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本介紹
- 作品名稱:鞏仙
- 創作年代:清朝
- 作品出處:《聊齋志異》
- 文學體裁:小說
- 作者:蒲松齡
題解,原文,注釋,譯文,作者簡介,
題解
本篇有兩條故事線索,其一發生在鞏道人與魯王之間,其二發生在鞏道人與尚秀才之間,而以前者為主。
鞏道人的幻術,可以稱作是“袖裡乾坤”——所有幻術都是從袖裡發生出來的。袖子也是彌縫情節的黏合劑,不僅演繹出奇奇怪怪的各種幻術情節,而且鞏道人仙去之後,所遺袖子還可以治難產。結末,尚秀才的兒子“名之秀生,秀者袖也”,尚秀才用鞏道人留下的袖子救了魯王的愛妃母子,魯王與尚秀才相識,送還了尚秀才所愛的歌姬。所以,雖然本篇寫鞏道人的幻術散漫豐富,卻一線貫穿而不顯散碎。袖裡乾坤寄託著蒲松齡的浪漫想像,也寄託著如《桃花源記》般的政治嚮往:“中有天地,有日月,可以娶妻生子,而又無催科之苦,人事之煩,則袖中蟣虱,何殊桃源雞犬哉!”
原文
鞏道人,無名字,亦不知何里人(1)。嘗求見魯王(2),閽人不為通(3)。有中貴人出(4),揖求之。中貴見其鄙陋,逐去之;已而復來。中貴怒,且逐且撲。至無人處,道人笑出黃金二百兩,煩逐者覆中貴:“為言我亦不要見王;但聞後苑花木樓台,極人間佳勝,若能導我一游,生平足矣。”又以白金賂逐者。其人喜,反命(5)。中貴亦喜,引道人自後宰門入(6),諸景俱歷(7)。又從登樓上。中貴方憑窗,道人一推,但覺身墮樓外,有細葛繃腰(8),懸於空際;下視,則高深暈目,葛隱隱作斷聲。懼極,大號。無何,數監至(9),駭極。見其去地絕遠,登樓共視,則葛端系欞上;欲解援之,則葛細不堪用力。遍索道人,已杳矣。束手無計,奏之魯王。王詣視(10),大奇之。
命樓下藉茅鋪絮,將因而斷之。甫畢,葛嵌然自絕,去地乃不咫耳。相與失笑。
王命訪道士所在。聞館於尚秀才家(11),往問之,則出遊未復。既,遇於途,遂引見王。王賜宴坐,便請作劇(12)。道士曰:“臣草野之夫,無他庸能。既承優寵,敢獻女樂為大王壽(13)。”遂探袖中出美人,置地上,向王稽拜已。道士命扮“瑤池宴”本(14),祝王萬年。女子吊場數語(15)。道士又出一人,自白“王母”(16)。少間,董雙成、許飛瓊(17),一切仙姬,次第俱出。末有織女來謁(18),獻天衣一襲(19),金彩絢爛,光映一室。王意其偽,索觀之。道士急言:“不可!”王不聽,卒觀之,果無縫之衣(20),非人工所能制也。道士不樂曰:“臣竭誠以奉大王,暫而假諸天孫,今則濁氣所染,何以還故主乎?”王又意歌老必仙姬,思欲留其一二;細視之,則皆宮中樂伎耳。轉疑此曲,非所夙謗(21),問之,果茫然不自知。道士以農置火燒之,然後納諸袖中,再搜之,則已無矣。王於是深重道士,留居府內。道士曰:“野人之性,視宮殿如藩籠(22),不如秀才家得自由也。”
每至中夜,必還其所;時而堅留,亦遂宿止。輒於筵間,顛倒四時花木為戲。
王問曰:“聞仙人亦不能忘情(23),果否?”對曰:“或仙人然耳;臣非仙人,故心如枯木矣(24)。”一夜,宿府中,王遣少妓往試之。入其室,數呼不應:燭之,則瞑坐榻上,搖之,目一閃即複合;再搖之,齁聲作矣。推之,則遂手而倒,酣臥如雷;彈其額,逆指作鐵釜聲。返以白王。王使刺以針(25),針弗入。推之,重不可搖;加十餘人舉擲床下,若千斤石墮地者。旦而窺之,仍眠地上。醒而笑曰:“一場惡睡,墮床下不覺耶!”後女子輩每於其坐臥時,按之為戲:初按猶軟,再接則鐵石矣。
