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黃省曾錄
1.黃勉之問:“‘無適也,無莫也,義之與比。’事事要如此否?”先生曰:“固是事事要如此,須是識得個頭腦乃可。義即是良知,曉得良知是個頭腦,方無執著。且如受人饋送,也有今日當受的,他日不當受的。也有今日不當受的,他日當受的。你若執著了今日當受的,便一切受去。執著了今日不當受的,便一切不受去。便是適莫。便不是良知的本體。如何喚得做義?”
2.問:“‘思無邪’一言,如何便蓋得三百篇之義?”先生曰:“豈特三百篇?六經只此一言,便可該貫,以至窮古今天下聖賢的話。‘思無邪’一言,也可該貫。此外便有何說?此是一了百當的功夫。”
3.問道心人心。先生曰:“‘率性之為道’,便是道心。但著些人的意思在,便是人心。道心本是無聲無臭,故曰微。依著人心行去,便有許多不安穩處,故曰惟危。”
4.問:“‘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愚的人與之語上尚且不進,況不與之語可乎?”先生曰:“不是聖人終不與語,聖人的心憂不得人人都做聖人;只是人的資質不同,施教不可躐等,中人以下的人,便與他說性、說命,他也不省得,也須慢慢琢磨他起來。”
5.一友問:“讀書不記得如何?”先生曰:“只要曉得,如何要記得?要曉得已是落第二義了,只要明得自家本體。若徒要記得,便不曉得:若徒要曉得,便明不得自家的本體。”
6.問:“‘逝者如斯’是說自家心性活潑潑地否?”先生曰:“然。須要時時用致良知的功夫,方才活潑潑地,方才與他川水一般;若須臾間斷,便與天地不相似。此是學問極至處,聖人也只如此。”
7.問志士、仁人章。先生曰:“只為世上人都把生身命子看得太重,不問當死不當死,定要宛轉委曲保全,以此把天理卻丟去了,忍心害理,何者不為?若違了天理,便與禽獸無異,便偷生在世上百千年,也不過做了千百年的禽獸。學者要於此等處看得明白;比干、龍逢,只為他看得分明,所以能成就得他的仁。”
8.問:“叔孫武叔毀仲尼,大聖人如何猶不免於毀謗?”先生曰:“毀謗自外來的雖聖人如何免得?人只貴於自修,若自己實實落落是個聖賢,縱然人都毀他,也說他不著;卻若浮雲掩日如何損得日的光明。若自己是個象恭色莊、不堅不介的,縱然沒一個人說他,他的惡意終須一日發露。所以孟子說‘有求全之毀,有不虞之譽:’毀譽在外的,安能避得,只要自修何如爾。”
9.劉君亮要在山中靜坐。先生曰:“汝若以厭外物之心去求之靜,是反養成一個驕惰之氣了;汝若不厭外物,復於靜處涵養,卻好。”
10.王汝中、省曾侍坐。先生握扇命曰:“你們用扇。”省曾起對日:“不敢。”先生曰:“聖人之學不是這等捆縛苦楚的。不是裝做道學的模樣。”汝中曰:“觀仲尼與曾點言志一章略見。”先生曰:“然。以此章觀之,聖人何等寬洪,包含氣象。且為師者問志於群弟子,三子皆整頓以對,至於曾點,飄飄然不看那三子在眼,自去鼓起瑟來,何等狂態:及至言志,又不對師之問目,都是狂言。設在伊川,或斥罵起來了。聖人乃復稱許他,何等氣象。聖人教人,不是個束縛他通做一般,只如狂者便從狂處成就他,狷者便從狷處成就地,人之才氣如何同得。”
11.先生語陸元靜曰:“元靜少年亦要解五經,志亦好博。但聖人教人,只怕人不簡易,他說的皆是簡易之規:以今人好博之心觀之,卻似聖人教人差了。”
