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中國中篇小說年選

2013中國中篇小說年選

2013年中篇小說年選選入11篇本年度公開發表、較具代表性的優秀作品。作者既有60年代的知名作家薛憶溈、楊曉升、普玄等,也不乏70、80後的文壇新秀阿乙、文珍,各具特色的時代烙印使他們的作品呈現特點鮮明又各領風騷的文風。《通往天堂的最後那一段路》是作家薛憶溈通過革命題材講述“人”的故事的一次嘗試。第一版完成於2003年。而今呈現在我們面前的是其新版之作。其中對“天堂”部分的重寫,是薛憶溈對自己的這部經典作品重寫的關鍵。重寫之後,“天堂”這一主題得到了深化和強化。不光是對細節的改寫很見功力,對小說結構和節奏的調整,也很能展現薛憶溈近年來的長進和他對小說更深刻的理解。在我們這個崇尚物質的時代里,這種“極端”的重寫無疑是一種寶貴而難得的激情。而《春天》一篇,作者阿乙藉助於春天的死亡事件,把自己的幽深筆觸探向當下不無迷亂的社會現實,指向同樣曖昧複雜的人物精神世界。整部小說足稱氣韻豐富飽滿,但對於一些關鍵性細節只是點到為止,並沒有進行詳盡細緻的鋪敘渲染。語言簡單,一如客觀、冰冷的人間。值得一提的是其敘事結構上跟克里斯托弗·諾蘭的電影《記憶碎片》的敘事手法如出一轍,都是典型的先給出故事結尾,然後再一段一段的逆推回故事開首,別具一格。

基本介紹

  • 書名:2013中國中篇小說年選
  • 出版社:花城出版社
  • 頁數:312頁
  • 開本:16
  • 品牌:廣東花城出版社
  • 作者:謝有順
  • 出版日期:2014年1月1日
  • 語種:簡體中文
  • ISBN:9787536069381
基本介紹,內容簡介,作者簡介,圖書目錄,序言,

基本介紹

內容簡介

花城年選系列,權威名家精選,沉澱文學精髓
“2013花城年選”由何建明 、謝有順、洪治綱、向繼東、李曉虹、李小雨、楊光洲、盧翎、王幅明、陳惠瓊、朱航滿、王泉根、葉鐵橋等諸多名家編選,為您的海量閱讀擇優助力。叢書囊括小說、散文、隨筆、詩歌、報告文學、民間記事、散文詩、兒童文學等11種年度精選圖書。

作者簡介

謝有順,男,1972年8月生於福建省長汀縣。文學博士。一級作家。現任中山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當代文學研究中心主任。兼任廣東省文藝批評家協會副主席、中國小說學會常務理事、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常務理事、中國文藝理論學會理事等。出版有《從俗世中來,到靈魂里去》、《從密室到曠野》等著作十幾部。主編有《中國當代作家評傳》、《優雅的漢語》等叢書多套。曾獲馮牧文學獎、莊重文文學獎、廣東省魯迅文藝獎等獎項。入選全國宣傳文化系統“四個一批”人才和教育部“新世紀優秀人才” ,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

圖書目錄

內在的人(代序)
通往天堂的最後那一段路程
春天
淨塵山
寂寞許由
正午
老桂家的魚
身不由己
汗的羔羊
安扣兒安扣
余露和她的父親
錄音筆記

序言

內在的人
謝有順
如果我說,這是一個不斷向內轉的時代,或者說,這是一個內心覺醒的時代,很多人肯定不會同意。但我堅信,如何發現、重塑一個內在的我,不但是現代文學的主題,也將會是現代人不可迴避的人生話題。儘管這些年來,隨著商業主義、消費主義的興起,人類似乎一直在向外轉,一直在和物質、消費達成某種默契,但我覺得這只是一個短暫的現象,那個沉睡著的內在的我,總有一天會甦醒過來。
這一點,我可以從文學之外找到旁證。大約是在一個月前,我受託邀請台灣的胡因夢女士來廣東演講,她從身、心、靈發展的角度提出,這十年,恐怕是人類內心最混亂、最迷茫的時期,重心幾乎都在外面,所以世界一片喧囂,精神卻日益貧乏。度過了這個時期之後,人類會走向一個注重內心生活、不斷向內探索的時代。而這個時代的來臨,是以女性為精神先導的。這似乎不難理解,因為在兩性之間,女性確實更注重內在的生活,更願意傾聽內心的聲音,對自我的敏感與守護,也比男性顯著。據胡因夢介紹,現在社會上有很多靈修班,學員也都以女性為主,她們藉此釋放壓力,開始對身外世界有疏離感,甚至是厭倦感,她們都想停下來,聽聽內心的聲音,過一種看似簡單卻有內在深度的生活。
不可否認,這正在成為一種潛在的時代潮流。事實上,精神意義上的這種內在變化,不過是呼應了文學中早已有之的探索。熟悉現代小說的人都知道,現代小說最醒目的一個特點,就是不斷地向內開掘、探索自我,著力於考掘、辨析現代人內心不同的細微體驗。有人說,如果要給20世紀以來的小說找一個主角,那它的名字只能叫“內心”,確實如此。西方從卡夫卡開始,中國從魯迅開始,小說寫作的一個重要路徑就是自我勘探,它對於深化人類對自我的認識,重釋人與世界的關係,都異常重要。
內心覺醒的文學表現,首先就是塑造有現代意識的個人,並關注個體的存在。
魯迅《狂人日記》的發表,可以看作是現代中國的一個文化開端。儘管就整體而言,中國文化更多表現為一種團隊精神,個人在這一文化體系中,一直處於次要的地位。但這個狀況,隨著現代中國的興起,發生了巨大的改變。像“狂人”這個形象,明顯是具有現代意識的個人,他用自己的現代意識來重釋歷史、省悟自我,所以,《狂人日記》用了不少篇幅來寫人物的內心生活,甚至他的幻想和夢囈。這樣一種轉變,就使小說書寫的重心發生了偏移,它不再是寫社會的、民族的、倫理的人與事,而更多的是呈現人的內心與精神。
《祝福》里有一個大家都熟悉的場景,也許更具象徵意義。“我”回鄉時碰到了祥林嫂。這時的祥林嫂,在魯迅筆下是這樣的:“五年前的花白的頭髮,即今已經全白,全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臉上瘦削不堪,黃中帶黑,而且消盡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間或一輪,還可以表示她是一個活物。她一手提著竹籃。內中一個破碗,空的;一手拄著一支比她更長的竹竿,下端開了裂:她分明已經純乎是一個乞丐了。”這是一幅經典的肖像,面對這樣一個人,“我”是預備好了等她來討錢的。令我意想不到的是,祥林嫂只是想問“我”一個問題:“一個人死了之後,究竟有沒有魂靈的?”