道士舍秀才家,恆中夜不歸。尚鎖其戶,及旦啟扉,道士已臥室中。初,尚與曲妓惠哥善(26),矢志嫁娶。惠雅善歌,弦索傾一時(27)。魯王聞其名,召人供奉,遂絕情好。每繫念之、苦無由通(28)。一夕,問道士:“見惠哥吝?”答言:“諸姬皆見,但不知其惠哥為誰。”尚述其貌,道其年,道士乃憶之。尚求轉寄一語。道士笑曰:“我世外人,不能為君塞鴻(29)。”尚哀之不已。道士展其袖曰:“必欲一見,請入此。”尚窺之,中大如屋。伏身入,則光明洞徹,寬若廳堂;几案床榻,無物不有。居其內,殊無悶苦。
道士入府,與王對弈。望惠哥至,陽以袍袖拂塵(30),惠哥已納袖中,而他人不之睹也。尚方獨坐凝想時,忽有美人自檐間墮,視之,惠哥也。兩相驚喜,綢繆臻至。尚曰:“今 日奇緣,不可不志。請與卿聯之(31)。”書壁上曰:“侯門似海久無蹤(32)。”惠續云:“誰識蕭郎今又逢(33)。”尚曰:“袖裡乾坤真箇大(34)。”惠曰:“離人思婦盡包容(35)。”書甫畢,忽有五人入,八角冠,淡紅衣,認之,都與無素(36)。默然不言,捉惠哥去。尚驚駭,不知所由。道士既歸,呼之出,問其情事,隱諱不以盡言。道士微笑,解衣反袂示之(37)。尚審視,隱隱有字跡,細裁如蟣(38),蓋即所題句也。
後十數日,又求一人。前後凡三入。惠哥謂尚曰:“腹中震動,妾甚憂之,常以緊帛束腰際。府中耳目較多,倘一朝臨蓐,何處可容兒啼?煩與鞏仙謀,見妾三叉腰時(39),便一拯救。”尚諾之。歸見道士,伏地不起。道士曳之曰:“所言,予已了了(40)。但請勿憂。君宗祧賴此一線,何敢不竭綿薄。但自此不必復入。我所以報君者,原不在情私也。”後數月,道士自外入,笑曰:“攜得公子至矣。可速把襁褓來!”尚妻最賢,年近三十,數胎而存一子;適生女,盈月而殤。聞尚言,驚喜自出。道士探袖出嬰兒,酣然若寐,臍梗猶未斷也。尚妻接抱,始呱呱而泣。道士解衣曰:“產血濺衣,道家最忌。今為君故,二十年故物,一旦棄之。”尚為易衣。道士囑曰:“舊物勿棄卻,燒錢許(41),可療難產,墮死胎。”尚從其言。
居之又久,忽告尚曰:“所藏舊衲(42),當留少許自用,我死後亦勿忘也。”尚謂其言不祥。道士不言而去。入見王曰:“臣欲死!”王驚問之,曰:“此有定數,亦復何言。”王不信,強留之。手談一局(43),急起;王又止之。請就外舍,從之。道士趨臥,視之已死。王具棺木,以禮葬之。尚臨哭盡哀(44),始悟曩言蓋先告之也。遺衲用催生,應如響(45),求者踵接於門。始猶以污袖與之;既而剪領衿,罔不效。及聞所囑,疑妻必有產厄(46),斷血布如掌,珍藏之。會魯王有愛妃臨盆,三日不下,醫窮於術。或有以尚生告者,立召入,一劑而產。王大喜,贈白金、彩緞良厚,尚悉辭不受。王問所欲,曰:“臣不敢言。”再請之,頓首曰:“如推天惠(47),但賜舊妓惠哥足矣。”王召之來,問其年,曰:“妾十八人府,令十四年矣。”王以其齒加長,命遍呼群妓,任尚自擇;尚一無所好。王笑曰:“痴哉書生!十年前定婚嫁耶?”尚以實對。乃盛備輿馬,仍以所辭彩緞為惠哥作妝,送之出。惠所生子,名之秀生——秀者袖也——是時年十一矣。日念仙人之恩,清明則上其墓(48)。有久客川中者(49),逢道人於途,出書一卷曰:“此府中物,來時倉猝,未暇壁返(50),煩寄去(51)。”客歸,聞道人已死,不鋼彈王;尚代奏之。王展視,果道土所借。疑之,發其冢,空棺耳,後尚子少殤,賴秀生承繼(52),益服鞏之先知雲。