12.先生曰:“孔子無不知而作;顏子有不善未嘗不知:此是聖學真血脈路。”
13.何廷仁、黃正之、李侯璧、汝中、德洪侍坐。先生顧而言曰:“汝輩學問不得長進,只是未立志。侯璧起而對曰:“珙亦願立志。”先生曰:“難說不立,未是必為聖人之志耳。”對曰“願立必為聖人之志。”先生曰:“你真有聖人之志,良知上更無不盡:良知上留得些子別念掛帶,便非必為聖人之志矣。”洪初聞時心若未服,聽說到不覺悚汗。
14.先生曰;“良知是造化的精靈,這些精靈,生天生地,成鬼成帝,皆從此出,真是與物無對。人若復得他完完全全,無少虧欠,自不覺手舞足蹈,不知天地間更有何樂可代。”
15.一友靜坐有見,馳問先生。答曰:“吾昔居滁時,見諸生多務知解,口耳異同,無益於得,姑教之靜坐;一時窺見光景,頗收近效:久之漸有喜靜厭動,流入枯槁之病,或務為玄解妙覺,動人聽聞。故邇來只說‘致良知’。良知明白,隨你去靜處體悟也好。隨你去事上磨練也好,良知本體原是無動無靜的:此便是學問頭腦。我這個話頭,自滁州到今,亦較過幾番,只是‘致良知’三字無病。醫經折肱,方能察人病理。”
16.一友問:“功夫欲得此知時時接續,一切應感處反覺照管不及,若去事上周旋,又覺不見了。如何則可?”先生曰:“此只認良知未真,尚有內外之間。我這裡功夫不由人急心,認得良知頭腦是當,去樸實用功,自會透徹。到此便是內外兩忘,又何心事不合一。”
17.又曰:“功夫不是透得這個真機,如何得他充實光輝?若能透得時,不由你聰明知解接得來。須胸中渣滓渾化,不使有毫髮沾帶始得。”
18.先生曰:“‘天命之謂性’,命即是性。‘率性之謂道’,性即是道;‘修道之謂教’,道即是教。”
19.問:“如何道即是教?”曰:“道即是良知:良知原是完完全全,是的還他是,非的還他非,是非只依著他,更無有不是處,這良知還是你的明師。”問:“‘不睹不聞’是說本體,‘戒慎恐懼’是說功夫否?”先生曰:“此處須信得本體原是不睹不聞的,亦原是戒慎恐懼的,戒慎恐懼不曾在不睹不聞上加得些子。見得真時,便謂戒慎恐懼是本體,不睹不聞是功夫亦得。”
20.問:“通乎晝夜之道而知。”先生曰:“良知原是知晝知夜的。”又間:“人睡熟時,良知亦不知了。”曰:“不知何以一叫便應?”曰:“良知常知,如何有睡熟時?”曰:“向晦宴息,此亦造化常理。夜來天地混沌,形色俱泯,人亦耳目無所睹聞,眾竅俱翕,此即良知收歛凝一時。天地既開、庶物露生,人亦耳目有所睹聞,眾竅俱辟,此即良知妙用發生時。可見人心與天地一體。故上下與天地同流。今人不會宴息,夜來不是昏睡,即是妄思魘寐。”曰:“睡時功夫如何用。”先生曰:“知晝即知夜矣。日間良知是順應無滯的,夜間良知即是收歛凝一的,有夢即先兆。”
21.又曰:“良知在夜氣發的方是本體,以其無物慾之雜也。學者要使事物紛擾之時,常如夜氣一般,就是‘通乎晝夜之道而知。’。”
22.先生曰:“仙家說到虛,聖人豈能虛上加得一毫實?佛氏說到無,聖人豈能無上加得一毫有?但仙家說虛,從養生上來,佛氏說無從出離生死苦海上來,卻於本體上加卻這些子意思在,便不是他虛無的本色了,便於本體有障礙。聖人只是還他良知的本色更不著些子意在。良知之虛便是天之太虛,良知之無便是太虛之無形,日、月、風、雷、山川、民、物,凡有貌象形色,皆在太虛無形中發用流行。未嘗作得天的障礙。聖人只是順其良知之發用,天地萬物俱在我良知的發用流行中,何嘗又有一物起於良知之外能作得障礙?”