儘管祥林嫂是一個被凌辱的麻木者,但她這個疑問,卻承載著魯迅的思索,可視為現代個體對自我所發出的沉重一問。
你可以說,這是要表達一個關於啟蒙的話題。但說到啟蒙,我們總是以為,只有高處的人才能啟蒙在底層的人,或者知識分子才能啟蒙無知的人,但我們從未想過,底層的人,或者一種低處的生活和境遇,有時也能驚醒在高處的人,甚至啟蒙他們。在我看來,《祝福》就含有這么一個意思在內。祥林嫂問完死後究竟有無魂靈這個問題之後,小說接著寫到:“我很悚然,一見她的眼盯著我的,背上也就遭了芒刺一般,比在學校里遇到不及預防的臨時考,教師又偏是站在身旁的時候,惶急得多了。”為什麼“我”會悚然,會覺得芒刺在背?正是這個問題驚醒了“我”,“對於魂靈的有無,我自己是向來毫不介意的;但在此刻,怎樣回答她好呢?”這既是在思考如何回答,同時也把祥林嫂的問題轉化成了“我”個人的問題:接下來的對話意味深長。“我”吞吞吐吐地說:“也許有罷,——我想。”“那么,也就有地獄了?”“地獄?——論理,就該也有。——然而也未必,……誰來管這等事……。”“那么,死掉的一家的人,都能見面的?”“唉唉,見面不見面呢?……那是,……實在,我說不清……。其實,究竟有沒有魂靈,我也說不清。”說完,乘祥林嫂不再緊接著問,“我”匆匆而逃,“心裡很覺得不安逸”。①這裡的“我”,明顯是一個小知識分子,有一定的同情心,但對世界又有一種無力和漠然感。這是魯迅小說中的“我”共有的特點之一。這個“我”不作惡,有同情心,但也並不勇敢,有時還會像大家一樣膽怯、無奈。祥林嫂的追問,驚醒了像“我”這樣的人。關於魂靈的問題,從此之後,對“我”就成了問題——而有了對這個問題的思考和追問,就表明內在的人開始甦醒。
很多現代小說,都不斷地把關於內在的人的省思,通過極端的形式表現出來,讓讀者也聆聽這種來自心靈內部的聲音。這不是一種自我折磨,而是很多作家在思考人生時,都擺脫不了這樣一種精神逼問:人應該如何活著?怎樣才能活出意義來?活著的尊嚴是什麼?我如何才能把自己從欲望和沉淪中拯救出來?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這些問題就會從內心裡跳出來逼視著你。卡夫卡有一句名言:有天堂,但是沒有道路。他相信天堂的存在,卻又覺得個人在現代社會已被各種制度所異化、瓦解、腐蝕,人變成了像小動物一樣無助、無力的存在,他已無法再獲得通往天堂之路的信心和力量。他知道有天堂的存在,但他無法抵達,因為通往天堂的介質——人的內心——已經腐朽,不再挺立起來。這就好比我們都知道善是好的,內心卻缺乏行善的能力;都知道愛是美好的,卻沒有辦法讓自己一直愛下去,“愛情有一夜之間就消失的惡習”。沒有人在相愛時會想著分手,沒有人不想讓兩個人的感情、婚姻一直幸福地維持下去,可是在生活中,我們見到了太多這樣的悲劇:想愛而無力愛。現代人失去的往往不是愛,而是愛的能力。就如失眠的人,不是不想睡,而是睡不著,即便是非常睏乏了,可就是睡不著。他失去了讓自己安睡的能力。
精神問題更是如此。只要對人為何活著持續追問下去,每個人都會發現很多關於存在的悖論和難題。而人和動物的區別之一,就在於人有追問的意願,人會想明天的事情,會為那些還沒有來臨的事情感到恐懼。海德格爾在《存在與時間》里,就特別注重討論所謂人對未來的各種籌劃,其實就是要回答人對於恐懼和死亡的問題。同樣是面對死亡,動物可能要當死亡迫近,肉身感到疼痛之後,才會感到恐懼。但人不是這樣。死亡還沒來臨,人就會對它產生恐懼,他到底恐.懼什麼?細究起來,你會發現,人普遍都會對一種叫“不存在的東西”或“無”本身感到恐懼。比如,一個人走夜路,他為什麼會害怕?他究竟害怕什麼?不一定是害怕某個具體的人或事物,而是害怕一種叫做“不存在的東西”。它並不存在,但你覺得它一直隱匿地存在著,你為自己無法確知它到底存在還是不存在而感到恐懼。就如你把一個小孩留在黑暗的房間裡,他突然醒過來之後,會對黑暗有一種莫名的恐懼,他的哭就是恐懼的一種表現。當你把燈打開,或者抱著他,他可能就不哭了,因為燈光或擁抱把一種黑暗驅逐了,不存在變成了具體的存在,恐懼就被克服了。這種對“不存在的東西”的恐懼,是入對生存的獨特感知,也是人之為人的尊嚴所在,它意味著,人不僅是一個存在者,他還是一個會思考存在的存在者。
而存在的真實面貌,往往是在不斷的思考和追問中才顯示出來的。許多貌似正常的存在,經過追問之後,就會顯露出荒謬、虛無的一面。這些荒謬和虛無的經驗,也是生存經驗中的一種。
