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話譯文
軒轅黃帝制出的律管且把它收起來,虞舜彈過的五弦也撤下去吧!
我身患風疾已不再能演奏,還錯將雄管當作雌管吹,聽到彈出變了調的琴聲傷透了我半死的心。
古代聖賢的名聲何其邈遠,羈旅他鄉病情一年比一年加重。
船往漢陽每晚總停泊在東北的震方,湖面平闊很早就能見到報曉的參星。
我苦憶京華如同馬融聞笛,迎風憑眺若開王粲之襟。
遙望寒空,悲故鄉不見;群雲慘澹,生歲暮層陰。
從迷茫的霧氣中露出水鄉的茅屋,紅葉楓林的岸後便是重疊的青山。
冬天裡炎方的瘴氣仍然鬱積不消,濛濛的細雨又總是下個不停。
咚咚的鼓聲,報導迎神歌舞剛開場;弓響彈落,似乎打下了土著愛烤著吃的貓頭鷹。
盡興觀賞剛剛忘了煩悶,誰知忽然又愁苦難禁。
這主要是想到一生流離道路,眼下的景物又是這樣的蕭條。
杯弓蛇影,疑畏多端因而得病;朝簪不缺,淹留各地卻難歸京。
我曾為救房公廷諍忤旨,有如牽裾倞魏帝的辛毗;又像是受劉歆之子獄辭連累而投閣的揚子云。
我這么奔走竄逐終將何往?微才謬承諸公所欽真令我感謝不盡。
我倒安於喝不加糝子的野菜羹,你們諸位真說得上是“其人如玉,為國之琛”。
我那個隨身攜帶的破烏皮幾縫了又縫,百結鶉衣更是補丁摞補丁。
我的哀傷同庾信一樣的深沉,不草書檄卻有異於陳琳。
十個暑天穿的都是岷山產的葛衣,霜期三度聽厭了楚戶的砧聲。
我曾作郎官叨陪錦帳,如今已有許久沒搖晃著白頭自長吟。
反樸還真的時代難以遇到,若能作到忘機便易“陸沉於俗”。
只因為不能沒有超過鷦鷯數粒的糧食,於是就強顏接受諸公清白得來的贈金。
回不了家,最好讓萋萋春草將思歸的愁恨封閉起來;可是來到湖南,又“多憂污桃源”,尋不到棲遁之地。
這就只得像轉蓬般四處飄零,沿途還須服藥行散,卻沒法減輕沉重的病情。
跟在潘岳的後面掩埋了早殤的幼女;真想到鄧林中去尋找夸父扔掉的那根手杖,扶持我越過世途的艱險。
可笑我邯鄲學步拙於隨俗,最感激諸公對我的知遇之恩。
你們借來蘇秦、張儀三寸不朽之舌,過高地誇獎我是天子劍上的周宋之鐔。
納入眾流的三江五湖浩汗無涯,高地之上更聳立著高高的山峰。
城府的大門衝著朝陽敞開,蒼松翠竹掩映著清清的流水。
人們都帶著倩倩的笑臉,騎著駸駸的快馬來投奔諸公。
你們都具有慧眼能賞識像我這樣既愚且直的人,惟願皇天后地能照臨我感激諸公的赤誠。
蜀將割據,仿佛公孫述仍在恃險;楊子琳受賂而還,當今的侯景所以就未被生擒。
洛陽久無信來,長安還未解除戰爭的威脅。
客居使人畏懼,入鄉問禁隨俗,到處可憂。
戰火兵亂依舊,南北傷亂,作戰軍聲至今不斷。
像許靖的遠去交州,這已非我的體力所能勝任;自知定如葛洪的屍解,將死途中。
若論家事,空有丹砂訣而煉不成金,思想起來,不覺淚如雨下。
創作背景
唐代宗大曆五年(770)冬,杜甫帶著一家八口,從潭州(今湖南長沙)乘船往岳陽,經過洞庭湖時,風疾愈加嚴重,半身偏枯,臥床不起,百感交集,作下此詩,寄呈給湖南的親友。
作品鑑賞
整體賞析
全詩的基調是憂苦。分為四段,每段緊扣這個基調,從不同的角度抒發了自己的憂思愁苦。
第一段從“軒轅休制律”到“時物正蕭森”,正面入題,從風疾寫起,接寫湖中行船所見所感,著重表現病苦。開始四句,王嗣奭說:“起來四句憤激語。”楊倫評曰:“發端奇警。”對此,