23.或問:“釋氏亦務養心,然要之不可以治天下,何也?”先生曰:“吾儒養心未嘗離卻事物,只順其天則自然就是功夫。釋氏卻要盡絕事物,把心看做幻相,漸入虛寂去了;與世間若無些子交涉,所以不可冶天下。”
24.或問:“異端。”先生曰:“與愚夫、愚婦同的,是謂同德;與愚夫、愚婦異的,是謂異端。”
25.先生曰:“孟子不動心與告子不動心,所異只在毫釐間。告子只在不動心上著功,孟子便直從此心原不動處分曉。心之本體原是不動的:只為所行有不合義便動了。孟子不論心之動與不動,只是‘集義’,所行無不是義,此心自然無可動處。若告子只要此心不動,便是把捉此心,將他生生不息之根反阻撓了,此非徒無益,而又害之。孟子‘集義’工夫,自是養得充滿,並無餒歉,自是縱橫自在,活潑潑地;此便是浩然之氣。”
26.又曰:“告子病源,從性無善無不善上見來。性無善無不善,雖如此說,亦無大差。但告子執定看了,便有個無善無不善的性在內,有善有惡又在物感上看,便有個物在外:卻做兩邊看了,便會差。無善無不善,性原是如此:悟得及時,只此一句便盡了,更無有內外之間。告子見一個性在內,見一個物在外,便見他於性有未透徹處。”
27.朱本思問:“人有虛靈,方有良知。若草、木、瓦、石之類,亦有良知否?”先生曰:“人的良知,就是草、木、瓦、石的良知:若草、木、瓦、石無人的良知,不可以為草、木、瓦、石矣。豈惟草、木、瓦、石為然,天、地無人的良知,亦不可為天、地矣。蓋天、地、萬物與人原是一體,其發竅之最精處,是人心一點靈明,風、雨、露、雷,日、月、星、辰,禽、獸、草、木,山、川、土、石,與人原只一體。故五穀、禽獸之類皆可以養人,藥石之類皆可以療疾,只為同此一氣,故能相通耳。”
28.先生游南鎮,一友指岩中花樹問曰:“天下無心外之物:如此花樹,在深山中自開自落,於我心亦何相關?”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於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29.問:“大人與物同體,如何《大學》又說個厚薄?”先生曰:“惟是道理自有厚薄。比如身是一體,把手足捍頭目,豈是偏要薄手足,其道理合如此。禽獸與草木同是愛的,把草木去養禽獸,心又忍得:人與禽獸同是愛的,宰禽獸以養親與供祭祀,燕賓客,心又忍得:至親與路人同是愛的,如簞食豆羹,得則生,不得則死,不能兩全,寧救至親,不救路人,心又忍得:這是道理合該如此。及至吾身與至親,更不得分別彼此厚薄。蓋以仁民愛物皆從此出,此處可忍,更無所不忍矣。《大學》所謂厚薄,是良知上自然的條理,不可逾越,此便謂之義:順這個條理,便謂之禮;知此條理,便謂之智;終始是這個條理,便謂之信。”
30.又曰:“目無體,以萬物之色為體;耳無體,以萬物之聲為體;鼻無體,以萬物之臭為體:口無體,以萬物之味為體;心無體,以天地萬物感之是非為體。”
31.問:“天壽不貳:”先生曰:“學問功夫,於一切聲利、嗜好,俱能脫落殆盡,尚有一種生死念頭毫髮掛帶,便於全體有末融釋處。人於生死念頭,本從生身命根上帶來,故不易去;若於此處見得破,透得過,此心全體方是流行無礙,方是盡性至命之學。”
32.一友問:“欲於靜坐時,將好名,好色、好貨等根,逐一搜尋,掃除廓清,恐是剜肉做瘡否?”先生正色曰:“這是我醫人的方子,真是去得人病根,更有大本事人過了十數年,亦還用得著。你如不用,且放起,不要作壞我的力子!”是友愧謝。少間曰:“此量非你事,必吾們稍知意思者為此說以誤汝。”在坐者皆悚然。
33.一友問功夫不切。先生曰:“學問功夫,我已曾一句道盡,如何今日轉說轉遠,都不著根!”對曰:“致良知蓋聞教矣,然亦須講明。”先生曰:“既知致良知,又何可講明?良知本是明白,實落用功便是;不肯用功,只在語言上轉說轉楜塗。”曰:“正求講明致之之功。”先生曰:“此亦須你自家求,我亦無別法可道。昔有禪師,人來問法,只把塵尾提起。一日,其徒將其塵尾藏過,試他如何設法。禪師尋塵尾不見,又只空手提起。我這個良知就是設法的塵尾,舍了這個,有何可提得?”少間,又一友請問功夫切要。先生旁顧曰:“我塵尾安在?”一時在坐者皆躍然。
34.或問至誠前知。先生曰:“誠是實理,只是一個良知。實理之妙用流行就是神,其萌動處就是幾。誠神幾曰聖人。聖人不貴前知;禍福之來,雖聖人有所不免,聖人只是知幾,遇變而通耳。良知無前後,只知得見在的幾,便是一了百了。若有個前知的心,就是私心,就有趨避利害的意。邵子必於前知,終是利害心未盡處。”
36.先生曰:“無知無不知,本體原是如此。譬如日未嘗有心照物,而自無物不照,無照無不照,原是日的本體。良知本無知,今卻要有知,本無不知,今卻疑有不知,只是信不及耳。”
37.先生曰:“‘惟天下之聖,為能聰明睿知’,舊看何等玄妙,今看來原是人人自有的;耳原是聰,目原是明,心思原是睿知,聖人只是一能之爾,能處正是良知。眾人不能,只是個不致知。何等明白簡易!”