很多的現代小說,正是不斷地在給我們提供這種經驗,進而使我們更深邃地理解了生存,理解了自我和世界的關係。卡夫卡有一個著名的短篇小說,叫《飢餓藝術家》,這是他自己特別珍視的作品,他去世前一個多月,在病床上校閱這部小說的清樣時,還禁不住淚流滿面。那個時候,卡夫卡也許想到了,自己其實就是這個時代最為孤獨的“飢餓藝術家”。這部小說講了一個藝術家關在籠子裡面做飢餓表演的故事。人們出於好奇,通宵達旦地排隊買票觀看。每四十天為一個表演周期,整個過程,藝術家除了偶爾喝點水以外,一粒米都不進,任人觀看、觸摸他瘦骨嶙峋的樣子。為了監督他是否偷吃東西,公眾還推選出了人員加以看守,其實這是多餘的,“他的藝術的榮譽感禁止他吃東西”。可是,有一天,隨著時代的變化,人們突然對“飢餓表演”失去了興趣,即便是他無限期地絕食下去,也已無法再吸引人來看他的表演,理解他的人更是沒有,他慢慢地就被人徹底遺忘了。藝術家最後說:“我只能挨餓,我沒有別的辦法。……因為我找不到適合自己胃口的食物。假如我找到這樣的食物,請相信,我不會這樣驚動視聽,並像您和大家一樣,吃得飽飽的。”①這話顯然是一個隱喻。不是說我想要這樣,而是我不得不這樣想;不是我有意要和這個時代彆扭著,而是我的思想、我的體驗和這個時代無法相容。為何越來越多人選擇自殺這條絕路?就因為他們的精神無法和這個時代和解,時代像一個巨大的胃囊,把他咀嚼一遍之後,又把他吐了出來,他成了這個時代無法消化的部分,成了這個時代里的一根刺。他想自由、清潔地活下去的唯一出路,就是拒絕活下去,拒絕和時代同流合污。
很多小說都描寫了這種精神潔癖。這些人,信守內心的純潔,找尋活著的價值,苦苦地為自己的存在劃定坐標,他們不願匍匐在地上,而是要站出來生存,要回答人之為人的意義到底是什麼。這種精神潔癖,對於流連於世俗生活的庸眾而言,也許是不可思議的。但文學所表達的,有時正是一種精神的偏執,一種片面的真理,它要證明的是,人的內心還有不可摧毀的力量,還有不願妥協的精神。它試圖呈現出一種存在的純粹狀態。這種有精神潔癖的人,和生活中那些有物質潔癖的人一樣,都是少數,但都與時代的主流格格不入。我有一個朋友,就是有潔癖的人,她到我家裡來,都是自己帶拖鞋的,去哪裡吃飯,她也都自己帶筷子,而我到她家裡去,你穿上她家的拖鞋,走幾步,她就跟在後面用拖把拖幾下。客人走了之後,別人穿過的鞋,她要認真地消毒。她自己也知道這是很不好的一種脾性,但她無法控制自己,也許她看到的已經不是人和世界本身,而是一堆細菌。她想一塵不染地活著,但客觀地說,每個人的生活都必須和細菌為伴,所以,她活得很累,也很屈辱。
有精神潔癖的人,他的處境其實與此相仿。他是個別的,不見容於主流社會的,但他並不放棄自己內心的標準,而是要藉由追問來逼視出人生的真相——文學所要表達的,正是這種個體的真理。這種個體真理,常常是少數、異端、偏僻、銳利的。文學不僅是為可能的現實作證,它也試圖把一種不可能變成可能。通過不斷的質詢,存在由此獲得意義。蘇格拉底說,沒有經過追問的人生不值得過,確實,如果沒有經過追問、省思,人生就完全處於混沌、茫然的狀態,是低質量的。也正因為如此,現代哲學和文學,都在不斷地談論“存在”的問題。
沒有存在感的建立,文學就沒有內在維度,人也沒有心靈的內面,文學就會成為平面的文學,人也會成為單向度的人。
那文學應該如何表達“存在”這一內在的主題?這令我想起德國的雅斯貝爾斯,他是一個執著於存在的思想家。依照他的研究,“存在”至少包含三個方面。首先是人作為一種存在而存在,這是最淺的層面。比如一張講台在這裡,一個人站在這裡,這就是一種客觀的存在。它是關於物質存在的一種描述。人的存在,顯然不僅於此。當我們說一個人死了,指的是他的身體死了,他屬於物質的那一部分消失了。這是最為表面的消失。可我們絕不能輕言孔子死了、魯迅死了,為何?就在於作為肉體存在的孔子、魯迅固然死了,但他們的書還在被人誦讀,他們的思想還在影響人,從中我們依然還可感覺到他們的存在。或許,他們只是換了一種方式存在而已。這清楚地表明,人的存在,不僅包含物質層面的,也還包括精神、心靈層面的。
這就引出了存在的第二個方面:人不僅存在,他還是知道自己存在的存在。人和草木不同,和山川大地不同,甚至和魚蟲鳥獸也不同,那就是人有存在的自覺意識。有了這種自覺,人的存在就區別於無意識的物質存在了,這種存在的自覺,使他具有了領悟生活悲歡、感受生與死之差異的能力。這種領悟非常重要。一個人有存在意識,對個體的生與死有覺悟,他的生存就會完全不一樣。尤其是對死亡的認識,它關乎到一個人選擇什麼方式活著、怎樣活著。接受了死亡教育的人,對生才會有一種謙卑和敬畏,才會對活著本身懷著一種鄭重之情。但在生活中,我們經常會遇見一些人,總是活得興高采烈,神采飛揚,他覺得自己可以主宰自己的生活,也能安排好自己的日子。這樣的快樂,往往是禁不起追問的,因為他遺忘了一個重要事實:人是會死的。假若他意識到了死亡就在不遠處等著他,他就不會再沉浸於毫無來由的生的歡樂之中。不認識死亡,人都是狂妄的。我經常看新聞,發現那么多人不惜一切手段在搶奪,在占有,貪慾無度地擴張,精神不斷地矮化,問題可能就出在他忘記了人是會死的這一事實。一個人以自己的權力和貪婪,用不義的手段攫取了無數財富,他其實是做了物質的囚徒,而沒有想到,人死之後,都化成那把灰,即便你生前有再多的房子,到時也不過是住那幾平方米的公墓而已。這才是人生不可迴避的真相。