蕭滌非的解釋是:“這四句得連看,因第三句申明第一句,第四句申明第二句。這一開頭,相當離奇,但正是說的風疾。風疾和軒轅(即黃帝)制律、虞舜彈琴有什麼相干呢?這是因為相傳黃帝制律以調八方之風,舜彈五弦之琴以歌南風(歌詞有‘南風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慍兮’),然而現在我卻大發其頭風,這豈不是由於他們的律管有錯,琴心有傷嗎?既然如此,那就大可不必制、不必彈了。這種無聊的想法,無理的埋怨,正說明風疾給杜甫的痛苦。”(《
杜甫詩選注》)這四句的確表現了詩人在長期病苦中無可奈何的激憤心情,以致有些神思恍惚。“如聞馬融笛,若倚仲宣襟”,是以馬融笛聲比風疾發作時的耳鳴,以王粲登樓“向北風而開襟”喻病苦中的顫抖。在長期重病的摧殘下,詩人的心緒極差,又正值蕭條的冬季,他從船上看洞庭湖濱的景色,那空中的寒雲、陰暗的“白屋”(即茅屋)、濃霧般的瘴氣、蒙蒙的淫雨以及祭鬼的鼓聲、貓頭鷹被擊落的哀鳴,莫不帶著濃厚的愁慘的色彩,更使詩人愁、悶迭生。“生涯相汩沒,時物正蕭森”,正是這種情景的鮮明寫照。詩人採用情景交融的藝術手法,通過鋪敘哀景以襯托自己的病苦,使得病苦之情倍增其苦。
第二段從“疑惑樽中弩”到“得近四知金”,是在第一段之後的轉折,回顧往事,著重表現自己“漂泊西南天地間”的困苦。開始兩句“疑惑樽中弩,淹留冠上簪”,以“懷弓蛇影”故事,說自己因世路險惡而疑畏多端,長期滯留不得歸京。暗示自己自從在京因疏救房琯獲罪出走,以後一直在戰戰兢兢中過日子。至於生活上的困窘,那就更不必說了:吃的只是野菜羹,用的桌子“烏皮兒”捆了又捆,穿的衣服補丁疊補丁。在巴蜀十年和在楚地三年的頻繁流浪中,雖然也承地方官的接待,得陪侍錦帳,但大多難以投合,自己忙於衣食,只有庾信似的哀傷,不可能作出陳琳那樣的好文章。儘管如此,詩人仍然表現了錚錚硬骨:“應過數粒食,得近四知金。”這一段中,也有對朝貴的譏刺(“微才謝所欽”“汝貴玉為琛”)和對自己進退兩難處境的感慨(“反樸時難遇,忘機陸易沉”),在平靜的敘述中暗藏著奔湧起伏的激憤之情。
第三段從“春草封歸恨”到“皇天實照臨”,敘述入湖南後對親友高誼的謝意,表現了作客他鄉、無依無靠的孤苦。“春草封歸恨,源花費獨尋”,是向親友說明入湖南而又轉徙不定的原因:杜甫於大曆三年(768)春天出峽至江陵,想從陸路北上,回河南鞏縣老家,但因種種原因而未能成行,只得南下,尋找陶淵明《桃花源記》中的棲身之地,卻始終找不到。兩句詩里,漂泊無依之意,已深深地蘊含其中。在“轉蓬憂悄悄,行藥病涔涔,瘞夭追潘岳”的極端困苦的情況下,只好“持危覓鄧林(即手杖)”,像衰病者需要手杖的扶持一樣,投親靠友,仰仗幫助了。而自己的愚直,也得到親友的包涵。“你們對我的知遇,真像納入眾流的三江五湖浩瀚無涯,高地之上更聳立著高高的山峰。城府的大門衝著朝陽敞開,蒼松翠竹掩映著清清的流水。人們都帶著倩倩的笑臉,騎著駸駸的快馬來投奔諸公。你們都具有慧眼能賞識像我這樣既愚且直的人,惟願皇天后地能照臨我感激諸公的赤誠。”(
陳貽焮《
杜甫評傳》)感激之情誠摯動人,但在感激的背後,讀者也清楚地看到一位衰病交加、窮愁潦倒的老人強為言辭、淒涼孤苦而老淚縱橫的形象。“蹉跎翻學步”以下,表面上輕鬆,而經“轉蓬憂悄悄”四句一襯,卻格外沉重,這種相互襯托的手法,收到了入木三分的效果。