38.問:“孔子所謂遠慮,周公夜以繼日,與將迎不同何如?”先生曰:“遠慮不是茫茫蕩蕩去思慮,只是要存這天理。天理在人心,亘古亘今,無有終始。天理即是良知,千思萬慮,只是要致良知。良知愈思愈精明,若不精思,漫然隨事應去,良知便粗了。若只著在事上茫茫蕩蕩去思,叫做遠慮,便不免有毀譽、得喪、人慾,攙入其中,就是將迎了。周公終夜以思,只是‘戒慎不睹,恐懼不聞’的功夫;見得時其氣象與將迎自別。”
39.問:“‘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朱子作效驗說,如何?”先生曰:“聖賢只是為己之學,重功夫不重效驗。仁者以萬物為體:不能一體,只是己私未忘。全得仁體,則天下皆歸於吾仁,就是八荒皆在我闥意:天下皆與;其仁亦在其中。如‘在邦無怨,在家無怨’,亦只是自家不怨,如‘不怨天,不尤人’之意;然家邦無怨於我,亦在其中,但所重不在此。”
40.問:“孟子‘巧力聖智’之說,朱子云:‘三子力有餘而巧不足。’何如?”先生曰:“三子固有力亦有巧。巧、力實非兩事,巧亦只在用力處,力而不巧,亦是徒力。三子譬如射,一能步箭,一能馬箭,一能遠箭,他射得到俱謂之力,中處俱可謂之巧;但步不能馬,馬不能遠,各有所長,便是才力分限有不同處。孔子則三者皆長。然孔子之和只到得柳下惠而極,清只到得伯夷而極,任只到得伊尹而極,何曾加得些子。若謂‘三子力有餘而巧不足’,則其力反過孔子了。‘巧、力’只是發明‘聖、知’之義,若識得‘聖、知’本體是何物,便自瞭然。”
41.先生曰:“‘先天而天弗違’,天即真知也。‘後天而奉天時’,良知即天也。”
42.“良知只是個是非之心:是非只是個好惡,只好惡就盡了是非,只是非就盡了萬事萬變。”又曰:“是非兩字是個大規矩,巧處則存乎其人。”
43.“聖人之知,如青天之日,賢人如浮雲天日,愚人如陰霾天日,雖有昏明不同,其能辨黑白則一。雖昏黑夜裡,亦影影見得黑白,就是日之餘光未盡處。因學功夫,亦只從這點明處精察去耳。”
44.問:“知譬日,欲譬雲,雲雖能蔽日,亦是天之一氣合有的,欲亦莫非人心合有否?”先生曰:“喜、怒、哀、懼、愛、惡、欲,謂之七情,七者俱是人心合有的:但要認得良知明白。比如日光,亦不可指著力方所,一隙通明,皆是日光所在:雖雲霧四塞:太虛中色象可辨,亦是日光不滅處:不可以雲能蔽日,教天不要生雲。七情順其自然之流行,皆是良知之目,不可分別善惡;但不可有所著。七情有著,俱謂之欲,俱為良知之蔽。然才有著時,良知亦自會覺,覺即蔽去,復其體矣。此處能勘得破,方是簡易透徹功夫。”
45.問:“聖人生知、安行是自然的,如何有甚功夫?”先生曰:“知、行二字,即是功夫,但有淺深難易之殊耳。良知原是精精明明的。如欲孝親,生知安行的只是依此良知落實盡孝而已,學知、利行者只是時時省覺,務要依此良知盡孝已:至於困知、勉行者,蔽錮已深,雖要依此良知去孝,又為私慾所阻,是以不能,必須加人一己百、人十己千之功,方能依此良知以盡其孝。聖人雖是生知、安行,然其心不敢自是肯做困知、勉行的功夫。困知、勉行的卻要思量做生知、安行的事,怎生成得?”