異史氏曰:“袖裡乾坤,古人之寓言耳,豈真有之耶?抑何其奇也!中有天地、有日月,可以娶妻生子,而又無催科之苦(53),人事之煩,則袖中蟣虱,何殊桃源雞犬哉(54),設客人常住,老於是鄉可耳。”
據《聊齋志異》鑄雪齋抄本
注釋
“注釋”
(1)何里:猶言何鄉。里,鄉里。
(3)閽(hūn昏)人:守門人。通,傳報。
(4)中貴人:宮中的宦官。
(5)反命:復命,回報。
(6)後宰門:指魯王府的後門。
(7)歷:遊歷。
(8)葛:一種藤本植物。繃:捆束,纏繞。
(9)監:內監,指王府監奴。
(10)詣視:猶臨視,謂親去看視。
(11)館:寓居。
(12)作劇:此指表演幻術。
(13)女樂(yuè月):歌舞伎。壽:祝人長壽。
(14)“瑤池宴”本:瑤池,古代傳說中崑崙山上的池名,西王母所居之地。《穆天子傳》卷三:“乙丑,天子觴西王母於瑤池之上。”明代有《蟠桃會》、《八仙慶壽》等傳奇,演瑤池蟠桃結實後,西王母大開壽宴,諸仙參加瑤池宴會,為西王母祝壽。此處藉此劇為魯王祝壽。本,劇本。
(15)吊場:戲曲術語。傳奇拆子戲開頭,有時先由一兩個次要人物上場,介紹前面的劇情,使觀眾對下面的表演易於了解,叫“吊場”。
(16)王母:即西王母。
(17)董雙成、許飛瓊,都是神話傳說中西王母的侍女,見《漢武帝內傳》。
(18)織女:星名。此指神話人物,傳說她長年織造雲錦,故稱織女。《漢書·天立志》:“織女,天帝孫也”,故也稱“天孫”。
(19)一襲:一件。
(20)無縫之衣:指神仙之衣。《太平廣記》六八引《靈怪錄》,謂太原郭翰暑月臥庭中,見有少女自空而下,視其衣,無縫。翰問故,女答曰:“天衣,本非針線為也。”
(21)非所夙諳:不是以前所熟悉的。指並非宮中樂妓所演習之樂曲。
(22)藩籠:藩障與牢籠;意謂禁錮自由之所。《莊子·庚桑楚》:“以天下為之籠,則雀無所逃。”
(24)心如枯木:喻靜寂而無情慾。枯木,猶言槁木,《莊子·齊物論》以槁木死灰喻靜寂無情。
(25)以,據二十四卷抄本,原作“一”。
(26)曲妓;樂妓。曲,樂曲。
(27)弦索傾一時:謂演奏技藝超群出眾。弦索,指演奏弦樂,如彈奏琵琶或箏。傾,勝過、超越。
(28)苦,據二十四卷抄本,原作“若”。
(29)塞鴻:唐傳奇《無雙傳》,謂王仙客與無雙自動相愛,後來無雙因家敗被收為宮女。王仙客的僕人塞鴻曾多方設法,使得仙客會見無雙,並為無雙傳書於王仙客。
(30)陽:同“佯”,裝作。
(31)聯之:指聯句成詩。聯句為舊時作詩方式之一。一般是一人出上句,續者對成一聯,再出上句;輪流相繼,綴成一詩。
(32)侯門似海久無蹤:意謂惠哥被召入魯王府就不見蹤影。《雲溪友議》上《襄陽傑》:唐代詩人崔郊與其姑母的侍婢相戀,後婢被賣於連帥。寒食日崔郊與她相遇,贈詩云:“公子王孫逐後塵,綠殊垂淚滴羅巾。侯門一入深如海,從此蕭郎是路人。”
(33)誰識蕭郎今又逢:意謂出乎意料地又遇見了尚秀才。蕭郎,舊時詩詞中習用語,女子對所愛戀的男子的稱呼。
(34)袖裡乾(qián前)坤真箇大:指道人衣袖寬廣。乾坤,猶言天地。
(35)離人思婦盡包容:意謂可包容相思的情侶。離人,離家的男子。思婦,思夫的婦人。
(36)元素:平日沒有交往。
(37)反袂(mèi昧):把衣袖翻過來。
(38)蟣(jǐ幾):虱子的卵。