死亡不僅是對活著的終結,也是對存在的一種否定。面對人是會死的這一尖銳的事實,人生會呈現出另一種面貌,至少,個人對人生的設計,就不會再盲目樂觀,而會多一點追索人生的意義到底在哪裡。就此而言,死亡永遠是懸掛在人類頭頂的一把利器,它嘲諷一切膚淺的歡樂,也註銷一切短暫的價值。更為致命的是,人知道自己會死,但你永遠不知道自己何時死。假如一個人知道自己能活多久,哪怕是活六十歲、七十歲,人生都會好辦得多。活八十歲的人,等到七十九歲的時候,就可花光所有的錢,處理完所有掛心的事情,然後乾淨利落地走。可人生的困境是,沒有人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死。許多人按少年、青年、中年、晚年來規劃自己的人生,想像自己老了將做什麼,要去哪裡旅遊,該如何安度晚年,可誰保證你能活到晚年呢?疾病、意外或者別的緣由,都可能導致死亡提前來臨,你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更不知道自己是否還可以看到明天的太陽。被時間拘禁在今天的我們,想像任何一種未來的生活,其實都是妄想。這樣活著,更像是一種僥倖。那些突然死去的人,又有哪個沒有過理想、沒有過燦爛的人生規劃呢?當死亡來臨,一切就都成了虛無。
文學存在的意義,就是不斷地強調這些,使活著和如何活著的問題,成為每一個人都必須思考的人生課題。
人存在,也知道自己存在,再進一步,人還知道自己有一天將不存在,也就是說,人知道自己的存在是有限的,可他的內心,又有一種對無限的嚮往——存在的有限與渴望的無限之間的衝突,就構成了存在的第三個層面。幾乎每一個人,內心都渴望自己的存在能夠延續得久一點,中國人甚至說得極為直白,“好死不如賴活著”。在中國,因為沒有宗教傳統,多數人不在宗教意義上信仰靈魂的存在,骨子裡也不接受靈魂永恆這種觀念,但中國人卻崇尚兩件事情:著書立說和傳宗接代。二者在中國文化體系里,都有崇高的地位。其實著書立說也好,傳宗接代也罷,都是為了讓自己的存在延續下去,拒絕讓自己從此世消失。不同的是,著書立說藉助的是精神的流傳,傳宗接代則是通過血緣的承繼。因此,中國人是以另一種方式相信靈魂的永恆,他有屬於自己的精神不死的象徵,只不過,這種永恆和不死,不是指向彼岸和未來,而是指向此岸、此世。錢穆說,“凡屬超我而存在,外於我而獨立,不與我而俱盡的,那都是不朽。”“人死了,靈魂還存在,這是不朽。”這裡說的,其實更多是西方的觀念,中國人所理解的不朽,似乎更具現實意義。“中國古人卻說立德立功立言為三不朽,凡屬德功言,都成為社群之共同的,超小我而獨立存在的,有其客觀的發展。我們也可說,這正是死者的靈魂,在這上面依附存在而表現了。”①德功言指向的都是現世,它是中國人所理解的靈魂不滅的證據。
但不管以何種方式來理解生與死的詰問,人的肉身終有一死,存在會變成非存在,這都是一個客觀的事實,也是人所有痛苦的根源。人無法超越肉身而存在,也無法突破時間的限制,這就是存在的有限性。孔子說,“未知生,焉知死”,這固然沒錯,但這話也可反過來說,未知死,又焉知生?死亡是一種提醒、警戒,當你想到人會死,甚至隨時都有可能意外地死去,那些無度、無意義的貪婪和搶奪就瞬間失去了光芒。活著卻不知道為什麼活著,甚至一直成為物質、欲望、權力的俘虜而活著,這才是存在最為荒謬的境遇。
面對死亡對活著意義的註銷,如何才能反抗死亡、繼續生存?這就引出了存在的另一個命題:向死而生。海德格爾等人的哲學,都討論了這個問題。向死而生,即直面死亡,在死亡的注視下活著,通過一種有意義的活著來超越死亡。許多地方的平墳事件,之所以會引起軒然大波,不僅關乎那個墳包之爭,它更是一種文化的較量。假若入土為安、死者為大的思想被顛覆,那所謂的中國傳統也就喪失了一個重要的根基。中國人敬畏死亡,而且常常對死亡有一種達觀、寬大的理解。尤其是在農村,死亡如同是一個公開的節日。那些與土地相伴終生的農民,早已學會了如何與死亡一起生存。在我的老家,多數人在四五十歲的時候,就為自己準備好了棺材,有些人,做棺材的時候,像做新衣服一樣,還要躺進去試試是否合身。棺材是上油漆的,為了防蟲、防腐,過幾年就要把它從閣樓上抬下來再油漆一遍。還有很多人,六十歲之前就為自己找好了墳墓,甚至生前就把墳墓按照自己的喜好修好了,他也不諱言這就是自己將來的家。我的祖母,生前就說希望自己的墳墓能夠離家近一點,我問她為何喜歡離家近的地方,她說,遠了說不定你們就不來掃墓了,離家近一點,家裡煮什麼好吃的,香味飄過來,我還能聞到呢。她對死亡,從未恐懼過,她也不害怕那個將要去的地方,因為她說活著是坦蕩的,死了就不害怕。同時,她認為自己生了兒子,兒子又生了兒子,生命就傳承下來了,所謂的死,對我的祖母而言,不過是短暫的消失,或者是換了一種方式存在——存在於祖宗牌位上,存在於子孫的血脈中。這或許只是一種樸素、淡然的人生觀,但絕不是一些人所說的愚昧,恰恰相反,這種人生觀在中國極具代表性,它透露出一種獨有的關於生與死的鄉村哲學,尤其是那種樂觀的“向死而生”的精神,對現代人也不乏啟示意義。