46.問:“樂是心之本體,不知遇大故於哀哭時,此樂還在否?”先生曰:“須是大哭一番了方樂,不哭便不樂矣;雖哭,此心安處是樂也;本體未嘗有動。”
47.問:“良知一而已,文王作彖,周公系爻,孔子贊《易》,何以各自看理不同?”先生曰:“聖人何能拘得死格,大要出於良知同,便各為說何害?且如一園竹,只要同此忮節,便是大同:若拘定枝枝節節,都要高下大小一樣,便非造化妙手矣。汝輩只要去培養良知:良知同,更不妨有異處。汝輩若不肯用功,連筍也不曾抽得,何處去論枝節?”
48.鄉人有父子訟獄請訴於先生,侍者欲阻之,先生聽之,言不終辭,其父子相抱慟哭而去:柴鳴治入問曰:“先生何言,致伊感悔之速?”先生曰:我言舜是世間大不孝的子,瞽叟是世間大慈的父。”鳴冶愕然請問。先生曰:“舜常自以為大不孝,所以能孝:瞽叟常自以為大慈,所以下能慈:瞽叟記得舜是我提孩長的,今何不會豫悅我,不知自心已為後妻所移了,尚謂自家能慈,所以愈不能慈:舜只思父提孩我時如何愛我,今日不愛,只是我不能盡孝,日思所以不能盡孝處,所以愈能孝。及至瞽叟底豫時,又不過復得此心原慈的本體。所以後世稱舜是個古今大孝的子,瞽叟亦做成個慈父。”
49.先生曰:“孔子有鄙夫來問,未嘗先有知識以應之,其心只空空而已:但叩他自知的是非兩端,與之一剖決,鄙夫之心便已瞭然。鄙夫自知的是非,便是他本來天則,雖聖人聰明,如何可與增減得一毫?他只不能自信,夫子與之一剖決,便已竭盡無餘了。若夫子與鄙夫言時,留得些子知識在,便是不能竭他的良知,道體即有二了。”
50.先生曰:“‘烝烝乂,不格奸’,本注說象已進於義,不至大為奸惡。舜徵庸後,象猶日以殺舜為事,何大奸惡如之!舜只是自進於乂,以乂熏烝,不去正地奸惡。凡文過掩慝,此是惡人常態;若要指摘他是非,反去激他惡性。舜初時致得象要殺己,亦是要象好的心太急,此就是舜之過處經過來,乃知功夫只在自己,不去責人,所以致得‘克諧’;此是舜動心忍性、增益不能處。古人言語,俱是自家經歷過來,所以說得親切,遺之後世,曲當人情:若非自家經過,如何得他許多苦心處。”
51.先生曰:“古樂不作久矣:今之戲子,尚與古樂意思相近。”未達,請問。先生曰:“‘韶’之九成,便是舜的一本戲子;‘武’之九變,便是武王的一本戲子。聖人一生實事,俱播在樂中,所以有德者聞之,便知他盡善、盡美與盡美未盡善處。若後世作樂,只是做些詞調,於民俗風化絕無關涉,何以化民善俗!今要民俗反樸還淳,取今之戲子,將妖淫詞調俱去了,只取忠臣、孝子故事,使愚俗百姓人人易曉,無意中感激他良知起來,卻於風化有益;然後古樂漸次可復矣。”曰:“洪要求元聲不可得,恐於古樂亦難復。”先生曰:“你說元聲在何處求?”對曰:“古人制管侯氣,恐是求元聲之法。”先生曰:“若要去葭灰黍粒中求元聲,卻如水底撈月,如何可得?元聲只在你心上求。”曰:“心如何求?”先生曰:“古人為治,先養得人心和平,然後作樂。比如在此歌詩,你的心氣和平,聽者自然悅懌興起,只此便是元聲之始。《書》云:‘詩言志’,志便是樂的本:‘歌永言’,歌便是作樂的本:‘聲依永,律和聲’,律只要和聲,和聲便是制律的本:何嘗求之於外?”曰:“古人制侯氣法,是意何取?”先生曰:“古人具中和之體以作樂,我的中和原與天地之氣相應,候天地之氣,協鳳凰之音,不過去驗我的氣果和否:此是成律已後事,非必待此以成律也。今要侯灰管,必須定至日:然至日子時恐又不準,又何處取得準來?”