(39)三叉(chá軋)腰,腰圍三叉。蒲松齡詩《辛未九月到濟南,游東流水,即為畢刺史物色菊種》小引:“繞欄之徑三叉,入戶之溪九曲。”按拇指與中指伸開,兩指端之間距,俗稱一叉。
(40)了了:知曉。
(41)錢許:一錢多重。
(42)舊衲,此指為產血濺污的道服。
(43)手談:下圍棋。古人稱下圍棋為“坐隱”或“手談”。見《世說新語·巧藝》。
(44)臨哭:哭吊。
(45)應如響:如聲響相應;喻極為靈驗。
(46)產厄:分娩之災。
(47)推天惠:施予恩惠。天惠,上天的恩直,此指魯王的思賜。
(48)上其墓:祭掃其墳。
(49)川中:指四川。
(50)壁返:歸還借用之物的敬詞。
(51)寄去,捎去。
(52)賴秀生:此據山東省博物館抄本,原作“賴生”。
(53)催科:催租。租稅有法令科條,故稱“科”。
譯文
有一個姓鞏的道士,沒有名字,也不知道是什麼地方人。一次,他去求見魯王,看門人不給通報,這時有位宮中的宦官出來,道士便求他引見。宦官見他又窮又土,將他趕走了。可是道士馬上又回來了,宦官很生氣,派人邊打邊攆。趕到沒人的地方,道士笑著拿出百兩黃金,請追趕的人回復宦官:“就說我不是要見魯王,聽說王宮後院的花草樹木、亭台樓閣是世間最美的景致,如果能領我看一看,這一生就滿足了。”接著又拿出些銀子給他,那人高興地回報去了。宦官也很高興,領道士從王府的後門進去,遊覽了所有的景地。道士又跟著登上樓台。宦官走到視窗眺望,被道士一推,只覺得身子從樓上掉下來,腰被細藤纏住,懸掛在半空中;往下一看深不見底,頭暈目眩,細藤也隱隱發出格崩的斷裂聲。他害怕極了,大聲號叫起來。有幾個內監聞聲趕來,見狀驚恐萬分。見他離地很高,上樓一看,細藤拴在窗欞上,想撥藤救他,又怕藤太細會拉斷。到處尋找道士,卻不見蹤影。實在沒有辦法,只好稟報魯王。魯王親自去察看,也感到非常驚奇。便令人在樓下鋪上茅草和棉絮,以便將細藤割斷。樓下剛鋪墊好,細藤“砰”的一聲崩斷了。宦官竟然離地不到一尺。大家忍不住笑了起來。
魯王命人去尋訪這位道士,得知他住在尚秀才家,便派人去問,說出遊沒有回來。差人回府途中正巧遇上了道士。便領他去見魯王。魯王設宴款待,請道士表演幻術。道士說:“我是個山鄉野人,沒有別的本事,承蒙您的厚待,就獻一班歌女為大王祝壽吧。”說完,從袖子中拿出個美人放在地上。那美人向魯王叩拜。道士命美人扮演“瑤池宴”為魯王祝壽。美人說了幾句開場白,道士又拿出一人,那人自稱王母娘娘。一會兒,董雙成、許飛瓊等仙女都先後出場;最後,織女出來拜見,並獻上一件天衣,宮裡頓時金光燦爛,一片通明。魯王懷疑天衣是假的,想要來看看,道士急忙說:“不可!”魯王不聽,拿來一看,果然是無縫天衣,不是人間可以做的。道士很不高興地說:“我實心實意奉承大王,才從天孫那兒暫時借來天衣,如今 天衣被俗氣玷污,讓我怎么還給主人呢?”魯王又覺得仙女也一定是真的,想留下一兩個,可仔細一看,原來都是自己宮中的歌女。又懷疑剛才唱的曲子並不是她們熟悉的,一問,歌女們果然連自己也不知道。道士把那件天衣燒了,然後把灰放在袖中,再搜看時,卻什麼也沒有了。魯王因此對道士十分敬重,想留他住在府中,道士說:“我遊蕩慣了,這宮殿就如同牢籠,不如住在秀才家裡自由。”從此道士經常出入王府,但每到半夜必然回去。有時堅決留他,也偶爾住下。道士常在宴席間表演四季花木顛倒時序的遊戲。魯王問他:“聽說仙人也不忘男女之情,是真的嗎?”