也有悲觀的人生看法,譬如,張愛玲有一種思想,叫“望遠皆悲”,意思是說,你只要撥開眼前的迷霧,稍稍看遠一點,人生就不過是悲涼、悲哀而已。那些快樂,歡暢,那種不可名狀的信心,都是因為只看到了眼前的事物,那么燦爛、光彩,而從未意識到,燦爛背後的灰燼,光彩背後的黯然。這幾乎是一種無法修改的人生現實,繁華過後就是寂寥,生的終點就是死。無論你如何強大、不甘,你終究躲避不了人生的這個結局。你沒有看到這些,不等於人生的悲劇就會離你而去;你看到了這些,心裡響起的就是悲哀之情。人生的過程可以千百種,但結局卻是平等的,在死亡面前,智慧、美名、財富、權位都將化成灰燼,這些生前令人念茲在茲的事物,並不能改變人生是悲涼的這一事實。張愛玲為何一直蜷縮在世俗生活里?其實是為了抗拒一種無法排遣的厭倦和虛無。王安憶說:“張愛玲的人生觀是走在了兩個極端之上,一頭是現時現刻中的具體可感,另一頭則是人生奈何的虛無。……當她略一眺望到人生的虛無,便回縮到俗世之中,而終於放過了人生的更寬闊和深厚的蘊含。從俗世的細緻描繪,直接跳入一個蒼茫的結論,到底是簡單了。”①這樣說,並不是沒有道理。或許,由於張愛玲過早就洞穿了人生的本質,她已沒有耐心去描繪現實世界裡的爭取、理想的光澤,她知道這一切都是徒勞的,望遠皆悲。她寫著寫著就會向讀者亮出人生的底牌,把自己對人生的蒼涼體認直接說出,而忘了展示這個過程的豐富和複雜。
這就是一種現代體驗。就像卡夫卡,發現了一種精神真實之後,也是急於要把結論告訴我們。他的《變形記》,寫人變成甲蟲,這種寫法,就藝術而言,是粗陋的,但這就是卡夫卡要告訴我們的,有一個比藝術自身還要重要的人生結論,所謂所有的障礙都在粉碎我,人再也不能像人一樣活著了。這完全不同於傳統的小說觀念,它所深入的是現代人的內心世界,寫的是內心那種極為隱秘而細微的經驗,那種不安、恐懼、絕望,根植於那個內在的人——這個內在的人,在過去小說中,往往是缺席的,或者是不動聲色的,現在經由現代生存的提示,成了小說的主體,甚至成了小說新的主角。
這個內在的人,有存在感,對他的書寫,代表的是對存在的不懈追索,它構成了現代小說的精神基石。而今日的小說,之所以日益陳舊、缺少探索,無法有效解讀現代人的內心,更不能引起讀者在靈魂上的戰慄,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小說重新做了故事和趣味的囚徒,不再逼視存在的真實境遇,進而遠離了那個內在的人。
現代小說和傳統小說不同,它深入的是現代人的內心世界,寫的是人類內心那種極為隱秘而細微的經驗,那種不安、恐懼、絕望,根植於內在的人——這個內在的人,是一種新的存在經驗,也是現代小說最重要的主角。在這個內在的人里,作家追問存在本身,看到自己的限度,渴望實現一種存在的超越,並竭力想把自己從無能、絕望、自我淪陷的存在境遇里拯救出來。而如何才能獲得救贖,這就不僅是一個文學話題,也是一個宗教話題。
談及宗教,東西方之間有著很大的不同。以魯迅的《狂人日記》為例,他在小說的最後所出示的對未來那種宗教般的希望,是寄托在孩子的身上,他對現實絕望,但對未來卻充滿著模糊的信心。在此之前,狂人對“這夥人”有一個警告:“你們立刻改了,從真心改起!要曉得將來容不得吃人的人,活在世上。”①而沒有吃過人的人,才是“真的人”。從“真心”到“真的人”,這裡頭包含著魯迅對現實的理解。其時的魯迅,受了尼采哲學的影響,所謂“真的人”,顯然閃爍著“超人”的影子。但“真的入”究竟是什麼面貌,有著哪些內涵,魯迅自己也說不清楚。它只是一個模糊的概念,是魯迅借來的文化符號,既沒有傳統的根基,也沒有宗教的想像力。尼采儘管是反基督教的,但他提出的“超人”,明顯受了《聖經》中“新人”的啟發,仍然帶著某種宗教色彩。魯迅筆下的“真的人”則要空洞得多,難以在中國文化中落地,所以,《狂人日記》里有大量不像小說語言的雜感,更像是思想筆記,魯迅藉此重在提出問題,喊出自己的聲音,但狂人的這些思想如何產生、何以產生,他並沒有合理地交代。讀完《狂人日記》,我不禁在想:狂人是從哪裡得到的善的知識,從而知道吃人是不好的?在他眼中,大家都吃人,四千年的歷史,無非是寫著“吃人”二字,“我”在四千年來時時吃人的地方混了多年,也成了“有了四千年吃人履歷的我”,既然如此,狂人何以知道吃人是要不得的?又何以知道“將來容不得吃人的人,活在世上”?