52.先生曰:“學問也要點化,但不如自家解化者,自一了百當:不然,亦點化許多不得。”
53.“孔子氣魄極大,凡帝王事業,無不一一理會,也只從那心上來:譬如大樹有多少枝葉,也只是根本上用得培養功夫,故自然能如此,非是從枝葉上用功做得根本也。學者學孔子,不在心上用功,汲汲然去學那氣魄,卻倒做了。”
54.“人有過,多於過上用功,就是補甑,其流必歸於文過。”
55.“今人於吃飯時,雖無一事在前,其心常役役不寧,只緣此心忙慣了,所以收攝不住。”
56.“琴、瑟、簡編,學者不可無,蓋有業以居之,心就不放。”
57.先生嘆曰:“世間知學的人,只有這些病痛打不破,就不是善與人同。”崇一曰:“這病痛只是個好高不能忘己爾。”
58.問:“良知原是中和的,如何卻有過、不及?”先生曰:“知得過、不及處,就是中和。”
59.“‘所惡於上”是良知,‘毋以使下”即是致知。”
60.先生曰:“蘇秦、張儀之智,也是聖人之資。後世事業文章,許多豪傑名家,只是學得儀、秦故智。儀、秦學術善揣摸人情,無一些不中人肯綮,故其說不能窮。儀、秦亦是窺見得良知妙用處,但用之於不善爾。”
61.或問未發已發。先生曰:“只緣後儒將未發已發分說了。只得劈頭說個無未發已發,使人自思得之。若說有個已發未發,聽者依舊落在後儒見解。若真見得無未發已發,說個有未發已發,原不妨。原有個未發已發在”。問曰:“未發未嘗不和。已發未嘗不中。譬如鐘聲,未扣不可謂無,即扣不可謂有。畢竟有個扣與不扣,何如”?先生曰:“未扣時原是驚天動地。即扣時也只是寂天默地”。
62.問:“古人論性,各有異同,何者乃為定論?”先生曰:“性無定體,論亦無定體,有自本體上說者,有自發用上說者,有自源頭上說者,有自流弊處說者:總而言之,只是一個性,但所見有淺深爾。若執定一邊,便不是了。性之本體,原是無善、無惡的,發用上也原是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的,其流弊也原是一定善、一定惡的。譬如眼,有喜時的眼,有怒時的眼,直視就是看的眼,微視就是覷的眼:總而言之,只是這個眼。若見得怒時眼,就說未嘗有喜的眼,見得看時眼,就說未嘗有覷的眼,皆是執定,就知是錯。孟子說性,直從源頭上說來,亦是說個大概如此。荀子性惡之說,是從流弊上來,也未可盡說他不是:只是見得未精耳。眾人則失了心之本體。”問:“孟子從源頭上說性,要人用功在源頭上明徹:荀子從流弊說性,功夫只在末流上救正,便費力了。”先生曰:“然。”
63.先生曰:“用功到精處,愈著不得言語,說理愈難。若著意在精微上,全體功夫反蔽泥了。”
64.楊慈湖不為無見,又著在無聲無臭上見了。”
65.人一日間,古今世界都經過一番,只是人不見耳。夜氣清明時,無視無聽,無思無作,淡然平懷,就是羲皇世界。平旦時,神清氣朗,雍雍穆穆,就是堯、舜世界;日中以前,禮儀交會,氣象秩然,就是三代世界:日中以後,神氣漸昏,往來雜擾,就是春秋、戰國世界;漸漸昏夜,萬物寢息,景象寂寥,就是人消物盡世界。學者信得良知過,不為氣所亂,便常做個羲皇已上人。”
66.薛尚謙,鄒謙之,馬子萃,王汝止待坐。因嘆先生自征寧藩以來,天下謗議益眾。請各言其故。有言先生功業勢位日隆,天下忌之者日眾。有言先生之學日明故為宋儒爭是非者亦日博。有言先生自南都以後,同志信從者日眾,而四方排阻者日力。先生曰:“諸君之言,信皆有之。但吾一段自知處,諸君俱未道及耳”。諸友請問。先生曰:“我在南都已前,尚有些子鄉愿的意思在。我今信得這良知真是真非。信手行去。更不著些覆藏。我今才做得個狂者的胸次。使天下之人都說我行不掩言也罷”。尚謙出曰:“信得此過,方是聖人的真血脈”。