道士回答:“也許是這樣吧,可我不是仙人,所以心如枯木。”一天晚上,道士住在府里,魯王叫一個年輕貌美的妓女去試探他。妓女進了房門,連叫幾聲,沒人答應,點了燈一看,道士像死人一樣閉著眼坐在床上。搖晃他,眼一睜又閉上了;再搖他,打起了呼嚕。推他,又順勢倒下,臥床而睡,酣聲如雷。妓女用手彈彈他的額頭,發出像敲擊鐵器一般的聲音,便急忙去稟報魯王。魯王讓人用針刺道士,針扎不進去,推他,重得搖不動。又召來十幾個人把他舉起扔到床下,就像一塊千斤重石落在地上。天亮以後去看看,道士仍然睡在地上。道士醒後笑著說:“睡得真死,掉下床來也不知道!”以後這些妓女們常在道士坐臥時按著他玩,剛按時還軟和,再按就硬得像石頭一樣了。
道士住在尚秀才家經常半夜不回來。有時尚秀才鎖了門,等天明開開房門一看,道士已經睡在屋裡了。以前,尚秀才和一個叫惠哥的歌妓很要好,兩人立誓結為夫妻,惠哥歌唱得特別好,演奏技藝也超群出眾。魯王聽說惠哥很有名氣,就召入宮內侍奉自己。從此,惠哥和尚秀才斷絕了交往,雖然常相互思念,卻無法見面。一天晚上,尚秀才問道士:“你在宮中見過惠哥沒有?”道士說:“那些歌女我都見過,但不知誰是惠哥。”尚秀才把惠哥的年齡相貌描述了一遍,道士想了起來。尚秀才求他再去時給轉達一句話,道士笑著說:“我是世外之人,不能替你捎書傳信。”尚秀才苦苦哀求,道士只好展開袖袍說:“你如果一定要見惠哥,就請鑽進我的袖子裡來吧。”尚秀才往袖子裡一看,見裡面大得像屋子,便伏身進去,裡面光明洞徹,寬若廳堂,桌椅床帳無所不有,而且在裡面一點也不覺得氣悶。道士來到王府內,與魯王下棋。他見惠哥走來,便佯裝用袍袖拂塵,將惠哥裝進袖內,別人一點也沒發覺。尚秀才正獨坐沉思時,忽見從屋檐掉下一個美人,一看是惠哥。兩人驚喜萬分,你擁我抱,親熱異常。秀才說:“今 日奇緣,不能不記下來。我們來對詩吧。”說完先在牆壁寫了:“侯門似海久無蹤,”惠哥續寫:“誰識蕭郎今又逢,”秀才寫:“袖裡乾坤真箇大,”惠哥續道:“離人思婦盡包容。”剛題完,忽然進來五個人,頭戴八角帽,身穿淡紅衣,都是不相識的人。他們一聲不響,把惠哥提了就走。尚秀才嚇得不行,不知怎么回事。道士回到秀才家裡,把秀才叫出來,問他在裡面的事情。秀才隱瞞著沒有全部說出來。道士微笑著把衣袖翻過來讓他看,秀才見上面隱隱約約有些字跡。細得像蟣子一樣,仔細辨認,原來是他題的詩句。過了十多天,尚秀才又求道士帶他去了一次。先後共去了三次。惠哥告訴秀才說:“我已感到腹中胎動,非常擔憂,只好用帶子把腰紮緊。可是王府中耳目眾多,倘若有一天臨產,小孩一哭,往什麼地方藏?麻煩你和鞏道士商量一下,見到我三叉腰時,請他設法救我。”尚秀才答應了。回去後見了道士跪在地上不起來,道士扶起他來說:“你要說的話,我都知道了。請你放心,你尚家就靠這一點骨血傳宗接代,我怎敢不盡力幫助呢?但從現 在起你不能再進王府了。我所以報答你的,原不在兒女私情呀!”幾個月過後,道士從外面回來,笑著說:“我給你把兒子帶來了,快拿小孩包被來!”尚秀才的妻子非常賢惠,快三十歲了,生了幾胎只活下一個兒子。最近又生了個女兒,剛滿月就死了。聽尚秀才一說,驚喜地走出來。道士從衣袖中取出嬰兒,臍帶還沒斷,睡得正甜呢。秀才的妻子接過來抱在懷裡,嬰兒才呱呱啼哭起來。道士脫下衣服說:“產血濺在衣服上,是道家最大的忌諱。今 天為了你,二十年的舊物,只好扔了!”尚秀才為道士換了一件新衣袍,道士囑咐他說:“舊衣服不要扔了,燒一錢灰吃了,可治難產,墮死胎。”尚秀才記在心裡。