在魯迅的精神視野里,他並不相信有一位救贖者——上帝,具體到狂人身上,也就沒有一個外在的聲音來提醒他該不該吃入,他的所有價值判定都來源於自我覺悟。魯迅的生命哲學是不相信有外在救贖的,他只是對生命本身存著一種自信,他接受尼采,也和這種生命的自信不無關係。他相信生命會發生改變,這也暗合了古代聖賢的教導,只要你肯努力,人人皆可成堯舜,“德輝動於內”,“禮發諸外”。一切從心開始,不是向外求,而是向內求,所以錢穆說中國若有宗教的話,那就是“人心教”。王陽明去世前寫“我心光明”,弘一法師圓寂時寫“悲欣交集”,講述的都是心的故事,是個人的內在覺悟。覺悟即救贖,一種中國式的救贖。
但在西方的文學背景里,生命的改變或存在的救贖,主要得力於傾聽外在的聲音,無論是“曠野的呼告”,還是關於拯救的“福音”,都被描述為是來自上帝的聲音,人只不過是這種聲音的傾聽者和跟隨者。通過外在的聲音來喚醒一個人內心,並通過這個聲音所傳輸的生命意志,來完成對生命的救贖,以“新造”代替“舊造”,以“新人”代替“舊人”。這種對生命和救贖的理解,就是宗教的角度,它並不依靠人的覺悟,而是仰賴上帝的力量來獲得拯救。因此,人的有限與上帝的無限,人的墮落與上帝的聖潔,就構成了西方文學作品中的根本衝突。我們讀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讀卡夫卡的小說,關於上帝是否存在、人如何才能獲救的問題,一直是他們小說里的中心問題。他們在相信與懷疑之間徘徊,但上帝存在與否可以爭論,有一點卻是不容置疑的: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他不具備永恆的品格,所以也就無法實施自我拯救;人離開上帝之後,不斷墮落,最終完全被自身那黑暗、絕望的經驗所粉碎,如卡夫卡所形容的,人成了蟲豸,成了小動物,只能內心惶恐地諦聽外面的動靜。人要從這種境遇里得救,就只能等待聖靈的降臨,等待拯救者的到來。
這就是西方文學最為普遍的內在經驗,它充滿深淵的呼告,也時常發出拯救者到底在哪裡的哀嘆。文學的內在性,其實和這種呼告的精神、追問的經驗密切相關。《舊約·約伯記》所寫的約伯的追問,就是一個經典的主題。約伯是一個正直的人,但耶和華卻伸手擊打他,擊殺了它的牲畜、僕人,剝奪了他的財富、快樂,使他的家庭破敗,身體長出惡瘡,極其痛苦,於是約伯就哀嘆、抱怨,甚至詛咒自己的生日,他不知道耶和華為什麼要這樣對他。耶和華沒有正面回答約伯的厭棄和哀告,而是反問他:“我立大地根基的時候,你在哪裡呢。你若有聰.明,只管說吧。你若曉得就說,是誰定地的尺度。是誰把準繩拉在其上。地的根基安置在何處。地的角石是誰安放的。……你曾進到海源,或在深淵的隱秘處行走么。死亡的門曾向你顯露么。死蔭的門你曾見過么。地的廣大你能明透么。你若全知道,只管說吧。”①最終,約伯“在塵土和爐灰中懊悔”。從中國的文化背景出發,是很難讀懂約伯的遭遇的。約伯已是一個正直而敬畏上帝的人,耶和華為何還要如此試驗他?中國的文化重行為和表現,約伯的好,符合現世一切道德和倫理,但在基督教背景里,這個故事就具有奇特的內在性:約伯所受的試驗並非因為約伯不好,而是約伯以自己的這個好為好,這在《聖經》里稱之為“自以為義”。以自己的義為誇耀,就否認了信仰的意義。《聖經》強調“因信稱義”,它的意思是說,你的行為、表現不能成為你的義,這就好比一個犯了死罪的人,他再做好事也不能改變他是一個罪人的事實。罪的消除不是來自於自義,而是來自於赦免;而赦免是一種權柄,它只能來自於一位無罪者,這位無罪者就是上帝本身。因此,當你自以為義的時候,背後其實是隱含著一種不信,這就是約伯的困境。
從宗教意義上說,不信是最大的罪。這一點,不妨來看一下伊甸園的那個故事。耶和華對亞當、夏娃說,不可吃知識善惡樹上的果子,“吃了必定死”。但夏娃卻在蛇的誘惑下,吃了那棵樹上的果子,亞當也吃了,這就意味著他們面臨著死的結局。這裡的“死”,不是肉身馬上終結,而是指亞當、夏娃從時間之外進入到了時間之內,從此之後,死亡會拘禁他們,時間會限制他們,他們再也不是有永恒生命的人了。夏娃和亞當吃果子,看起來不過是犯了一個很乾淨的罪,可是這個乾淨的罪背後,有一個罪的根源,就是他不相信耶和華說的話。不信的罪,才是人類的原罪,它比說謊、殺人的罪要大得多,因為說謊和殺人僅是一種行為,而不信是一種性質。性質的罪,大於行為的罪;行為的罪,是從性質的罪里派生出來的,沒有罪的性質,就不會有罪的行為。為何說恨人就殺人,指的就是一個人的內心先有了恨,行為上他才去殺人的。所以,一切罪的根源都來自於不信,因為不信,人類被驅逐出伊甸園,因為不信,人類在罪的道路上越走越遠,也因為不信,人類無法從根本上獲得拯救。
所有罪的思想的核心,都是指向那個不信的罪。正如所謂的罪人,不看你是否在行為上犯了罪,而是因著不信,你在性質上就已經是罪人了。是罪人,就需要悔改和救贖,就需要重新回到相信的道路上來,以重新確認人與上帝的關係。這種觀念,和東方思想有著很大的不同。按照本尼迪克特在《菊與刀》里的看法,西方社會的文化形態和日本的文化形態,可分別歸結為罪感文化和恥感文化。“提倡建立道德的絕對標準並且依靠它發展人的良心,這種社會可以定義為‘罪感文化’。”①罪感文化的道德標準來自宗教傳統,來自上帝。李澤厚則認為,中國文化是一種樂感文化,肯定現實、此世的價值,以身心幸福地在這個世界中生活作為理想和目的,所以,中國人很少有罪感意識。
