰轍韻互動雜沓,高低音相間,依次為洪亮級(庚、霰、真)──細微級(紙)──柔和級(尤、灰)──洪亮級(文、麻)──細微級(遇)。全詩隨著韻腳的轉換變化,平仄的交錯運用,一唱三嘆,前呼後應,既迴環反覆,又層出不窮,音樂節奏感強烈而優美。這種語音與韻味的變化,又是切合著詩情的起伏,可謂聲情與文情絲絲入扣,宛轉諧美。在句式上,大量使用排比句、對偶句和流水對,起承轉合皆妙,文章氣韻無窮。
名家點評
明·
胡應麟:張若虛《春江花月夜》流暢婉轉,出劉希夷《白頭翁》上,而世代不可考。詳其體制,初唐無疑。(《
詩藪》)
明·
陸時雍:微情渺思,多以懸感見奇。(《唐詩鏡》)
明·
鐘惺:淺淺說去,節節相生,使人傷感,未免有情,自不能讀,讀不能厭。又云:將“春江花月夜”五字,煉成一片奇光,分合不得,真化工手。(《唐詩歸》)
明·
譚元春:春江花月夜,字字寫得有情、有想、有故。(《唐詩歸》)
明·
李攀龍:綺回曲折,轉入閨思,言愈委婉輕妙,極得趣者。(《唐詩選》)
明·
周珽:語語就題面字翻弄,接筍合縫,銖兩皆稱。黃家鼎曰:五色分光,合成一片奇錦。不是補天手,未免有痕跡。汪道昆曰:“白雲一片”數語,此等光景作若虛筆力寫不到,別有一種奇思。(《唐詩選脈會通評林》)
明末清初·
王夫之:句坷翻新,千條一縷,以動古今人心脾,靈愚共感。其自然獨絕處,則在順手積去,宛爾成章,令淺人言格局、言提唱、言關鎖者,總無下口分在。(《唐詩評選》)
明末清初·
毛先舒:不著粉澤,自有腴姿,而纏綿醞藉,一意縈紆,調法出沒,令人不測,殆化工之筆哉!(《詩辯坻》)
明末清初·
吳喬:《春江花月夜》正意只在“不知乘月幾人歸”。(《圍爐詩話》)
清·葉羲昂:“搖”、“滿”二字幻而動,讀之目不能瞬。(《唐詩直解》)
清·宋長白:唐人有“春江花月夜”一題,同時張若虛、張子容皆賦之。若虛凡二百五十二言,子容僅三十言,氏短各極其妙,增減一字不得,讀此可悟相體裁衣之法。(《
柳亭詩話》)
清·王堯衢:此篇是逐解轉韻法。凡九解:前二解是起,後二解是收,起則漸漸吐題,收則漸漸結束,中五解是腹。雖其詞有連有不連,而意則相生。至於題目五字,環轉交錯,各自生趣。“春”字四見,“江”字十二見,“花”字只二見。“月”字十五見,“夜”字亦只二見。於“江”則用海、潮、波、流、汀、沙、浦、潭、瀟湘、碣石等以為陪,於“月”則用天、空、霰、霜、雲、樓、妝檯、簾、砧、魚、雁、海霧等以為映。於代代無窮乘月望月之人之內,摘出扁舟遊子、樓上離人兩種,以描情事。樓上宜“月”,扁舟在“江”,此兩種人於“春江花月夜”最獨關情。故知情文相生,各各呈艷,光怪陸離,不可端倪,真奇制也。(《
古唐詩合解》)
清·
徐增:首八句使人火熱,此處八句(按指“江天一色”以下八句)又使人冰冷。然不冰冷則不見火熱,此才子弄筆跌宕處,不可不知也。“昨夜閒潭夢落花”此下八句是結,前首八句是起。起用出生法,將春、江、花、月逐字吐出;結用消歸法,又將春、江、花、月逐字收拾。此句不與上連,而意則從上滾下。此詩如連環鎖子骨,節節相生,綿綿不斷,使讀者眼光正射不得,斜射不得,無處尋其端緒。“春江花月夜”五個字,各各照顧有情。詩真艷詩,才真艷才也。(《而庵說唐詩》)
清·
沈德潛:前半見人有變易,月明常在,江月不必待人,惟江流與月同無盡也。後半寫思婦悵望之情,曲折三致。題中五字安放自然,猶是王、楊、盧、駱之體。(《
唐詩別裁》)
清·范大士:層層靈活,如剝焦心,全不覺字句牽合重複。(《歷代詩發》)
近代·
王闓運:接入春江,浩渺幽深。就便從花談到月,又說到江,意境幽曲。(《王闓運手批唐詩選》)
近代·
陳兆奎:《春江花月夜》,蕭、楊父子時作之,然皆短篇寫興,即席口占。至若虛乃擴為長歌,穠不傷纖,局調俱雅。前幅不過以撥換字面生情耳,自“閒潭夢落花”一折,便縹渺悠逸。王維《桃源行》似從此濫觴。(《王志·論唐詩諸家源流》)
近代·
聞一多:詩中的詩,頂峰上的頂峰。(《宮體詩的自贖》)
後世影響
《春江花月夜》一詩在立意和選材上總結前人的經驗,借樂府舊題譜寫出天下眾多人的心聲,同時具有很高的審美價值,一直令後人傳誦不已,千百年來有無數讀者為之傾倒。它是由齊梁綺麗浮靡文風轉向盛唐的自然清麗的一面旗幟,同時又是中國古代詩歌史上的一個重要里程碑。它的內容和形式多為後世詩人所借用。
此詩既不像南朝山水詩那樣著力模山范水,也不像玄言詩那樣枯燥說理,更不是一首單單抒發兒女離情別緒的愛情詩,而是將多種詩情融為一體。它的誕生,填補了中國古代詩歌史上以月為中心媒介,同時寫男女雙方兩地相思,探索宇宙和人生哲理於同一首詩的空白。不論從主題的提煉還是題材的加工上,此詩對唐朝繁榮的詩歌局面起著不可估量的作用,對後代詩歌創作有重要的啟蒙作用。
詩中有好多名句被後世詩人所引用或化用。比如,
崔顥的“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很可能是“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的化用;
張九齡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可能是根據“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化用而來;
李白的“青天明月來幾時?我欲停杯一問之”,
蘇軾的“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都有化用“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的痕跡。
在意境和結構方面,江天一線,皎月一輪,白雲一片和婆娑的花枝,綽約的人影,孤獨的明月樓,又以其形的對比,構成線條的旋律,賦予此詩以繪畫美。作者又以夜的寂靜為背景,把人們臆想中的海潮聲、江流聲、搗衣聲、淒涼的雁叫聲與遊子思婦的嘆息聲,巧妙地編織成聲音的旋律,賦予此詩以音樂美。此詩的這些美感對現代新月派詩人聞一多提出詩歌的“三美”(即繪畫美、音樂美、建築美)有著重要的直接影響。
作者簡介
張若虛,唐代詩人。揚州(今屬江蘇)人。曾任兗州兵曹。生卒年、字號均不詳。事跡略見於《
舊唐書·賀知章傳》。唐中宗神龍年間,與賀知章、賀朝、萬齊融、邢巨、包融俱以文詞俊秀馳名於京都,與賀知章、張旭、包融並稱“吳中四士”。唐玄宗開元時尚在世。《全唐詩》僅存其詩二首,而這首《春江花月夜》又是最著名的一首,它號稱以“孤篇橫絕全唐”,奠定了張若虛在唐代文學史的不朽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