67.先生鍛鍊人處,一言之下,感人最深。一日,王汝止出遊歸,先生問曰:“游何見?對曰:“見滿街人都是聖人。”先生曰:“你看滿街人是聖人,滿街人倒看你是聖人在。”又一日,董蘿石出遊而歸,見先生曰:“今日見一異事。”先生曰:“何異?”對曰:“見滿街人都是聖人。”先生曰:“此亦常事耳,何足為異?”蓋汝止圭角未融,蘿石恍見有悟,故問同答異,皆反其言而進之。洪與黃正之、張叔謙、汝中丙戌會試歸,為先生道塗中講學,有信有不信。先生曰:“你們拿一個聖人去與人講學,人見聖人來,都怕走了,如何講得行!須做得個愚夫、愚婦,方可與人講學。”洪又言今日要見人品高下最易。先生曰:“何以見之?對曰:“先生譬如泰山在前,有不知仰者,須是無目人。”先生曰:“泰山不如平地大,平地有何可見?”先生一言翦裁,剖破終年為外好高之病,在座者莫不悚懼。
68.癸末春,鄒謙之來越問學,居數日,先生送別於浮峰。是夕與希淵諸友移舟宿延壽寺,秉燭夜坐,先生慨悵不已,曰:“江濤煙柳,故人倏在百里外矣!”一友問曰:“先生何念謙之之深也?”先生曰:“曾子所謂“以能問於不能,以多問於寡,有若無,實若虛,犯而不校”,若謙之者良近之矣。”
69.丁亥年九月,先生起復征思田,將命行時,德洪與汝中論學;汝中舉先生教言:“無善無惡是心之體,有善有惡是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德洪曰:“此意如何?”汝中曰:“此恐未是究竟話頭:若說心體是無善、無惡,意亦是無善,無惡的意,知亦是無善、無惡的知,物亦是無善、無惡的物矣。若說意有善、惡,畢竟心體還有善、惡在。”德洪曰:“心體是‘天命之性’,原是無善、無惡的:但人有習心,意念上見有善惡在,格、致、誠、正、修,此正是復那性體功夫,若原無善惡,功夫亦不消說矣:”是夕侍坐天泉橋,各舉詩正。先生曰:“我今將行,正要你們來講破此意。二君之見,正好相資為用,不可各執一邊:我這裡接人,原有此二種。利根之人,直從本原上悟入,人心本體原是明瑩無滯的,原是個未發之中:利根之人一悟本體即是功夫,人己內外一齊俱透了。其次不免有習心在,本體受蔽,故且教在意念上實落為善、去惡,功夫熟後,渣滓去得盡時,本體亦明盡了;。汝中之見,是我這裡接利根人的:德洪之見,是我這裡為其次立法的。二君相取為用,則中人上下皆可引入於道:若各執一邊,跟前便有失人,便於道體各有未盡。”既而曰:“已後與朋友講學,切不可矢了我的宗旨。無善,無惡是心之體,有善、有惡是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只依我這話頭隨人指點,自沒病痛,此原是徹上徹下功夫。利根之人,世亦難遇。本體功夫一悟盡透,此顏子、明道所不敢承當,豈可輕易望人。人有習心,不教他在良知上實用為善,去惡功夫,只去懸空想個本體,一切事為俱不著實,不過養成一個虛寂;此個病痛不是小小,不可不早說破。”是日德洪、汝中俱有省。
作者簡介
王守仁(1472年—1529年),漢族,幼名雲,字伯安,別號陽明。浙江紹興府餘姚縣(今屬
寧波餘姚)人,因曾築室於會稽山
陽明洞,自號陽明子,學者稱之為陽明先生,亦稱王陽明。明代著名的思想家、文學家、哲學家和軍事家,
陸王心學之集大成者,精通
儒家、
道家、
佛家。其學術思想傳至中國、日本、朝鮮半島以及東南亞,立德、立言於一身,成就冠絕有明一代。弟子極眾,世稱姚江學派。其文章博大昌達,行墨間有俊爽之氣。有《王文成公全書》行世,《明史》有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