這種文化差異,也影響了中國文學的品格,它必然是以書寫世俗生活的幸福與殘缺為主體,而少有追問存在困境與尋找精神救贖的意識。王國維所說,中國文學更多的是寫民族、國家、人倫的主題,而缺少探索精神、心靈和宇宙的文學傳統。前者以《桃花扇》為代表,後者以《紅樓夢》為代表。《桃花扇》式的關懷現世的作品為多數,而像《紅樓夢》這種貫穿著精神性、超越性母題的作品,即便是到今天,也還是不多見的。《紅樓夢》雖然也寫實,多表達日常人情之美,但它以實寫虛,創造了一個精神的幻境,在價值觀上,它是有天問精神的。這在中國文學的傳統中,是一種珍貴的敘事資源。
事實上,一部作品中是否有精神追問,是否有存在意義上的呼告,它的境界是大不相同的。這令我想起一個學者在一篇文章中說,由於自己早年讀過了太多偉大的俄羅斯小說,所以現在根本無法閱讀中國小說。我能理解他的這種感受。俄羅斯文學裡面所響徹的,都是非常宏偉的精神辯論,托爾斯泰等人所寫的,完全是一種內在的經驗,他們絕不會把筆墨停留在那些無關痛癢的事上。魯迅論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時,有一個精準的概括:“凡是人的靈魂的偉大的審問者,同時也一定是偉大的犯人。審問者在堂上舉劾著他的惡,犯人在階下陳述他自己的善;審問者在靈魂中揭發污穢,犯人在所揭發的污穢中闡明那埋藏的光耀。這樣,就顯示出靈魂的深……在甚深的靈魂中,無所謂‘殘酷’,更無所謂慈悲;但將這靈魂顯示於人的,是‘在高的意義上的寫實主義者’。”①確實,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中,審問者和犯人是同時存在的,這就為作品創造了一個自我辯論的場域。一個我在審判另一個我,一個我又在為另一個我辯護,這種爭辯,構成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中的精神旋律。魯迅的深刻,也得益於此。他的作品.往往也具有審問者和犯人這兩種精神維度。他的《狂人日記》,一方面是審判中國的歷史,審判所有的人,包括自己的兄弟、母親,也都是吃人的人;另一個方面,他也不避諱我也是吃了人的人,認為妹妹死的時候,他們未必不和在飯菜里暗暗地給我吃。魯迅在雜文里也多次說到,吃人的時候,我也幫助排這個吃人的筵席,我也是吃人者當中的一個。如果魯迅僅僅是一個審判者,批判這是一個吃人的社會,那他就不算深刻。他把自己也擺進去,進行徹底的自我批判,這種寫法,在中國傳統中是罕見的。魯迅說,我不單是無情地解剖別人,更無情地解剖自己。他在給許廣平和其他朋友的信中,曾反覆強調,自己的思想過於黑暗,覺得身後仿佛有鬼跟著,總是拖著長長的黑影。他看到了自己靈魂里的殘疾、黑暗和骯髒的,但他不迴避這些,他正視自我內部的疾患,’這是了不起的一種眼界。
只是,魯迅之後,有這種自我審判意識的作家太少了。在當代,有太多的作家都在寫那種醉生夢死、欲望橫流的生活。在他們的作品中,讀不到一絲作家的自責,更沒有自我審判、自我愧疚的姿態。其實,懺悔、自責是特別值得珍視的寫作情懷,它能夠把一個人的寫作,帶到另一個境界。譬如,我曾經聽莫言在幾個場合說過,包括他談自己的長篇小說《蛙》,反覆說要把自己當做罪人來寫,這對中國作家而言,顯然是一個新的寫作角度。因為莫言一旦有了罪人及罪感意識,他的作品就會打開另一個精神空間,就會誕生新的內在經驗。
余華的寫作也是一個例證。他在20世紀80年代,用非常冷靜的口吻寫下了像《現實一種》或《一九八六年》這些作品,那時有人讀了作品後說,余華的血管里流著的不是血,而是冰渣子。其實,那時的余華,在冷靜的敘述中,對人性一直有清醒的批判和揭露,也暗含著一種隱忍的愛。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在細雨中呼喊》,出色地寫出了一個孩子的內心世界。那個內心充滿恐懼和顫慄的孩子,就是一個“內在的人”的形象,而因著有這種內在經驗的書寫,這部小說也就獲得了獨有的精神深度。小說里有一個細節令我印象深刻。一個孩子因為在背後嘲弄老師,說他怕老婆,只要他的老婆來了,就像是皇軍來了。老師知道後,說要懲罰他,那個小孩就整節課都充滿恐懼,等著老師的懲罰降臨。後來發現,老師下課就走人了,他以為老師忘記懲罰了,他的恐懼也就隨之消失。可是,恐懼剛消失不久,老師又出現在了他面前,說我還沒有懲罰你呢。孩子的心情一下子又落到了谷底,他又一次回到了那種即將要接受懲罰的恐懼中。反反覆覆,那個孩子就這樣被折磨了好長一段時間。通過不斷地延遲懲罰的來臨,余華把一個小孩內心的恐懼,寫得真實、動人。這些都構成了余華小說中極為重要的內在經驗。
但《活著》之後,余華的寫作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活著》對人之命運的書寫,儘管充滿悲愴,但相對《在細雨中呼喊》而言,寫法上要簡單得多。《活著》里人物命運的悲愴感,多半是來自於死亡事件的簡單疊加——通過不斷地死人,到最後,死得只剩下福貴一個人了,讓你不得不覺得人生真是悲劇。《在細雨中呼喊》里那個孩子的恐懼,是有深度的、內在的、充滿存在意義上的複雜感受;到《活著》里的福貴,他的苦難更多的是成了一種外在的遭遇,沒有多少精神掙扎,甚至福貴面臨悲慘遭遇時,前後也沒有多少內心變化,他面對每個親人離去時的感受是相似的。《許三觀賣血記》也是這種模式。福貴的悲愴,在於不斷地有親人死去;許三觀的痛苦,則是要不斷地賣血。福貴的人生中,前後死了七八個人,而許三觀的人生中,一共賣了十幾次血。我曾經看過一篇評論文章說,就敘事的設計而言,《活著》也可以更名為《福貴喪親記》,它們在敘事模式上是相似的,都是通過外在遭遇在同一層面上的疊加,迫使讀者覺得這個人活得真慘。這就有點像電視劇的模式了,以一個好人為主線,故意把各種苦難都壓在他身上,由此來激發觀眾的同情心。王朔概括他們當年編電視劇《渴望》,就是按這個模式來設計的,一個好人,做什麼事情都不順,幾乎所有的人都在為難他,但最後他沒有被打倒,這是吸引觀眾的一個重要因素。《大長今》、《木府風雲》等電視劇,用的其實也是這種故事模式。