第四段從“公孫仍恃險”到末尾,筆勢宕開,嘆息戰亂不止而傷己之將死於道路,傳達出無限深長的人生悲苦。這一段是對全篇的總結,在簡潔的文字中,包含著豐富的內容:一方面,“公孫仍恃險,侯景未生擒”、“戰血流依舊,軍聲動至今”,藩鎮作亂,天下戰事不息,這是塗炭生靈、自己流離異鄉的根本原因;另一方面,“書信中原闊,干戈北斗深”、“畏人千里井,問俗九州箴”,家鄉音信斷絕,歸日杳不可期。特別是最後四句:“葛洪屍定解,許靖力難任。家事丹砂訣,無成涕作霖!”更是極為沉痛。作者在一字一淚的哭訴:我衰病如此,定將像晉朝的葛洪屍解那樣,必死無疑,現在已經無力像漢末許靖那樣拖家帶口遠走安全之地;家事將像空有丹砂訣而煉不成金那樣,難以維持,想起來怎不叫人淚下如雨啊!詩人是希望親友在自己死後,能夠伸出援助之手,給家小以照顧。這飽含深情的哀鳴,令人潸然淚下。這裡,讀者不僅看到一位在垂死之際仍然為家小操心的慈祥而悲切的老人,更看到一位在生命的最後時日依然念念不忘國事,為天下而憂慮的愛國者的崇高形象。這首絕筆詩,是偉大詩人杜甫一生不屈不撓、奮鬥終身的宣言書,“是金劍沉埋、壯氣蒿萊的烈士歌”,“是大千慈悲、慕道沉痛的哀生賦”(
范曾《
劉炳森隸書杜詩》序),它將以其博大沉雄的氣勢和精妙絕倫的藝術,彪炳詩史,流傳千古。
這是一首五言長篇排律。唐代以五言排律取士,“五排”是當時官方批准使用的正規詩體,杜甫在孤苦無依的情況下,用五言排律來寄贈親友,也含有鄭重其事和尊重對方的意思。但是,五言排律有很多束縛,不管多長,它要求除首尾各一聯外,中間所有句子都必須對偶精工,而且要用典,同時,這首詩是奉呈親友之作,亦即以詩代書,因此如道家常,娓娓動聽,十分得體。開始兩句本可不用對偶,但“軒轅休制律,虞舜罷彈琴”,卻對偶精切,一開始就給人以非常精整的感覺。但在中間的一路精整中,又雜以流水對“卻假蘇張舌,高夸周宋鐔”,顯得流動自然,富於變化。至於典故,詩中用得很多,
黃庭堅說老杜作詩無一字無來處。但卻沒有堆砌之感,“引得的確,用得恰好,明事暗使,隱事顯使,令人不覺,如禪家所謂撮鹽水中,飲水乃知鹹味”(
王驥德《
曲律》)。這充分體現出杜甫“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的學識和藝術修養,給後人留下深刻的啟示。
名家點評
明代
王嗣奭《
杜臆》:起來四句憤激語,而“猶傷半死心”更痛。……“群雲慘歲陰”,“群雲”創語。
清代
浦起龍《
讀杜心解》:絮絮叨叨,純是老人病憊時,追思歷歷、寄謝種種情狀;然細尋之,條理仍復楚楚。……公詩本苦多樂少,然未有苦至此者。竟是一篇絕命詞。
清代
楊倫《
杜詩鏡銓》:張惕庵云:此亦杜集大文章,曾子易簀之詞,留守渡河之志。發端奇警(“軒轅”二句下)。陸放翁《臨終示兒詩》云:“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務觀生平學杜,其忠愛乃有嗣音。
作者簡介
杜甫(712—770),字子美,嘗自稱少陵野老。舉進士不第,曾任檢校工部員外郎,故世稱杜工部。是唐代最偉大的現實主義詩人,宋以後被尊為“詩聖”,與
李白並稱“
李杜”。其詩大膽揭露當時社會矛盾,對窮苦人民寄予深切同情,內容深刻。許多優秀作品,顯示了唐代由盛轉衰的歷史過程,因被稱為“
詩史”。在藝術上,善於運用各種詩歌形式,尤長於律詩;風格多樣,而以沉鬱為主;語言精練,具有高度的表達能力。存詩1400多首,有《
杜工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