道上在尚秀才家又住了一些時候,忽然對秀才說:“你收藏的那件舊衣服,應當留下一些自己用,我死了你也別忘了!”尚秀才覺得道士的話不吉利。道士轉身就走了。道土進王府對魯王說:“我快要死了!”魯王很驚奇,道上說:“人的生死都是有定數的,還有什麼可說的呢?”魯王不信,強把他留下。道士剛下了一盤棋,急忙起身要走,魯王又把他拉住。道士請求到外屋休息,魯王答應了。魯王去看時,見道土已經死了。魯王備了上等棺木,按當地禮節把他葬了。尚秀才親到墳前哭吊一場,這才醒悟到道士原先說的活是預先告訴他的。道士留下的舊衣用來催生,十分靈驗,求尚秀才醫治的人接連不斷。開始只是剪被產血玷污的袖子給人,後來衣袖用完了,又剪領襟給人,也很有效。他想起道士囑咐的話,懷疑妻子日後必定難產,就剪下巴掌大的一塊血布珍藏起來。後來魯王有個愛妃臨盆三天生不下來,醫生都沒有辦法。有人告訴魯王尚秀才能治,魯王立刻召他進府。那妃子只服了一劑就生下來了。魯王非常高興,贈給尚秀才銀錢綢緞,尚秀才全部推辭不要。魯王問他要什麼,秀才說:“我不敢說。”魯王請他說,秀才叩頭,說:“實在要賞我,就請把歌女惠哥賜給我,我也就心滿意足了。”魯王把惠哥召來,問她年齡,惠哥說:“我十八歲入府,至 今已十四年了。”魯王覺得惠哥年齡太大,便命將全部歌妓都叫來,任尚秀才挑選。秀才卻一個也不喜歡,魯王笑著說:“真是個書呆子!你們倆十年前就定了婚約嗎?”尚秀才將實情說了。魯王備好車馬,仍把尚秀才辭掉的銀錢、綢緞給惠哥當嫁妝,把他們送到家中。惠哥生的兒子取名秀生,取“秀”與“袖”同音之意,這年秀生十一歲。尚秀才家時刻不忘鞏仙人的恩德,每逢清明都到他墳上祭掃。
有個長年旅居四川的客人,在路上遇見鞏道士。道士拿出一本書說:“這是王府的東西,我來時匆忙沒來得及歸還,麻煩你捎去。”客人回來聽說道士早死了,不敢貿然去見魯王。尚秀才知道後替他回奏了。魯王打開書一看,果然是以前道士借去的。魯王起了疑心,挖開道士的墳墓一看,卻是一副空棺材。後來,尚秀才的大兒子年齡不大就死了,全靠秀生頂立尚家的門戶,傳宗接代。固而,尚秀才更佩服鞏道士的先見之明了。
異史氏說:“袖裡乾坤,是古人的寓言罷了,怎能確有其事呢?然而道士的袖子裡,怎么那樣神奇呀!其中有天地,有日月,可以娶妻生子,而又沒有催租逼稅的痛苦,沒有人事的煩惱,就是袖子裡的蟣子虱子,和桃花源里的雞犬有什麼不同呢?假設容許人們長期住在裡面,在那裡老死也是合適的。”
作者簡介
蒲松齡(1640-1715),清代傑出的文學家,字留仙,一字劍臣,別號柳泉居士,世稱聊齋先生,山東淄川(今山東淄博市) 人。他出身於一個沒落的地主家庭,父親蒲槃原是一個讀書人,因在科舉上不得志,便棄儒經商,曾積累了一筆可觀的財產。等到蒲松齡成年時,家境早已衰落,生活十分貧困。蒲松齡一生熱衷功名,醉心科舉,但他除了十九歲時應童子試曾連續考中縣、府、道三個第一,補博士弟子員外,以後屢受挫折,一直鬱郁不得志。他一面教書,一面應考了四十年,到七十一歲時才援例出貢,補了個歲貢生,四年後便死去了。一生中的坎坷遭遇使蒲松齡對當時政治的黑暗和科舉的弊端有了一定的認識,生活的貧困使他對廣大勞動人民的生活和思想有了一定的了解和體會。因此,他以自己的切身感受寫了不少著作,今存除《聊齋志異》外,還有《聊齋文集》和《詩集》等。