《活著》最後寫到,福貴和一頭牛對話。這裡面有一種禪宗的思想,人變成牛了,具有牛一般的忍耐力和承受力了。這表明人承受了無數的苦難之後,已經麻木了,苦難也已經不再是苦難了。余華把這解釋為福貴的內心變得寬廣了,但也可以說,這是內心麻木了。這是很典型的中國人對待生存困境時的態度:他不會在苦難的處境裡一直追問下去,而是會找到一種消解苦難的方式,使自己快樂起來。這就是劉小楓所說的“逍遙”精神。他在《拯救與逍遙》一書中說,西方人在面對苦難時會選擇曠野呼告,以期待拯救者的出現和來臨;中國人則通常選擇對苦難進行自我消解,進入一種逍遙、自在、忘我的境界,以期實現對苦難的忘卻。福貴就是一個忘卻了苦難的人。
如果只有逍遙哲學,文學是很難獲得深刻品格的。我們讀魯迅的作品,為何會覺得那是一種完全不同的精神品質?就在於魯迅不是逍遙的,魯迅是承擔的、前行的。比如在《過客》里,有這樣的提問: “你可知道前面是怎么一個所在么?”老頭說,前面是墳,小孩則說,前面有鮮花,有野百合、野薔薇。這是魯迅對人生的真實看法。他有篇文章就叫《墳》,“我只很確切地知道一個終點,就是:墳。”可是魯迅又對未來、對孩子存著希望,所以也會注意傾聽孩子的聲音。過客說:“我只得走了。況且還有聲音常在前面催促我,叫喚我,使我息不下。”老翁說:“那也未必。太陽下去了,我想,還不如休息一會的好罷,像我似的。”過客說:“但是,那前面的聲音叫我走。”老翁說:“我知道。”“你知道?你知道那聲音么?” “是的,他似乎曾經也叫過我。” “那也就是現在叫我的聲音么?”“那我可不知道。他也就是叫過幾聲,我不理他,他也就不叫了,我也就記不清楚了。”過客說:“不行!我還是走的好。我息不下。”①——這裡特彆強調了有一個聲音來叫我,我不能停下來,我還是要走。這其實是關於存在的一種傾聽:每個人的內心都有過這種聲音,但對這種聲音往往持兩種態度,一種是像老翁一樣,叫了幾聲我不理它,它也就不叫了;還有一種是像過客這樣,無法不聽從這聲音的催促,要繼續往前走。
我想,關於存在,關於內在的人與內在的經驗,都可以用這個聲音問題來總結。每個人都有一個內在的自我,都有其內在的經驗,以及內心的生活,無論年輕還是年老,都是如此,關鍵是我們聽不聽從內心的召喚。按魯迅的解釋,內心的聲音可以來自生命本身,這就是中國哲學所強調的心裏面那善的聲音,也就是孟子所說的,人生來就有“四端”,有惻隱之心、羞惡之心、辭讓之心、是非之心。我們做任何一件事情,內心的聲音都會出現,它告訴我們這樣做,對還是不對,並等待你的內心作出抉擇。在西方文學裡,這聲音往往來自人以外,來自那個更高的拯救者,是他在召喚人,並激發人起來跟從這個聲音。
說現在是向內轉的時代,其實就是說現在正進入一個傾聽內心聲音的時代。裡面的聲音一旦越來越響亮,外面又有傾聽和配合者,並不斷地有人站出來呼籲人應該如何活著、如何有意義地活著,現狀就會發生改變。
《極權主義的起源》一書的作者阿倫特,曾就希特勒對猶太人實行種族滅絕的主要工具之一的阿道夫·艾希曼在耶路撒冷受審這一事件,為《紐約客》雜誌寫了一系列文章,並在此基礎上出版了《耶路撒冷的艾希曼:關於尋常的罪惡的報告》一書,轟動一時。阿倫特寫到,艾希曼為自己辯護的一個重要論點是:“沒有外在的聲音來喚醒我的良心。”他覺得所做的不能全由他一個人來承擔,因為在那種境遇里,他沒有理由不執行元首的意志。這個關於罪責問題的辯論,在當時引起了很大的爭議,儘管這個爭議,並不能為艾希曼的暴行開脫,但對於那個外在聲音存在與否的問題,確實值得我們深思。這令我想起雅斯貝爾斯在戰後的反思,他說:我們全都有責任,對不義行為,當時我們為什麼不到大街上去大聲吶喊呢?假若我們沉默、拒絕發聲,就會助長這些暴行。可見,強調內在的人的同時,也不能忘記外在聲音的提醒,兩種聲音並存,才能見證人的完整性。
其實,魯迅所說的審判者和犯人的辯論,也可看作是一種關於聲音的較量。這種較量,往往就是一種自我辯論。內在的人,是經常有不同的聲音在內心激辯的人;內在的經驗,就是這種內心激辯的真實寫照。德國學者G·R·豪克有一本書叫《絕望與信心》,①他闡釋了一個重要的事實:對於當今時代而言,絕望的存在可能是一個無以辯駁的事實,可是我們也不能忽視絕望的背後,還有微弱的信心,還有希望的存在。兩種聲音的辯論,絕望與信心的交織,就構成了人類豐富的內心世界。一種有重量的文學,就應該多關注這些內心的爭辯和較量,就應該在作品中建構起這種獨特的內在經驗,惟有如此,文學才能有效地分享存在的話題,並為當下人類的存在境遇作證。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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